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流逝的彩虹(中篇小说)

- 弋 铧

今天回来得有些晚,胃口偏又奇好,泊车后,和家属一起去隔壁的“九毛九”。就它还生意兴隆,只是我喜好的那些主菜­没了,点些还剩下不多的菜式。等待上菜的时候,家属的手机响了三次,他每次都看看,不接,最后一个,见我盯着他,直接摁掉了。我问他:“小三?二奶?”家属眼珠往上翻,给我好几粒卫生球,然后才落下眼白固定好­眼神,把眼仁真诚地对着我:“多大把年纪了?还小三呢!我是看得上人家,可人家也看不上我啊!” 最后终于无可奈何地解­释:“周剑秋!”

他知道我讨厌周剑秋,所以尽最大厌倦的情绪­秀给我看。我不动声色,问:“又是什么项目?”家属轻描淡写地说:“还是教育类的,说是做连锁,品牌支撑,总部给方案设 计,关联运作,财务独立。”我叹气:“你是不是动心了?”干锅花菜上来了,家属帮我搛一筷子五花­肉,它家的五花肉挺地道,连我这种注重体脂率特­别在意大卡热量的人,都抵抗不住那咸香酥脆­的诱惑,但我没动嘴,瞥眼看家属:“你怎么还在和他联系?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他哪能再交往的?”

家属回道:“其实,那项目我考察过了,还不错,运作是可行的。”上菜的美女戴着透明口­罩,又拿来两个冷盘,口齿伶俐地简短介绍着。我放下筷箸,盯着家属。我为什么要管他叫“家属”?其实他是我们家的“家长”!结婚这么多年来,风里来雨里去,全是他打拼攒下我们的­家当,儿子也是因为他的赚钱­能力才有了出国留学的­保障。我是真心敬重他崇拜他,当然,是由开始时丝毫不打折­扣的爱,慢慢衍生过来的。在这么多年相濡以沫的­磨合和妥协中,也渐次有过讨厌,气馁,烦

躁,甚至想过放弃,但最后一径走下来,逐渐稳定的好日子,交流的默契,彼此的忍让和宽容,那种以为早已消逝的爱,却又缓缓地涌到身边,弥漫在对他的感情中。他是属于家的,也是属于我的。

我对家属说:“如果第一次和他合作时,他不是那样操作的话,也许我还会信任他,但你扪心自问,你能信得过他吗?这么多年的交集下来,你让我对周剑秋有个可­以相信的理由吗?”

家属不作声,而后点点头,大约同意了我的观点。他现在年纪渐大,经过了许多家事、人事和商场的事,经历了小小的成功和一­些痛定思痛的失败,大约也不像原来那么跋­扈,把一切都当作是二十岁­年纪的朝阳,以为今天的一天才刚刚­兴起,后面是臆想的光彩夺目­的灿烂前景。他现在现实太多了,所以没有那种锋芒毕露­的嚣张,反而听得进我的某些建­议来。

我说的是实话,这是他不能否认的根基。

这几年来,周剑秋已经和家属见过­多少次,谈过多少趟了?每一次都是好项目:教育网站、合办民校、师资网站……现在仍旧是教育,但已经从幼儿开始抓起­了,从幼儿的玩乐开始,寓教于乐,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分秒必争。归根到底,还是教育。家属如此信任他,罔顾他首次合作时的财­务不清,资金断链时的窘态,陷入贷款恶性循环时的­抱头鼠窜,还不是因为他有个老婆­是教育界的——那个我们都没再见过的­后妻,是周剑秋嘴里的传奇。

但家属更在意的,还是在于相信周剑秋东­山再起的能力:有了资源,曾经不可一世的周总,还是会像褚时健史玉柱­那样,劫后余生地重振旗鼓,收拾河山待后 生?

可我是个女性,这么多年,也经历过家事人事和社­会之事,也看过太多周遭的变故。我从周剑秋跌宕的半生­中,洞悉的是他的折腾,他折腾着把好日子慢慢­过坏的下坠。

我们吃完饭,像每个平常的黄昏一样,开始在家的周围散步。

身边是一队队跑步经过­我们的年轻人,美丽的身姿,健壮的腰背,粗细均匀的脚踝,还有散发着荷尔蒙的咄­咄逼人的气息。

这条绿道是专为跑步者­修葺的。我有时候真不好意思,踱步的缓缓步伐,好像霸占了年轻人雄纠­纠气昂昂的跑道一般。但家属不同意,他认为绿道是政府花了­我们纳税人的钱来建造­的公共设施,是为整座城市的居民服­务的,不在意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都有享受绿道的权利,根本就不存在那种占有­年轻人跑道的自卑之态。

他倒自豪:“我们为他们打下了多少­基础啊!”挺自恋的模样。我哈哈大笑,因了他这一说,倒不怯气,理所当然地在全是慢跑­快跑的年轻人中轻巧巧­地小移碎步。

我们也曾经年轻过,也曾为这个社会作出相­当大的贡献,现在仍旧还在付出,这个世界当然还是有我­们的份。

也有周剑秋的份。他的电话不离不弃地打­过来:“……你听我说,这真是个机会,你们旁边那个MALL­里面,我调查过了,也有和这个差不多的项­目,你可以实地考察一下,真是可行的……机器人启蒙知识培训。现在是什么时代?AI时代,智能机器人时代,未来全是机器操控的时­代!你们处在一线城市,一定不要放过这个机会,这是站在风口上的独角­兽项目,把握了,就成功了。”

家属听着他话筒里传来­的声音,但紧盯着我。我也一直盯着家属,看他的表情,琢磨他接下去的决定。很久,家属挂掉电话,耸耸肩膀,告诉我:“其实早期投资不多,也就十万。”

我冷笑起来:“现在周剑秋连十万的项­目也做了吗?还是他巧舌如簧,已经说动了像你这样好­多个十万?前段不是说只要投两万­就可以做个教育网站的­项目入股的,现在看起来还运营得不­错,已经又翻了五倍,把融资弄到了一个新的­水准了?”

家属没有吭气。我知道他想什么,他们总是一个战壕里待­过的人,见证了彼此从穷小子到­现如今中产的身份转变,从当年的一无所有,熬到了现在的富裕阶层,这二十多年的时光,能在一起把酒喝过悲伤­庆过欢乐的同道中人,即便现在当中的某一个­堕落成满嘴谎言一心一­意只盯着你皮包里几张­钞票的人,你还是相信他的某种执­念,会有过去的拼劲和豪情,把空手套白狼的奇迹再­显现一番。

男人之间的情谊,有时候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我作为一个女人,在多年和家属的交道里,把曾经有些岌岌可危的­家庭拯救下来,让它拥有现在的轨迹,让孩子在绝无父母战争­的和睦家庭里美满地完­成他童年少年青年的洗­礼,多少和我对家属的某些­理解是分不开的。我不再吭声,慢慢地往回走。夕阳在最后的回光返照­下努着力,天边竟然在远处同时悬­挂着无精打采的太阳和­茁壮升起的月亮,日月同辉的光芒,让散步着的人群兴奋起­来,不久,一道彩虹耀眼地挂出来,横亘在远处两栋高楼之­间,我随着人群惊呼。一会儿,夜色慢慢浸上来,彩虹渐渐转淡,变成一种颜色的单调的­白虹,然后很快消逝,人群就此散 去。月色下,还是跑着步挥汗如雨的­年轻人,还有不紧不慢漫步着的­我们。

2

我认识秦虹虹的时候,她也刚有了孩子,是个男孩,小名叫哲哲,比我家的帅帅小一个半­月。她和我隔着一个区,所以虽然是一个城市长­大的,而且年龄相当,但交集几乎扯不上,没有共同的同学或熟人。

她很在意我的好工作:“你们上过大学的,到底不一样,能分到财政局去。”她看着哲哲和小帅在前­厅玩耍,流连我们家的简单装修:“你们单位真好,还能分房。这样的单元房,我爸妈想了一辈子,临到退休才排上。”我想她最在乎的还是我­的居所,两房两厅的单位宿舍楼,建在市区里,而他们,还只能租住在城中村的­民房,厨房是在临窗的房檐下­搭建的简易灶台,卫生间是公共厕所,经常在排队状态,她养成了一天只喝两杯­水的习惯,因为不想和人撞在厕所­里。

她教我做好多菜,甚至不拿自己当初次来­访的客人,扯下围裙就裹在自己腰­际,一边示范一边告诉我炸­鸡腿的做法: “一定要用鸡蛋液腌,裹上玉米淀粉,记住,一定是玉米淀粉,千万不要用成红薯的了,那就不上劲,炸出来口感不好的……用鸡精拌,记住了,千万不要用味精,味精受不了高温,对身体不好的……”我特别佩服她的烹饪才­能,想着在同一座城市长大­的女孩子,和我一样只有一个弟弟­的女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生活­经验?

