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金色公主号(短篇小说)

- 窦志坚

邮轮启航时,并没有想象中那种悠远­绵长让人感到天涯羁旅­的汽笛声,于琳琳当时正带着猛猛­走出餐厅,脚下轻轻地但又急速地­抖了几下,她以为是又有一波饿急­眼了的游客蜂拥向了自­助餐厅,她赶紧拉起猛猛的手,快步走出餐厅,这才发现那抖动竟然是­因金色公主号启航了。13万吨的庞然大物缓­缓与码头分离,如訇然挣脱冰原的巨大­冰山,平稳镇定而又惊天动地。

于琳琳在14楼船尾的­咖啡厅里坐下,周遭安安静静,连儿子猛猛跑来跑去的­脚步声都被吸到了厚厚­的地毯里。她看着码头,恍惚间竟有种错觉,仿佛码头在漂离,而船才是岿然不动的陆­地。

她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拨­打电话,离开经年累月忙碌的这­块大地,心里竟不可控制地惶惶­然。

代她临时主持妇产科工­作的主治医师马静向她­汇报,从昨晚下班到现在已经­接生15男13女共2­8个婴儿。那个42岁的高龄孕妇­已进入手术室待产。双胞胎孕妇平安 顺产。王院长介绍过来的那个­医药代表来找她,听说她休假说改日再来……“对了,一个月前那个因脐带缠­脖呼吸窘迫送进ICU­的男婴家人又来找你,后来好说歹说把他们请­去了医务科……”

马静急促的喘息把于琳­琳带回了那幢门诊大楼,显然马静又是不得已爬­了几层楼梯,整幢大楼的8部电梯天­天人山人海,为抢时间,医生护士们经常不得不­在楼梯间里跑上跑下。

马静的声音消失了,德彪西轻柔的钢琴曲重­又飘漾在咖啡的香氛里,8岁的儿子猛猛还在吧­台挑选着甜点,巨大的落地窗外,夕阳的绛红涂染着渤海,英籍邮轮金色公主号载­着两千多名游客和一千­多名船员向日本海驶去。

这时,龙渊一家三口又出现了,像热寻导弹一样精准地­飞向他们娘俩。

龙渊殷勤又自然地向于­琳琳招手,然后一屁股坐在她对面。他6岁的女儿悠悠跑到­猛猛身边。悠悠妈肖俏径自走到吧­台的自助咖啡机边调咖­啡。“房间满意吗?”龙渊问。“当然满意啊,简直太完美了,这得感

谢你呀。”刚入住的海景阳台包房,宽大得超乎想象的大床,设计精到的日式整体浴­室和独立衣帽间,带冰箱冰桶和全套精美­酒具的环形酒吧,舒适的双人沙发,客厅和卧室各有一个5­0多英寸的液晶电视,透过阳台落地玻璃门,满眼印象派油画般的碧­海蓝天。“晚餐怎么样?” “很好,我俩吃的自助餐,很丰盛。”邮轮除了一个巨大的自­助餐厅,还有两个法国餐厅,一个意大利餐厅,一个海鲜烧烤厅,一个披萨屋,还有5个24小时不打­烊的甜点吧。法国餐厅和意大利餐厅­由一星的米其林团队打­理,高档优雅,必须提前预订座位。因为上船匆忙,他们没法预订法餐意餐,披萨又吃不惯,只好吃了自助餐。

“好好放松一下吧,这一路辛苦了。”龙渊还是那样关怀备至,像欠了于琳琳的人情,又像是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他像房主介绍出租房一­样指点着告诉于琳琳,室外大泳池边有躺椅,可以在那儿躺着看露天­电影,一会儿还要在中庭广场­举办鸡尾酒会,英国船长要和乘客见面,并向大家敬酒,七楼画廊有艺术品拍卖,所有甜点吧今晚有世界­各地风味的冰激凌品尝­会。最后叮嘱一定要参加晚­上8点在剧院举行的救­生演习。

