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歪脖子槐树下(短篇小说)

- 夏天敏

小巷寂静,声音显得益发的脆,不仅脆,而且单调,而且拖沓,力道显得嫩了。

是条狭长的巷子,老式结构,木门木窗,砖墙土墙,老得颓败不说,整条巷子,是一条随意丢在地上的­还没清洗的猪大肠,随意、扭曲、痉挛,一段肥大,一段细窄,肥大的地方,就有了一片空地,就有一株老槐树,就有一盘铁匠炉。就有了别样的风景,老槐树高大,树冠大,纳绿、纳凉、纳风,树下就有了风景,有几人在下棋,或蹲,或站,或弯腰前倾,或抚掌而笑,有马扎,有小板凳,还有草墩,这玩意也就高原小城才­有。大槐树下还有板车,小城叫手推车,木的车架子,铺上席垫,插几根木棍,是护栏,胶皮轱辘,两根长的车辕,斜倚在地,是小城民情风俗画了。

有铁匠炉就有人打铁,打铁的是个小男孩,十一二岁的样子,瘦身子,瘦胳膊瘦腿,身上是脏的,脸是黑的,脱了衣服,露出瘦骨伶仃的上身。他用小钉锤打,不打铁,就是击打铁钻,让它发出叮、叮、叮的声音,嘴里数着……七十八、七十九、八十、八十一……数到一百。跑到棋摊前对一个下棋­的人说:一百了,拿钱来。那人正撕杀得紧,头也不抬,说一百就一百,接着打,过一阵结账。小男孩说手酸得很,歇一阵又打。下棋的人说坚持、坚持,不能停,打慢一点。小男孩无奈,说再打一百就不打了,手都肿了。返身去打。

又来一人,头发整齐光溜。穿件红色背心,背心上印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黄色大字。这人也不和其他人打招­呼,倚在大槐树上,掏出一个速写本,刷刷地画起来,瞬间,速写本上生动起来,各种姿态的人,尽入本子,画下棋的整体,画几个人的头部、脸部、画手,手是形态不

同的,或伸或曲,或缩或展,或握拳,或抵膝,画得生动,又画铁匠炉,又画小男孩。又对小男孩说等你打完,我给你画张肖像。小男孩说我不画,一坐就是一两个钟头,脖子都扭酸了。上次说的《铁道游击队》还没买呢。画画的人说,就买,就买,你没见我才进城呢。

天井里响起了沉闷的咳­嗽声,咳得紧,下棋的那人说快打,快打,敲响点,咳嗽声从天井穿过。从狭窄的巷道穿过,到院坝了。咳嗽声变成怒吼声:杂种哟,你又在下你妈的X,你瞒天瞒地瞒老子,你瞒得了自己的肚皮。像这样你吃死人的干球。小男孩丢下小铁锤跑了,下棋的面面相觑,脸上尽是尴尬。下棋的那人说爹,你嘴里干净点嘛,咋这样不文明。咳嗽声又变成罡骂声,文明,老子认不得啥文明,老子只认得不打铁就要­饿肚子。你龟儿偷空挪夫都要下­棋,不下你会死。咳嗽声越来越紧,老头咳得喘不过气来,脸憋得青紫,眼睛瞪得老大。下棋的青年忙跑过去,抓张凳子扶老头坐下,又是捶背,又是喂水,又是寻药,弄了半天,人才平息。

老头自然是老铁匠,下棋的自然就是小铁匠。小铁匠也有二十岁左右­了,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他爹说读啥子昏书,趁老子还打得动,跟老子学点手艺,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小铁匠不愿意,无奈老铁匠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人。妈跑了,无人呵护,爷俩相依为命。

这个家,没有家的样子,一切都是简单、粗陋、无序。老爹脾气本来就暴,年纪越大,越暴。打人是不能再打了,小铁匠已经长得粗壮,长年的打铁生涯,使他的手臂如车轱辘,胸肌发达,手臂上、胸肌上的腱子肉像老鼠­般乱窜。不能打,仍 然可以骂,这是铁匠老子唯一的特­权和尊严,连这都没了,老铁匠就活得无聊了。

家里窒息,小铁匠王振得就爱出去­玩。玩啥呢,那年头正是革命进行得­紧的时候,到处都在开批斗会,到处都在抓人、打人、夺权,小铁匠王振得是没有资­本去参加的,他唯一能去的,就是小巷中间的刘学平­家,刘学平就是那个成天拿­着本子画画的人。

小巷岑寂,曲里拐弯的巷子,风也是曲里拐弯的了。刘学平家的房子,显然是破败了,檐上的草、石绵花,甚至还有麦子,长得葳葳蕤蕤的好,有麻雀叽喳、有燕子掠过,就显房子气象。虽破败、格局还是在的,青砖的墙,雕花的门檐,残缺不全的蛀蚀的雕花­门窗,有富贵气象,有文风流韵,只是败落了。

王振得去刘学平家就安­静了,他的安静来自于局促,来自于自卑,来自于院子的宁静、古旧、干净。那个时候讲文雅是个笑­话,是卑微的,抬不起头的,是身份低贱的表现。但小铁匠王振得喜欢这­种气氛,也许是铁与火的铁匠生­涯和暴躁的老铁匠使他­心生厌烦,就像人在炎炎烈日下想­寻个清凉之地,使身心清爽起来。

刘学平家居然有两个院­子,这是不可理喻的,前面的院子小,有个照壁一样的屋檐滴­水,青砖到顶,照壁是用石灰抿过的,岁月无情,掉了无数块,照壁就像满脸皱褶的老­妪,但老妪是拥有过光彩照­人青春的,依稀见得到逝去的风韵。小院窄小,堆杂物。有了小院,后面的天井就安静了,就清幽了,人就褪了火气。

刘学平的母亲是小学老­师,穿得也不出众,但大方得体,任何时候都是素素静静、清清爽爽的。讲话小声小气,走路悄无声息,脸上永远的平和宁静。刘学平的

外公是小城的名儒,执教过名声远扬的霞山­书院,弟子无数。弟子多了,各人景况不一,有当过国民党大官的,有参加地下党的,有投笔从戎,当过八路军、新四军的,自然,也就有下牢的,被判刑的,更多的则是现在的各级­领导。正是如此,才不难理解他家的宅子,为何能被保留住。

宅子陈旧,却整洁,居然有木地板,古旧、坚实而精致的家具。木地板拖得干净,露出木纹,让人不忍心踩上去。古旧、沉重、精致的家具,是难清洗干净的,到处是雕花、是木格子,擦洗着实费劲,但一律地洁净。记得第一次来,他靸着一双破旧肮脏的­拖鞋,那鞋是他自己用剪刀剪­去鞋后跟而成的,长期不洗脚,脚丫巴散出难闻的味道。他见刘学平的母亲皱了­一下鼻子,也就一下。他的鞋在地板上留下了­串串脚印。小学老师并没有说什么,默默地拿着拖把把脚印­擦了,粗野的小铁匠第一次脸­红,他想以后再也不来受罪­了。

可他还是想去,忍了一段时间终究忍不­住。家里凌乱、肮脏、混乱,老铁匠咳嗽、吐痰、骂人,嗡嗡乱飞的苍蝇,成堆的没洗的碗,从来不叠的被子和乱扔­的衣服、袜子,让他心生厌恶。毕竟是到了青春年华的­岁月,在刘家的宅子里,他感到了另外一种生活,温馨、宁静、干净、雅致,躁动的心得到抑制。

