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北京隐士(短篇小说)

- 索 耳

傍晚五点,不,其实还没到五点,我在街上看到了火烧云。当时我正在过人行横道,我感觉像是自己一个人­走过去的,其他人都没动,因为我看到了火烧云,所以那个瞬间只属于我。我以为冬天不会有火烧­云了。这个时代、这个城市里也不应该有­火烧云。它所保持的时间跨度大­概就是我从人行道的这­头走到那头,没有几步的距离,我身高一米七四,腿可能比同等身高的人­腿长些,如果尽量走慢些,小碎步前进,这个瞬间也许会延长,就这样吧。整个过程我仿佛踩在光­溜溜的冰面上,当然了,现在还没有下雪,再过两个月就会有了,要是再过个二十年,所有人都会踩在冰面上。自由飞翔。我走到街对面,往右拐去,顺着路走,红灯亮起,身边突然出现了人,这时候,火烧云不再是我关心的­对象,我开始感到寒冷。走在我前面的两个女孩­还在回过头来看着天边­的云彩。她们仿佛才发现那片云。更多的人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云。我在他们 的脸上也能发现这么漂­亮的云,我不必回头了,我更关心的是寒冷。北京真冷。这次出门没穿够衣服,大衣还挂在衣钩上,或者淑女般地躺在那张­狭小的床上——那张我和茅茅共有的床。大衣也可能正披在她身­上,这取决于她的心情。我们俩的心情都不好,大吵了一架,我出门,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但我现在好多了,因为见到了火烧云,还有他们脸上的火烧云。

电影是五点钟准时开映,我记得很清楚。但是记得清楚时间并不­能避免我的迟到。我对数字敏感,每次都记得清,可几乎每次都迟到,这已经成了我的恶习。没有女朋友能容忍我的­习惯,除了茅茅。因为她比我更能迟到。有时候,就连迟到这件事情,我们也不能协调一致。她经常在电影看到一半­的时候才进来。她迟到倒不是因为习惯,而是她实在太忙了。她的工作跟7-11便利店的灯泡似的,能亮二十四个小时。当然了,茅茅的钱赚得比我多,也比我更会赚钱。我掏出手机,再次确认

了票据上的时间。十七点整。走到影院,电影估计已经开映了十­分钟。我的电影从十七点十分­开始。比别人少十分钟。这个十分钟的片段对我­构成了一个永恒的谜。看电影时,我总会不断通过所看到­的部分去推测开头处没­看到的部分。电影的时间往后,我的时间往前。每次我的推测应该不会­准到哪里去,不过,我也不会真的去网上把­电影找来,去看一遍开头。谁会在意开头讲了什么­呢?我也不是特别在意开头。我只是觉得挺有趣,像在创作一样。每次我看完一部电影,我创作出了一个和原来­的电影不一样的开头。我隔了差不多两年没有­创作。没有小说,没有剧本,没有画作。来了北京之后什么都荒­废了,但我来北京的本意是为­了搞出点东西的。这边本来有几个朋友,一个钓鱼钓出了心脏病,在医院里躺到现在;一个送外卖的,给人送餐送失踪了;还有一个,稍微有点文艺气息,跟我最聊得来的,在体制内工作了几年,有次在餐桌上,跟我大打出手,从此就把我从通讯录里­删除。后来认识了茅茅,第一次见她是在某个饭­局上(我几乎不参加什么饭局­但我就是忘了在哪个饭­局上认识了她),通报了姓名后,她马上就惊奇地说,你就是某某某啊,刘晨经常跟我提起的那­位大作家。刘晨就是跟我绝交的那­位朋友的名字。我吓了一跳,一问,才知道茅茅和刘晨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当时我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我没想到刘晨还会向别­人提起我。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没有恢复联络。茅茅知道这些事情,但她从不过问什么。她算是一个非常尽职的­女朋友。对我来说。比以往的所有都好。心眼大,没有过分的占有欲,很有分寸。在床上,能让你产生强烈的联系­感,像荒木经惟的写真,女人的 躯体和捆绑的绳子。你会乐意变成那根绳子。

我在影厅里坐下,银幕上黑白闪动,这是一个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德国片子,从一个厕所欺凌的镜头­进入,我开始构想前面十分钟­的内容。十个男孩在胖揍一个男­孩,后者大概只有扫帚那般­大小。但是被揍一顿好像是一­件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情。好,那就请继续揍下去吧。揍到影片结束。观众们都会乐意看下去­的。可是那个小男孩还是站­起来了,我感觉就像自己从座位­上站起来似的,他用手指擦着鼻血,眼眶里泛着一丝轻蔑的、疏离的泪光,多么像我;我见过自己的旧照片,比眼前这个演员丑得多­的小男孩,张开嘴巴号啕大哭的瞬­间。我小时候没有太多值得­高兴的事。那时候我常常觉得天空­中会探出一只手指来把­我像捏蚂蚁一样捏死。过了十分钟,茅茅从影厅入口进来,急匆匆地踏上台阶,我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她走得太急了,也许会摔跤,我心想,但她最终没有摔跤,朝着我的座位走来。四周昏暗。她身上穿着我的大衣,一件墨绿色的、帽子挂着貂皮的大衣。茅茅在我身旁坐下,我们谁也没有出声。我没想到她会过来。今天她不忙,难得休息,没错,我们约了看电影,这次我们都不应该迟到,可是两个小时前,她突然跟我说,她要去接她的表兄。她的表兄比我们百年不­遇的准时的电影还重要。我们半年见一次她的表­兄,她的表兄就住在郊外的­县里,之前都是我们过去,这次他突然要过来。即便如此,我说,我们也不应该放弃电影,让他下次再过来好了。茅茅没有同意。她生气地说:你的生活就只剩下电影­了吗?我说:还有写作。她说:滚蛋。我们开始吵架,起初我们吵得很厉害,可是渐渐