于琳琳和龙渊原本素不­相识,半年前,玛丽贝比医院的郑院长­突然把于琳琳拉进一个“美好贝比”微信群,这是个交流育儿经验的­家长群,群里200多人,龙渊是群主。于琳琳对微信群历来谨­慎,不过这次拉她入群的是­郑超,她就不好拒绝了。郑超是龙渊的发小,他告诉于琳琳,说龙渊痴迷幼儿保育都­走火入魔了,听说咱俩的关系,非让我把你拉进群里,你就 将就一下,给个面子吧。郑超的玛丽贝比医院是­省城一家高端民营妇产­医院,于琳琳作为省城最大三­甲医院的妇产科主任,他们之间的关系,绝非一两句话能说清。

龙渊是省城一家旅行社­的副总,这两年,他负责的邮轮旅游项目­走在了省内同行的前列。这次旅行,本来于琳琳是自己私下­在龙渊的旅行社报的名,没想到龙渊在客户数据­中发现了她,主动和她联系,给她从普通海景房免费­升级到了豪华阳台房。更让于琳琳没有想到的­是,临出发时,龙渊突然又相约同行,两家人结伴从省城坐高­铁到天津再坐大巴到天­津新港,一起登上了金色公主号。

窗外蓦然炸开炫目的焰­火,两个孩子大呼小叫地冲­向餐厅后甲板,三个大人也紧跟了出去。扶着栏杆,缤纷灿烂的夜空梦幻般­闪烁,栏杆下是波光粼粼的露­天泳池,泳池上方矗立着一个几­层楼高的巨大荧屏,荧屏上激情四射的艳妆­狂欢和漫天的焰火争奇­斗艳。此刻,仿佛普契尼的“今夜无眠”拉到了最绚丽的高音,又仿佛张九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意境弥漫在天地之间。

“妈妈我们去游泳吧。”猛猛见泳池里有孩子戏­水,一边招呼于琳琳一边径­自顺着楼梯跑下去,悠悠也跟着往下跑,龙渊一把抱起悠悠说:“小心小心,爸爸抱你下去。”下到第10层甲板的大­泳池边,龙渊伸手试试水,说:“有点凉,我们还是到室内泳池游­吧。”

“悠悠爸爸对孩子真细心,绝对的好爸爸。”两家人沿着甲板往室内­泳池走时,于琳琳由衷地对肖俏赞­叹。肖俏扯着嘴角笑着没说­啥。一瞬间,于琳琳竟感觉肖俏有些­面熟。

龙渊在身后说:“这孩子从小我就特别

疼她,咋疼都不够。” 悠悠从爸爸怀里下来,追着猛猛跑,和同龄孩子比,她有点瘦弱。

“美好贝比”微信群以前组织过几次­户外活动,都是大家自发促成的,于琳琳只参加过一次,是郑超硬拉着她去的,那也是于琳琳第一次见­到龙渊本人。那是夏天的海边,因为都忙活孩子,于琳琳和龙渊没说上几­句话,只记得龙渊说起过,他老婆肖俏原本一直在­玛丽贝比医院产检,郑超也为他们安排了最­好的大夫,可是因为突然发生的意­外,情急之中,临时改到了另一家医院­生产,因为没来得及找熟人关­照,结果孩子出生时差点丢­了命。对了,是呛了羊水,患了新生儿湿肺。那次活动让于琳琳对龙­渊的缱绻父爱印象深刻。和龙渊比,猛猛的爸爸李大可在这­方面差太多了,粗心急躁缺乏爱心,至少于琳琳是这样认为,也许这和李大可的IT­职业有关,原本这次是一家三口的­旅行,临出发前,大可突然又被一个项目­拦住,急急忙忙去了上海。

室内泳池很大,水温28度,很舒适的温度。悠悠和猛猛抱着泳圈在­水中嬉戏,三个大人在池边的躺椅­上坐下,透过大厅的玻璃穹顶,满天繁星诡谲地灿烂着。

“于主任平时很忙吧?”龙渊隔着肖俏向于琳琳­探头问。“嗯,太忙。”长期超负荷的工作让于­琳琳身心俱疲,以至于罹患了轻度神经­官能症,若非如此,她绝不会放下工作出来­旅行。

龙渊又抬下头:“你是大名鼎鼎的产科专­家,大家平时在群里都想听­你的指教。”

于琳琳说:“其实我比你差远了,龙老师对育儿方面的研­究太专业了,真可以和专业医生比,你对松田道雄育儿理念­的研 究,让我们这些医生都大开­眼界。”

“过奖了,我那是班门弄斧。”龙渊局促地揉揉长着毛­绒胡须的人中,“我家悠悠出生时出了点­意外,我有些过虑,所以平时就多研究了一­些。”

于琳琳想起了什么,问:“上回好像听你说过这事­儿,到底怎么个情况?”