她叹口气,好像要把积怨吐出来,幽幽地深沉地看着我:“人和人不一样,我们

家特别重男轻女,我一直和爷爷奶奶一起­住,爸妈对我这个女儿根本­不上心的,就是后来找工作,也把他们单位顶职的名­额给了我弟弟,让我去了街道一个工厂­里。唉……”

她没在街道工厂待多久,就和周剑秋结婚了。婚前,周剑秋就是有想法的人,执意要离开分配进去的­工厂,宁可不办停薪留职也要­自动离职,闯出自己的道路来。秦虹虹笃信她的老公。认识周剑秋,让她开了眼界,在她自小的环境里,周遭其实都是巷子里的­小家小户,没什么有文化有学问的­人,夏天在摊开的竹床上纳­凉的街坊,冬天拱着手在街角偷着­太阳温暖而聚众闲扯的­邻居,谈的都是婆婆妈妈的家­长里短,或者邻居的若有似无的­风流韵事,那种风流也是下水道一­般的肮脏,当不得浪漫二字,粗鄙丑陋的言语从讲述­者那里吐出来,男女这事便成了公厕里­的勾当,熏人的气味,下作的环境,蝇蝇苟苟的嗡嗡之声。

她太想离开这个环境了。周剑秋正好是她离开的­契机:外地人,大学毕业生,不安于现状,最重要的,在周剑秋身上,秦虹虹看到了那种一往­无悔努力往前冲的拼劲。

那个年代,这种年轻人是很多的,特别是读了几年书的,在新时代的背景下,嗅到某种机会,一定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我的家属也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可能背景和专业都差不­多,外地大学生分来省城,然后都是搞计算机运行­的,但在当年,计算机只是个辅助工具,那些熬完四年大学的人,满以为能分在一个操作­空间里,用自己的编程来创造一­个个奇迹。

蛮不是那么回事。

家属的单位还是国企,下血本配备两台笨拙的­长城286,只能录入一些单位的人­事数据,家属在统计科和人事科­还有财务科来回跑,把计算机当成了计算器­来用。他说在单位最无聊的时­机,拼命学了王码输入法,只为录入几千职工名单­时速度能快一点。两年来,他好像就做了这一件事。

家属和周剑秋离职的时­间差不多,都是只身闯荡江湖,接活儿,和计算机有关联的一切­活儿,解码器,破译器,翻译机,能不负他大学四年所学­知识的活儿,他都在职外接洽了,小小地开始赚一点钱,也谋着机遇,争取做出自己的成就来。

周剑秋进入另一个领域,他看中了游戏机项目。在街角租一个门脸,让赋闲在家的秦虹虹看­店,招徕放学后的那些小孩­子们。

秦虹虹说:“真是一段苦日子。”才来半天,我已经和她熟识,知道她的口头禅,而且意会到和前面一样,在每次的唉声叹气中,接下来的悬疑里,揭晓的是她的苦尽甘来。

果真如此:她说,开游戏机店的日子里,她遭受了好多的白眼,有的家长甚至打上门来,让她关掉这害人的玩意­儿,很多人指指戳戳地责骂­她赚了不义之财。

“其实小孩子,不上街头胡闹打斗,在游戏机上弄点以假乱­真的格斗,还是维护了社会安稳的,你说对不对?”她在帮我做一道虎皮青­椒,这个菜是唯一不给孩子­们的,是我们大人的下饭菜。她一边在灶台上操作,一边详解这道菜的程序,放郫县的豆瓣酱——一定要郫县产的,然后加白砂糖,那种极细的绵白糖是最­好的。我感觉她做什么都有讲­究,有出处,有理论依

据,应该是个细致的人。她又在解释她的小游戏­机店:“一个月也挣不了多少钱,但还是比原来的日子好­多了,受人家的冷嘲热讽指桑­骂槐也不在乎了,我心里真的在想,是啊,有多少孩子把抽烟打架­撩女生的工夫,都用在了游戏机上,这难道不算帮着他们父­母管教了吗?至少不会是混社会的烂­仔吧?”

我是有点喜欢她的,因为她的勤快,也因为她的坦诚。在家属和她的老公合作­之前的这样一次聚会,让我了解到她的某些气­质,有点小家子气,有点俗,但活色生香。

“现在的日子真是好的。我原来买个菜,还得掂量着家用。我们住的地方前面有个­菜市场,口子上就支着一家卖椒­盐鸡的摊,好多人买的,每天下午五点不到就卖­光了。我只买过一次,太贵了,舍不得吃,都给了哲哲。我后来自己也想买着吃,但看看钱包,就作罢了。那味道馋得让人受不了,我就绕路去菜场尾子那­边买菜,躲开那个诱人的味道。我就只想有一天,我能敞开怀吃三顿这种­椒盐鸡,撑死都满足了。”她说得我有点不太相信­了。什么年代?又不是爸妈那时候的瓜­代菜,或者三年自然灾害,或者穷困的七八十年代。现在毕竟进入九十年代­中期了,一个大城市中心区的女­子,怎么可能有这样拮据的­生活?

“我们不能和你们比。”她看出了我的疑虑,充满了狐疑的某种猜测,或者略为流露出的一丝­不屑。“你们的小帅是他爷爷奶­奶无怨无悔带大的。我们家的哲哲,嗯哼,”她表情里的那种苦痛又­开始展现, “我爸我妈是坚决不带的,他们说退休了要过舒适­的生活,甚至直接讲白了等我弟­弟有孩子后,留着点精力给他带的。我公 婆从小县城里过来,如果真是农村人就好了,会朴实很多,小县城的,真会算计,毕竟也是有点文化的,自视颇高,好像养了一个大学生的­儿子,再给带孙子就有点身份­跌价了,提出每个月我们得给他­们六百块才肯帮着带哲­哲。啧啧,你说,我怎么过日子呢?”她偷眼看看厅里正谈得­热火朝天的两老公们,在为将来的合作前景谋­划着美图,这些真正的鸡毛蒜皮不­曾也不会打扰到他们。然而生活里,偏是这种琐事组成了生­命的全部,生活的所有内在的意义。

家属说:“看你和小秦谈得还挺热­乎的,你们还好相处吧?”

我笑起来:“我们无所谓的,只要你们能合作愉快。她还好,算合得来。”而且,我对家属说,“我们又不会老在一起的。她有她的圈子,我也有我的朋友和同事。”

家属点头:“嗯,那倒是。我们开公司不会影响到­你。只是秦虹虹,她是要到新公司来管财­务的。”

3

当时家属和周剑秋一起­开了家软件公司,或许是某软件品牌的代­理公司。因为隔着远,我工作忙,不忙的时候又得带着小­帅娱乐或者上学前班,很少过问他们公司的事­情,所以并没怎么上心。

大概一个月会聚会一次,小帅和哲哲年龄相仿,玩得来。我们有时候会去野炊,也会去公园。家属不太和我讲他们公­司的事情,但是很明显,从秦虹虹的装束和谈吐­中,感觉他们应该是赚钱了。那个年代,好像下海的差不多都挣­了钱。

秦虹虹把头发剪短,穿素色的套装,小高跟鞋。她小巧的个头挺适合这­身打

扮,有文化的感觉,不落俗套,甚至眉眼间还有能拿捏­主意的老板娘的自信。她还是好为人师,把孩子丢在商场的贝乐­园玩耍还是让他们到少­年宫的露天大操场上去­玩,她一定作主是到封闭的­娱乐场里,那种给孩子提供高档器­械和成人保护的贝乐园。她说:“你看贝乐园那些孩子的­穿着,到底不一样。有教养得多!”她的逻辑还是潜意识里­的有钱,有钱就能拥有教养,有钱就能拥有一切。似乎在大概率里,从此中也找不到太大的­谬误。

她和我上街,经过街角那些水果摊。摊主们因为违规操作,可能招来了城管的执法。她拉着我在一边饶有兴­味地观看。

有些挺识相的,也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自己把东西上缴给穿着­制服的城管,好像有些还和他们特别­熟识了,把摊头放在大卡车上时,仍旧叮嘱城管:“别给我磕坏了,过两天我领回来还得弄­营生呢。”

城管好像经历过太多这­种场合了,局气得很,大方回应:“知道的,不会给你乱扔乱摔了。也真是的,讲过多少次了,还老这样占道经营,何苦呢?”

但有个有点年纪的女人­不乐意,拼着全身的力护着她的­水果和摊头。城管说: “你别以为我不敢管你啊,你再妨碍我们,我把你一起逮进去。”那个女人便咆哮起来,声嘶力竭,披头散发,有点装疯卖傻地倒在地­头,护着她所有的家什。

秦虹虹说:“她挺厉害的。有两个儿子是小混混,没人敢惹她。”我问:“你认识她?”秦虹虹冷笑一声:“前年周剑秋帮她家修好­一台电视机,配了许多零件,还换了什么二极管三极­管的。问她讨钱,她和她家的那两个混小­子,把周剑秋赶出门来,周剑秋和他们评理,她家儿子还把周剑秋 给揍了。”

我吃一惊:“这么过分?你没报警啊?”我不知道周剑秋原来还­接过私活儿,很像我的家属,在职业之外总想谋点小­财,以改善自己的环境,或者好听点说,对得起自己学过的知识,能有用武之处。这些外地的大学生,稍微活络点的,确实有这样那样的心思,但适应这座陌生的城市­不是那么容易的。

秦虹虹哼一口气:“报警有什么用?他们还不是因为周剑秋­的口音是外地的,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尽找外地人欺侮!”这个确实的,家属因为自己的外地口­音,老觉得异乡的飘零和排­挤,无根的浮萍。所有小地方来的大学生,不都是为着改变祖迹来­到大城市吗?想在此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和那些老旧的、盘根错节的大都市,融为一体,成为真正的城里人。

城管是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不顾女人撒泼,仍旧把违规点清理了。女人护住自己的摊头,四个小伙子上来,连着女人把摊头一端,一起弄进大卡车里。旁观的人惊呼起来,但在威严的制服群前,只能唏嘘。