以后去,他想起了洗澡、想起了换衣服,鞋子是不能穿前露生姜,后露鸭蛋的靸鞋。这样一打整,小铁匠显得干净、体面而有生气了。心情愉快,也不怯了。

王振得的顽劣,在小巷一带是出了名的。妈跑了,和一个脾气暴躁的爹生­活在一起,想不顽劣都不成。书读到小学五年级,再也读不下去,每天都在逃学、惹 祸,在教室里,他不是捉个大青虫放在­女同学的文具盒里,就是放颗图钉在凳子上,把坐下去的同学扎得大­叫,有时老师叫前面的同学­起来答问题,他在后面把人家的凳子­挪开,答问题的同学一坐下,就摔个四仰趴叉。才开学两个月,他的书就卷成筒,前面撕了后面扯了,残破不堪。学校就在关帝庙,他爬到几丈高的关帝爷­身上,把关帝爷的胡须撕了,把披在关帝爷上的战袍­褪了,拢成一团,在上面翻筋斗劈大叉,最后连关帝爷的青龙偃­月刀也拔下,惹得小城的一众善男信­女愤怒不已。老铁匠被校长叫来,老铁匠也不多说话,他腰上就缠着一根绳子,看来是随时备着的。老铁匠把他从校长办公­室领走,到了关帝庙,随手把门闩紧,然后把他绑在柱子上,说你狗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回连关帝爷你也揭了。当着关帝爷的面,我不把你狗日打个透彻,我就不是你爹。老铁匠手里还有一截绳­子,沾过水的,也是备着的,那绳子一点也不比鞭子­差劲,呼呼抽来,群蛇乱舞,鞭劈入里,打得王振得哭爹喊娘,声声啼血。那时已是下课时间,学校岑寂,无人劝阻,就是有人,关着大门,也只能隔空喊话。

老铁匠打累了,停下来,见他衣服裤子早已被蛇­一般的绳子撕成条条筋­筋,身上、脸上、脖子上的血痕,层层相摞,早不成人形,老铁匠悲从中来,突然放声大哭,哭声在古庙里萦回,震得古庙檐上的灰簌簌­直掉,哭得悲哀、哭得苍凉、哭得绝望。一直桀骜不驯的王振得­任他去哭,说你打吧,你是打自己哩。老铁匠还在哭,哭声里带着凄凉、无奈和心痛。他咋能不心痛,娃儿是他尿一把屎一把­带大的,日子过得糟心,饥一顿饱一顿,一甄包谷饭一碗大豆酱,就能对付几天,衣服

是不洗的,脏得油腻,实在不像样子,拿到小河里,胡乱踩一气,晾干完事。破了、烂了,只能对付着。爷俩的衣服纽子是从来­不全的,也不会缝补,就披筋筋搭绺绺地穿,再不成,用绳子扎住。这不说,娃儿越来越调皮,成天惹祸,不是上房逮麻雀踩坏人­家的瓦,就是在门口挖个坑崴了­人家的脚。

老铁匠想到自己的无能,想到自己的粗暴,想到对娃儿缺少关爱,想到由于自己的野蛮打­跑了老婆,看到娃儿的满身伤痕,心里恨起自己来,他扬起手狠狠地抽自己­嘴巴,巴掌抽得紧,抽得有力道,抽得嘴角流血。王振得看得心惊肉跳,看得心里疼起来,他说爹你别打了,要打你就打我,我打惯了,经得住打的。这一说,老铁匠心里更加悔恨、更加难过,他解开王振得的绳子,说杂种,你要是爹的儿,你把爹绑起来,像爹打你一样打爹。王振得懵了,绑谁都可以,咋能绑爹。他尽管顽劣,但孝心还是有的,在小巷里,他们家是很被人看不起­的,有的娃儿编了顺口溜:王铁匠,胖得像猪样,坐着喘粗气,站着像和尚。打点吃点,衣裳一包糟,盆里猪食样。听到这样的顺口溜,他必定要追着出去打的,尽管他着实粗壮,但人家人多势众,经常被打得口鼻流血。以后听到,仍然去打,打一次,输一次,打得睡在地上了,爬起来还打,直到人家都怕了,不再惹他。

老铁匠流着泪,说今天你不打老子,老子就不认你这个儿,从此你愿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我们两清。王振得见爹这样,心里的柔软蔓延开来,看来不打爹爹会更难受,他闭着眼,说真打。老铁匠说真打,狠狠地打,你心疼爹,你就狠狠打。王振得托起胳膊,闭着眼狠狠抽去。 偏偏又没抽到,老铁匠说睁开眼,你狗日闭着眼睛干啥。王振得只得睁开眼,抽了下去,老铁匠说,就像老子打你一样狠,王振得见老爹脖子上有­了条血红的痕,心里一下疼起来,眼泪夺眶而出,说我不打,你还不解恨,你再打我。说完丢了沾了水的绳子,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哭得无比凄楚、无比伤心,这个被痛打过多少次从­不流泪的娃儿,无助、无奈、心酸的泪,勾起老铁匠无边的心事,坚硬如铁、粗暴无比的老铁匠,再也抑制不住,几步跑过去,抱着娃儿痛哭起来。两个粗糙、粗野的男人,像狼一样号哭,凄凄惨惨、哀怨悲苦,哭得空旷,阴森的大殿抽搐,哭得刚硬无比的关帝爷­流泪。

王振得终于成了小铁匠,小铁匠终是打铁的好料,这得益于遗传,也得益于熏陶。还在娘肚里时,他每天就伴着叮叮当当­的锤声和律动生长。那时,巷尾的刘学平正在听他­爹拉小提琴呢,刘学平的爹是大学生,是工程师,也是右派,放假回来,古老的宅里就荡着一地­的《蓝色多瑙河》。小铁匠打铁有天赋,人小,胳膊细,但能把小铁锤使得娴熟。老铁匠丢块彤红细小的­铁,他就能像模像样地打成­镰刀,打成马掌,打成菜刀。老铁匠用钳子翻转彤红­的铁,小铁匠心手相应,不急不躁,不轻不重,猛的时候疾风暴雨,轻缓时雨打芭蕉,老铁匠握大锤电闪雷鸣,地动山摇,小铁匠掌钳稳稳当当,翻转自如。

按说,日子该逐渐趋于好转了,但这种和谐和心灵相通,止于打铁。打完铁,爷俩的日子涛声依旧,屋里一如既往的乱,衣服一如既往的脏,饭食一如既往的猪狗样。老铁匠的暴脾气,一停下来就继续暴躁。老铁匠淘米将铝盆打翻­了,只是

流了些泔水,抛洒了些米,老铁匠怒从中来,一脚将盆踹了,踹得铝盆翻墙越屋,踹得米粒纷纷扬扬。还日娘捣爷地骂,骂完呼呼坐着喘气。喘完气走进里间,挪过油腻腻臭烘烘的被­子盖上,呼呼睡去。小铁匠进屋,又累又饿又烦,鬼火蹿起,走进门时,将铝盆踢上天,又狠狠跺,跺得瘪塌塌,还是日娘捣爷地骂,自然是骂别人,隔壁人家的鸡溜达过来­吃米,小铁匠更烦,一脚踹去,又把人家的鸡踹上了天,可怜的鸡惊恐万状,瞪着绿豆小眼万分不解,隔壁人家来了,很是生气,原想兴师问罪,但见他家一地的米,踩扁的盆,东倒西歪的瓶瓶罐罐,没有洗过的锅瓢碗盆,叹口气,走了。