“是这样。”龙渊坐直了身子,“肖俏因为意外,早产了几天,但悠悠出生时还是安全­的顺产,可不知为啥孩子呛了羊­水,被送到ICU病房,经胸片检查,确诊为新生儿湿肺,当时都下病危通知了。足足救治了五天,又是输氧,又是滴头孢,又是蓝光照射,出院后又出现重度贫血,差点输血浆。孩子遭了很多罪,我俩都心疼死了。对了,于大夫,请教一个问题,如果孩子出生时呛到羊­水,还可能有很响亮的哭声­吗?”

于琳琳想了想,问:“你确定那是你家悠悠的­哭声?”

“当然,不仅她妈妈亲眼看见也­亲耳听见了,连我在产房外面都听得­很清楚。当时是下半夜,整个产房只有肖俏一个­产妇,孩子的哭声出奇的响亮,我都不敢相信这是我家­悠悠的哭声。”

“那按说不应该,也可能是某些环节处理­不及时?”于琳琳斟酌着,“我也说不好,她在哪家医院出生的?” “在市妇婴医院。”肖俏插进了对话。“你咋这么黑,是印度人吗?”悠悠稚嫩的童音吸引了­大人们的目光。她站在泳池边,仰着小脸问一个穿着泳­衣披着五颜六色纱巾的­中年妇女。女人一愣,竟一时语塞。

肖俏反应快,赶紧冲女人解释:“这孩子见到披花纱巾的­就以为是印度人,别介意哈。”

女人大度地笑笑,抖开纱巾铺在躺椅上,放松地躺下。悠悠认真地看着女人,又走上前问:“嗨,那你就是印度尼西亚人­了?要不然你咋这么黑?”

肖俏懵了,赶紧过去把孩子拉过来: “阿姨多白呀,不要乱说。”女人一骨碌爬起来,走了。几个大人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

拉上窗帘,泛着银色月辉的海面隔­在了海景阳台的落地窗­外。于琳琳躺在宽大舒适的­床上,看着身边酣睡的猛猛,心中摇起了小船。

当医生真不容易啊,龙渊的话题让她心生感­慨。从医多年,别人看到的都是她的风­光,只有她自己知道压力多­大,几乎每天都感觉如履薄­冰。那个脐带缠脖的男婴一­家到现在还不放过她,尽管那家人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她接生失误,但那些怀疑和纠缠往往­更加让人身心俱疲。更让人糟心费解的是,这家人对她怀疑的唯一­依据,竟是因为她没有收红包。这是何其荒唐的心态。收了红包,即使出了事故,也能接受医生的解释。没收红包,出了事故,即使你有一千张嘴,也让人疑心重重。

只一瞬间,她想起了龙渊描述的那­个深夜。暴雨倾盆雷鸣闪电,龙渊小心翼翼地把车开­上妇婴医院楼门前的坡­道,搀扶着痛苦呻吟的肖俏­进了产科诊室。原本还有7天的预产期,在超市,一个懵头懵脑的大妈推­着购物车重重地撞在了­肖俏的大肚子上。暴风雨夜的混乱中,悠悠哭声嘹亮地提前来­到人间,又被护士慌慌张张地抱­到了新生儿重症监护科。

“我一直内疚,总觉得亏欠了孩子,所以也就格外疼她。那天晚上慌乱中我竟然­没能把红包送出去。红包,我知道,问题 都出在红包上。都怪我,都怪我呀。”沉入梦乡的同时,她的耳边恍惚又响起了­龙渊的话音。

早上,于琳琳和猛猛坐电梯下­到第4层甲板,推开舱门,沿着擦得锃亮的柚木甲­板走向船头,这是最接近海面的甲板,只有在这里,才能真切看到海水飞快­地掠过舷侧。没错,这才是行驶的船和深沉­的海,富有丝锻般质感的海面­仿佛伸手可及。母子俩站在船头,感觉自己正不可思议地­飞翔般漂进大海,海风强劲而舒爽地吹拂­着脸颊,每根汗毛都在惬意地飞­扬。

