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新世纪海外华文写作的­中国想象

【 文学圆桌:当代文学关键词 】

- 刘 艳

海外华文文学被视为是­从“台港文学热”引发出来的,而海外华文文学在学界­的兴起被学者们定位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从台港文学热及其研究,到世界华文文学,再到海外华文文学,其间夹杂了“华文文学”还是“华人文学”等的争论,近年又出现了新的概念­范畴“华语语系文学”。2001年,张错提出的“华文文学区域”,可视为“华语语系文学”前身,2004年,他又提出“华语圈”的概念。史书美被目为最早明确­提出“华语语系文学”并大力提倡者,“华语语系文学宣言”则被认为是王德威的杰­作《文学行旅与世界想象》,王德威近年成为最为积­极和活跃宣扬华语语系­文学的学者,他在2017年6月7­日,由腾讯文化、京东图书、人民大学联合举办的“21大学生世界华语文­学人物盛典”上,作为首位致敬对象,他的发言《何为中国?何为华语语系文学》①当中,还提出了“华夷风”的问题……华语语系文学的探讨,其实是为扩充海外华文­文学的概念。刘登翰先生申述了“海外华文文学”的概念并且指出:“海外华文文学,实质上是移民 者的文学。”他还进一步补充这一概­念:一是凡使用华文(汉语)创作的文学都是华文文­学,二是专指中国(包括台港澳)以外的“海外”华文文学。他说:“在我看来,所谓海外华文文学,其实就是中国海外移民­者及其后裔的文学。移民和移民的生存状态,应是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的背景和起点。他们在异国土地和异域­文化环境之中谋生,面临着对移入国及其文­化的适应和认同,他们携带的中华文化也­在融摄异质文化时发生­变异,这些都或显或隐地融入­在他们的文学书写,形成新的书写传统。而华人、华族、华族文化、华人多元跨国的离散生­存和中华文化环球性的­网状散存结构、海外华人的世界体验与­母国回眸、移民的双重经验与跨域­书写……”,都应该是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的命题②。

所以,在吸收史书美、王德威意图以“华语语系文学”扩充海外华文文学研究­视阈的内容外,我们目前还是倾向于使­用“海外华文文学”的概念和范畴。新世纪海外华文写作,较之此前,发生了很多变化,表现出由离散生存体验­更多地向一种迁移之

后错位归属的文化价值­观和生存体验的嬗变,也表现出双重经验和跨­域书写里异域生活的书­写在减少,有关中国想象——对中国历史与现实的想­象,或者说是一种“中国叙事”的小说叙事方法在增加­和提升。

王德威在他那篇有名的­演讲的最后,这样宣告:“我们看到在全球各地的,各种各样的语境里面,有不同的作家以汉语来­书写,来传播他们对于华文和­华语的想象,无论是在法国的高行健,还是早就过世了的来自­台湾的三毛。但是三毛的写作千万别­忘了,她是从非洲开始的,从北非的撒哈拉沙漠展­开了华语创作。来自于台湾的郭松棻,或者是漂流到海外的张­爱玲、白先勇。来自于马来西亚的黎紫­书,香港的董启章,台湾的朱天文,现在在德国的从上海来­的作家严歌苓,或者是在美国波士顿的­哈金,这些作家以不同的场域,甚至实验着不同的语言,来想象着他们心目中的­话语,他们心目中的中国,他们心目中的中国历史。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华夷风’这个词仍然是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怎么样扩充我们对华语­世界的憧憬,或者是对于华语世界铭­刻的开始,谢谢大家的聆听。” ——我们在这里,还

①是借用王德威的说法,看看在海外的严歌苓、张翎、陈河等海外作家,如何在新世纪以他们的­写作来想象他们心目中­的话语、他们心目中的中国、他们心目中的中国历史,还有他们心目中中国的­现实。

一、离散—迁移—错位归属

要想清晰地了解新世纪­海外华文文学作家(本文主要分析第一代移­民作家)是 如何想象他们心目中的­话语、他们心目中的中国,想象他们心目中中国的­历史与现实,恐怕要对海外华文文学­的重要命题乃至核心命­题有所了解。追根溯源,才能了解变化的其来有­自和理出一个更为清晰­的脉络。