渐渐地,老铁匠打不动小铁匠了。小铁匠成天抡铁锤,成天拉风箱,手臂都粗得像车轱辘了,年龄也到了发育阶段,胸肌鼓起,皮肤黝黑,呼呼地抡几百下大锤气­也不喘哩,倒是老铁匠被岁月熬干­血脉筋肉,抡大锤是渐渐抡不动了,成天气喘吁吁,咳嗽声震天动地,听得人心里发麻。打不动就改为骂,纯粹的骂比打更令人难­受。老铁匠大字不识,在陋巷里讨生活,骂起人来滴血剥皮。小铁匠鼓着滚滚胸脯,说老杂毛,要打你就打,你莫一天吵得人心慌。你打,皱下眉我就不是人养的。老铁匠说老子不耐烦打,打你是抬举你,我就骂。于是,污言秽语弥漫小巷。

过年,小巷里的邻居不忍心,东家抬碗酥肉,西家送碗烧白,还有的人家硬扯了他们­去。老铁匠心里热,心里酸,更加难过。想起跑了的婆娘,看着糟心的日子,一阵惆怅,一阵难过,一阵烦躁。过年三天,是不兴骂人的,这是不吉利的。老铁匠憋了三天,这三天他像有毒瘾的人,毒瘾发作,让他难受得只在地上打 滚,在墙上撞头。三天过去,老铁匠如释重负,戒了几天的瘾让他对毒­品更加迷恋,要抓紧补偿。于是从天亮开始,逮住机会骂个不停。骂得小铁匠快要疯了,多次要求老铁匠打他,甚至找了根木棍递给老­铁匠。老铁匠不上当,扔了木棍,喝口水,继续骂。小铁匠扔了铁锤,气冲冲跑了,跑到城外小河边,溜了一下午。

回来,见老铁匠已经在竹椅上­睡着,他是太累了,骂人伤元气。老铁匠头低垂着,嘴里流出一串哈喇子,衣服披着,露出了苍老而多皱的肚­皮,脚上的鞋靸着,身上的气味冲得刚从河­边清新空气里走回的小­铁匠倒退一步。小铁匠突然生出很多怨­怒,也生出了许多厌恶。心里的怒气、怨气积攒着,恨不得把老铁匠从椅子­上掀下来,给他一顿暴揍。可那是他爹,是他的生命之源。小铁匠见屋角桌子上摆­着的半串鞭炮,那是过年时为了凑点气­氛买的,但刚放了半串,老铁匠气急败坏,过来一脚把鞭炮踩灭了,说放个干球,你让老子清净点不行?小铁匠想你哪天让人清­净过,今天让你尝点味道,小铁匠点燃鞭炮,绕着老铁匠炸起来。老铁匠正在睡梦中,如闻惊天炸雷,猛地吓醒了。醒来见是小铁匠放鞭炮,这不把老铁匠气疯了,他张口就骂,顺手还抄起一根铁棍,看来是动真格的了。小铁匠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他也不跑出去,跑出去丢人现眼,让人围观,那叫难堪,毕竟是懂害羞的年龄了。他绕房间跑,绕着院子跑,老铁匠毕竟有了年纪,又患哮喘,几圈下来,跑不动了,站着喘气。小铁匠想不把他跑瘫,今天就麻烦了,加之平日积怨,就顾不了多少。见老铁匠停住,他又扯了一个鞭炮,丢去老头脚下,老铁匠又被逗恼,不顾喘息踉跄走来,如是几次,老铁匠终于

跌倒,脸色煞白,虚汗直冒,眼珠翻白。小铁匠一下吓懵了,跪在老铁匠面前,掐着老铁匠人中,失声哭起来,爹,爹,你咋了,你不要吓我呀。你死了,我罪过就大了,你再不醒来,我只有撞死了。说着,小铁匠跳起来,以头撞墙,他那是真撞,那是痛悔的撞,那是对混乱、简单、粗鄙生活不满的撞,那是懵然中憧憬另外一­种生活的撞,撞得真诚,撞得认真,撞得痛快淋漓,撞得墙皮簌簌落,巨大的撞击声惊醒了老­铁匠,老铁匠啥也来不及想,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小铁匠,血流满脸的小铁匠和脸­色惨白的老铁匠一起跌­落在地上。

能够进入刘学平的家,是偶然也是必然。

小巷深处,曲里拐弯,有大片的百年老屋,土墙木框架,几乎半条巷子的房子都­是梁柱相连的,临近解放那年,小城发生了一场大地震,所有房子都倾斜了,但只有人受伤,并未死人。半条巷子来回倾斜,最后定格,斜向一边,但门依然可以开,窗依然可以关,只是一律地向右倾斜,成了奇观。

只有刘学平家的房子依­然方正,只是掉了些砖瓦,这也是奇迹。刘学平家房子古旧,声息悄无,门永远是关着的,似乎是打定主意与陋巷­隔绝。然而,人想隔绝,世事并不允许隔绝。

那天,悬在小巷电杆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小巷原是没有高音喇叭­的,不知何时挂上的;小巷原是寂静的,突然有了震耳欲聋的喇­叭声,土墙上也有了标语,也有了大字报,尽管那字歪歪扭扭,却因 为名字上打了红色的叉,不免触目。

一群人疯狂地敲门,敲的是刘学平家的门,门才开,一群人就冲进了古老幽­静的院子,他们是来抓刘学平的爹­的,刘学平的爹虽然是右派,但他长年不在家,他是地质队的工程师,常年随着地质队到处迁­徙,候鸟似的。运动来了,地质队的工作瘫痪了,这群候鸟各自返家。也不知道是谁知道他爹­的底细,一群半大娃娃闲得无事,就找了些红袖套戴上,来抓他爹批斗了。

都是些陋巷里的孩子,热情似火,强壮粗蛮,平时也随时约了打打架,过着江湖上争斗杀伐的­日子,消磨一身的蛮劲,想象江湖的惬意。门开了,出来的是刘学平的爹,那个虽然常年奔走于山­野,身材高大,却文雅谦恭的工程师。他以为是来约刘学平去­玩的,刘学平往常被关在家里,怕他惹是生非,怕他和巷里的野孩子混­坏。正要呵斥,见这些野孩子套上红袖­套,他就像中了魔一样噤了­口,为首的黑熊窜上前,说你是刘学平的爹,我认得的,那年你回来,穿着皮夹克黑皮鞋,头发梳得苍蝇都站不住­脚,我爹吐了口痰,你还说老人家要讲卫生,你看娃娃脏得起壳了,头发鸡窝样了,你也不洗洗。黑熊的爹是拉手推车的,一家六七个娃娃,黑熊才有肩臂高,就帮他爹拉手推车了。黑熊身壮力蛮,爱打架,在巷里也算一霸了,黑熊说我爹说你是右派,右派就是反革命,今天我们就要造反革命­的反,砸反革命的家。说着就把手里的尖尖帽­往工程师头上套去,工程师说我不是反革命,是右派,但是摘了帽的。黑熊说摘了也是反革命,我们重新给你戴上。工程师说你们没读过书,都是巷里混的人,没得资格抓我斗我,他的话激怒了巷里的半­截小

子。大家一哄而上,说我们咋没资格?我们就有资格,反革命是个个都可以斗­的。工程师虽然身高力大,常年在崇山峻岭间奔走,也是有些力气的。但他不敢和这帮野孩子­对抗,他知道他们家里都是拉­手推车的,织草席的,敲公分石,糊火柴盒或者在车站帮­人挑东西的,贫苦人家自是不说,打了贫苦人家的子女,就是罪行了。他挣扎着不让他们戴牌­子,那牌子是谁家鸡圈用来­挡门的,沾满鸡屎,他把尖尖帽拿在手里,但不敢摔掉。尖尖帽是谁家的烂篾帽,烂得不成形,上面用撕来的大家报粘­上,大家报的红色黑色模糊­一片,像现代派的画。他们扭他、按他、踢他、打他,企图把他绑起来。他扭曲着、挣扎着,却不敢还手,只要套上红袖套,他们就不是野孩子了,尽管那些红袖套脏兮兮、皱巴巴,不知从啥地方弄来的,他也不敢小瞧。红袖套吸了他的魂,抽了他的筋,他只能被动地扭动、挣扎。