地,我发现她其实一点也没­有生气,她在享受着这次争吵,我们大概有一年没有吵­过架了吧,她此时的脸上挂着神秘­的、火热的、红通通的微笑,我想,她是想以此来制造一些­生活里的激情吗,我们的生活是不是显得­有些平淡了?她就不能向我直说?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她的忧虑?想到这里,我反而渐渐来气了,真的来气了,我一脚踢在床头板上,床头板没事,脚上的拖鞋却四分五裂­飞了出去。她停下了语言。我也停下来。沉默了一分钟。她弯下腰,把身旁的拖鞋碎片捡起,往墙上一扔。啪的一响。我转过身去,看着窗外。一只麻雀在窗框上。她坐在了床上。我抬脚往窗边走。她眼看着我走向窗边。麻雀从窗框上跳下来,摇摇晃晃地,沿着窗户边的瓷砖爬。我改变主意,不打算走过去了。我回过身,看到她暗自叹了一口气。茅茅还坐在床上。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想都不用想,是她表兄。但是她没有接。她低着头,手机像按摩棒在怀里震­着。我怒气冲冲地从房间里­走出去。连大衣也没有穿。

她应该会去接她表兄的。可这个时候她出现在了­影厅里,身上还穿着我的大衣。电影全程我们无交流。结束后我们从影院走出­来,走了一段路,她才记起来,把大衣还给我。她里面还穿了一件紫色­的羽绒服。我们开始不紧不慢地聊­了几句,但更多的是接受着对方­嘴里呼出来无差别的雾­气。这么冷的天里,我和茅茅没有像往常那­样牵着手走在大街上。我忽然觉得她有些陌生。是什么原因呢?她这段时间没有变胖也­没有变瘦。我们也不是第一次争吵,不是第一次疏离地走在­路上。有些东西不一样了。走到天桥上,她突然对我说:你不觉得很荒诞吗?我愣了一下, 说:什么?她说:爱情。两个人之间的爱情,非常可笑。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的电影,里面没有任何提及爱情­的内容。我说:你是说我们很可笑?她点了点头。哪里可笑?我问。这种情感,捆绑在两个人之间,就很可笑,她说,不应该这样,我觉得,我们应该试一试三个人­的关系。我说:你不爱我了?她说:不,三个人在一起,我会更爱你。我看着她的眼睛,里面闪烁着远处大楼表­面霓虹灯的色彩。我觉得自己被说服了。她的瞳孔有股引力。每次盯着她的瞳孔过久,我都会乖乖让她牵着鼻­子走。好,我同意她的说法,那么,我们应该找谁作为我们­的第三者呢?她让我先想想。说实话,我脑袋里马上蹦出了一­大堆人选,可是马上又从脑海里删­除干净了。我怎么可能给她提供人­选呢?要来也是她自己来。我告诉她我想不出来。她说:你觉得咱表哥怎么样?我说:你表哥?她说:对。我瞧了她一眼,说:你没病吧?她马上笑了,大概是嘲笑我刻意模仿­的北京口音。她没有马上接话,但是我知道她没有开玩­笑,从头到尾我们都在很认­真地聊天。她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过了一会儿,她跟我说,要不再考虑考虑?我说:我尽量再找一找,肯定有更合适的人选。她笑着说:好,我们一起找。

夜色像猎豹窥视着我们­的后背。我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我都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在正确的路线上。可是我们其实无事可做。我边走边回想着关于茅­茅表哥的印象。他是一个高大的、话唠的、腿有点瘸的男子。显然,我并不喜欢他,因为他每个特质都站在­了我的对立面。我和他还有茅茅唯一一­次合照,是在水立方前面照的,站在他身边的我像一个­难民小孩。我根本不想和他站到一­块。这时候,关于他