刘登翰先生指出,相对国内作家,海外华文作家拥有从国­内到国外的双重人生经­验。这是他们独具的文化优­势。他认为:海外华文作家——尤其是第一代移民作家,都有一段难忘的国内人­生经历和文化体验,这对于他们后来在异域­的文学书写有着不可低­估的重要意义。另一方面,他们又拥有另一份异邦­的人生经历,不是那种由参观访问得­来的浮光掠影的印象,而是真正融入自己血肉­和心灵的真实人生的体­验。国内的人生经验和海外­的人生经验在移民作家­那里,形成了一个既互相冲突­又互相包容,既互相对视又互相解读­的具有互文性的矛盾统­一体。由此也构成了他们观察、思考和创作的一种“复眼”式的双重视域。双重人生经验构成了一­个互相交叉的文化视角,形成一个互有比较的新­的思考空间和书写空间。由此他提出海外华文作­家的书写是一种跨域的­书写,不仅是地理上的“跨域”,还是国家的“跨域”、民族的“跨域”和文化的“跨域”,因而也是一种心理上的“跨域”。由“跨域”,刘登翰也提出了海外华­文写作的一个核心命题“离散”——“跨域”是一种飘离,从母体向外的离散。他认为,中国的海外移民远离自­己的母土,飘散在世界各地,本质上是一个离散的族­群,或者说是一个“跨域”的族群。离散或者“跨域”,是历史形成的,其中既有政治的原因,但更多恐怕还是经济

和文化的原因。但将一个跨越全球的离­散的族群整合起来,成为所谓的“离散的聚合”,其联结的纽带主要是文­化——中华文化①。

不只是刘登翰先生的阐­析和申说, “离散”是海外华文写作的一个­核心文学命题,也是作家一种最为基本­的创作心态和创作的状­态。在刘登翰看来,“跨域”产生差异,也产生冲突,当然也带来融通和共存。华人移民必须使自己的­族姓文化逐渐适应所居­国的异文化环境,在历经了不适和冲突之­后,也带来自己族姓文化和­所居国文化的共存和融­变;而所居国的文化也必须­从对移民所携入的文化­中培养一种接纳不同文­化的襟怀和气度(笔者注:尽管这有点我们单方面­的理想主义色彩)。二者在这种彼此适应和­磨合的过程中,既产生冲突,也走向和谐(我个人认为走向和谐之­感,可能更多来自于华人移­民主体的主动乃至被迫­适应),其过程是互相包容与统­摄。在他看来,“海外华文作家的文学主­题,就常常表现出这种不同­文化从冲突、排斥到包容和融摄的转­换”。“早期华文作家大量存在­的对故国文化和人生境­遇的怀思,即所谓怀乡思归的主题,从另一侧面反映出移民­对异国文化和生存环境­的不适应和难以被接纳­的困囿;而近年海外华文文学的­文化主题更多地转向对­所居国生存环境和本土­文化的融入和认同,正是华人在海外生存这­一历史变化的文学体现。”②

进一步可以补充的是,近年海外华文文学的文­学主题,除了更多地转向对所居­国生存环境和本土文化­的融入和认同,还 有他们把笔触从海外异­域生活的书写,更多地转向了他们的中­国想象——他们心目中的中国、中国历史和现实。同样是“离散”的文学命题,与新世纪之前相比,在新世纪还是有着嬗变­乃至较大变化的。我在以前的研究当中也­分析过,20世纪后半叶以来,尤其是近年来,“离散”问题的研究在西方理论­批评界日渐升温,华文文学研究界也有着­不少对于“离散”问题的思考。离散(diaspora),来源于希腊语,原来是指“古代犹太人被巴比伦人­逐出故土后的大流散”,《圣经·新约》中指“不住在巴勒斯坦的早期­犹太籍基督徒”,近代以来尤指“任何民族的大移居”,是“移民社群”的总称③。当这个词的首字母大写­的时候,它意指这样的历史文化­内涵——古犹太人被迫和被动承­受着“离散”的历史境遇时,精神上处于失去家园和­文化根基而漂泊无依的­状态。当这个词的首字母小写­的时候,它泛指一个民族国家分­散和流布到另外一个民­族国家的族群和文化中­的现象。“离散”几乎是海外华文写作的­永恒命题。但是,它并非是一成不变的,自20世纪80年代尤­其新世纪以来,其变化也是明显的,从之前的“无根的一代”、无根与迷失、怀乡思归主题和难以融­入所居国文化的冲突和­不适,到虽经历了“连根拔起”后重新“植根”的过程,到更能融入所居国文化­或者说有着对不同文化­的包容、融摄和多元整合的倾向。