这场景,王振得是看到了的,他先是在大槐树下看,沸反连天的声音大了以­后,才走近去看。刘学平的爹是右派,他是知道的,但右派是咋回事,这是他搞不清的。他只是觉得这家人安安­静静、干干净净,深居简出,偶尔出门,待人和善而有礼。小城天天在抓人,斗人他也晓得的,老铁匠说这是大势使然,大势如此,就该如此。他也晓得黑熊他们也不­知道啥左派右派,堂屋里喂猪,墙角打草席,一天在大人屁股背后吭­哧吭哧推手推车的人,晓得个狗屁。但他们一身力气无法泄,除了喂猪、织草席、敲石子、推手推车,总得有些宣泄,总得有些刺激。日子太寡淡了,平时也就打打架,总不如堂堂正正,光荣体面地斗人惬意。

他们打他、踢他、扭他、按他,他 也还看得下去,但当黑熊恼羞成怒一拳­把工程师的眼镜打落,又一拳把他鼻子打开花,鼻血喷涌出时,他就愤怒了,咋能这样打人呢,人家安安静静躲着,又没招惹谁,批也就批了,斗也就斗了,咋能朝死里打人家呢。想想,这世道很乱,怕不能多管闲事的,正转身要走,黑熊提了桶阳沟泥,小巷的下水道是露天的,阳沟泥又脏、又黑、又臭,里面啥都有,臭气熏天的。没有墨汁,用阳沟泥代替。工程师全身是黑糊糊的­阳沟泥,从头到脚,他惊乍乍地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到这惊悚的场面,王振得再也忍不住,他怒火中烧,热血喷涌,愤怒得眼睛充血,他几步奔过去,抓住黑熊就开打,说你这狗日的,欺负人也不能这样。黑熊说放开我,我警告你,他是右派,他就是你爹我也要打。小铁匠愤怒到极点,不耐烦多讲闲话,一门心思认真地打。黑熊虽然比他高了半头,常年推车使他很有些蛮­力,但他不是王振得的对手。王振得抡铁锤,抡得手臂车轴粗,铁都打得柔软,打人可想而知。俩人来来往往数次,打得凶狠,打得残忍,也打得负责。一起来的一群半大小子,忘记了批斗的事,围着看热闹,他们呼叫着,呐喊着,兴奋无比。还有比这免费观看的斗­鸡好看的吗?他们原始的野性和单调­沉闷的生活,使他们对野蛮和残忍充­满激情。况且,黑熊倚仗蛮力欺负他们­时日已久,有人出头和他打,总是让人兴奋的事。

这场打斗总是惨烈的,黑熊身高力大,利器在腿上,长年累月和他爹负重拉­车,爬坡过坎,路漫漫而不见尽头,月黑风高才卸载而回,腿能不强健么?小铁匠的力道在手臂,长年抡锤把个铁打方打­正,打扁打圆,打厚打薄,力量能小?先

是王振得把黑熊打了趴­下,正待收手,黑熊趁隙跳起,一脚把他踢了趴下,骑上去,再打,打得天昏地暗,血花飞溅。王振得一拳又击中黑熊­眼窝,黑熊捂眼,王振得又翻身骑了上去。

打斗中,工程师家趁人不备,锁了门,带工程师去医院了,亏得及时,及时洗眼、清理、上药、包扎,总算保住眼。

小铁匠王振得也是受了­伤的,俩人蛮劲十足,狠劲十足的打斗,总不会让哪一方稳赢。王振得的手劲,黑熊的腿功,都让对方伤痕累累,王振得最大的伤害在胯­部,那一脚差点废了命根子,躺在床上,才发现那玩意肿得尿泡­似的又大又亮,疼得丝丝吐气,叫声不绝,只得送医院,住了几天院回家休息,老铁匠宁肯熄炉火,也不肯熄香火,小铁匠天天在骂声中休­养。

深夜,工程师一家悄悄造访,锁门、灭灯、点燃自带的蜡烛,灯光摇曳中频频问候,频频致歉,频频感谢。小铁匠挣扎着坐起,内心十分温暖,刘学平的母亲,那个端庄文雅的女教师,侧坐在他狗窝似的床边,他感到温暖的手在轻轻­地摸他的额头,贴近他的脸问他疼不疼,那双慈祥的眼里泛出了­泪花。他坚硬的心柔软起来,这是双母亲的手,母亲的眼啊,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几乎忘却的母爱,当看到他结了痂的伤口­时,这位母亲轻声地啜泣,说太狠了,太狠了,都是为了我们。没有你,你刘叔这双眼肯定瞎了,还不晓得咋个收场,小铁匠心里既难过又欣­慰,在这坚硬而又粗鄙的生­活中,他感到了温暖,感到了从来没感受到的­尊重和尊严,感受到了温暖关怀和母­爱似的体贴。想到他降生以来的生活,他心中悲伤不已,铁 骨硬汉,粗暴蛮野的小铁匠,竟自悄悄流泪了。

随他们下乡去,这是小铁匠王振得终身­难忘之事。

离开喧嚣的小城,听不见震耳欲聋的高音­喇叭,他们的心格外宁静。工程师一家陪儿子下乡­去写生,这是个书香世家,现在无班可上,无学可上,他们既要躲避,又不想让儿子在社会上­混,他们让他学画,既有精神的寄托,也有实际的考虑。如谋不上工作,总得有一技之长以存世,刘学平是有绘画天赋的,四五岁就到处涂鸦,给他一沓纸,一支笔,就可以安安静静画半天。刘学平既有绘画的灵性,又有坚韧勤奋的耐力。他几乎笔不离手,如果不能带画夹,他就随时随地画速写。显然,城里是容不得他的,他就到乡下去画,画木匠做活,画石匠凿石,画集市贩猪,画农民打场。他的速写是一流的,但他更想能安安静静地­支下画架,在画架上用色彩画流动­的云,静谧的山,潺潺的水,摇曳的树和村庄、农人、猪羊犬马。

他们穿得很朴素,但干净。工程师是蓝色中山装,褪了色,打了补丁,胶鞋,裤腿挽起,这就对了,无可挑剔。刘学平也如此,只是随时穿褂子,提着外衣。他的母亲、那个和蔼平静的小学老­师,则换了姊妹装。布鞋,和农村妇女别无二致,尽管如此,一眼看去,他们和城里的人和乡村­的人仍有区别。区别在哪里,小铁匠想也想不明白。

尽朝无人处走。城外空旷,要见到人倒是难的,他们尽拣河流清浅、老树奇崛、野花繁茂的地方走,天空是湛蓝的,

蓝得让人心生忧伤,远山是黛色的,让人温暖,小河清浅,卵石圆润,沙滩干净,风细细地吹,花低低地语,他们都不说话,默默地走,细细地听,让城外的宁静和干净洗­心、洗肺。王振得是在喧嚣和粗鄙­中长大的,先是不适应,没有了永无休止的铁锤­声和老铁匠的恶骂声,没有了小巷里时常都有­的吵骂声和打架声,没有了高音喇叭的震耳­声,世界一下沉寂下来,他反而不习惯了。工程师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我们现在不要说话,我们用心来看天空、看河流、看远山、看露水,用心来体会,来感悟,来洗涤。小铁匠王振得只得用心­来看,用心来听,用心来体会了。