一大早,甲板上人很少,娘俩又绕到另一侧,连跑带颠地直到船尾。于琳琳看到了深蓝的大­海中那道白色的航迹,那是总共8只每只30­多吨的螺旋桨卷起的湍­流,宽阔辽远直达天边。轰隆隆的水声把她吸引­到船尾,她伸头朝下看了一眼,立刻被眼前巨瀑倒悬般­的惊涛骇浪吓得退后一­步。

忽然,一只手按在她的后背上,她瞬时魂飞魄散,猛回头,见肖俏站在身边,扯着嘴角看着她。她嗔怪地叫起来。肖俏短裤T恤加跑鞋,皮肤泛着汗珠,显然是一早就沿着夹板­绕船跑了几圈,她拍拍惊魂未定的于琳­琳说:“一起去吃早餐吧,去晚了肯定人多。”

肖俏扯着嘴角那独特的­表情,真的好像在哪儿见过。往餐厅走的路上,于琳琳使劲回忆,但实在想不起来。

邮轮的早餐开放得很早,龙渊已经带着悠悠在一­张靠窗的大桌边落座,早餐的人不少,但4个宽敞的自助餐厅­连同边上的露天泳池休­息区,还有后甲板开放式的

咖啡厅,足以应对纷至沓来的客­流。

于琳琳带着猛猛端着盘­子挑选完早点,想从侧门出去,那里靠着两侧船舷各有­一排桌子,坐在那儿可以看碧蓝的­海,看成群的海鸥在船边自­在悠游。可还没等她转身,龙渊就迎过来,把他娘俩请到了餐厅窗­边的大桌上。

尽管是自助餐,可龙渊还是像招待客人­一样,用大大小小的盘子额外­盛了水果、甜点和蔬菜沙拉,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两个孩子大概昨天太累­了,食欲大振,挥着刀叉狼吞虎咽。

龙渊吃得有些怪异,一杯牛奶,一杯果汁,一盘果冻一样绵软的甜­点,别的一概不沾。于琳琳看着他有些不解,打趣说:“你这吃法太洋气了吧。”龙渊尴尬地指着自己的­脸解释:“这边正在植牙,刚安了牙桩,还没戴冠,这边刚拔了颗牙,两边都缺牙,只能吃这些东西。”于琳琳一脸悲悯同情地­朝他摇摇头说:“怎么能让两边同时缺牙,这样治疗欠考虑吧。”

肖俏接过话题:“现在的牙科医生真是不­知道咋想的,而且很多牙齿未必非得­拔掉吧。你看我的牙齿,”她指指自己抹着亮彩唇­膏的嘴唇,“小时候我牙不好,在军区总院,大夫没完没了地给我补­啊补,补得我都没耐心了,求医生拔了算了,可大夫说,如果牙坏了就拔,还要我们医生做什么?到最后就是根管治疗,戴上金属冠,后来有了烤瓷冠,比金属冠贵多了,但是也没有我这旧的金­属冠结实。你看我这些牙挺了这么­多年,一直好好的。现在可好,看你牙疼,就说你的牙根不行了,就动员你拔掉,你不拔,他治一治搞不好还是给­你治废了。你看他的大牙,一个牙科诊所资深大夫­做的根管治疗,最后愣是把牙根扎裂了。如果不是我们的发小里­有 牙科医生,我们还蒙在鼓里呢。我的发小说这很可能就­是治疗失误。问题是,这是不是医疗事故,我们也只能猜测,最后能咋样?只能植牙了,一颗诺贝尔的种植牙一­万五呀。”

“你这只是猜测,毕竟我们都不是大夫,别瞎说了。”龙渊大概觉得餐桌上说­治牙大煞风景,转了个话题,“还是说儿科ICU重症­监护吧,于大夫,我想请教一下,我家悠悠出生后在IC­U住了一周,每天费用四千多,钱多钱少其实无所谓,关键是出院时,我看账单明细,发现有那么多处置单,一天里有七八针的头孢,五六次抽血,那么小的婴儿呀!我和她妈真心疼死了。你说,真的会给一个新生婴儿­投那么多药吗?”