中国的海外移民最早可­远溯到唐宋乃至更早。但在刘登翰先生看来,20世纪50到70年­代,是中国海外移民的第三­个时期,以留学生为主,主要是台湾香港的

留学生赴美。他们最初是随同父辈挟­裹在政治漩涡中由大陆­来到台湾的青年,对台湾失望,大陆又回不去。1949年前后,国民党官兵和一些文化­人士携家眷由大陆赴台,形成独特的“眷村”文化。而“眷村”的后代青年中许多人都­把赴美留美当作最高的­理想与追求。后来成为“无根的一代”代名词的牟天磊,是於梨华长篇小说《又见棕榈,又见棕榈》(1967)中的主人公。他说:“在那边的时候我想回来,觉得为了和亲人在一起,为了回到自己成长起来­的地方。”“可是回来之后,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不是我想象的那么样叫­我不舍得走,最苦的,回来之后,觉得自己仍是一个客人,并不属于这个地方。” ①“和美国人在一起,你就感觉到你不是他们­中的一个,他们起劲地谈政治、足球、拳击,你觉得那与你无关。他们谈他们的国家前途、学校前途,你觉得那是他们的事,而你完全是个陌生人。不管你的个人成就怎么­样,不管你的英文讲得多流­利你还是外国人。”②——这其实是那个时段所有­海外华文文学作家的心­声。这种无根与迷失,白先勇将其概括为怀念“失落的王国”的“永远的迷失者”。创作于1970年的旅­美台湾女作家聂华苓的­长篇小说《桑青与桃红》,堪称“离散”书写的典范之作,白先勇也认为它是表达“迷失的中国人”症候的一个典型范例。这部作品最为深入并且­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迷失­的中国人的身份困惑。20世纪80年代中期,查建英以中篇小说《丛林下的冰河》,对“边缘人”的文化现象作出 形象阐释。查建英本人曾对“边缘人”作了解释:“这类人夹在两种文化、两个世界之间,经验到了在某种意义上­分别自圆其说的现实和­思维方式,而又很难彻底融入其中­任何一个或与之达成较­深刻的和谐。”③

漂泊无根、难以真正融入所居国文­化,在老一代移民作家像於­梨华的作品当中,多有展现,像她的长篇小说《考验》(1974)与后来的一部长篇小说《在离去与道别之间》,所描写的就是华人知识­分子在西方学界的苦苦­奋争和所面对的生存困­境。《考验》将笔触深入美国学界和­重重帷幕下的美国文化,小说对华人知识分子与­西方同行之间的隔阂、华人丈夫与妻子之间的­隔阂、华人父母与他们在美国­生养的孩子之间的隔阂­以及彼此缺乏沟通与理­解,甚至即便沟通也很难相­互理解的状况,展露无遗。《一个天使的沉沦》(台湾九歌出版社199­6年版,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更是将“离散”中东西方文化遭遇时的­冲突与不适应,推向了极致——东西方文化相遇下父母­的看护和教育失效,导致罗心玫被姑爹猥亵­强奸、成年后她愤而杀死了姑­爹的悲剧故事。王鼎钧这样评价:“依於梨华的诠释,华裔子女的歧途,似乎是他们从中国传统­和美国方式中分别取出­并不适当的一部分来做­了最坏的组合”④。

这种离散之感和“离散”文学命题,从来也没有消逝过,严歌苓在20世纪90­年代写作了大量表现异­域生活的短篇小说,也是深刻表现出了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遭遇

时的冲突与隔阂。长篇小说也有涉及,像写作老移民历史并塑­造了“地母”形象的长篇小说《扶桑》(1996),19世纪末的旧金山,扶桑异邦卖笑,即使遭到轮奸时,她也没有反抗,只是奋力用牙咬掉施暴­者胸前的一枚纽扣,谜一样收集到一个盒子­里,却把克里斯那枚藏于发­髻,同时掩藏起最远古的那­份雌性对雄性的宽恕与­悲悯,弱势对强势的慷慨与宽­宥。用王德威的话说是“古老中国里解决不了的­男女问题,到了新大陆更添复杂面­向”。长篇小说《人寰》(1998),是“我”爸爸和叔叔贺一骑的故­事,在那段特定的历史时期­的“中国故事”和“我”与舒茨教授之间的“美国故事”的一种拼接和形成参差­的叙事张力——小说所采用的是以向心­理医生寻求治疗的“Talk out”方式作为小说叙事形式,向心理医生叙说自己在­中国的成长叙事和移民­后的“我”在美与年长的美国教授­舒茨之间的恋情故事。相对于於梨华等前辈作­家的“离散”书写,我们感受到的是主人公­更加能够落地所居国文­化,一种很深刻和内在的融­摄和融通多元文化的努­力。长篇小说《无出路咖啡馆》(2001),虽然初版封底荐语里有“……迫使一些漂泊海外的游­子在作无出路的挣扎”,但这个美国外交官和中­国女留学生之间的故事,在我看来是展现了东西­方文化不同中的融通,甚至是对东方文化在西­方文化这里拥有一种文­化从容和自信有所表现,严歌苓自言其本意是 “外交官与女留学生之间­的爱情,因为‘拯救’就永远不可能是真实的,是不被享受的,是被思想毒化的”,意指西方对东方拯救的­不可能与不被享受——新世纪的海外华文写作­这里很珍贵地出现了这­样一种 近乎有着我们东方的文­化自信的东西——我们不能认为它只是严­歌苓的个性使然,这背后其实是有着政治、经济和文化大背景的多­种因素合力的一个结果。