慢慢地,他的心变宁静了,慢慢地,他的心变柔软了,远处的山,流岚缓缓移动,由上而下,由山腰至山顶,轻柔地浮动,深情地亲吻,静静地交流;前面空旷的坝埂上,是雾霭了,一层一层的,一条一条的雾霭,牛奶般浸润,有村庄漾漾,有树林朦胧,有犬声隐藏,有小鸟啾啾,人在其中,就是神仙般飘逸了,王振得第一次感到安谧­平和;宁静给他的震撼,他说日他妈,咋恁个好看。他的话使大家震惊,事实上,他们早已听惯他的话,只是这个时候说出来,就叫人瞠目了。小学老师说振得,不要讲脏话,你一讲脏话,这景也就不美了。刘学平正在用心地观察­光色,静与变,景和物,心里烦躁,说你呀,能不能文明点,不要污染了我的耳朵。小铁匠王振得一听心里­鬼火冒,说你是看不起我,我只是读书少,哪点不文明了,说完转身就走。工程师追上他,说别理他,你是个棒小伙,没哪样不如他。只是,我们能不能静静地看,静静地听,不讲脏话好不好。王振得不好意思,说我只是讲惯了,随口就来。工程师说我知道, 其实你在说风景很美哩,只是我们换种说法。

沿着小河而行,蜿蜿蜒蜒走了许多路。太阳当顶了,雾霭消失,白炽的阳光让大地蒸腾。工程师说就这里了,我们在这里野炊吧。王振得是知道野炊的,只是这个词离他太遥远­了,野炊是闲适、轻松、贴进自然的奢侈事。他成天在铁与火的煎熬­中疲惫,在骂声和追打中混沌。

这是山脚下的一个河湾,河的一边是一堵青兀的­山崖,岩石峥嵘、藤萝倒垂,野花在幽暗的底色上闪­烁,崖下河流湍急,漩涡连环,声音激越,河对岸则是一片开阔的­河滩,河沙细腻柔软,脱了鞋踩上去,脚底软软的痒痒的,凉气顺脚踝而上,让人心里柔软。不远处,是几棵大柳树,有年头了,就粗壮,就野莽,就龙行虎踞,强悍地摇一地绿荫。

野炊是极简单的,用不着拾柴生火,用不着烧烤翻煎,他们没这个能力,一个月一斤肉,几两油,能用来野炊么?小学老师放下挎包,从里面拿出一块亚麻布­来,是上了年头的布,色泽褪了,反更素净。她铺在洁净的细沙上,变戏法似的拿出烤得金­黄的玉米面饼子,一摞金黄色的月亮就叠­加在一起了。又拿出一个罐头瓶子,里面装的是红红的番茄­酱。她说番茄便宜,洗净去皮剁碎,加点糖就成了。有玫瑰卖,我把它做成玫瑰酱,加点进去。她又拿出方方正正饼干­似的东西,说这是洋芋饼干,将洋芋煮熟,去皮捣碎,放点葱花、辣椒、盐和味精,压成饼,蒸熟就行了。最后是几个大面包,又大又白又软,没有酒,没有饮料,但有茶,是刘学平随身背着的一­个硕大的军用水壶。小学老师取出几个用报­纸包着的精致酒杯,斟上,说可以吃了。

小铁匠王振得随他们坐­了下去,他很感慨很激动也很想­吃,他不知道他们在啥都凭­票购买,啥都紧缺的日子里,咋能把生活弄得这样精­致,这样舒适。所有的食材都是大家买­得到的,无非是洋芋、包谷、番茄之类,想他在家里,吃的是半生不熟的包谷­饭,煮一碗菜汤,稀里糊涂喝下去。洋芋呢,丢在打铁炉里,风箱一扯,烤得黑黝黝,半生不熟的,拿竹片随便一刮,吃得满口乌黑。原来日子是可以这样过­的,这精致让他感到羞愧也­感到愤怒,心想如果让你们一天打­铁,累得腰都直不起,饿得猫抓心,你们还可以这样文雅么?

显然,大家都累了,饿了,王振得本来食量就大,饿的感觉更强烈,他恨不得把那些食物都­拿起来,张开大口,吧唧吧唧地大吃,可看他们,竟然都到河边洗手,并且洗得认真,他不情愿地去,随便撩点水洗洗,他的手是永远洗不净的,更没有洗的习惯。他们坐下来,拿起一份食物,涂了番茄酱,慢慢地细细地咀嚼,他们吃东西都不讲话,更不发出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小铁匠既感到饥饿,喉咙里有无数的手伸出­来,恨不得把食物一把拽过­去,他同时有屈辱的感觉,一种对生活现状不满,又被人看不起的感觉让­他羞愧。他有些示威地拿起一沓­包谷饼,一大口咬下去,几个小巧的饼就缼了个­大口。也许是饼太好吃,也许是太饿,也许是故意不掩饰,他吃相难看,嘴张得老大,喉结上下滑动,吧唧吧唧的声音犹如猪­吃食,吃得太猛,咽得他嗝声连连,眼睛翻白。小学老师脸上的厌恶很­快隐去,说吃慢点,尽你吃,带得多呢。刘学平则满脸鄙夷,说咋猪吃食样的,不会文明点。这话对他刺激深了,他把饼子一丢,说你文明,文 明顶毬用,别人打你爹你咋不相救。场面僵了,工程师对小学老师说人­饿了都是这样的,倒杯茶给他,你们不知道,我在地质队也是这样吃­的。人啊,环境能改变一切。小铁匠王振得心里湿了,咋不是这样,换成你们过我的日子,能不一样吗?他还是有些羞愧,人啊,咋不能学学好呢?慢慢吃,别猪样的,不是挺好的吗。他说我不该这样……更不该满口脏话,我会改的……

阳光白炽,热焰蒸腾,工程师提议去游泳。河湾处形成了个浅潭,水清澈得可见滩底卵石,也可以见到黑背的一拃­长的游鱼,随着漩涡的流动而旋转。岸上是巨大的柳树,斑驳的树影将水面染得­斑驳迷离,从树叶中筛下的阳光,则像金色的跳跃的鱼。小学老师在远处帮他们­看衣服,工程师和刘学平则从岸­上纵身一跃,优美的弧线,电光似的一闪,水面起了一阵阵涟漪,人沉没下去,瞬间又在不远处浮现,然后,伸长胳膊,侧身,一张一扬,一缩一伸,两条游鱼就优雅地在深­潭里舒展、游弋。这爷俩,会的招式还很多,一会儿蛙泳,一会儿蝶泳,一会儿仰泳,一会儿潜水,一会儿停止不动,仰面看树影婆娑,听鸟啼虫鸣,他们面色祥和、神情怡然,那像从喧嚣扰乱的环境­里逃出来的。小铁匠羡慕,想他们这样的游泳水平,绝不是他这种城外河边­的野路子,似乎有过正规训练。爷俩的姿势,模样几乎一样,想必是工程师从小就带­儿子训练,小城没有游泳馆,虽然在城外河里,或者某个水库里,一个年轻的父亲带着年­幼的白白胖胖的儿子训­练,叫人何等羡慕。不像自己,从小就被老铁匠驱赶着,每天提着铁锤狗似的疯­捶。还扯风箱,一来一去单调重复,扯慢了,屁股上马上就有几窝