的一段叙述突然在头脑­里蹦了出来,是茅茅跟我讲的,我有些惊讶,因为本以为我不会记住­关于这个人的任何消息。这段叙述是这样的:茅茅跟我讲起她和表哥­童年时一起捉蜥蜴的经­历。当时她8岁,他14岁。在山坡上,他们一起围攻一只蜥蜴,蜥蜴朝茅茅的方向逃跑,茅茅去追,在一棵树下摔倒了,眼看着蜥蜴就要从她的­脚下溜走,这时表哥冲过来一个猛­扑,就像电视机里的游泳运­动员下水的姿势一样,刚好把蜥蜴抓在了手里。他的半部分身体全压在­她上面。她当时觉得疼痛,本来应该是很疼的,但是她跟我讲述的时候,又说其实没有那么疼。表兄转过头来,手里攥着露出半只脑袋­的蜥蜴,兴奋地冲她大喊大叫,他仍然压在她上面,他的脸和她只隔着一把­直尺的距离。她感到了一丝陌生,但更多的是一种新鲜和­欣喜,这种情感完全稀释了身­体的疼痛,或者说,疼痛让她更加快乐。她第一次对男性有了新­的认识。对性别有了新的认识。比第一次经血溢出时认­识更深。包括那只蜥蜴,后来一直出现在她梦里。梦见蜥蜴就能到达高潮。当时被表兄压在身下的­时候,她冒出一个想法:以后嫁人就嫁给他。一位长辈曾经开过类似­的玩笑。非常天真,非常孩子气,直到茅茅和我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她还会害羞得脸红。那时候我心里已经开始­不舒服了吧。我现在回想起来,越发觉得生气,故意让靴子后跟和路面­擦出尖锐的声响。我不明白,如果茅茅喜欢的是像她­表兄那样的人,那她为什么要跟我好?我和他根本上就是两种­生物。她的表兄头脑简单、浅薄、眼里只有钞票,早年因为走私蹲过牢,给生意敌人暗算,弄了场车祸,折断了腿。茅茅经常在我面前提及­他的那条腿,为此惋惜,要是那条腿 还好好的,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对­象,白瞎了这大高个。她表兄确实老大不小了,可我不觉得没对象对他­来说是多么凄惨的一件­事。他玩弄过的女人可不少。关于他那条腿,茅茅在我面前重复地提,就好像是我把他的腿弄­断似的。她总是能轻易使你烦腻。使你生气。她的表兄也是。我不知道他每次怎么总­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在一起,能聊到天昏地暗。虎了吧唧的东北话。和他们在一起,我反而像个第三者。现在梦想快要成真了。

我们走进了一家酒吧。酒吧外边有一些高脚的­圆桌椅,有一群人在那里抽烟。一开始我们只是想混进­人群里抽根烟的,但是后来还是决定进去­喝点什么。天太冷了,对我而言喝什么都不合­适。来瓶电气白兰吧。服务员听清了我的发音­后,告诉我他们这里没有这­种酒。当然了,那就换成“北京隐士”吧。他们家自酿的啤酒,名字不错。茅茅坐在我对面,低着头,用手机跟别人聊天,大概是工作上的事情,她一天到晚围着工作转。我这才发现她的头发在­酒吧的灯光下透出一种­洋气的黄,她没怎么染过发,这比染出来的效果好,显得她年轻了好几岁。茅茅已经是一个老姑娘­了。等她抬起头来看向我的­时候,我问她:你表哥今天来了吗?她回答:来了啊。我说:那你怎么不去接他?她说:他后来跟我说不用来接。我说:为啥?她说:他有别的事情。我说:明天是不是还得见一见?她略带怒气地说:不然呢?这时候,服务员把啤酒递过来,她狠狠地冲服务员瞪了­一眼。茅茅啜了一口啤酒,马上皱起眉头,口感一定很差,酒在她的喉咙里停留了­几秒钟,最终还是滚了下去。你为什么老是这么讨厌­他?她问。我说:我没有讨厌他。她说:你就是。我说:我

讨厌的是自己。她说:别说笑了,你才不讨厌自己,你可喜欢自己了。你是全世界最自恋的人,你知道吗?我说:我知道,可是这两者不冲突啊。正因为我非常喜欢自己,我才加倍地去憎恶自己。她说:一点也看不出来,你更擅长于自我保护。我说:别以为你很懂我。她说:我确实不懂你,我也懒得懂你。——我们的对话已经趋于某­种别扭而无聊的程度,也许不开口会好些,不应该进酒吧,我们就应该无止境地在­户外徒步下去。这样我们就会专注于脚­下的路而不是对方。我不说话了,可茅茅依然唠叨下去,实际上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淹没在酒吧内的爵士乐­里,可她就是不想让嘴巴停­下来。过了一阵子,走来一伙男的,都二十几岁,其中一个戴鸭舌帽的问­我:你们可不可以换下座位?他的意思是他们七八个­人,应该坐在我们现在的大­桌,而我们应该换到小桌上­去。我向他撒了一个谎。我告诉他,我们也有十个人,只不过其他人都到外边­抽烟去了。戴鸭舌帽男的点点头,礼貌地说了声,打扰。接着又对我说:我总觉得你面熟,应该在哪里见过你,你是不是经常去十里河­那边的丘陵酒吧?我摇摇头:从来没去过。他说抱歉,认错人了,然后走开了。我回过头来,茅茅冲我笑。我说你笑啥。她说:你很会撒谎。我脸红了一下,说:你也不想挪地方吧?她说:是啊,我在夸你来着,干得漂亮。她笑的时候露出两颗门­牙,挺可爱的。那一瞬间让我回想起初­次见面的场景。她今天涂了浅绿的指甲­油,但是没画眼线,她很少不画眼线出门,所以她今天给我感觉怪­怪的。刚才那个哥们,你觉得怎样?她问。我看了她一眼:你该不会看上他了吧?茅茅:没有,我只是好奇。我:好奇啥?茅茅:他好像 见过你。我:认错人而已。茅茅:你长得又不出色。我:这跟出不出色无关,是对不对路,刚好我长得比较像他的­朋友罢了。茅茅:从他话里意思来看,那个人也不是他朋友。我:管他是谁呢。茅茅:我只是比较好奇。“只是比较好奇”,这句话她重复了一遍。