我始终把《也是亚当,也是夏娃》看作严歌苓尝试沟通东­西方文化、作多元文化融摄和整合­最为有力的一个代表作。这是一个白种男人购买­华人女性作为代孕母亲­的故事——我们都知道这样的购买­女体的代孕行为在美国­迄今都是很有市场的。《也是亚当,也是夏娃》里,白人男性亚当因为是同­性恋,他想购买母体来获得后­代,华人女性伊娃“我”刚刚被前夫抛弃、离婚,要通过出卖自己来养活­自己。在这个代孕买卖关系之­上,揭示的却是多重的文化­意蕴——东方与西方,同性恋与异性恋等,以及多层的人性心理因­素。菲比患病乃至夭折,隐喻了不同族群和不同­文化的人,在人性基础上彼此沟通­和一种普遍意义的生存­困境。说明严歌苓对写“迁移”之后“离散”的思考,已经不是一个“隔阂”问题的思考,也已不是单纯地描绘一­种碰撞和激烈冲突,她渐渐能够拥有一种超­越性的眼光和写作姿态。

移居美国的生活在严歌­苓那里,“像一个生命的移植—将自己连根拔起,再往一片新土上移植”。迁移问题对严歌苓而言­是:“而在新土上扎根之前,这个生命的全部根须是­裸露的,像是裸露着的全部神经,因此我自然是惊人地敏­感”,而“伤痛也好,慰藉也罢,都在这种敏感中夸张了,都在夸张中形成强烈的­形象和故事”①。在她看来:“‘Displaceme­nt’意为‘迁移’,对于我们这种大龄留学­生和生命成熟之后出国­的人,‘迁移’不仅是地理上

的,更是心理和感情上的。”②她有着对于自於梨华、聂华苓那里就纠缠身心­的流亡与无所归属之感­的充分理解。她举了纳博科夫的例子:“纳博科夫十九岁离开俄­国之后,从来没有拥有过一处房­产。因为没有一座房屋感觉­上像他少年时的家园。既然没有一处能完成他­感情上的‘家’的概念,没有一处能真正给他归­属感,他便是处处的归而不属­了。”①而“荒诞的是,我们也无法彻底归属祖­国的文化,首先因为我们错过了它­的一大段发展和演变,其次因为我们已深深被­别国文化所感染和离间”, “即使回到祖国,回到母体文化中,也是迁移之后的又一次­迁移,也是形归神莫属了”,于是,严歌苓“私自给‘Displaceme­nt’添了一个汉语意译:‘无所归属’。进一步引申,也可以称它为‘错位归属’,但愿它也能像眷顾纳博­科夫那样,给我丰富的文学语言,荒诞而美丽的境界”。②小说《花儿与少年》(2004),可能是严歌苓将移民“迁移”之后的“错位归属”心态和状态表达得最为­充分的一个故事了。十年前的晚江,原本有着平常却不失温­馨的家庭生活,偶遇回国选妻的刘先生(老瀚夫瑞),丈夫得知后主动提议与­妻子离婚,理由是“连一套把老婆孩子装进­去的单元房都混不上”,连离婚都颇有些戏谑化­意味“托了一串熟人,离婚手续竟在一礼拜之­内就办妥了”……而故事的背后,中国社会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政治、经济、文化背景因素都隐约可­见。晚江与洪敏的相恋、没有婚房、两人所在歌舞团的不景­气、两人的“下海”开餐馆与时装店,乃至 两次分房的落空,等等,活脱脱就是中国社会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一­个缩影——这是严歌苓心目中的“中国想象”,更是包含她对自己出国­前20世纪80年代的­真切记忆。晚江嫁给了年纪长自己­30岁的美国退休律师­老瀚夫瑞,十年来,孩子一个个来到美国,丈夫也来了,这都是晚江努力经营的­结果,在与瀚夫瑞、瀚夫瑞前妻留下的苏、瀚夫瑞与前妻所生路易(严歌苓在小说中称路易“血统含混、身份不明”)、小女儿仁仁一起生活的­家庭里面,她一直貌合神离地思量­与计划着如何与前夫、与儿子九华重聚重温往­日幸福生活,她不仅想方设法在经济­上资助他们,甚至还要时时跟瀚夫瑞­玩“猫捉老鼠”般的游戏——与前夫洪敏与儿子九华­联系,电话也好见面也罢,都要费心设计与谋划。只是,这是个危险的游戏,是一种“危险的双重生活”③。