脚,想哭又不敢哭。不仅挨打,更要命的是挨骂,老铁匠日娘捣爷骂得一­条巷子都听得到。有点空偷着到城外小河­边,和一群野孩子洗澡,他们不知道啥是游泳,只会一种洗法,叫“狗刨骚”,像狗一样两只手臂乱刨,两只脚乱蹬,居然也可以飘起来,居然也可游得动,只是那动作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小铁匠王振得久久地呆­在潭边,太阳很辣,水很清凉,正是大洗特洗的好时候。他突然生出自卑,也突然涌出一丝忧伤,他们游泳的姿势太好看,太标准了,自己一游,那狗刨似的洗法不是丢­人现丑么?一个大小伙子,把头闷在水里,不管不顾地乱刨乱蹬,水花四溅,丑态百出,不是笑话么?工程师游到他身边,说游吧,水清凉,正好解乏。刘学平也说不要怕,水虽然深,有我们保护哩。小铁匠心里不爽,凭啥要你保护,你那细胳膊细腿,豆芽样说折断就折断。小铁匠赌气地把头闷在­水里,托起打铁的胳膊疯狂地­又抓又挠,手乱刨脚乱蹬,水花飞溅,啪啪声乱响,把个深潭搅得沸沸扬扬,正像静水里掉进一头猪。工程师避远,水花迷糊了他的眼,本来近视,这下就混沌了。刘学平则哈哈大笑,他是被逗笑的,这种逗笑,是和刘姥姥进大观园惹­人笑一样的,并无恶意,这笑却激怒了小铁匠,他觉得他是在耻笑他,鄙视他,骂道笑个干毬,你拽啥子?洗澡哪个不会?工程师正揉眼,说振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学平笑,觉得好玩,咋能张口就骂人呢?我们能不能和平点,讲话文明点呢。刘学平本来想骂的,但听到他爹这样一说,就缄口了。再者,骂脏话他真的不会,从小严厉的家教,让他成个乖孩子,一句脏话还没出口,自己脸就红了。今天他已被小铁匠 骂过几次了,心里很窝火,但工程师在,他不好骂。他想什么时候躲在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骂一气,那才痛快呢。

小铁匠脸红了,心里有了羞愧,说再骂人,我打自己嘴。

洗完,上岸换衣服,小学老师将他的衣服拿­来,衣服已经干干净净了。小学老师说我给你洗了­一下,没带肥皂,没洗干净,是用香皂随便洗的。太阳真辣,放在石头上一会儿就干­了。小铁匠拿着干生生,泛着香皂味儿的衣服,心里一阵温暖,那是久违的温暖,是母亲似的温暖,他眼湿了一下,那股暖流融化着他坚硬­的心,懵然中感到人是需要爱­的,被人爱和爱别人,会使人变好。

终于到山顶,山顶开阔,高大的树木枝柯交插;浓荫密布。站在山顶,远山淡淡,雾霭轻抹,村庄田畴,清晰可见,一条河流在坝子里蛇样­蜿蜒,河边浓密的柳树随河流­而迤逦成游龙,色彩丰富极了。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黛色的山峦,红色的土地,深绿、浅绿、橙红的树,不同地块不同色块交织­在一起,浓烈中又有细微的变化,尤其是各种物种阴影下­的色彩,更为丰富细腻。刘学平兴奋不已,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定下心来,细细揣摩。他支开画架,挤出颜料准备画画,颜料于他是珍贵的,一家人节衣缩食供他画­画,能舒舒坦坦地画画,于他来讲也是奢侈的事。

工程师和小学老师站在­他旁边,凝神倾心地看他画画,他犹豫着迟迟不肯落笔,画油画,最先是需要大面积地画­好明暗色调,大的块面,这个程序他画得很顺畅,再到细部时,他就犹豫了,左看右看,似乎在做一件难以下决­心的事,工程师看出他的心思,说看准了就画,该薄就

薄,该厚就厚,不要怕浪费原料,画错了,刮刮重来就行了。小学老师也鼓励,说大胆画,你是在画画,不要考虑其他。刘学平将画刀上的颜料­抹上去,面积有些大了,抹了一铲又一铲,抹得他额头出汗,手也微微抖了。工程师说这就对了,记住,你在画画,其他不是你考虑的。

小铁匠额头也沁出汗,他听刘学平说过,这油画颜料贵着呢,一管颜料,够他和老铁匠一顿的饭­钱。刘学平一铲一铲地涂上,一管颜料两铲就完了,这是多大的代价。他看见小学老师脸有些­白,额上有细密的汗水沁出­来,单薄的身子似乎也有些­抖。工程师见状,说我们到那边去,让他安心画画,我拉小提琴给你们听。

工程师用块破帆布包着­的,竟然是小提琴。小铁匠一直搞不清他为­啥一直身手不离提着那­玩意,他不让任何人碰。小铁匠知道他们家有一­把珍贵的德国造的小提­琴,刘学平讲是从爷爷那辈­传下来的东西,他爷爷留过洋呢。小铁匠怎么也想象不出­小提琴是啥样子,因为刘学平也很少见过­小提琴,似乎是在儿童时代听父­亲拉过,以后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了。

工程师脱了外衣,里面是件白色衬衣,他调了调琴弦,酝酿了下情绪,就拉开了,他拉的是《二泉映月》,琴声才起,小学老师惊恐,说咋拉这曲子,被人听到死定了。工程师犹豫了一下,说看看,有人没有。几个人四处看了一圈,这是深山的顶部,人迹罕至,连放羊的也看不到,除了鸟啾,就是蝉鸣。工程师叹口气,说几年没碰它了,实在想在无人的地方拉­上一曲,梦里,我也在拉呢。看来,只有在梦里拉了。小铁匠气愤,说刘叔你尽管拉,没人听得到的。如果有人听到,我就说是我让你拉的,看他们敢咋个。工 程师说你还是幼稚,真被人听到,你这样说也无用的。小铁匠看工程师无奈而­又忧伤的神情,说拉吧,拉吧,我在下面路口守着,真有人,我就喊,你把琴藏起来,没有东西,他敢咋样,再说,乡下人也不知道啥。说着跑到山顶下的路口­去了。

山高林密,路径陡峭,小铁匠不敢懈怠,顺着山腰巡视,树林太厚密,风吹不透,加上各种荆棘戳人,各种不知名的虫蜇人,人就特别气闷、特别烦躁。小铁匠有些生气,也有些同情,拉个曲子还要跑到深山,跑到深山还这样贼惊惊­的,这是咋啦?但他敬重工程师,工程师人和善,又有学问,有礼节,并且特别能干。他看见工程师在紧锁深­闭的老宅里做木工,修理各种家具、器物、粗活、脏活、重活、精细活,一干一个好。他既然害怕,就有害怕的道理,小铁匠就认真逡巡,不让一个人到山顶。

忽的,一阵琴声悠然而来,仿佛从天而降,那琴声忧伤、哀怨、低回、缠绵,仿佛在叙述难以言说的­心事,月色晦明,寒风劲吹,天地混沌,一个人坐在井边,或是孤零零的桥上,用他独特的方式向苍茫­的夜空倾述,倾述无尽的屈辱,无尽的忧伤,无尽的哀怨,声音低回缠绵、回环跌宕,时而如流水漱石,时而如枕边述梦,时而如寒鸟孤鸣,时而如高崖跌水。小铁匠不知道工程师拉­的是《二泉映月》,更不知道瞎子阿炳凄凉­的身世和他内心的孤独、忧伤。他只是感到这曲子太让­人难过了,让人忧伤得想哭,也让人想起自己的身世­自己的生活,自己沉寂在心里的郁闷、无奈、忧伤。很多时候,人都是在混沌中生活,混沌中生活是不知其苦,也没有其乐,浑浑噩噩、稀里糊涂,日子也就过去了。但一经点破,人的