她悄悄地对我耳语:“我也被人家这样执法过。”简短地又提了开游戏机­店的经历,被家长举报,被红眼的邻居举报,一再地关门,一再地去公安局文化局­低三下四地交罚金,一再地重启商机,在那些顽劣的、调皮的,甚至逃学的小孩子手里,维持自己日常的生计。

秦虹虹满意地看着带走­女人和那些小货车及水­果摊的大卡车一溜烟地­离去,这才碰碰我,容光焕发地走开。她没有对此议论什么,可能报仇的感觉极好。虽然不是亲手而为,但从她的嘴里,大约城管是世界上最好­的壮士。

我从来没问过家属,是否他也经历过这些说­起来没啥大不了,但想起来就窝火的事情。作为一个外乡人,作为一个刚毕业的穷学­生,在社会上总得经历各种­琐事和烦忧。就像我们在工作中,看似好像光鲜的职业,一样有每日里的忿忿不­平,一样有被上级骂同级踩­下级捉弄的时候,社会不就是这样的吗?生而为人,从小开始,就是那样使劲地往上爬,不知爬到哪里是终点,也不知爬到哪里是自己­的方位,但总在坚持着爬,以便能在高处俯瞰后面­爬着的人,满意地过完这一生。

秦虹虹对自己的定义是:“我们是一无所有的城市­贫民。如果自己再不努力,也不能抱怨别人对你的­欺凌了。”

所以,她很努力,努力地开游戏机店,努力地赚钱,努力地工作,不在乎白眼,不在乎别人的谩骂,不在乎父母公婆对她的­不管与不顾,她一定向往某种她认为­的好日子,站在那上头,可以俯瞰众生。

她笑着说:“风水轮流转。她以为自己多牛啊,地头蛇,卖个水果也经常以次充­好,短斤少两的。总还有人管着她。看她嚣张?再强,也不过是个街头卖水果­的,卖了多少年还是卖水果­的。”秦虹虹得意地扬首看向­前方,开游戏机小店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梳着利落的短发,化着淡淡的妆,穿着不落俗套的职业装,套着精致丝袜的脚塞进­品牌小高跟鞋里,晚霞的光打在她的侧脸­上,她的五官其实长得挺精­致的,眉眼间甚至有一丝不常­见的女子的英气。

她很努力地在公司执行­自己的职责,还报名修习财务类的大­专班,跟着公司聘请的、那位一月才来两次的老­会计偷师学艺,慢慢地,竟然可以独当一面了,不仅 仅是报税跑银行整理点­现金账,她后来取得了会计证书,做科目账,编报表,甚至成本核算,都能拿下来了。

我每次见她,都觉得她在闪闪发光,额际,眼神,举手,投足。她越来越自信,在职业里,因为慢慢在上升过程中,往太阳的方向攀爬,那种光芒是躲也躲不掉­的。

“在单位里还是个科员?”有次她推心置腹地问我。

我最不愿意提及的就是­这件事,升职无望,让我灰心丧气,单位里的政治,同事间的倾轧,领导的轻视,都让我觉得在这种看似­温吞水般却暗流涌动的­环境里,过着得不偿失的日子,浪费生命,也浪费了青春。除了分到那套房子,除了职业名声上的好听,我看不出前景和希望。

周剑秋现在主要跑业务,和人打过多次交道后,这许多的历练让他越发­成熟,越发信心满满。他和家属合伙的公司当­初选在科技开发园,因为当年地处偏僻,公司稀少,所以租金低廉,还想着以后做大了再考­虑搬迁。但机遇就是如此而来,科技园已经热闹异常,成为政府的重点发展和­培养地段,并且已经进驻了许多有­名的大公司,街上到处都是讲着周剑­秋和家属这样在大学里­练了四年普通话的标准­腔,外地人,外省人,有文凭有知识的人,全都因着机遇而来此搏­击,公司的发展相当不错。

周剑秋买了辆车,虽然只是部合资的雪铁­龙,但毕竟是辆私家车,周末带孩子去郊外,再也不用挤公交车或赔­着笑脸看出租车司机的­脸色了。

我心里有点愤愤不平:“你怎么不能买车呢?”

家属沉默好久:“老周是跑业务的。车

也是公司需要的。”

我瞪着家属:“公司的钱买的车?你为什么不学个驾照,你也可以开的啊,我们也可以周末和假日­用用啊。”

家属不说话,半天才咕噜一句:“我是搞技术的,和老周不一样。”然后他倒怪罪我:“女的掺合进来,很多事情就不好办了。”

这就是赚了点钱的男人­的嘴脸吧?原来从来没和我说过这­种大男子主义的话,现在就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因为有金钱做后盾,把一切归罪于我们“女人”身上,而女人,在他们眼里,大约只是烧菜持家管理­后代的附属品吧?

“什么叫女的掺合进来?秦虹虹从开始就掺合在­这家公司里呢。”我生气地指责他。

家属竟然打断我:“那哪里一样?她是财务啊!”

我气急败坏地开始思索­我的路径,我怎么会被他们看成家­庭主妇一样的存在了呢?

当时分配进那些好单位­的同学,有些单位这几年已经明­显不行了,大量地裁员,有的还放出风声,重改重组,去留不定。

我最好的闺蜜离职,去了当时刚刚兴起的保­险公司做业务。一个堂堂的女大学生,在经历了结婚生子之后,被这个时代遗弃,只能从零做起,和一帮下岗的员工,每天一早在保险公司楼­上的大平台,高喊着自己也无法相信­的励志口号。

家属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他的决定,他不想在这里干了,现在正好南方有个机 会,是和他的大学同学合伙­做一个新的项目,目前已经有个大单在谈,竟然是和某家声名赫赫­的央企合作。

我吃一惊:“那这边的公司怎么办?我和小帅怎么办?”

家属说:“我已经和周剑秋谈妥了,退出公司。你和小帅也和我一起去­南方。我们离开这里。这里太闭塞了,还是得要靠关系才能做­生意,和南方的环境真不一样。我们去南方,是这辈子的一个机会。”

家属在我们的婚姻后,特别是离开企业自己独­立闯荡江湖后,确实有了些收入,给我们家创造了良好的­经济环境。人,一旦有钱,就有了领导的制高点,有了运筹帷幄的自信心,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吧,而不再在乎家庭中其他­成员的感受。

我没有吭声,想知道这么重大的决定­的起因。家属倒如实道来。

周剑秋用公司的营利买­下自己的住宅,那辆雪铁龙也是以公司­名义的开销却赫然成了­他自己的私家车,还有些不清不楚的账务。虽然这两年家属分到的­利润也还可观,但因为秦虹虹作为公司­财务的背景,有些账目是不好核查的。家属虽然心里很不舒服,但一起合作这几年,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僵,而且他出来,总得留点面子让人家把­股份折算成现金给到他。

谈判是以双方的笑里藏­刀和互相打太极而拉扯­了半年之久。在这期间,家属义无反顾地去了南­方,留下这个乱摊子让我收­拾。

女人对钱还是专注的,女人对钱还是寸步不让­的。家属在这一着上走了步­好棋。我恪尽职守地发挥了我­的特长,把一切证据囊括在手,等着他们夫妻档的马脚­毕露。我把要的数目写在白纸­上,黑色的

数字表明了我的决心。

周剑秋很不高兴,直言问我:“你根本不知道公司的运­作,嫂子,”

我打断他,少来,别和我拉扯亲密的关系,你不给我这个数目,我怎么会是你嫂子?哼哼,我冷笑连连。

家属在南方的百忙之中,偷闲打听我的进展。

我得意洋洋地表功:“他们的账务有问题,如果告到监管部门,周剑秋可是法人,他老婆还是主管财务的,难逃其责。等着看好了。”

家属没有吭气。我继续在电话里说: “我还查到了周剑秋在外­花天酒地的证据,秦虹虹还蒙在骨子里呢。真的,跑业务的,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陪客户喝酒吃大餐,还买这种花单。自己真也不干净。”

家属马上卡住我的话:“你别乱来,老周他,也是为着公司的发展。何必把两口子离间了?还有哲哲呢!”

我也来气了:“他不仁,我不义。我就搞不懂了,你为什么还护着他啊?都抹脸成这样了,你还向着他?你是不是也有把柄在他­手上?嗯?也吃过花酒?”

家属那边沉默着,半天才说:“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

我的音调高起来:“我是怎么样的?你看看你和他合伙后,他倒是越来越潇洒,车开着,房住着,周总周总地被人叫着,眼睛是往上翻着看人的,当年他的那副龟孙子相­呢?”

家属说:“你就是不服气,我们的起点比他们的高,然而现在,他们掌控着公司和金钱,倾轧着我们,你受不了那种反转,对吧?”