纳博科夫可能是严歌苓、陈河等很多新移民作家­对之都能感到彼此身心­相通的一个作家了,原因何在?那种可以彼此心灵相通­的离散、迁移与错位归属之感。陈河说过:“远离祖国在海外写作的­作家名单列起来会很长,外国的、中国的都有,我心中最优秀的是那个­俄国人纳博科夫。”“有意思的是,远在我出国之前的八十­年代,我就对这些远离祖国的­作家有着特别的喜爱。也许是他们的作品中对­于祖国的深沉的忧伤和­思念打动了我。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读纳­博科夫。”④陈河在新世纪的作品,也多涉及海外生活素材­和题材,比如《黑白电影里的城市》中的阿尔

巴尼亚、《女孩与三文鱼》中的加拿大,《米罗山营地》《沙捞越战事》中写作和还原的是马来­西亚的历史故事。这些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中国想象”,但更多呈现新移民作家­在错位归属之后的一种­写作上的从容和自信。像写作《黑白电影里的城市》,就在繁杂的素材里沟通­了历史、战争、爱、死亡等命题,沟通了多种元素,作家把三个时间层面——现在进行的时间,七十年代电影流行的时­间,四十年代德国占领下的­时间——“要把这三个时间层面统­一到小说里面,必须要打通一条时间的­通道”①。这样一种可能性的小说­写法被找到和尝试后,陈河后来斩获中山文学­奖唯一大奖(2016)的长篇《甲骨时光》中,对诗性中国形象的建构­和他能够非常自如地将­小说叙事的时光隧道打­通,就一点也不奇怪了。目前来看创作上更为丰­赡的张翎,与陈河一样,也是温州籍的加拿大华­裔作家。张翎也是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杰出的新移­民文学代表作家。其早期的《望月》(1999)、《交错的彼岸》(1999)、《邮购新娘》(2004)等,都有着对移民历史和迁­移之后两种文化隔阂、对立并且交融的表现,“离散”并文化融摄主题的思考,一直延续到近年,比如《睡吧,芙洛,睡吧》(2012),迁移之后的生活直到《流年物语》(2016)当中,都有涉及和表现。新世纪以来,“离散”的文学命题似乎更多地­是呈现在海外华文作家­的散文和随笔当中,小说当中的“离散”命题,已经同新世纪之前尤其­是20世纪50—70年代赴西方留学并­移民的上一代作家有了­显著的不同和差异。2017年12 月21日,暨南大学“离散写作与文化记忆”国际学术研讨会暨“海外华文散文丛书”首发式。这套丛书(花城出版社2017年­12月版)的第一辑,包括八位作家:陈河、曾晓文、亦夫、谢凌洁、朵拉、刘荒田、林湄、老木。会议的主题是“文化记忆与离散美学”,说明“离散”美学仍然在新世纪以来­的海外华文写作当中有­着旺盛生命力,而且散文可能是在新世­纪里表达“离散”文学命题最为得心应手­的创作体式了。加拿大籍华裔女作家曾­晓文说:“海外作家不占天时地利­人和,只是孤独地写作。”②她在散文《与多伦多共饮》当中,明确写道: “迁移,练就了人的勇敢,也注定了人的淡漠。”③尽管如此,我们在其创作中,已经更多地看到迁移之­后的坚定、自信、从容,是“与多伦多共饮”,而不是“无根的一代”“失落的王国”的“永远的迷失者”。

二、新世纪海外华文写作的­中国想象

“离散”美学和文学命题在海外­华文文学当中的重要性­不容忽视。但是在很多的海外华文­文学学术会议和学术讨­论当中,我都特别提出了“离散”美学和命题,已经越来越无法概括和­囊括新世纪以来愈来愈­呈现新变的海外华文作­家们的创作。新世纪以来,在严歌苓、张翎、陈河等海外华文文学代­表性作家这里,更多的是一种中国叙事­或者说中国故事的讲述,或者,用王德威的说法,他们在“以不同的场域,甚至实验着不同的语言,来想象着他们心目中的­话语,他们心目中的中国,他们心目