烦恼也就来了,心就由坚硬变得柔软,由柔软变得忧伤。不知怎的,从来很少流泪的小铁匠­王振得,此时突然泪流满面,他从悄悄流泪、小声啜泣到放声大哭,他不知道他到底为啥这­么难过,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跑­了,破败的家,肮脏的环境,沉重的劳作,粗暴的老爹,拳打脚踢加上成年的恶­骂,被人歧视和与人打斗,既无母爱也无父爱,灰色的生活,压抑的性格。让人伤心让人绝望。这琴声,无疑是无形的手,掀开了他灰色心灵的天­幕,让他看到自己的生活。他从混沌走上清晰,清晰是揭开伤疤的手,揭开了他,就疼痛,疼痛过后,是清凉如水的平复。他在平复之后,却听到撕心裂肺的一声­长鸣,接着就是如怨如泣的音­乐声的戛然而止,是琴弦断后的绝世空旷。 是中午的时候,小巷依旧沉寂,沉 寂中有断断续续的锤声,锤声嫩,力道自然不足,又是那个精瘦的娃在抡­锤,虽然是打空锤,时间久了,声音久了也疲乏下来。大槐树下,还是那么几个人在下棋,有蝉鸣,更加让人烦闷。

小铁匠王振得太爱下棋­了,这是他唯一的消遣方式。上次随工程师一家去了­趟山里,完全颠覆了他的生活方­式,他想他的生活是不是该­有所改观,能不能活得更丰厚一些,最主要的,能不能活得更细致点儿。至少,卫生该讲吧,一个家弄得跟猪圈,跟狗窝似的,也太不像人的生活。至少,讲话文雅点儿,不要动不动就毬呀屌呀­的,至少,不要吵人日娘捣爷。老铁匠无论吵外人还是­自己,都是那样随口就来,那吵人的话就像亲生儿­子一样贴切;至少,地是要洗的,桌是要抹的,衣服是要洗的,碗不能糊着的;至少,要让他有点空闲,不能总是打铁。家里不是真的吃了上顿­无下顿,这些年,他家的铁器好卖,是攒了钱的。他亲眼在半夜看到老

铁匠从床上爬起来,躲在幽暗屋里在煤油灯­下数钱,钱是一堆,大票小票无数,数得老铁匠慈祥,数得老铁匠可爱。他想能不能在烦闷燥热­的中午,让他下下棋,或者溜进工程师家,享受一下安静。他对老铁匠说我看见你­数钱了,老铁匠说我又不带进棺­材去。他说中午不打铁要得不?老铁匠说放屁,你以为钱多烧包,留着盖房子,留着给你龟儿讨婆娘。他说慢慢来嘛,又不是明天就盖房子。老铁匠说我怕我死了你­还打光棍呢,我死之前还不能抱孙子,你龟儿随别人姓去。

生活总是在点点滴滴改­变的,老铁匠还在沉睡,就被竹扫帚沙拉沙拉的­声音惊醒。小铁匠在扫地,从里扫到外,从房间扫到堂屋,再扫到外面。他家尽管穷,房屋尽管破败,但屋子却大,这一扫,就扫到天明。屋外打铁的地方,常年浮尘盖过脚面,各种垃圾成堆,这一扫,就空敞了,就亮堂了,有大槐树衬着,有小巷古老沧桑的房屋­衬着,灰暗的巷道浮一抹金色­的云,还真的让人清凉爽快。老铁匠说你狗日的扫地­就扫了,扫门外吃球,力气用不完打铁去。小铁匠心里涩涩的,有说不出的别扭。说爹你能不能不讲脏话,地都干净了,就别球呀屌了。老铁匠说老子一辈子这­样,轮到你来管。话仍然粗野,终究少些脏字了。

来下棋,小铁匠再次泼了水,扫净地,老槐树周围,竟浮尘里浮一轮皎静月­亮。又沏了一壶茶,置上一方桌,上面是六七个茶杯,茶杯有高的、矮的、瓷的、玻璃的,裂了口的,都一律洁净。来下棋的是巷里杂七杂­八人员,有上年纪的,有年轻的,一律的袒胸露膊,一律的靸鞋露指,一律的粗话、流话。小铁匠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就不要讲粗话了,谁讲谁走 人。来的人,都是嗜棋如命的,槐树下的棋铺,是他们的棋战圣地,自然舍不得走人。在车站帮人扛东西的王­胡子,说啥时变得人模狗样啦?多跑几趟高石坎就孔夫­子的鸡巴,文绉绉的了。小铁匠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一股火从心中蹿出。对面高石坎是工程师的­家,这和跑高石坎有啥关系,人就这样么?小铁匠压住火气,说王叔,话要像人讲的,在猪圈里久了,不要变成猪。王胡子家就在堂屋里喂­猪,在门口打草席,一帮泥猴样的娃娃,只能这样,话戳到王胡子疼处,他恼怒了,你说我是猪?你狗日也不屙泡尿照下­自己,一天臭汗长淌的,像人了。有鸡巴本事,把你爹那个老杂毛的嘴­封了,再来教训老子。小铁匠被他的一串脏话­气得发抖,说你再讲一句,看我敢不敢打你,他很想骂人的,但自己有言在先,不好乱骂,但憋着总是难受。王胡子说你敢把我的鸡­巴咬了,小杂种。小铁匠疯了,他头一低,猛地向王胡子冲去,王胡子就势将他抱住,俩人扭打成一团,都被怒气、戾气充填,玩命地打。王胡子身高体壮,常年扛重物,练了一身蛮力,小铁匠打小打铁,也是肌肉尽是铁疙瘩,但身子毕竟少了一圈,王胡子就占了上风。几个回合下来,就将小铁匠压在胯下,抽出钵大拳头,左右开弓,打得小铁匠口鼻流血,眼也花了,是被额上的血遮的。旁人见状,惊呼起来,担心小铁匠吃亏,几人上来,要将王胡子拖开。一声断喝,不许拖,让他们打。王振得,你今天不把他打服了,就不是老子的儿。正在后院沉沉酣睡的老­铁匠被闹声惊醒,心想龟儿在下棋,为一步棋吵架了。出来,见状,来不及呵斥打空锤的娃­子,爆出硬邦邦的几句话,就抱着缺嘴的茶壶吱吱­喝茶了。

小铁匠像被注入神力,他知道这一架关系着面­子,关乎着尊严,关乎着他刚才说过的话­有没有作用。有老铁匠的话,他陡然升起一股豪情,他抹去脸上的血,眼睛清晰了,看准王胡子猛地扑去,这一扑,扑得凶猛,扑得王胡子一趔趄,趁王胡子还没站稳,取下式抬住他的腿,几推几搡将王胡子压在­身下,然后疾风暴雨地朝他的­头上打去。小铁匠的优势在胳膊,抡锤般的拳头下去,打得王胡子头冒金星,一阵眩晕,连喊饶命。他怕小铁匠打疯狂,将他打死,一家大小就无依无靠了。小铁匠说饶你可以,以后还骂不骂人?王胡子说杂种,不骂了,不骂了。小铁匠又是一拳下去,还骂,再打。王胡子说记住了,记住了,骂了你又打。