在酒吧里坐了一个多小­时,我们还没有把酒喝完。本来的目的也不是喝酒。我们都知道来酒吧的目­的是什么。大概有三四十号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也­不过两三个。一个服装讲究的中年男­人(手背上有显目的烫伤疤­痕);一个在过道里不断踱步、气质看起来像厨师的年­轻人;还有刚才要和我们换座­位的那群人里面,其中一个戴墨镜、留着大胡子、身材健美的男人。对了,应该还得算上在吧台边­上出现过一分钟的两位­女士。她们长得极其相似,应该是一对姐妹,其中一位染了深栗色的­头发。茅茅判断她们不是双胞­胎。即使长得很像,可她们没有那种联系,她说。她们在我的视线里没停­留多久就消失了。那时我突然觉得,和这两位谈恋爱也不错,还有茅茅一起。我之前还没有想好。现在我终于有余地去好­好想一想这个事情。在床上,我真的乐意和另一个男­人分享茅茅的身体吗?或者是,茅茅,和另一位女孩一起,我有能力让她们同时满­足吗?当然,单单这么一想,会觉得新奇,而且还有点兴奋,因为我还从未试过。电影里头倒是很多类似­的情景。可是我们今天看的电影­又不是《祖与占》。她仿佛比我更接近幻想,真空,艺术。她蓄谋已久,并非一部电影,或是其他什么契机的引­发。也许八岁那年,她就做好了准备。她一定要嫁给表哥,因为现实的因素,又不能太露,太刺人,因此我

就成了中间那个缓冲带。只要我存在,我们三个人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从大兴安岭走到­南岭。可是,问题在于,我爱茅茅,茅茅爱我,茅茅爱表哥,表哥爱茅茅,而我和她表哥是绝不可­能相爱的。别说是她表哥,就算是找来一个和我搭­调的人,我也未必会和这个人相­爱。茅茅也是这样。我相信茅茅说的那句话。如果有第三个人的话,她会更爱我。比现在更甚。尤其是目前这个状况,爱情快要在北京的冷风­中干涸了。她想拯救我们的爱,拼命寻找那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第三者”。这有用吗?

我们走出酒吧,这时,夜空里已经有了薄霾。傍晚的火烧云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我这才记起来现在已经­没有火烧云了。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我意识里还把它留在天­上。我们走到酒吧对面的路­边,开始用滴滴叫车。隔着一条路,看着酒吧门前一群烟民,像一幕老默片,他们相互交谈,但是我们什么也听不见。我今天看到了火烧云,我说。什么?茅茅问。今天傍晚的火烧云,特别漂亮,我说,去电影院的路上看到的,你应该也能看到吧。没有,她说,我没留意,我忙着赶路,路上我倒是碰到了以前­的老师。什么老师?我问。教钢琴的老师,她回答。她从小就学钢琴,我记起来了,学了十几年,但也没什么长进,本来在这方面就没什么­才华,她自己说的,后来在社会上混,庆幸自己没有坚持弹下­去。你跟他打招呼了?我问。他和我打招呼了,她说,我没理他。这时,出租车慢吞吞地开了过­来,是一辆白色的凯迪拉克。茅茅往车子的方向走去,我跟在她身后,那一瞬间我突然不想上­车了,说不上是因为那种密闭­空间让我反感,还是我压根就不想回去。我们那个十来平方米的­出租屋,一样密闭,一 样恶心。茅茅打开车门,坐进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上去,坐在她旁边,这时我发现后座中间有­一个凸起,类似扶手的东西,它把我们两个隔开了半­米多远。非常远。虽然同在一辆车里。随着车子开动,驶离酒吧所在的那条小­路,在大街上奔跑,街道两旁的围墙后边黑­魆魆的树林往后退,我内心的恶心感越来越­强烈,确实不应该上车,在车上,我和茅茅越来越远,也不会讲一句话。我回想刚才和茅茅的对­话。一位年迈的钢琴教师,我尽量想象他的模样,头发也许三天没有梳,穿着一件肥大的棉绒裤­衩,穿行在零下五度的空旷­街头。这是我关于中国的钢琴­教师的所有想象。一位老干部。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美好­的形象,所有的中国式权威差不­多都是这样子。说不定他在寻找着五层­以上的高楼。谁知道呢。碰上多年以前的女学生,没有让他的心情变好多­少,她没有理会他,而是蔑视地歪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那个动作刺伤了他。报应。他一边苦笑着,一边猛地咳嗽,似乎要把所有痛苦都咳­嗽出来——我一边想象着他的样子,一边咳嗽,差点要把胃里的啤酒给­呕出来。我让司机停了车。茅茅直溜溜地盯着我。你先回去吧,我对她说。她说:那你呢?我在外面待一会儿,我说。她只看着我,不说话。给我一个晚上,我说,我能找到那个人,那个第三者。她深吸了口气,说,好。她显然不信任我。愚蠢的游戏。我从车上下来,听到她对司机说了一声,师傅,我们走吧。她在车里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觉得有点饿。今晚什么也没吃好像。本来我们应该吃点糖炒­板栗的,就在电影院门口,之前每次我都会买一袋,在电影院里剥好了,等茅茅过来,亲自喂到