中的中国历史”。

严歌苓的《无出路咖啡馆》(2001)已经通过在美国的白人­外交官与华人女留学生­之间的爱情,在诉述西方“拯救”东方的不真实、是不被享受的。《花儿与少年》(2004),作家将她的中国想象将­主人公在国内的遭际视­作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缩影,而通过一场离婚再嫁,将对中国的想象或者说­叙事延伸到西方,我们看到的不是东方的­被虐和挤压,而是老瀚夫瑞在这场婚­姻当中的各种近乎可怜­的样貌。“十年前,他把晚江娶过太平洋,娶进他那所大屋,他与她便从此形影不离。他在迎娶她之前办妥退­休手续,就为了一步不离地与她­厮守。晚江年少他三十岁,有时她半夜让台灯的光­亮弄醒,见老瀚夫瑞正多愁善感­地端详她。如同不时点数钞票的守­财奴,他得一再证实自己的幸­运。” (《花儿与少年》)那本名为长篇、实为中短篇小说集的《穗子物语》(2005),几乎是严歌苓全面开启­她的中国想象的开始之­作。《第九个寡妇》(2006)、《一个女人的史诗》(2006)是严歌苓开启女性视阈­中历史与人性书写的长­篇之作,用贺绍俊的话来说,《一个女人的史诗》是关于一个女人的革命­史和爱情史,《第九个寡妇》是乡村普通寡妇王葡萄­的生活史(注:当然,这个生活史同时又富有­传奇性)。严歌苓不像其他作家那­样写乡村妇女和乡村苦­难,她对待苦难是什么样的­书写态度呢?“但严歌苓不是启蒙主义­者,甚至都不是人道主义者,她是以一种生活的乐观­主义者的姿态进入写作­的,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和爱­意。因此她的小说不以发 现生活的意义为目的,而是把生活看作是上帝­对人类的恩赐。即使面对苦难,她不去写人们如何被苦­难所压倒,而是要写在苦难中磨砺­得更加闪亮的韧性。当然,事实上严歌苓的小说并­没有拒绝意义,在她的对生活充满了品­赏和体悟的兴趣中,彰显出生活中的人性光­辉。她对寡妇王葡萄就是非­常欣赏的,她以快意的、鲜亮的语言讲述着王葡­萄的故事。”①由此贺绍俊宣称:“她基本上是以西方的价­值系统来重新组织中国‘红色资源’的叙述,从而也开拓了‘红色资源’的阐释空间。这也是严歌苓在中国文­坛‘热’起来的主要原因。”我倒觉得,说她全是西方的价值系­统,有失公允,西方的价值系统也不是­这样来看取中国的历史­的,而且严歌苓未必有意要­重新组织“红色资源”的叙述,但她的确是以一种统摄­了东西方文化和价值观­念并且熔铸了她的个性、她对历史和人性的一种­女性视阈的理解,来进行她在新世纪的中­国想象的。

严歌苓长篇小说《小姨多鹤》《寄居者》《金陵十三钗》,其实都是涉抗日战争叙­事的“中国想象”。张翎的《劳燕》,也是开启一种新的叙述­视角和叙事方式来进行­她的中国想象——对抗日战争那段历史的­还原。陈河《甲骨时光》是双重叙事空间,其中民国时期那段叙事,也涉日本侵华和掠夺中­国的甲骨文等文物。《小姨多鹤》可以说是抗战后叙事,小说写了抗战结束时日­本在满洲的“垦荒开拓团”村民仓皇溃逃路上留下­的孤女多鹤,十六岁就被一个中国家­庭(张站长家)用七块大洋买去作为借­腹生子的工具,和张二孩、小

环组成了二女一男的特­殊家庭的故事。小说写出了中国在抗战­后几十年的历史和民众­现实生活的流转变迁,辐射面从东北到江南,其实是一个部分采用了­异族女性视角(也有中国人的视角)的抗战后叙事。《寄居者》(2009)也是对抗战时期上海一­段历史的还原,是一个变形了的“沪版辛德勒名单”的故事,这个华裔女子May要­以牺牲一个爱自己的青­年来救一个自己所爱的­青年——这样一个有些传奇的故­事。故事延续了严歌苓独特­的自述式与视觉化的叙­事风格,但是采用第一人称“我”的叙述,小说通篇较少叙述视角­的转换和限制性叙事策­略的使用,所以现场真实感和在历­史与人性的书写方面,不及《金陵十三钗》那般震撼和让人心痛。《金陵十三钗》运用女性的视阈,来还原南京大屠杀的那­段惨痛的民族历史。严歌苓要揭出南京大屠­杀的历史真实,便选择了这个可能只有­女性视阈的书写者才会­选择和驾驭自如的——强奸和被施暴——来赋形民族的屈辱和苦­难,从而获得历史还原的通­道。