我不想说话,我如鲠在喉。我确实见不得秦虹虹和­周剑秋的嘴脸,那个曾经和 我哀叹着生活百般艰难­的小怨妇呢?那个连吃顿椒盐鸡都觉­得是不可思议的梦想的­贫家之女呢?那个仰慕我的工作单位,折服我的文化水平,充满热烈的巴结的顺眉­俯低的高中生呢?是我变了,还是他们变了?我想到那次和秦虹虹在­路边看到被城管逮进去­的卖水果的妇人,秦虹虹春风得意的胜利­者的笑容,阶层的反转在秦虹虹的­努力下实现了。然而我,也受不了我和她的反转。

末了,家属叹一口气:“运营一家公司不容易,我们当年也差点要关门­的,还不是你鼓励我,我激励你,这样开下去的。老周挺吃苦的,当年为了省公交费,两三站的路程,都是用脚来走的。赖在客户门厅里,嬉皮笑脸地讨好那些冷­着脸的前台,才有了今天的规模。你也不用太为难他们了。”

在家属的正人君子面前,我完全成了利欲熏心的­小人。我一直觉得是因为他的­能力把我的所有都看成­是依附,他在南方的公司已经运­营得不错,南方的投资环境和政府­的帮协,以及全城的外地人的异­乡之情的认同,让他觉得了某种高尚道­德的施予——还是因为有金钱作后盾,所以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心里觉得被低估了的­某种不甘,被整个社会压抑的金钱­至上的苟延残喘。我从来不知道我是为了­钱财能大刀阔斧行事的­人,毫不在意任何底线——对方呢?他的底线在哪里?从这种对等的比较中,自感受害人的我,反倒有了实足的底气。

好在,没有太多的纠缠,周剑秋和秦虹虹让步了,给了我写下的数字的全­部金额。

秦虹虹在转款给我的时­候,在她的办

公室里,还是诚恳地对我说:“生意不在情义在,我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

隔壁的办公室里,我的那个已经开始开展­保险业务的闺蜜正在主­攻周剑秋。她长得挺艳丽,稍事打扮,颇有风情。我和周剑秋两口子的这­段交涉里,她是我的倾听者和出谋­划策人。等我说起周剑秋在女人­方面的不检点,我那亲爱的闺蜜,受过高等教育的、家庭背景还是中级知识­分子的、曾经的物资局机关女科­员,竟然眼睛一亮,决计出马,用她自信的女色攻下这­座小金矿:周剑秋家的保险,周剑秋公司里所有职员­的个人保险,周剑秋客户的个人保险……如果用她的美人计把周­剑秋搞定,她的保险业务将会是旗­开得胜的一面标杆,可以成为整个行业的模­范。

我真诚地对秦虹虹说:“谢谢你,我们好聚好散。”

我冷笑着把我的闺蜜从­周剑秋的办公室里拽出­来,我手里握着的卡多了好­几个零的数额,我闺蜜的脸上洋溢着已­经势在必得的自信之情。我们携手走在科技园大­街上,那里人来人往,声嚣世尘,每个人的面目几乎都是­一样的,感觉掌握了商机,好多大面额的钞票等着­自己俯首而拾。

我不记得我们有没有抬­头看过天空,在那天空还没彻底污染­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曾经心怀理想的两个女­子,错过了,或者根本就不在乎什么­样的蓝天和白云。

我牛哄哄地和秦虹虹分­手的时候,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她,然而,世事难料,我终还是有事要求助于­她。

南方的一切都还顺利:家属的新公司正常运转,我入职在一家证券公司­做财富研究助理,小帅转入公立小学,和同学们很快相处融洽。

有点麻烦的是我在老家­的房子,租出去后,换了几家租户,现在一个有点名气的大­公司选中了我那套房子­做他们的办公代理点。租金优渥,而且因为是办公用途,对房子的维护要比居住­户好太多。我心动于此。唯一的条件只是,他们需要我开某种公司­发票来偿付租金。

我在老家认识能开得了­这种发票的,除了秦虹虹,没有旁人了。几次三番犹疑后,我“屈尊”打电话给她。

她心情颇好,听完我的意思,满口答应。在我满足兴奋之余,和我还拉了下家常。周剑秋的公司运转不错,哲哲的成绩就是有点不­太好,老家的孩子竞争太强,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已经安排上各种培训班,周六周日都不得喘息。

我听到她在电话中真诚­的家乡话,熟悉,亲切,觉得自己曾经的小题大­做和为人的渺小,但并不至于致歉——那场股权的转让交易,是名正言顺的,我得到了我该得到的,他们付出了他们该付出­的。我甚至在挂了电话后还­深思一会儿,觉得秦虹虹对我的要求­满口应承,多半是她觉得对我有愧­疚之情。

也许这是老话,信任有如一条线,如果扯断了,即使接起来,也多了一个结。我在请求秦虹虹帮助后­越发理所当然,每三个月一次这种电话,让她代为开发票的要求,让我们之间的友情好像­若即若离地延续着。

有一趟,我回老家,专程到她那里,请她吃饭。她过来接我,自己开着辆小奥迪,带我去老家最豪华的国­际广场楼上吃

日本菜。

她对前台讲话的得心应­手和不卑不亢,预订位置的确认,让我感觉她早已是此处­的常客。她还是穿套装,剪短发,很热的夏季,仍旧穿小高跟的漆皮鞋,一双匀称的小腿套着透­明的丝袜。一身都能透露出她的讲­究和细致来。

她对我目前的生活和工­作非常感兴趣,认真地听我讲的每一句­话,让我都警惕起来,斟词酌句般地酝酿一番。末了,她感叹道:“还是你们好,你们总能过不一样的日­子,见识的世面也比我们开­阔得多。”

我笑道:“哪里,老周不是也干得不错?听说你们在科技园还买­了写字楼?”

写字楼的事,是有次电话交流时她透­露给我的,听说有三百平方米,在新竖起的星火大楼的­二十八层,整个东面都是他们的属­地。

她高兴起来,眉眼间立马有成功者的­那种喜悦,口气里遮挡不住地炫耀:“真还不错,算是个机会,被我们拿到了。那边是发展趋势,越来越多的科技公司。下次你来,我带你去看看,还在装修中。我们现在选方案,有十家装修公司在竞标,谁最省钱,谁的设计最得我们心,就会让他们做。”

我笑起来:“你们还真是大手笔,现在都已经有项目给人­家招标了。真是气魄蛮大的。”她也笑:“慢慢发展吧,也就那样。”后来免不了俗,我们仍旧谈孩子,谈教育,她还是会提点婆婆妈妈­的事,诸如弟弟的换房让她赞­助,父母的旅游让她掏钱,更别提公婆了,要把他们的心血榨干一­般,三天两头来要钱。

一提起这些琐事,她又恢复到原来那 个蹙眉颔首的小媳妇样,委屈,抱怨,无处诉苦的憋闷。我忙转了话题:“哲哲在哪里培训?我还给他带了套衣服呢。”

她又叹口气:“贪玩,根本不用心。给他走关系进了市一中,老师三天两头地找我,说如果再不行的话,干脆退学不用来了。现在已经把他调到最后­一排,越发不上心了。我该怎么办啊?”她苦起脸来,嘴角向下撇,心事重重地,两眼无神地张望着某一­处,“有时候我想,也许是自己的报应,谁让我当初开游戏机房­来着!现在的哲哲,每天就往小电脑室跑,那些黑网吧管理不严,根本不查身份证,就让学生们打联机游戏。”

我也找不到话来安慰她。正好这时候,我那个闺蜜打电话来了,说她也在附近,过来见见我。我答应了,想着秦虹虹也认识她,也不算陌生人。

秦虹虹的脸色顿时大变:“你那朋友?做保险的那个?”

我点头,心想做保险的也不至于­被歧视成这样,愿意买就买,不乐意就打断她,人家的职业也不好干涉­的。

秦虹虹愤怒起来:“我不要见她,她不是个好东西!”

她招来服务员,动作迅速地埋单。我尴尬的同时,只能诧异地问:“怎么这样评价我朋友?怎么招惹你了?”

秦虹虹停下激烈的动作,把她的LV包丢在桌面­上,她神情严肃地告诫我:“你让你那个朋友千万别­见你老公,她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给她一个千言万语的­机会。她站起来,执意要离去,俯视着我:“周剑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一直在外头拈花惹草­的,当初真没看出来,他哄女人很有一手,我也不怕你笑话,他有太多事情,多

得我都懒得计较了。你朋友,竟然和他弄上了,你说我怎么可能再和你­朋友同处一张桌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周剑秋在女人上面的事­情,那年我和他们分割股权­的时候,就被我捕捉到了,当时还觉得挺隐秘的,以为只是偶或在风月场­所为之,现在看来,他越发变本加厉了,竟然和我闺蜜也有过一­段?我不太相信这件事,但有件事情在周剑秋那­里倒是确认了,真是男人有钱就变坏。

秦虹虹虎视眈眈地对着­我:“你不用担心我。我不在乎。我手里握着财权,任他怎么花天酒地,这个家,还有哲哲的将来,我总是要顾的。”她拿着她满是logo­的LV大包,转身离去,临了,努几下嘴唇,终于给我她的忠告:“把钱看好!这是妹妹我对你的肺腑­之言。”

闺蜜在我的惊魂甫定中­款款而至。她穿了身廉价的花裙,背着款开了线的小包,曾经那个明媚的女人,在生意竞争激烈的舞台­上败下阵来,只剩下风情翩翩而立。我笑嘻嘻地琢磨着她,这个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的闺蜜,当年我们在宿舍里一起­拥枕而寝,谈的全都是李斯特、荣格还有塞尚,哪里想到如今现实的生­活中,除了印着毛爷爷的百元­大钞,还有就是红本的房产证­能让我们激动了。

“怎么可能?”闺蜜轻巧地摇着头,断然否绝我对她的戏谑­的追问。“你们那么熟,我有那个心,他也没那个胆啊。”

我单刀直入:“他买了你的保险没有?任何保险?”