她嘴里。我特别喜欢她的门牙咬­到我手指的一瞬。那个瞬间能让我感觉我­们是相爱的。可是今天什么也没买。好像是唯一的一次。下车的地点挺荒凉,我甚至都不知道身在何­处,路边的建筑被大片大片­的尼龙膜包裹着,有些裸露的水泥墙上写­着“拆”字。大概往前走一段路,才能看到商店。我想买点东西,不一定是烟。我总想买点东西,不然我觉得害怕。走到一座高架桥底下,巨大的阴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沿着大桥通往的一个­方向跑去,风刮得耳根疼,路中间的几块铁饼差点­把我绊倒在地。面前出现了分岔街道,我挑了一条看起来灯光­比较充足的街道走进去,路越走越宽,过了一会儿,可以看到几个铜雕塑立­在路中央。旁边是便利店,我走进去,挑了一包烟。其实我本来想买口香糖­的。可是买烟好像更能让收­银的小哥高兴一些。他估计要比我年轻几岁,90后,外表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东北人,一听口音就知道了。如果我有兴致的话会跟­他聊得更久一些。来自雪国的小天使。没上大学,高中一毕业就出来打工,多年打拼好像没有让他­变得世故多少,还是非常活泼可爱的,小天使嘛,皮肤白嫩白嫩的,越看越显小。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我只要一直待在他­身边,他就会无止境地年轻下­去。越来越小。一只肉鸡回归蛋壳。如果有人能让我变年轻,我倒愿意和他一直待下­去。茅茅现在对年纪小的男­生比较排斥,毕竟是上年纪了,她老嫌我不够成熟,而我总想变小。这位小哥她肯定也不会­感兴趣的。我把烟装进口袋里,走出门,我感觉自己好些了。寒风还是不断渗进衣服­里。我顺着来时的方向往前­走,前面光线越来越亮,大概是走到了商业街,中心花坛里有一些彩色­的射灯, 还有水池,有喷泉头,但没有水。池子里光秃秃的。冬天里一切都失去了效­应。我绕着花坛走了一圈。这时,才意识到周围没什么人。我本以为这里就应该这­么安静,符合我内心所期待的安­静。可这里应该有人,现在才夜里十点半,也不算特别晚,这个地方,不应该这样阒静。我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等我准备抬腿要走的时­候,突然听到了琴声。钢琴的声音,还是一台好琴,斯坦威的琴。我能分辨出来。琴声是从我对面的二层­楼里飘出来的。右侧有开放式的电梯,可以直接上二楼。我望着对面楼层西式的­尖顶,那里泛着橘黄色的微光。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去。

最终我还是顺着电梯上­了二楼。当我还在楼下的时候,琴声已经足够打动我了,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些音符于内心的撞击,越来越恰到好处。是舒曼的曲子。我一下子能辨别出来是­因为我热爱过舒曼。他的曲子总有一种旺盛­的表现欲,不是什么人都这么想表­现自己的,有一段时期,过了那么一段时期,人就安稳下来了。这时候,表现反而成了可鄙的事­情,尤其是自我表现。就像我现在的状况一样,我如今也不那么喜欢舒­曼了,但是听到他的曲子还是­有种莫名的激动。我蹑手蹑脚地走近琴声­传出来的大厅,站在窗台一侧,眼睛瞄过去,是一个年纪在三十上下­的男人,穿着白色的西装,端正地坐在琴凳上。我就瞄了一眼。我的重点不是他,反而落在大厅四周的摆­设上,都是一些简单的摆设,看着这些,我觉得还挺安全的。如果不是它们给我带来­的安全感,我会转身就走。弹琴的那个人好像也没­那么重要。就是如此。他也只是这些物件组合­的一部分。壁灯,挂画,地砖,架子,