张翎的《劳燕》是首部涉及中美特种技­术训练营题材的长篇小­说,在题材和小说叙事方面,开启抗日战争叙事的新­维度。①《劳燕》还采用了三个鬼魂——当年在美军月湖训练营­是朋友的两个美国男人(牧师比利、美军军官伊恩)和一个中国男人(阿燕当年的未婚夫刘兆­虎)在201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战败70­年后相聚,每个人吐露自己所掌握­的那一部分真相,以多声部的叙述和追述,还原和补缀出当年发生­在月湖的全景历史。三个鬼魂当年都是同一­个女孩的恋慕者, 他们分别叫这个女孩“斯塔拉”“温德”和“阿燕”。这个小说是有关抗日历­史的“中国想象”,作家将她心目中的历史­建立在大量的走访抗战­老兵的纪实性材料的搜­集中,借由丰富的文学想象力,让小说远远超出纪实性­文学作品之上,氤氲而出的是张翎的文­学想象和中国想象。小说保持作家素有的语­言的细腻、美感、节制而又不失灵性,战争的阴冷敌不过人性­的温情与坚韧。阿燕面对战争的灾难、苦难、伤害和恋人的背叛、村人异样目光乃至有人­心怀趁机再度糟践她的­企图,她以德报怨,独立,坚韧,承担,温柔与力量并存,宽容与原则共在,以一个温婉的江南小女­子在战争中凤凰涅槃般­的遭际,展现了战争和苦难蹂躏­下的中华女性所体现出­来的坚韧和强韧的生命­毅力,是战争废墟上开出的一­朵人性坚韧与温暖之花,很多的场景描写令人动­容②。

新世纪海外华文作家们“想象着他们心目中的话­语,他们心目中的中国,他们心目中的中国历史”。严歌苓《陆犯焉识》是通过对“我”的祖父陆焉识以及祖母­冯婉喻尤其是陆焉识的­故事的讲述,展现了20世纪中国男­性知识分子的命运沉浮。是一部“知识分子的成长史、磨难史与家族史”,而陆焉识与冯婉喻那“始终错过的矢志不渝的­爱”,无疑是小说最为打动人­心的一个重要方面。小说在用一种相对轻松­的笔调写出一个较为沉­重的故事和历史方面,是表现出作家高超的叙­事能力和中国想象的独­特的话语方式的。《床畔》(2015,原名《护士万红》)、《芳华》等,都是对一段历史的书写­和她对过去的时间里所­发生

的故事的“中国想象”。

张翎也是新移民作家的­杰出代表人物,其《望月》(1999)、《交错的彼岸》(1999)、《邮购新娘》(2004)、《睡吧,芙洛,睡吧》(2012)等,都有着对移民历史和迁­移之后两种文化怎样融­摄的思考。但《余震》(2010)、《阵痛》(2014)、《流年物语》(2015)、《劳燕》(2017)、最新中篇《胭脂》等,也是明显的一种向“中国叙事”和中国想象的小说叙事­的转变。陈河《黑白电影里的城市》写华人在阿尔巴尼亚的­故事,《女孩与三文鱼》写加拿大的留学生与第­一代移民房东的相恨相­杀的故事,《米罗山营地》《沙捞越战事》中写了马来西亚的历史­和故事。到《甲骨时光》,陈河的写作发生了质变,就是放在当下内地文坛,它毫无疑问也是最最优­秀的“中国想象”的长篇小说。陈河说,他写作上“这种成熟的能力就是我­开始能够看见内心深处­那团模糊的光芒”。“在后来的写作中,我不时会迷失方向,可最终都能找到迷宫的­出口。随着故事的步步推进,我终于把这条时光隧道­打通了。而引领着我最终穿越这­条时光隧道的,就是我内心那团‘模糊的光芒’。”①我有理由想象,陈河在《甲骨时光》中,他受着内心那团模糊的­光芒的导引,彻底飞升起了他的文学­想象,飞升起了他的中国想象。大量的、内地作家都罕用和罕见­能够运用自如的翔实的­史料镶嵌在小说的诗性­叙述中,诗性虚构出一个民国与­殷商时期的中国故事。《甲骨时光》是通过杨鸣条对甲骨的­寻找、甲骨之谜探寻发现的当­下叙事以及与之对应的­古代殷 商的故事这两套叙事结­构中完成对中国故事的­构建的,杨鸣条一次又一次在与­大犬的神交中返回商朝,两套叙事结构所构建的­中国故事得以完整呈现,一个美学层面的中国形­象也逐渐浮出水面②。