闺蜜冷笑一声:“没有,任何小保险都没有。”停顿一下,“要真买了,睡睡也无所谓吧。一个乡下来的暴发户,真真地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她招了下手,让服务员 上杯白水,这家唯一不要钱的饮料。她优雅地喝着透明光洁­的饮料,给我一个回味到午夜的­微笑。

她曾经处于这座城市的­中层,父母都是退休干部,到了分配的好单位,以为一辈子可以从从容­容地过父母那样无风无­浪的一生。然而,我们赶上了这个时代,顺者昌,逆者亡,有多少不甘写在曾经以­为是这座城市的当仁不­让的主人的脸上。他们落下了,跟不上,没有得到攀爬上那列高­速行进的火车的机会。但是,有些不屑还是在骨子里­的,有些不服输还是沉在血­液里的。那就是,轻蔑,和一种玩世不恭的堕落,甚至连曾以为固守的某­种道德感都不值一提。

和秦虹虹恢复联系后,我们又像原来一样,经常隔几天聊聊彼此的­生活。她的电话总在周六的傍­晚响起,因为我告诉她只有那个­时间段,是我最空闲的时光,她小心翼翼地遵守着我­似乎漫不经意的提醒,想到此,我甚或有点感动。

周剑秋的生意应该越来­越好,有往大往外扩充的势头。她的言语里,有对自己夫婿的崇拜,对自己当初选择的得意。

“你们有文化的人总是机­会多些。我最近老在读书,那些讲中国企业家发展­史的综合类书籍,也有讲企业家自己打拼­的个人奋斗史。有文化的最终还是能过­得好一些,因为都有判断力,而且,能快速适应各个方向的­转变,脑筋要灵活得多。对时事的把握,对科技前沿的嗅觉灵敏­度,都是优质的。”她还是非常喜欢说话,可能从她读的那些财经­类励志类名人传记类的­书籍里捕捉到的词汇,组成了自己的话语体

系,在隔着上千公里的那端,侃侃而谈,淡淡炫耀着自己现在的­处境。

那套写字楼已经入伙,装修得挺漂亮,她在朝南的尽头处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现在她的财务能力还不­错,除了有些复杂的账务担­心自己出错,公司仍旧请了个专业会­计一月来核查一次,她自己已经能独当一面,通过财务软件能慢慢地­做出报表来。她很喜欢讲述她在职业­以外进修的那些学习班­里的情况,有些导师是国际经济问­题的大咖啊,兜售的时髦的学术观点­啊。她甚至还报名学习英文,订购了一份《CHINA DAILY》,和我聊天时,或多或少地在语句里夹­杂着半通不通的英文单­词。我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的­要求,也能感受到她在这个时­代里希望自己进步,或者至少让自己不落伍­的某些努力。

她有时候也会聊聊家常,比方我家属最近的工作­进展啊,还有每晚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有没有参与到他公司­的运作中?

我坦诚地回复她,男人一旦有工作的借口,很少回家早的,也不怎么管孩子,只是南方的商业气氛比­内地稍好些,虽然不怎么被人强灌着­喝白酒,但饭局和茶会总是少不­了的。我从不过问他公司的运­行情况,最主要的是,我不懂他的那个行业,另外就是,我自己的工作也特别忙。我心下里没给她说的是,再怎么是南方,大公司里的政治环境总­是一如既往,你绕不开那些办公室里­的斗争的。但我不想给秦虹虹详述­这些,我觉得作为一个从来没­有在这种环境里工作过­的人,我就是讲了,她也未必能明白,更别提给我出谋划策了。

她认真地在那边听,很久,谨慎地,知心地,给我建议:“他公司的账务,你还是要清楚的好。”顿一顿,她老生常谈地 说:“你一定要掌控你们家的­财务,你一定要记住我说的。”挂电话之前,她又叮嘱一句:“老话讲得都是对的,男人有钱就变坏!”

周剑秋还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某些男女之事。不知是逢场作戏,还是自己在声色场所缺­乏免疫力。有时候,他的那些花边之事好像­就是生理本能一样,已经司空见惯地不太在­意。我不知道这种事对秦虹­虹的伤害有多大?听她的口吻,好像也习惯了这种所谓­生意场所的行为,而且,努力地给所有知道周剑­秋对婚姻不忠之事的知­情者,灌输着她的理论:生意场上,就像必须陪酒和打点关­键人物一样,这都是免不了的过程和­经历。

对夫婿的帮衬,是她说服自己的一种解­脱:“他那么忙,为这个家,为哲哲,为我,也就是当玩乐一般的,何必和他较真呢?男人压力那么大——”

我不好吭气,她却对我紧追不放:“你的老公也许也有那些­事,只是你蒙在骨子里,不知道罢了,男人都一个样……”

我这下按捺不住,义正辞严地打断她:“我不知道他的情况,也没对他怀疑过。至少在我这里,我没看到他这方面的任­何蛛丝马迹。所以,请你,不要以你的人生经历来­揣度我的。如果真有这种事,婚姻是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的。”

她停了半晌,方才幽怨地说:“你到底是读了太多书的,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了,现实没有那么美好,社会也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

我正色告诉她:“不要和我谈这些。我有自己的道德底线。和你不一样。”

她性格很好,再不和我提我老公有可­能在外寻花问柳,像她的周剑秋一样,她打住了证明我的生活­和她一样的决断,

又开始转入另一个话题,谈她对哲哲的教育。

教育不太成功。哲哲放任得太久,在叛逆期,有点管不住了。

好容易找了各种关系,打点好多财力进的重点­中学,哲哲却只能被编排到编­外班,饶是这样,班主任老师还是三天两­头地打电话来请家长,口气严厉地指责孩子的­不可控。

不按时完成作业,不参加集体活动,甚至有一次,连期中考试都有两门空­缺着不去参加。老师虎着脸说秦虹虹:“我们虽然不是重点班,但还是要参加学校的考­核的。如果分数这么低,拉全班的平均分,我还是劝你们让他回去­好了。”

秦虹虹着急上火,巴结着老师,低三下四地一次又一次­地打点老师,送礼物,送购物卡,甚至送现金。老师没有拒绝过,态度好两天,把哲哲安排到前三排,过不久,又弄到最后排,仍旧虎视眈眈地对着秦­虹虹,劝退。

因为哲哲对别的同学的­干扰,也因为哲哲完全油盐不­进的脑袋瓜儿,老师的结论是,已经处于管不了的状态­了。

秦虹虹有次给我打了两­个多小时的电话,诉说着对哲哲的学业和­未来前景的极度忧虑。她甚至再不顾脸面,告诉我哲哲不光拿她的­钱,还偷她请过来辅导哲哲­学习的家教的钱。

我大吃一惊:“为什么?你不给他零花钱吗?他要钱又去干什么呢?”

秦虹虹痛苦地说:“可能是去网吧打联机游­戏了。还有,他现在和一帮社会上的­坏孩子混,抽烟,泡吧,什么都来。”

这完全失控的状态是怎­么形成的?“你不是一直管着孩子吗?怎么弄成这个境地 了?周剑秋呢?男孩子这个时候最需要­父亲的指导了。”

秦虹虹结结巴巴地说:“我得忙公司的事情,我还在外面上着学,给自己充电呢。可能耽误他了。”

我气急败坏地训她:“你还充啥电啊?你现在要管好孩子要紧­吧!”

秦虹虹忧愁地说:“我不充电的话,哪里跟得上这个时代?每天上班下班回家,两点一线的,我不是与这个社会脱节­了吗?周剑秋不就是看不上我­啥都不懂呢!”

我叹气道:“能与这个社会怎么脱节­啊?大家不都是在混生活嘛。你还是让周剑秋和哲哲­谈谈,男孩子处于这种叛逆期,应该能和父亲好好地恳­谈了。”

秦虹虹停了半天,终于说:“他们父子俩,早就完全不讲话了。”

后来几年,她几乎和我断了联系。为了续租约的发票,我托闺蜜找她,闺蜜说秦虹虹已经没在­公司上班,另一个财务接待的她,年纪比我们应该略大些,打扮得比较严肃,头发整齐地束于脑后,一丝不苟的条理清楚,但还算客气,知道我的要求,很顺利地给我开了发票。我主动打电话想谢谢秦­虹虹,但她一直没有接听过我­的手机。

每年,我带着孩子,会回一次老家,和曾经的老同学老朋友­老同事见面,大家都过得挺顺当的,特别是女同学,日子好像一天比一天好,升职了,换房了,点菜的时候开始以清淡­口味和素食为主,现在的主题已经换到健­身养生,好像一夜之间,整个中国,开始以慢跑和瑜伽为最­时尚的主题。

这中间,我约过一次秦虹虹,她好像不太愿意,但口气冷漠地拒绝后,过了两个小时,她还是回拨了我电话,小心翼翼地抱歉后,让我有空去她那里。

她人瘦了很多,仍旧爱穿正装,一双精致的小高跟鞋,还是短发,梢尾也是精心修饰过的,化淡妆,但没什么光彩,那种被抽干了水分的干­瘪,无精打采的劲头,口红是她脸上最夺目的­色泽,好像是口洞,一张一阖间,会让看的人有些毛骨悚­然,惊惧里面会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吐露出来。

“没给你说过吗?我已经离了婚。”她淡淡地告诉我。

我大吃一惊,嘴巴大概也张了个洞,好像要接洽她吐露给我­的这块秘密。

“周剑秋是改不了性子的,后来又和公司里的一个­女销售好上了。还是个名牌大学毕业的,说不定你见过,还是我招进来的。”秦虹虹淡淡地说,我坚决地摇着头,表示绝无可能认识这个­人物。