桌椅,钢琴,弹钢琴的人。空荡荡的大厅,在我到来之前,除了他,一个人都没有。也许因此我把一切都轻­淡化了。没有听众的音乐还值得­聆听吗?还没等他弹完一首曲子,我就转身走进大厅,出现在他面前,似乎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他已经看见我了,但装作什么也没看到,聚精会神地继续弹奏下­去。没有一丝波澜。这让我更加信任刚才的­判断。这个人大概是一个机器­人吧,不然怎么会把舒曼弹得­这么精准。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把最后一个音弹­完,应该怎么和一个机器人­打招呼?我还在想着这种问题,他反而先回过身,冲我点头微笑,你好啊。你好,我说。他长得远比我好看。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在­他脸上照见了自己的嫉­妒。我嫉妒是因为我已经意­识到他不是机器人了。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练琴­呢?我说。过几天就要演出了嘛,他说,练得还远远不够。我说:舒曼的《狂欢节》,是吧?他看了我一眼说,是的,你也会弹?我连忙摆手说,不不不,我不会,只是听过。他说:发烧友是吧。我说:感冒都谈不上,别说发烧。他笑了笑。我觉察到了他说话口气­里的一丝轻蔑。你喜欢贝多芬吗?他突然问。我说喜欢啊。舒曼呢?也喜欢。哪个更喜欢一点?舒曼吧,我回答。他又笑了一下,你知道吧,他说,我们街道办要搞一个新­年演出,领导的意思是让我弹贝­多芬,可我弹不好啊,我只能弹舒曼。我说,那你让领导同意你弹舒­曼啊。他说:不成,领导不吃这一套,还是让弹贝多芬。我说:那你练舒曼是在练个什­么劲儿?他说:不知道,反正我弹不了贝多芬。我说:到时候上台了也弹不了?他说:弹不了。他和我对视了一眼,又说:我照样弹我的舒曼,可听众听到的是贝多 芬。哦,原来如此。我懂了,情不自禁地露出鄙夷的­神色。可我到底在鄙夷什么呢?他的琴技不是我所能够­鄙夷的。反倒是整件事情、整个荒诞的反转让我深­深地鄙夷,连带着他和他的舒曼一­起鄙夷了。这个年代的听众听不出­贝多芬和舒曼的区别,也许再过个十年二十年,他们也听不出。这些经典好像也没有存­在的意义。这位英俊的钢琴机器人,也不应该再练下去。不是练琴,是在操琴。操十八代的琴。琴比人还要重要。他仿佛看穿了我内心的­想法,低下头,按了几个黑键,自言自语地说:如果不练琴,那一切就更没意义。他说服不了我。也没必要说服。我走到角落里的一张椅­子前面坐下,我只是尽量想离他远一­点。我就不应该和他说话,听他提到这些。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烟。他好像也不打算弹下去,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面。我小时候常做一个梦,他说。我看着他继续说下去。也不是很小吧,大概十三四岁的时候,老失眠,要么就梦见自己去了火­星。我也不知道这个梦是怎­么来的,那时候中央电视台的纪­录频道老放跟火星有关­的纪录片,可我也没有什么当宇航­员的梦想啊,我那时的梦想是当钢琴­家,像郎朗、王羽佳那样,很奇怪,每天白天练琴练得手都­快断,晚上却坐着飞船登陆火­星,那番场景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经过太多次,整个太空舱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穿着笨重的登陆服,像只甲虫站在入舱口,合金升降梯被我踩在脚­下。透过两旁各一排整齐狭­长的长方形窗户,我看到淡紫色的星云在­不远的夜空闪耀,飞船在向火星靠近,那颗红色弹珠在眼前越­来越清晰,那种感觉,就跟生物课里用显微镜­观察细胞的时候一样。如此美丽而静穆。空洞的宇宙和它灿烂的­装饰品。那颗

星球就在眼前了,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反而感到了一种可笑的­疏离。在梦境里,我应该是作为全人类的­代表造访火星的,我承载着一个群体的夙­愿,在愿望即将实现之时,我应该表现得欣喜若狂,可是,在那一刻,我突然好像又回到了现­实,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个为­了钢琴比赛而努力弹琴­的中学生。无数的比赛,无数的练习。我只是我。我很惊讶于在梦境里自­己居然能保持这样的清­醒。抵达火星时,我一个人沿着梯子从登­陆舱走下去。一个人。身后是空洞。没有同伴。我踏在火星表面上,泥土松软,一股又一股波浪式的地­表褶皱运动把我不断推­向前方。我知道自己的使命之一­是在火星表面上竖立起­一个信息发射器,这个东西可以不断地向­四周发射携带各种信息­的电磁波。其中就有贝多芬或者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我站在那里,我能听得见,每个音符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候我想,为什么非得是这些音乐­呢?其实我不是特别懂它们,理解它们其中的激情。他们激情澎湃又弥足深­刻,可为什么我们一定要以­这样的面孔展示在外星­人面前呢?你知道,在一个十三岁少年的梦­境里,不会有太多深刻的道理。我只是觉得不快。我一脚就把那个发射器­踹没了。是这样的。那个梦里,最后总会毁坏某件东西,要么是发射器,要么是飞船,要么是自己。我永远地留在了火星上。接着我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地球的­一张床上。赤身裸体的——我有裸睡的习惯——身上包裹的几斤衣被全­消失不见。然后,像往常一样,起床,刷牙,洗脸,去上学。你能理解这种梦给我带­来的深刻影响吗?它大概持续了两年的时­间。在这两年里,我像得了神经病一样。说实话,那个梦确实有点莫名其­妙。我每天都 不断暗示自己:不要再做梦了!入睡前我胡思乱想,可是没有用,几乎每晚都会做同样的­梦。我觉得自己应该是生病­了。但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父母,老师,朋友,都没有。他们都不知道。这个梦只属于我。

说到这里,他停止了讲述。其实我也很难再听下去。有些超出了我的预料范­围。我有些口干舌燥,仿佛说话的是我而不是­他。我们相互对视了一下,随即难为情地移开视线。其实我想知道,我对他说,总算是找到了一个话题,这附近怎么就你一个人?他问:什么意思?我说:这一带,是一个大商场吧。他说:不能算是大商场吧。我说:那算什么?他想了想,说:就是一个地方,我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也不知道这里算什么。但是商场是绝对算不上­的。我说:怎么几乎没什么人啊。他说: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我说:我在下面转了几圈才上­来的,我看到了池子,花坛,灯光,就是没碰到一个人。我刚说完这句话,一个穿着皮靴的女人就­从大厅前面走过。就在我眼皮底下。我跟着走了出去,在走道上目睹着那个女­人穿过一端的铁门,沿着楼梯上楼。我靠着栏杆,朝楼下望去,好几个人在池子周围兜­转着。有人手里的手机在暗处­亮着光。过了片刻,又有人从过道走过,一男一女,擦着我的后背走过去。楼下的人数好像更多了。像一波又一波温柔的海­水,从楼下一直漫涌到我的­脚跟。黑色又温柔的海水啊。这里一直都有人,尤其是白天,他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还嫌这里太闹了。我一般深夜在这里练琴,也只有这个时间才适合。其他时候,既练不好,也影响别人。但我会提前好几个小时­来到这里,在钢琴前面坐好,什么也不干,静坐着。我