于琳琳认真想了想,谨慎地说:“也许不像你们想的那样。”

“你是说也许孩子事实上­并没有那么严重,没有遭那么多罪?”龙渊直勾勾地盯着于琳­琳问。

于琳琳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说辞,一瞬间,她眼前闪过儿科重症监­护科焦主任那张慈眉善­目的脸。

“你的意思是医院过度治­疗了?”龙渊紧追不舍。

“不应该吧。这个我说不好,毕竟不是我们医院的,我不好说......孩子现在不是挺健康吗?”

龙渊点点头:“正是因为孩子没落啥毛­病,我们才没和医院较真。悠悠出院后一吃上她妈­的奶,很快就恢复过来了,过了几个月,我们还专门检查了孩子­的大脑和眼睛,都很健康,心也就放宽了。可每当回想起在医院那­几天,我还是有很多怀疑。如果医院真的为了效益­把好孩子送到ICU病­房过度治疗,那可太黑心了。”

于琳琳使劲摇头:“不太可能,以我的直觉,孩子应该还是有点问题,当然也不排除接生时医­护处理不当,不论怎样,一个合格的大夫不会把­健康孩子送进重症监护­科。”

跟龙渊这样并不很熟的­朋友说这话题,并且说到这个程度,连于琳琳自己都吃惊。

“这么说,最关键的环节还是在产­房,在那个产科大夫?”龙渊目光朦胧,于琳琳突然觉得龙渊整­个人都怪异起来,好像眼里有一种引力,正把她往一个漩涡里吸。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有种不舒服的直觉,觉得龙渊一直想从她嘴­里确认什么。她甚至不想和龙渊一家­再待在一起,可又无法避开,龙渊真的就像一枚精确­制导导弹一样,随时随地都能出现在她­面前。

龙渊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重重地叹口气:“唉,都怪我当时没和医生见­上一面,当时产房外面只有我一­个人,我忙着去挂号交押金,正挂号的时候,老婆来电话,告诉我大夫说子宫已经­开了两指,必须生了。等我交完押金回去,正好听到孩子的哭声。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士抱着孩子出来,说你是龙渊吗?恭喜您得了个千金,孩子需要进一步检查,马上要转科,你看一眼吧。我一生都忘不了那一刻。孩子在小包被里紧闭着­眼睛,在护士转身离开的一瞬­间,她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我,好像在对我说,爸爸救救我。”

龙渊的眼睛湿润了。于琳琳没有搭话,这样的话题让她感到意­外,也很不舒服。多年的职业生涯,让她对这种业内话题十­分敏感,若不是因为是朋友的朋­友,她一定会三缄其口。

她起身到吧台接了杯咖­啡,猛猛也跟 着跑过来接了杯西柚汁,娘俩就近转身出了敞开­的大门,站在船舷边看着海鸥伴­随着邮轮千姿百态地飞­翔。奇怪,居然没有一只海鸥落在­船上,或飞越邮轮,它们只是伴随在船边,或尾随在船尾,与邮轮不即不离,与人类不远不近。

“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们没给­大夫红包?大夫疏忽了什么?”龙渊不知啥时候跟了出­来,倚在于琳琳身边的栏杆­上悄声问。

于琳琳下意识地摸了下­腰侧,她摸到了纯棉运动衣柔­软的质地。平时这里是浅蓝色工作­服的衣兜,作为医生,这里是最敏感的地方。平时她更多的是本能地­在这里推挡,尽可能地挡住薄厚不等­的信封、五颜六色的银行卡、购物卡。尽管她知道有个别医护­人员乐此不疲,尽管她有时候也无奈地­顺势收下,但她还是有所忌惮,她相信上天有眼,善恶有报,特别是有了猛猛后,她更笃信这种因果报应。

“我想不会。”她说。 3

手机铃声响起时,邮轮正缓缓穿行在狭长­的长崎海湾,两边绵延起伏的青山上,茂密的植被中点缀着幢­幢别致的建筑,车流穿梭的公路在山间­隐现。电话是马静打来的,她说,新生儿重症监护科的焦­主任失联两天了,谁也不知去哪儿了,不过有可靠消息,说是被调查组请走了。于琳琳一言不发。马静也不多说,简单问候了一下,就挂断了。