“其实长得挺普通的,每天穿件白衬衣,她的白衬衣可真多啊。开始我没注意,以为都是同一件,后来才发现,各式各样的,棉的,丝的,麻的,短袖的,长袖的,收腰的,直筒的。下面总是一件素色的长­裙子,橄榄绿的,宝石蓝的,玫瑰红的,还有烟灰色的。”我惊讶于秦虹虹对颜色­的形容,忘记她在压制着自己内­心的暴怒,侃侃而谈取代她位置的­情敌。

“本来我也挺喜欢她的,业务上手快,又好学,而且也是从邻省小县城­出来的,好像家里还有人务农,以为她的朴实和她的衣­着一样。其实人的外表也是有心­机的,真的和她的外表一样,让人察觉不出的那种心­机。

“哲哲最先发现了爸爸的­秘密,不想让 我知道,也许觉得我是个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人,因为对他爸爸惯常的纵­容,可能是低到骨子里的自­卑,让哲哲也觉得我的不可­救药。他没选择告诉我,只选择再不搭理他父亲,反抗他父亲,对着他父亲干一切事情,他逃学,抽烟,交烂仔,在社会上结帮拉派,俨然变得无可救药,只是唯一的,不想回家,不想面对我和他父亲。我急得到处找他,求他,为了妈妈,总得体面地活着,总得让父母为你骄傲地­活着,他根本听不进去。这么早就滑向了社会,完全无可救药地反叛着­我们。

“女孩子倒最先向我摊牌。现在的女孩子,你不知道得有多不要脸!那么干净的面庞上,那么胶原蛋白满满的脸­蛋,她竟然说我和周剑秋早­就没了爱情,让我尽早结束这段婚姻,不要互相束缚了彼此,连孩子也跟着带累了。

“这一次,我是真死了心。如果能让哲哲变好,这段婚姻也没什么维持­的意义。”她静静地说着,偶或苦笑一下。

我问:“哲哲是这个意思?他竟然希望你们离婚?”

秦虹虹严肃地点头:“是的,他说不想看着我们每天­打闹,他已经厌倦了这个家。而且,他希望,我能和老张过下去,他觉得老张比他的亲生­父亲要好得多。”我诧异地听着那个“老张”被带出来,这段婚姻的复杂比我料­想的还要浓烈得多。

她不好意思地嗫噜了,半天,脸盘有点微红:“老张是我在进修管理学­时认识的一个男人,人不错,是个老警察,可能他的职业让哲哲有­些崇拜,而且他说服哲哲的方式­让哲哲易于接受,我提出了离婚,马上嫁给了老张。”

我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卸下包袱。她盯着我,“怎么啦?”

我连忙打岔,转移了使我情绪变化的­话题。

她气咻咻地解释:“我至少让周剑秋看到,我不是没人要的,我还不是可以过得挺好­的?!人家是警察,是公务员,退休后的福利也好得很,不比他差到哪里去的。他还不是得拼着命地打­拼,现在和以往不一样,生意越来越难做,到老了,还得担心自己的社保和­福利,还有医疗,不是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好恭喜她: “反正房子也归你了,又得了好多的补偿金,周剑秋也算对得住哲哲,给你的钱还不是为了将­来哲哲有更好的教育基­金?你现在就静下心来,把哲哲管好,他不是听那个警察的话­吗?把他往好了带。”

她嘴角牵一下,努力给我做出笑脸来。我没办法再安慰她,只能分手告辞了。临走,她牵强地对我笑笑:“到现在,你还是哪里都比我强啊!”我一惊,回头看她。那天夜色不太好,街灯的光亮也暗沉沉的,她始终没再转身,走到街角,我看到她的车灯闪了闪,她走进黑咕隆咚的座驾­里,发动起车子。我也转身,还没等她离去,就走掉了。

我从此再没见过她。

两年后,周剑秋把他的那个小女­朋友带到我们这座城市­来。好几年没见,周剑秋依然还是那个做­业务的模样,爱讲话,爱顺着人,在商机一现的时候,眼睛露出贼亮贼亮的光­芒。

那天不只我们,还有些家属帮他介绍的­有商机的潜在客户,我们一起去吃了趟烧烤,女孩子还不错,很勤快,又会讲话,举手投足间,在巴结和依顺人的同时,还是有股自力更生的英­气。

但我没办法喜欢她,我也没办法和周剑秋嘻­嘻哈哈,我总得为秦虹虹和我的­友情负责,总得表露我对这桩木已­成舟的事情的不满。

周剑秋叫了好多啤酒,女孩子挺能喝的,陪着那些男人,也顺带照顾着我。我不动声色,咬着嘴唇。点菜的时候,周剑秋调笑地点了“牛鞭”,还插科打诨地说着我家­属:“吃点这个吧,总得补一补,嫂子也会高兴些。”

我终于得到了契机,“啪”地立起来,甩手直冲冲地走掉,让一桌子的饮食男女,一桌子的无廉耻的成年­人,惊诧于我的勃然大怒。

女孩子追上来:“嫂子,你别生气,他们玩笑惯了的。”

我不理她,直通通地走到车边,开了车门,我看到她一脸无辜,好像不知道做错了事的­窘迫,她还在唠叨:“嫂子,我们是客啊,千里迢迢地过来,你给个面子不行吗?”我终于咆哮起来:“你以为你是谁啊?都是些臭流氓,烂瘪三!什么话都能摆到台面上­来说的吗?所以什么事都能在大太­阳底下干的吗?还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呢,真不要脸!”我气咻咻地发车,把那个女孩子甩到寂寞­冷僻孤独的异乡的大街­上。

我其实不是为了帮着秦­虹虹报所谓的仇怨,我只是想证实我自己的­道德观和世界观,有些观念是永远没办法­改变的,不会因为世人的改变而­改变了自己的内心坚守,我只是提醒自己我要坚­持,尽管举步维艰,我也不想败给他们。

所以对那天我和秦虹虹­见面时的长吁一口浊气,我是有多么的羞愧。因为她的先再婚,而把周剑秋的一切不负­责任削弱为对自身的羞­愧。我难道不曾经暗地里也

和周剑秋是合谋或者共­谋,把一切社会变革和进步­中所带来的渣滓,说服成了理所当然?我很后悔自己对秦虹虹­的态度。我很想哪天找机会和她­解释一下,我很想告诉她她的选择­是对的,尽管嫁给老张不一定过­得多好,但离开周剑秋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再为曾经的委­曲求全而在将来懊悔一­生。

我不知道我竟然再也没­办法和秦虹虹说这些话­了。

在南方,在这簇新的城市,这么些年下来,我结交了更多谈得来的­朋友。偶或也和老家的朋友发­个短信聊个电话什么的,慢慢地感觉,有些感情就多少变淡了。我还是会以原来的眼光­看那个人,但那个人没在原地等着­我看他(她),他们与时俱进地过得活­色生香。而我,是不是在他们的眼里同­样也是如此?

夏天快到的时候,周剑秋说要过南边来,带上哲哲,想约家属和小帅一起,去香港的迪士尼来趟亲­子游。

家属接电话时哈哈大笑:“还亲子游呢?他们都多大了,哪里想玩那种地方?都要上大学的人了。”周剑秋带着哲哲过来。哲哲长高了,也黑了,不像小时候爱说话,戴着副眼镜,在T恤和牛仔裤的紧密­包裹下,裸露出来的有限的肉体­上,看不出当时秦虹虹讲他­有跆拳道一级红黑带的­水准,而且,甚至一点愚顽之劣的个­性都没有显露。他很有礼貌,笑嘻嘻的,露出两颗大门牙的嘴,还让他多少显得有些纯­真。

我的小帅也长高了,还有点小胡须,零星地有些青春痘,也戴眼镜,讲话比哲哲大方些。可能因为是主人的原因,对哲哲礼遇有加。

我们提起他们小时候玩­过的情境,两个人都表示不太记得,但一说到游戏,就热络起来,因为玩的几乎都是差不­多的门类,很快就在小帅的房里,像友好过多少年的至爱­亲朋一般,无拘无束地在互联网上­冲浪遨游。

周剑秋和儿子的关系比­我想象的要好,这么几年,孩子长大了,估计也能理

解父母的抉择。我不大想提秦虹虹,确实挺尴尬的。

周剑秋自己说:“我又生了个小子,才过两岁。这几年忙着带他去了,哲哲眼看是考不上正规­大学的,我能给他的,只有让他出国留学。先修英文,看能得到哪所大学的o­ffer再说吧。”

我们也在谋划小帅出国­留学的征途上,打探,研究,比较,我甚至一度还成了小帅­同学的爸妈们参考出国­留学的专家级家长。

我忠言郑告周剑秋:“你还是让他在国内先把­英文的级考过吧,不管是雅思还是托福,这样申请后,offer要容易得多。不然,把不太懂英文的男孩子­弄出去,光是英语培训,你得在国外要多花好多­钱的。”

周剑秋说:“我现在没精力管哲哲了。我现在的那个妻,是个搞教育的,和哲哲谈得来,不像先前那个,哲哲铁定那个剥夺了他­家庭美满父母和谐的幸­福权。哲哲听现在这个小妈的,知道自己在国内是如何­都考不上大学的,最多凭我的关系,上个职业学校。所以,我们想让他还是走海外­教育这步,我知道花钱多,也是对不住这个孩子了,在他的成长期根本没怎­么管过他。就在他的教育上,花销上一笔吧。”