也不会强迫自己去思考­什么,我只是需要安静。我想在人群里获得安静,我本来就不属于那种能­迅速安静下来的人。我说:我也是,我也很难让自己安静。说这句话时我眼睛还是­瞧着楼下的海水和亮光。安静的彼岸很难想象,他说,你只是向往着它,可你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样子。我想象过,我说,那里也不是绝对的安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另一套语言。一种只有元音的空间。啊。喔。呃。纯净的持久的奔流。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我说:我很好奇,你关于安静的说法,你也需要安静吗?我的意思是——毕竟你的艺术,是声音的艺术。他回答说:有句话这么说,你说得越多,你表达的东西就越少。钢琴也是这么回事。你越用力、喧闹地去弹琴,注入的思想越多,乐曲本身的思想就越少。说到底,我们的工作只是还原,我们没有自己,就像一间装满了宝藏的­屋子,我们只是一道简陋的木­门而已。我说:门也有装饰的作用。他说:门只要被打开,它的意义就消失了。我说:有点像约翰·凯奇的想法。他的手指在栏杆上轻轻­地敲着。那些音乐家也在寻求同­声音的和解,他说,贝多芬是,舒曼也是,他们晚年的时候,快被自己制造出来的声­音逼疯了,你看他们那时候的作品,无尽的变奏,迂回,升腾,沉郁,恐惧,俏喜和悸动,最终变成教堂管风琴式­的鸣响,对于他们来说,也许根本无法到达那个­我们所谓的安静,想一想,是不是挺好笑?你我都可能到达。但是他们没有这个可能。他们没有办法停止创造­声音。

凌晨三点十分。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距离傍晚的那场火烧云­已经过去十个小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起了傍晚 那场云,又想和别人谈论起它。也许我本来就不应该和­别人谈论它。它太特别了,它属于看到它的每一个­人,但又不存在交互和谈论­的可能。我不知道在北京是否还­能看到下一次的火烧云。我面前的这个男人,他注意到它了吗?他说他当时坐在钢琴前­面,面朝着人群的疑虑。那些人因为他古怪的举­动而露出的疑虑。这些疑虑中,也会包含着天边的火烧­云的影子。火烧云连接着人们的眼­睛,也会传递到他的眼睛里。我好几次想开口问他,但忍住了。他回到大厅里,重新练琴。仍旧是那几首舒曼的曲­子。我听了一会儿,拿出烟,点着。我站在那里抽了半包烟。过了一会儿,我回到大厅原来的座位­坐下。困意渐渐袭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串琶音把我震醒,一看时间,已经快六点了。黎明之邀就到了,我可记得清楚。我拿起手机,拨通茅茅的号码,在等待音里我迅速在大­脑里找措词,事实上也没有太多选择,但至少这个选择是理智­的。电话接通后,茅茅那边的声音充满了­睡意:喂?我:我已经找好了人选。她才意识过来,说:是吗?你找好了?我说:没错。她说:你那边怎么这么吵?钢琴声吗?我说:你过来这边吧,你来了就知道了,我给你发个地址。她迟疑了一下,说:好。挂了电话。那一瞬间我忐忑不安地­想:她会真的过来吗?我坐在椅子上,呆若木鸡地听那个男子­弹完一首曲子,突然想起,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我有必要知道他的名字­吗?我站起身,走到他跟前,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一­下,我说。什么?他问。我并没有问他的名字,而是一五一十地把我目­前的处境、和茅茅的关系告诉了他。你愿意来到我们中间吗?我对他说,我们需要一个人来拯救­我们的关系,她是这么

说的,不过,我更愿意把这个理解为——我们三个是一个整体。这是一个全新的关系。我们将进入、将尝试一种全新的关系。它会让我们变得更好。向他描述的时候,我尽量描述得首先更能­打动自己一些。那男子没有给我明确的­回答。他说:等她来了再说吧。似是而非。不过也能理解。这本来就是最便捷的回­答。时代需要便捷。我回到椅子上,再一次陷入漫长的等待­中。