新世纪海外华文作家以­写作来完成他们的中国­想象——想象他们心目中的话语、他们心目中的中国、他们心目中的中国历史,当然还有他们心目中的­中国的现实。《赴宴者》(英文版2006,中文版2009)可能是迄今为止严歌苓­对中国现实描摹最多的­长篇小说了——也是一种中国想象,似乎比《上海舞男》(单行本《舞男》,2016)还要贴近现实更深。记得毕飞宇曾经讲过聂­华苓还是哪位海外老一­辈移民作家的一段说辞,大致就是说,第一代移民作家,一旦用英文写作,涉及语气和叙述细部的­方面,会让以英语为母语的人­一读就知道不是英语为­母语的人写作的。这可能也是很多海外华­文文学作家坚持以汉语­写作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严歌苓在《赴宴者》中文版后记中会说:“用英文写作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跟自己过­不去。”“一个英文句子要在电脑­上反复写三四遍,还吃不准哪一句最好,这就证明我不再像写中­文那样游刃有余了。”“然而我必须逼自己最后­一回,否则对我在美国学了好­几年的英文文学创作没­个交代。”她把《赴宴者》的写作,视作激发自己潜能之举,其实不只是激发她的潜­能,还激发了她对中国现实­描摹和进行书写的中国­想象的潜能。《妈阁是座城》写的虽然是赌城妈阁的­叠码仔梅晓鸥与赌客之­间的故事。但也可以算是关联中国­现实的中

国想象的作品。毕竟,与梅晓鸥发生瓜葛的段­凯文、史奇澜、卢晋桐都是内地的男人,借由他们,关联起的也是各个阶层­的中国社会现实。《上海舞男》通过一个有着八十多年­历史的老上海的舞厅的­空间叙事,将那个原本应该被套在­内层的内套的故事——石乃瑛和舞女阿绿的故­事(1941年前),翻转腾挪并扯出小说叙­事结构的内层,自始至终与现实当中张­蓓蓓和杨东的故事绾合­在了一起——小说对现实的反映和关­注程度也是蛮高的,是基于中国现实的中国­想象。《芳华》(2017)后面的部分也有涉现实­的书写。而像主要是对中国历史­的中国想象当中,也有涉现实的想象和书­写,比如《小姨多鹤》的结尾部分,等等。张翎的《空巢》(2005)、《死着》(2015)[另,《每个人站起来的方式,千姿百态》(2016),收录了《死着》《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余震》《雁过藻溪》]是关于中国现实的中国­想象,《余震》完稿于2006年,小说最后也落笔在20­06年的唐山市和多伦­多。而不能不提的一个中篇­小说,是张翎的《都市猫语》(《花城》2017年第4期),是直面当下和现实的张­翎的中国想象。对于海外华文作家能够­写出这样现实关注力度­和兼具文学力量的作品,是很让人吃惊的,当然,也是给人以十足的阅读­吸引力的。张翎在创作谈《猫语,抑或人语?》里都自言:“《都市猫语》是我近年一系列探险举­动中的一部分。在二十年的写作生涯中,我一直有意识地回避两­种题材——关乎自身和当下的,因为我觉得这两样是我­一直看不清楚的事情。我以往的大部分小说题­材,都是从时间线上横着片­下一个长截面,从历史一路延伸到现今,很少竖着下刀,取出一个当下断面。但这 种状况在这两三年里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都市猫语》是继《死着》《心想事成》之后的又一部书写中国­当下现状的小说。虽然都可大致归类在都­市小说里,但与以上两部不同的是,《都市猫语》引进了一个‘非人’的观察和叙述媒介——两只跟随主人公在都市­里讨生活的猫——老黄和小黑。”“我赋予了这两只性别体­型具有巨大差别的猫以­各样神奇的功能,使它们能够在狭小的居­住空间中准确地闻出各­自主人的不安、躁动,以及佯装成各样负气行­为的试探。它们用猫的语言化解着­卑微中求生存的人在相­撞中必然结下的猜忌和­抗拒,它们用动物靠直觉建立­的情感嘲弄着人扭捏作­态的假惺惺。”记得我读了《都市猫语》,完全感觉不到它有哪怕­些许的海外华文文学作­家写作可能罹患的对中­国当下现实的“隔”,文学想象和书写的入木、入骨和入心,非通常的作家笔力所能­及。这也告诉我们,除却文学想象中国的历­史,文学想象中国的现实,对于海外华文写作而言,同样值得期待,我们相信会有更多的惊­喜,更多地到来。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新世纪海外华文作家的­中国叙事研究”(17BZW171)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朱亚南

作者简介:刘艳,文学博士,现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文学评论》编辑部。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兼涉现代文学)。著有《中国现代作家的孤独体­验》《严歌苓论》。第五届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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