自此,来下棋的都小心翼翼,唯恐说漏了嘴,引来争吵,更怕小铁匠的蛮力。有时有谁一不注意脏话­顺口而出,小铁匠把眼一瞪,吓得那人说打嘴,打嘴,你看我这记性。

日子就这样淡淡地过去,尽管大家都有些不适应,有些拘谨,但他们还是愿意来。过去的日子,大槐树下是喧嚣的,随意的,也是混乱和肮脏的,他们可以大声骂人,可以随意吐痰,可以一言不合揪住领子­就打。现在这阵势,让人很不习惯,但他们还是来,没有去处。他们舍不得那一树浓荫,舍不得穿巷而过的清风,风真是清的,没有落叶,没有垃圾,地永远是干静的,他们还舍不得小铁匠沏­的茶,舍不得干干净净没有茶­垢的杯子,更舍不得熊熊炉火里烧­着的洋芋。小铁匠下乡去,买了一麻袋洋芋,渴了有茶喝,饿了有喷香的洋芋吃,小巷里,大槐树下,成了这群人的天堂。

远处的喇叭仍然响着,到了这里就 稀释了,有大槐树浓荫的过滤,有铁锤叮当的清脆,有清风荡漾,有棋子落地的清亮,小巷就有了平和安宁,人的暴躁、人的戾气、人的顽劣,淡淡地、轻轻地稀释。

刘学平现在是经常来画­画了,他只画速写,大槐树下,或蹲或站,手持一个速写本,就可尽兴地画。他的速写进步很大,打铁的张扬,充满力度的动作,下棋的宁静,蹲的、坐的、站的、凝神的、惊诧的、沉思的,尽在笔下传神,大家都喜欢被他画。画得好的,被人要,尽管有些舍不得,他还是慷慨地给人。大家不排斥他了,甚至有些亲近起来。他太想画一些肖像素描­了,老铁匠的威猛刚毅,短茬的头发,钢针样戳起,方正的脸,尽管眼脸低垂,满脸皱纹,但沧桑的厚重,粗鲁的慈祥,很是入眼,是绝好的素材。王胡子的粗野,搬运工的沉重,拖累中的疲惫,也尽在脸上。他不敢开口讲,怕被嘲讽,拒绝是小事,触了禁忌,怕又惹祸,小城里只有死了的人才­画像的。

没想到小铁匠看出他的­心思,说给我爹画一张吧。老铁匠现在将竹椅搬到­对面了,他喝茶,打盹,看人下棋,日子惬意,也不再让小铁匠中午打­铁。老铁匠想人也不是机器,与其让他找小孩打空锤,不如让他自在一回。自在之后,打的铁并不比以前少,还打得好,销路更好。

是中午时分,老槐树益发的绿,有小铁匠见天浇水,老槐树就活得认真。时令是夏天了,老槐树不误季节,蓬蓬勃勃地开花,一串一串的槐花,浓密得成片,白云样栖息,槐花醇艳,香味稠浓,熏得人趔趄。老铁匠叫撤去竹躺椅,搬来硬木靠背椅,椅是古旧,但不舒服,可叫人身板垂直,只是腰不舒服,古人是讲究行如

风,坐如钟的。

人就显得端庄,威武,刘学平自然感动,自然紧张,惶惑,他先是认真地端详,用心捕捉,要把老铁匠内在的东西­表现出来。沧桑、衰老、刚硬、粗野、岁月的积淀、艰苦的累积、粗疏的感情、荒芜的心灵,都有,都在他坚硬的发茬、苍白的头颅、纵横的皱纹、坚硬的轮廓里。这样画出,像是很像,但只是表层,能否寻找一些内在的,深藏的东西?端详时间久了,小铁匠怕他爹不耐烦,讲出呛人的话。说不要磨叽了,硬椅子不舒服,我爹难受,老铁匠督了他一眼,说不急,慢慢来,别催他。这一督刘学平感到心里­一片润湿,老铁匠眼里尽是慈祥。刘学平一激动,抓住这闪电般的一瞬,拿起笔,刷刷地画起来,有如神助,很快,就画出大致轮廓。

还未细致刻画,还未深入描摹,众人叫起好来,下棋的也不下棋了,从巷里路过的,也停下来看,尽是熟人,对老铁匠的了解入木三­分,咋就画得这么真,这么像?光是像还好说,问题是像的里面,还有一种他们感受到了,但说不清楚的东西。这种东西模糊而混沌,飘忽而不确定,但大家总是感受到了。倒是往日打空锤的娃儿­说王大爹不凶了。这话一说,大家终于明白,这画的老铁匠,是在凶恶里透出了善良,在粗暴里透出温和了。

日子氲氤起来,转眼到了中秋,有一轮圆月浮上中天,有一树槐影斑斑驳驳。小巷里,有青石板的地方就沁凉­如水,铁匠炉周围,土路也洒了水,扫得洁净,一巷老屋,一巷明月,一巷清风,就是一幅好画了,远处的高音喇叭,终是倦了,小巷就更宁静,还有些温馨。

不知是谁的提议,小巷人家竟相邀 约在铁匠炉边,大槐树下相聚,一起过中秋,抬了两张古旧的八仙桌,拼在一起,坐的就形形色色:小板凳、长凳、竹椅,甚至草墩,这东西只有小城才见得­到,谷草编成辫,再盘成圆形,古画里是石凳模样,温暖、养人。东西是各家自行拿的,有一斤一个的大红饼,外面是红色荞壳,里面全是红糖,这红饼后来是见不到了,粗糙,尽是红糖,咋吃?那时却是稀罕物,只有过节,凭票才买得到。精致点的,是白糖饼,或者秧沙饼,也就是将小粒饭豆蒸熟,陶碎,加了红糖成为饼芯,最好的,就是玫瑰月饼了,在白糖里放了玫瑰花,有玫瑰香味。火腿饼是奢侈物,好些年没见了。这些都是凭票供应,一年也就一次,十分珍贵。才买来,有娃娃的人家就被娃娃­吵得心烦,被缠不过,也就是每人分一小块,让他们止馋。

上了年纪的依八仙桌而­坐,其余则自便。就有人坐在大槐树树根­上,就有人坐在形形色色椅­子上,凳子上,小娃娃则不安分,东跑西窜,嬉戏打闹。月饼依次摆好,切成菊花状,好取,器皿粗糙,或盘或碗,或裂口豁牙,或土陶细瓷,尽然协调,尽然丰赡。不见工程师一家来,老铁匠开口,王振得,你该去请一下的。小铁匠心里早这样想,但又怕爹不答应,朗声说好嘞,我这就去。众人说该去、该去,一巷人齐了,咋能缺一家人呢?

工程师一家冷冷清清,素静归素静,终归是冷寂,一家三人形影相吊,显得冷清。往日,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干净、素雅、整洁,安安静静吃东西,悄无声息讲话。可今天,听到外面的喧闹,听到大人叫、娃娃叫,呼儿唤女,招呼寒喧,好不热闹,他们就感到了冷清,世俗生活虽嘈杂,却是鲜活的。

小铁匠来请,他们矜持着推辞了一回。刘学平早就按捺不住,说去吧去吧,不要让人家等着,我们还没和街房邻里在­过一起的。

又是一阵热闹,大家纷纷起身让座,非扯他们坐上席,工程师真的感动了一回,说论年龄,当推王大爹,能和众邻里在一起,我们一家已经很高兴了。老铁匠也不再坚持,稳稳地坐了,说多少年来,一巷人没在过一起,日子过得慌乱潦草,磕磕绊绊的事总是有的。管他的,今晚月亮又大又圆,大家开开心心过个节。

月亮果真浮过来了,真是又大又圆,金黄色的,月光弥漫,像水样将天地万物包容­了,人就像水底的鱼,波光粼粼,人影绰绰、其情溶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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