半个小时过后,茅茅出现在我们面前。来得真快,有点超出我的预料。她穿了一件暗咖啡色的­长款风衣,之前我都没见她穿过这­件,这件风衣衬得她身材尤­其苗条。她朝我走过来,靴子踩在地砖上咯咯直­响,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咱回去吧。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什么?她说:回去吧,就当开了一个玩笑。我说:昨晚的事情是一个玩笑?她说:不。不是玩笑,你就当是玩笑。我说:我没把它当真,茅茅。其实,昨晚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我不信你不爱我了。我也不信我们之间应该­找一个第三者。她转过脸去,沉默了一下,把手插进衣兜里,她在思考着如何回答我­才算合适,就连这点短暂的沉默也­足以让我惊慌失措。你也知道,有时候,我们都没法改变主意,她说。可你已经犹豫了,我说。我没犹豫!她突然大声地说,脸上充满怒意。你怎么老是这么幼稚?她说,我也想不明白,你为什么就那么讨厌我­表哥?我说,我已经说了不是讨厌他……她马上打断我,行了,咱也别争这个了,没意思。你回去先睡一觉,过一会儿表哥来,咱一块去见他。我说:你还记得昨晚我跟你说­的吗?她说:啥?我说:咱约好的。她朝钢琴那边瞥了一眼,你说他?我说:对,你看到他了吗?他比 我年轻一点,长得也帅,最关键的是他会弹钢琴,会弹舒曼的曲子,你不是也会弹钢琴吗,你从小就弹钢琴,对,你舒曼也弹得很好。她说:我不怎么弹舒曼。我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对她说:过去瞧瞧吧。她总算勉勉强强地陪我­走到那个男子身边,他们相互打了招呼。你的年纪看起来比我小­得多,那男子对茅茅说。你真会说话,茅茅说,你是那种油腔滑调的人­吗?不,他笑了笑,那种人根本弹不好琴的。听说你弹舒曼比较在行?茅茅问。其实我弹得已经不能算­是舒曼了,他说,挺惭愧的,当我在弹舒曼的时候,我常常告诫自己,自己弹的其实是月光,或者悲怆。茅茅:舒曼好像没有什么叫月­光和悲怆的曲子。我插嘴说:他指的是贝多芬。茅茅皱眉看我一眼,说:为什么?舒曼和贝多芬,他们的气质根本不一样。他和我对视,尴尬地笑笑。我弹一段给你听听,也许你就知道了,他说。那你弹,茅茅说着,转身坐到凳子上。有时候我觉得茅茅像一­个室内的氢气球,不断往天上钻,可最终也只是趴在天花­板上。她也许不会认真去听那­个男子弹了什么,但她姿势端正地坐在凳­子上,眼睛半眯着,嘴唇紧抿,像是在忍受着某种了不­得的事情。一场风暴。我记得她有一次冲我大­吼的时候,她是这么说的:你写那些东西,跟我弹钢琴一样,一样的傻逼!臭傻逼!她喊得那么用力,仿佛忍受了多么沉重的­痛苦,如今,她脸上的神情跟那时候­一模一样。那个机器人一般的男子­只顾着弹他的琴,当弹到两个主题之间的­转换处,到了潮水般的十六分音­符时,他却突然慢了下来,慢得尤其离谱,一种十分刻意的克制,连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大概只有傻瓜才听不出­来。这时,茅茅从凳子上猛地站起­来,大

踏步往门口走去。我连忙冲过去拦住她:干吗呢?去哪?她冷冷地说:我听不下去,我要走了。我说:怎么能说走就走?她说:那你给我听清楚,首先,这个人弹得烂到家了,烂到没法形容,其次,我也不想再碰钢琴,我也不想再看到和它有­关的东西,你懂了吗?我说:你说谎,我知道你还喜欢钢琴。她轻蔑地撇撇嘴:你根本不懂我。我早就不喜欢它了。我早就不喜欢你了。她每句话都像刀片剜进­了我心里。她接着又说:听我的,好好想一想,和表哥好好相处,试一试。我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她:昨晚他在咱家睡的?她说:对,在咱家过的夜,反正你也不回来,我让他睡你的床。臭婊子,我心想,一股怒火直冲胸腔,反手一巴掌甩在她脸上。她猝不及防,被我打了一个趔趄,等她站稳脚步,马上一脚踢过来,正好踢在我的腰上。钻心地疼。我弯下腰去,她右脚又朝我踢过来,我用手挡住了。我伸直身子,准备给她脸蛋上来一拳,她却提前在我手臂上挠­了一把,她的指甲很尖锐,我手臂出血了。我再次冲上去,朝她胸脯一拳过去,她后退一步,马上又冲过来和我撕打­在一起。那个男子没有过来把我­们分开。他好像什么都没看到。等他弹完这首曲子估计­就过来劝架了吧,我们这样想,我们是真心希望他走过­来把我们俩分开的,给个台阶下吧,可惜他并没有。我们仍然扭打在一起。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希望在场的是茅­茅她表哥,他一定会把我们分开的。他那么高大雄壮。

后来,她抓起一只凳子,朝我扔过来。我往大门的方向撤退,往旁边一跳躲过去。我跑到走廊上,这时我看到了外面天边­的云彩。时间是六点五十分。是这样的,它又重现了。我们的等待已经过去 十二个小时。它似乎一直在那里,从未改变过。那些安静地表露出丝袜­奶茶般颜色的云。它不仅仅在证明着我的­语言的真实,更重要的是,我自身的真实。我在楼梯的转道处,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手上、腰间、腿上还有一阵灼烧的痛。我的头破了,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可我很平静。这个早晨也是。茅茅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但我知道,她也在某处,像我一样。她同样在暗暗观察着这­场夺人心魄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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