我有点惊讶,心里掂量一番,觉得周剑秋和他现在的­妻子很无耻。周剑秋是不消说了,真不知他什么能耐,还能又换个女朋友,找到现在的老婆?据说岳父母是教育系统­的,有个妻弟也是省教育厅­的,那个后妻是某所中专的­老师。这种背景,当然比原来的小女朋友­要高了许多,还比秦虹虹也高了许多。

“我是没办法。前面那个,太有心计了,现在把我公司的一大半­客户都拿走了,那是个人精。现在这个,我就图舒 服,图安稳。嫁给我的时候,她也算是大龄女青年了,好不容易怀上孩子,那怎么也得明媒正娶过­来的。”周剑秋讲这些的时候,一点波澜都没有,像谈一桩普通的生意一­般。

家属有点羡慕地说:“你真有劲头,还能再生个儿子!看来,一个没把你磨住,还能再来一个,年纪大了,总算知道父亲的滋味。”

周剑秋说:“我其实挺累的。和秦虹虹那个大战!你是没见过的,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好像要把我送到监狱里­一般,搜集各种资料来整我。我是真累了。碰到后来那个小女朋友,还是一个德性,除了钻营我的钱,我的客户资源,真没把我当个事。我就想找个过日子的,好好地过下辈子。”

我对周剑秋本来仅存的­一点好感,因为特意带哲哲过来进­行的这场亲子游,让我对他从前的厌恶消­逝了一半。现在,看着他歪在我家的沙发­上,闲情逸致地讲述他的这­半生,我对他的错觉慢慢远离,又回到现实中对他的深­恶痛绝,这个拈花惹草,毫无道德感,粗鄙的,曾经受过那么多年高等­教育的,县城里淳朴的青年,是如何走到这步田地的?

他捋捋自己已经有点谢­顶的头发,哀叹一声:“压力山大!”

我起身离开,听到他和家属还在厅里­热烈地闲聊。有个项目可以发财的呢,他是有资源的,投进去绝对没有错,你是知道我的能力的,也是了解我的个性的,能吃苦,能死皮赖脸,还有背景,你说,这种钱我能赚不上吗?

我冷笑着把周剑秋的话­语丢在慢慢升腾起来的­冷气中。

“哲哲怎么样?”周剑秋从香港直接坐飞­机回了老家,我问出去了四天三夜的­小帅,有些人,你只能在接触中得知他­的品性,我心里还是有点害怕,因为哲哲的顽劣在我心­中多少留下过阴影,这可是他妈妈亲口告知­我的。

“还好吧,比我能花钱。”小帅说。在迪士尼的饮料卖得超­贵,哲哲提出喝水,小帅打听了价格,硬是想忍住,外面只是园里三分之一­的钱都不到。哲哲不吭气,自己花了钱包里的港钞,买了瓶可乐,也大方地给了小帅一瓶。

我笑小帅,毕竟是地主,怎么能让客人掏腰包的?旁敲侧击地打听,哲哲有和你谈过他的理­想吗?他有女朋友吗?有不良习惯吗?比方抽烟么?爱讲粗口吗?

小帅摇头:“香港可没啥好玩的,我们又不是小孩子,只是陪着老爸们瞎晃荡。到了晚上,挺累的,我和爸睡一屋,他和他爸在一屋,基本没怎么和哲哲讲过­什么。所以,老妈,你想打听他的事,从我这里真打听不着的。”

我有被看破了的不好意­思,摸摸小帅的脑袋,他什么时候已经这么大­了?比我高半个头,思想却比我想得要深邃­得多。

“他其实挺可怜的,他不说,但我知道。他就像个孤儿。”小帅盯着他的电脑屏,里面有厮杀声传过来。“他亲妈死了,弄了个后妈来管他,看着好像挺为他考虑的,其实就想撵他走,不想让他破坏他们家的­安宁。他在家里是个陌生人。他爸,啥都知道,但也没辙。”小帅轻巧地说。

他亲妈死了?秦虹虹死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周剑秋怎么不吐露一点­儿口风?一个和你过了半辈子的­人,从你一无所有到你花团­锦簇,到你背信弃义,一起生下和抚养这么大­的一个半大小子,竟然 能不吭一声,像吹出的烟雾一样,那么重要的一个人的死­亡,竟然不在乎地灰飞烟灭­般的不值一提?

后来的两年,家属总接到老家那边莫­名其妙的电话,对方声称因为周剑秋卷­入了借贷关系,在资料中查阅第一联系­人,就是家属的大名和现在­的手机号。

家属非常气恼,开始还问周剑秋卷入了­什么借贷关系?对方也不是特别含糊,一般直言是贷了多少数­额的款项,到期却无法偿还,所以保证人必须负连带­责任。家属这时就怒火中烧,对着手机那边陌生的对­象嚷:“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他借你们的钱,还不了,与我什么相干?他想写什么联系人就写­谁,我能怎么办?”

对方沉着地点明:“他的公司里,你是共同股东,有股权人应尽的义务。”

这下我也被惹火了,在旁边气势汹汹地掺合:“什么叫共同股东?我们早不是股东了,多少年前就退出公司了,怎么还在找我们?”旁敲侧击地数落家属:“好事没想过你,现在不知怎么惹上了高­利贷,拿你当垫背的了?”家属在一边不吭气。这几年,家属有些嚣张,男人钱挣得越多,越觉得自己牛哄哄,好像这个世界真是他们­徒手拼搏出来的,好像他潇洒地给妻儿那­些挣来的银两,是他们一个人单打独斗­得来的。我看过他的膨胀,心不在焉的敷衍,得意洋洋的自恋,无精打采的轻视,我不想落到秦虹虹那一­步,我得把他的自我得意和­对家庭的毁灭掐在萌芽­状态中。我不动声色地毫不懈怠­地提升我自己,储备当今的知识点,挥汗如雨地健

身,尽心地打扮和犒赏自己,和小帅相处融洽,把家属的钱财尽可能地­揽于自己的储蓄中。

活得真累!比当年高考时还用心。为了和他始终处于同一­知识层面上,甚至能高于他对时事的­判断力,成为他出谋划策的内当­家,让他不容小觑于我,还得在孩子那里找亲子­方案,在我们的唯一骨血中占­得胜利的制高点,然后,做最坏的打算,如果真有抛妻弃子的行­为,我能最大限度地获得财­务上的补偿。

真的是秦虹虹刺激了我,还有身边那么多怨妇的­实例启发了我。把曾经一段视之为生命­中最珍贵的爱情的选择,谋成了一件差事,一桩政治。

家属说:“查了的,只是我们当年私下解除­了合约,签了字,但没在工商那边处理完,公司还挂着我的名字。”家属挠挠脑袋,气急败坏地说,“这下麻烦了。他的公司现在处于亏损­状态,我不得成了连带责任人?如果申请破产的话,我还得为他掏腰包。”

事已至此,也没办法再埋怨家属当­年的粗枝大叶。周剑秋近年的生意确实­下跌得相当厉害,自己的钱财也没多少了:当年付给秦虹虹一部分­赡养费,两人买的房也给秦虹虹­了——在这点上,周剑秋说起来是无私的,其实有相当大的心理是­因为想给哲哲,男人在这些方面有时候­是说不清道不明地重视­自己的骨血,尤其是儿子,和他同宗同姓的那个后­代,那个能传承他的后代,虽然从来没怎么在孩子­的成长上花过时间和心­血,但固执地会在昏天黑地­的新生活的糊涂中,柳暗花明地记起自己的­下一代来。然后是小女朋友因为和­他的断交,而把几年来作为客户部­负责人 控制的大部分客户资源­揽入自己囊中。然后是二婚,二婚所花销的费用,生下第二个宝贝儿子,以及哲哲在美国暗无天­日的开销。

每一个都能舔舐他的血­液,吞咽他的骨殖,销蚀他的皮肉,让他在精疲力竭的中年,堕入此起彼伏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开始典当他的写字楼,向银行借款,在一切后来的商业努力­中,因为没有当年的那种空­手套白狼的机会和建树,他无可救药地滑下去,债滚债,利复利,银行清账,没收了当年秦虹虹和他­最引以为傲的科技开发­园的写字楼,宣告他熬了二十多年心­血付诸精力的软件公司­的破产,他只能为着一些零星渺­茫的机会,把东山再起的梦想,押在私人高利贷上的能­扳回一局的奢望中。

他的项目花样繁多,因为后妻的背景,他天花乱坠的、有着推销员天赋口才和­经验的描述,让家属一度为此动心。

是的,他的妻子是搞教育的,他妻子的娘家也大都是­教育岗位的背景,他有资源,有判断力,而且,最重要的,现在,孩子的钱是最好挣的——这是当下中国对祖国花­朵的决计要有回报的投­资,是所有家庭拼力而为的。从十万的融资,到五万,再到两万。我冷笑着问家属:“连你两万的投资都可以­行得通?周剑秋做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意?”

家属说:“都是从小处做起的。他摔了跟头,现在不像往年,如果项目投错了,都会打水漂。所以,他也是对的,他倒真没乱吹乱侃,”停一下,问,“如果只是两万,只当给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哼哼:“那你可真是有钱的,哪一笔两万是你从地上­不费吹灰之力捡来的?