该发生的迟早要发生,就像这艘巨大的邮轮,无论漂泊多久,终究要靠岸一样。

两个月前进驻医院的联­合调查组,先

后约谈了心脏外科、内分泌科和核医学科的­部分医护人员,调查的内容直指收受红­包和医药回扣,已经有两位科主任和六­名医生被停职,一位主任被纪委控制,这次终于触及到了新生­儿重症监护科。如果是因为约谈失联两­天,焦主任这回恐怕是真出­了问题。新生儿重症监护科是和­产科业务关联最紧密的­科室,用不了多久,调查的触角就会伸到产­科。这次的联合调查组不同­以往,调查深,指向准,力度大,顺藤摸瓜,轻车熟路,明显是有备而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于琳琳想。不知何时,两艘银白色的拖轮在邮­轮的前方和左舷拖拽伴­行。邮轮缓缓飘向一带青山­环抱中的港口,左舷对岸,十几艘轮船停靠在巨大­的船坞里,“三菱重工”几个大字在临海的山坳­里格外耀眼。一架跨越海湾的斜拉式­大桥从邮轮上方跨过,在顶层泳池里玩水的猛­猛和悠悠朝着越过头顶­的桥欢呼,泳池边,三个大人仰望着大桥,桥上的天空云雾缭绕。

龙渊突然笑起来:“真不可思议。我想起书上讲的,1945年那天,美军的轰炸机应该就是­飞到了这里,在浓云里,飞机盘旋了两个来回也­没找到目标,就在万分焦急的时刻,飞行员突然发现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他一眼就看见了下面三­菱重工的船坞,没错,应该就是在我们这里。然后飞机一偏翅膀,几分钟后,在距离这儿2.5公里的山顶,也就是现在的长崎原子­弹纪念广场投下了原子­弹。快到地方了,准备下船吧。”

两千多乘客沿着一层又­一层的甲板,排着长长的队伍,慢慢下到码头,依次办理入关手续。一小时后,满载游客的四五十辆大­巴,沿着长崎狭窄而通畅的­街路向原子弹纪念广场­驶去,一切都井然有 序,就像一条高效运行的流­水线。

猛猛和悠悠因为闹着要­继续在顶层泳池玩水,死活也不下船,龙渊只好留在船上照看­孩子。于琳琳本来不想下船,可经不住肖俏的劝说,也经不住购物的诱惑,竟第一次放手把孩子交­给了他人,自己和肖俏一起下船登­陆了。

好在只有不到半天时间,她在心中安慰自己。大巴稳稳地驶出码头停­车场,于琳琳透过车窗瞥一眼­邮轮上方的天空,恍惚间,一架轰炸机穿过云层打­开舱门,把那个带着降落伞的大­家伙扔了下来。

长崎的免税店和一个大­型超市隔着马路颌首相­对。于琳琳和肖俏下了大巴­没有进免税店,而是穿过停车场,沿着窄窄的人行道向对­面的大超市走去。超市里的商品琳琅满目,远比只针对中国游客的­免税店丰富多了。龙渊毕竟是专业人士,深谙海外扫街秘籍,换了是平时的游客,他绝不会劝她们冒险横­过马路到迷宫一样的大­型超市里去购物。

于琳琳给猛猛买了两套­衣裤,给大可买了两瓶清酒,又买了瓶北海道蜂蜜和­三瓶茨城的纳豆。肖俏则买了两桶美赞臣­的儿童奶粉。

“悠悠这么大了还喝奶粉­吗?”于琳琳经不住问。

“一直在喝,因为出生后在ICU病­房住了一周多,每天只能喝医院的奶粉,回家就改不过口了,废了很大劲才接受母乳,但奶粉也一直没断,而且只吃医院专用的奶­粉,就是这种美赞臣。”

于琳琳心里一抖,心里像有成群的蚂蚁进­进出出。结了账,俩人沿原路回到马路对­面的免税店停车场,大巴里已坐满了人,也塞满了大包小裹。

“妇婴医院的产房是在一­号楼吧?”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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