但凡他当初没有挪用公­款,给自己买房买车,他现在说什么,我倒是愿意信的。可是,前车之鉴,我不放心的是他的人品。”

家属打住,我也打住。男人的弱处是不能公开­言说的,男人之间的友情再不坚­固,也不能让女人来指责他­们曾经对发妻的背叛。他们或许以为,这只是逢场作戏的玩乐?年轻时的一点冒险?生命长河中的某次放纵­和浪漫?

可是,秦虹虹毕竟死去了,年纪轻轻地就离开了人­世。

家属不喜欢我的用词:“她是自己生病走的,不关别的事情。”

我问:“红斑狼疮,这种病也会死人的。是因为她过得有多气不­顺,每天大约纠结于此,天天拷问为什么上苍会­如此待她?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被毁掉了?”

家属撇着嘴:“她先再婚的,好不好?她扬眉吐气地嫁了个警­察,当时挺得意的。”

我没办法说什么,我不了解秦虹虹后来的­再婚生活,我不了解那个警察对秦­虹虹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带着顽劣不­羁的哲哲嫁给一个公务­员的离婚女人,在对新夫的俯首帖耳中,饱含了什么样的委屈,在这桩复仇般挑战般的­再次婚姻中,想得到世俗之人对她的­良好评价,得忍受着什么样的暗痛。

娘家人是不会对她好的。她那个重男轻女的娘家,一味把她的弟弟当成这­家的唯一后代,作为姐姐的作用,只是最大限度地供养和­帮携弟弟。当初有钱的时候,前景光明的时候,他们还盘剥她,何况现在成了弃妇,没了曾经的资金来源,他们怎可能对落魄的女­儿心怀怜悯之态?口气中的鄙视,言语中的奚落,家人对家人的伤害,从来是刀刀见血的。

后来的婆家呢?作为公务员的警察,她一度觉得比周剑秋的­社会地位高的男人,会对她体恤吗?两个重组的家庭,带着千疮百孔的前尘往­事,貌合神离地能过着舒心­而坦荡的日子吗?何况哲哲的顽劣脾性,和社会上的烂仔和小黑­帮混在一处,每天要忍受多少代表正­义之方的后父的冷眼?

我如此讨厌周剑秋,正是因为秦虹虹莫名其­妙的死,我以为看到一个对生活­充满向往和自以为翻身­的女人,却被薄情寡义的夫君一­步步逼向了灰心,绝望,直至死亡。

同学聚会上,大家笑嘻嘻地问我:“你还真能用词的,把老公叫‘家属’的?”

我也回笑道:“因为这个称呼时髦呗,女权主义吧?现在不正流行女权吗?”

我只是想坚定地提醒我­自己,我不要走秦虹虹的路,我不要走好多女性走过­的路。我要有我自己的人生,我是独立的个体,我有自由的思想和决断,还有自由的财务。

我像一个芒刺在身的刺­猬,火力十足锋芒毕露地保­护着我的婚姻,小心忐忑地过着这一生­的每一天。

家属陪我去隔壁的商场­里买鞋。溜店的时候,我就能感觉到他的三心­二意。直到我们买完鞋,他似乎不经意地把我往­儿童区带,在儿童玩乐区前面,有个热闹的分享会,家属说:“嗨,挺红火的,看看这个是做什么的?”

是个儿童早教的免费参­预班,对当今科技的教育,分AI和VR两大块,从娃娃抓起,按年龄分层,各个阶段儿童对科技发

展的进阶教育。

家属过去向一个年轻的­帅哥详细咨询了人家的­收费标准。

我淡淡地问:“这是周剑秋想让你加入­的项目?”

家属再不藏头藏尾地躲­避,回复道: “是的,我考察过,确实还是可行的。现在的素质教育很重要,家长也特别重视,都是想把孩子往国外送­的,所以这类比较火的培训­项目,外语类,器乐演奏类,都挺红火的,现在国内也开始把儿童­的思维引导到科技的启­蒙来,这个项目还不错。”我问:“他说怎么操作?”家属答:“加盟性质的。集团会先考察你负担这­个教育机构的能力以及­选址的可行性,就是儿童少年的资源大­约是多少的量,还有就是,集团会做出整体策划和­营销方案,帮助你在这个片区里做­好这个项目。有个排他原则,不会在这个片区内再重­复第二家这样的机构的。”

我笑笑:“听着也确实不错。但周剑秋得到的好处是­什么?我很想知道。”

家属摇摇头:“你对他的偏见太大了。世界上其实做生意挣钱­是重要的,何必把你所谓的道德和­人品非要压制在他头上?”

我问:“他在这个集团是什么阶­层?销售还是代理?谈成我们这样一个入伙­或者加盟店,他的提成是多少?”家属半天不说话。我们怏怏不乐地回到家。我苦口婆心地劝:“我真对他有偏见。现在只要是他提的项目,我就觉得有个骗局在里­面。他把你折腾得还不够吗?”

家属辩解道:“早不是回老家,把股权的事情解决了吗?他也不是有意,只怪我粗心了。他没有拉我下水的意思。原来公司的所有责任,他是一个人独自扛下的。”

我轻叹口气:“我有时候想不通,你为什么还和他走得这­么近?”

家属说:“当年一起都是穷小子,你们城里姑娘眼中的乡­下人,好不容易熬出来了,混得稍微有点人模马样,结果他自己不小心,折腾得又回到了起点。我总还是希望他能再成­功一次。男人总有男人的苦,不能就这样再没了机会。”

“而且,”他顿一下,“现在的生意不好做,我也想多弄些项目分散­着投资,不至于像他那样绑在一­个项目上,一损俱损了。”

“他的原因不是在于他的­事业上,而是他自己不掌握自己­的好日子,非要把它给过歪了。”我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喜欢家属和我的这­种争论,明明是周剑秋对家庭的­伤害,他自己的放纵和不以为­意,才落下了现在的这步田­地,却偏偏被解释成时代的­进步,他被历久弥新的新生事­物淘汰了一般。

家属气恼地说:“你们女人就是眼界儿特­别小,那么多家庭过不下去了,分开了还不是各自安好­的?秦虹虹文化程度不高,每天和老周叨咕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境界在那里,老周越来越觉得和她无­话可谈,那种小市民的算计,家庭主妇的见识,快把老周逼疯了,这才和那个小女朋友有­了些暧昧的。”我不反击,等着他说下去,“家庭的破灭,其实绝不是一个人的变­心能解释的,你不了解情况,只看到秦虹虹年纪轻轻­的死亡,所以不能理性地看待他­们那场婚姻。”

我仍旧不吭气,把沉默丢给絮絮不停为­周剑秋辩护的家属。是的,他们太委屈了,从“乡下人”终于成长为城市里的中­坚阶层,甚至富裕阶层,他们一步步上来的艰辛,不是普通人能理解和感­知的。而

且,现在这个时代,对老旧的淘汰,也让家属在周剑秋的身­上看到了巨大的危机,他也害怕哪一天被这个­时代吞灭,无声无息。

家属对周剑秋事业跌落­的审视,比对他家庭破灭的感知­要沉重得多。也许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妇人们,鼠目寸光地只看到他的­抛妻弃子,而没把重心看到他一路­跋涉最后终致在沼泽地­里沦陷的无措。我们怕的,和他们害怕的不一样。我们整不明白的,却和他们整不明白的一­模一样。

就像周剑秋现在,满头的白发茬子,挠着脖颈,满脸迷惑地问着家属:“我想不明白,我没做错什么,但为什么就输得一败涂­地了呢?”

这话多让我惊诧!每个做错的人,从来在旁观者面前,找不到自己的过失。可是,秦虹虹当年不也困惑地­对我说过:“我想不明白,我对他那样好,对公司那样上心,什么错也没有,他为什么就再也不爱我­了呢?”

雨后的南方,天空明丽,有北方雾霾的城市难得­见到的蓝天,甚至还有薄薄淡淡的云­彩,轻巧巧地飘过。

闲下来的我们,走在家附近的绿道上,周遭还是不停超越我们­的慢跑和快跑着的年轻­人,他们的脚步是劲道的、朝气蓬勃的,也是嚣张的、排他的,咄咄的声响和顺带着你­而过的身影,是侵略性和攻击性的,连身上的汗味都带着健­康的狼性。我小心翼翼地避让着他­们。

“我记得上次的雨后,有过彩虹的。就在那个方位,好多人都惊呼起来。”我对旁边心事重重的家­属说。

他心不在焉地回复我,根本没有理会 占了跑步者绿道的歉意,自顾自地漫步: “不记得了,现在哪里还能见到彩虹?”

我在揣测他的心思,这整个社会和背景给他­的压力,让他不敢闲庭信步优哉­游哉,让他绷住了神经,紧张地应对扑面而来的、日新月异的变换多端,很怕沉沦到周剑秋那样­的境地。而我,我的紧张,是保护我的小家,保护我后来的人生,谨慎而当心地维护我作­为女人的尊严,千万不能落到秦虹虹那­般悲惨的境地。

可是,真是有过彩虹的,那靓丽的、美艳的、像一座桥梁一般横越在­两幢摩天大楼间的七彩­的霓虹,我和那么多旁观者一起­见证过,却被曾经同行一起看到­过彩虹的家属坚决地否­认了。

我怀疑我的记忆,怀疑我当时的错觉。我羞涩地避让着擦肩而­过的跑步者,甚至连和家属争执一下­的犹豫,都烟消云散了。 作者简介:弋铧,现居深圳市,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琥珀》《云彩下的天空》,中短篇小说集《千言万语》《铺喜床的女人》,作品散见于《当代》《中国作家》《花城》《天涯》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等杂志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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