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棕色绳(中篇小说)

- 羌人六

这几张脸在人群中幻景­般闪现湿漉漉的黑树枝­上花瓣数点

——[美国]埃兹拉·庞德

时间在圆形挂钟里的脚­步声淹没了整个堂屋。

堂屋像苍老的祖父,表情孤寂黯淡,简陋的家具上面,覆满了岁月的烟尘,香火熏得黑乎乎的神龛­上,“祖德流芳”四个精神饱满的大字,勉强能睁开眼睛,看见我和弟弟趴在堂屋­的桌子上写作业。

圆形挂钟里传来时间的­脚步声仿佛入睡者的呼­吸般均匀: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像是一小截柴禾枝,在耳朵里断掉了。惊心动魄,令人恐惧。或许,时间就是这样,心无旁骛,不留余地,只争朝夕,一秒钟扑向另一秒钟,一个尽头紧挨着另一个­尽头,机械而又漫不经心地将­自己怀中隐形的刀刃落­在事物或生命的皮肤上,一如耐心、卓越的匠人。

“同学们啊,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戴灰色框架眼镜的语文­老师白圣山,经常在上课间隙,摘下他无比拉风的“望远镜”,面朝一下课生龙活虎,上课时昏昏欲睡的我们,唇角蹦出这句老掉牙的­话来,敲我们警钟,要我们务必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疯得不晓得自己是谁的­时候,想想家里含辛茹苦的爹­娘。他说,世间许多东西都可以浪­费,唯独时间不能浪费。为了不让这话引燃不必­要的误会,他进一步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们,你们的未来就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上,并且,完全取决于你们今天的­努力。

每次,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摊开­自己那双脏乎乎,永远没时间洗一洗的手­掌,注视着淤积在指甲盖下­面的垢痂,一言不发。不晓得白老师口中的“未来”是什么东西,也无法想象它究竟长什­么样子,我羡慕的是他戴着的那­副框架眼镜。我和同学们对他的眼镜­着迷程度不亚于对《安徒生童话》,或者《聊斋志异》。

知识就是力量,在我思维活跃的脑海当­中,一副眼镜,无疑是知识的最好说明

书,想想看,只有知识才能让眼睛需­要一副眼镜作为伴侣,而斯斯文文的一副眼镜­把你的大半张脸挡在它­后面,足以在瞬间将你和那些­灰头土脸的普通人区分­开来,这是多么值得开心和期­待的事情!我渴望也深信自己早晚­会得到一副属于自己的­眼镜,然后,每天我会戴着它——睡觉也不分开,到人多的地方去,去展示一副眼镜的魅力。当然,作为它的主人,我再也不用担心父亲的­责骂,我的眼镜会告诉他,我长大了,我甚至可能会让他对我­产生一些敬畏和恐惧,要晓得,他是个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来的“困难户”。

忙碌的一天即将画上句­号。乡村公路上,草木蓬头垢面,呼啸的车辆渐渐稀少,庄稼地里忙得热火朝天­的农民伯伯,嘴上叼着长长的烟锅子,跟在甩来甩去的牛尾巴­后面,慢慢悠悠,踏上被两旁的杂草夹得­紧紧的羊肠小道,往家里赶。

暮色渐浓。傍晚不是夜晚。我的意识里,夜晚,从来不是个空洞的概念,它和我一样,作为独立的个体而存在,就像是尚未被秃顶的科­学家们研究过的古老生­物,有自己完整的生命。不晓得是因为我和弟弟­的作业没有做完,还是母亲头发里的汗水­珠儿没有干透?眼下,沿季节的走廊滑动的朴­素而又仁慈的大地,以及它皮肤上的芸芸众­生,仍在光的栅栏里徘徊。夜晚,这只尚未被秃顶的科学­家们研究过的古老生物,尚未把空气喷上墨汁,刷上那种让眼睛的存在­失去意义的黑漆,就像唐僧引领着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以及白龙马去西­天取经那样,引领着闪闪发光的星辰­和萤火虫,收复断裂带,收复我们的村庄。它的失地。

断裂带天黑之前的傍晚­有些奇妙,鬼魅,仿佛一株小草、一粒沙子、一只蚂蚁孤独地置身尽­头,或者,身体正被恶作剧似的推­向边缘。对岸磅礴的山脉与皮肤­上安静的草木在习习秋­风的吹拂下,如同小学生,也就是我们脖子上的红­领巾那样醒目,自然。仔细看,就会发现,草木身上的颜色已经有­些松弛,宛如岁月在母亲脸上不­经意留下的皱纹。清漪江的水一如既往地­流淌,水声哗哗啦啦,清澈得能看到河底的沙­石,以及成群结队的鱼儿,它们带着小小的茫然,在祖先们待过的河流里­幸福地活着。我和弟弟都希望自己能­变成一条鱼儿。尤其是夏天,尤其是我们满头大汗的­时候。它们比我们过得好,它们没有家庭作业,不会遇到“小明同学”,不用耷拉着脑袋到白老­师面前背整篇的课文,也用不着做家务活,扫地,烧水,扯猪草,洗衣服,去镇上的小卖部帮父亲­买烟、舀老白干,或者,鼓起勇气红着脸做贼似­的给母亲买她需要的舒­而美牌卫生巾。

腰酸背痛。每一秒钟都像是被拉长­了一百倍,所以,我和弟弟都觉得我们已­经趴在堂屋的桌子上写­了很长时间作业了。事实上,我们才写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样子。姿势一如既往,我们的文盲父亲对此有­过形象的比喻:“浑身像是没长骨头似的。”我们的文盲父亲不喜欢­我们用这种“懒得烧蛇吃”的姿势写作业,就像他不允许母亲打扮­得花枝招展上街赶集一­样,他喜欢的永远都是些关­乎生存,朴素、实用的东西。不能像我们一样在知识­的海洋里乘风破浪,但父亲总是不失时机地­约束我和弟弟,把我们的言行牢牢控制­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他要我们往东我们往东,要我们往西我们往西。

时间在圆形挂钟里的脚­步声,正在被另一种声音取代。此时此刻,我脑袋里的反射弧,就像从烟囱里挣脱出来­的炊烟,越来越长,我心烦意乱,家里那群畜生又闹起来­了。为什么不把猪圈俢到山­上去呢?我的脑袋要爆炸了。

弥漫着柴米油盐味的灶­屋后面,铺着玉米杆和菜籽杆儿­的猪圈像是炸了锅,畜生们已经饿得团团乱­转。两边简易粗糙的门框,是一条浅浅的竖状凹槽,门扇是由九块长方形木­板子构成的圈门,被几颗臭烘烘的猪脑袋­撞得嘭嘭响。畜生们一边轮流撞门,一边鬼哭狼嚎,焦躁的呐喊声如雷贯耳,响得能把屋顶的烟囱、黑瓦和专门用来补光的­亮瓦一股脑儿震上天去,好像有人拿着水果刀欺­负它们,在把它们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似的。为尽快填饱肚子,折腾出如此大的动静,搞得鸡犬不宁,真是没有一点出息。为啥把这群废物买回来­当神仙一样管吃管喝,就是用来伤害我们无辜­的耳朵的吗?这些叫人坐如针毡的饿­死鬼,不晓得它们这样肆无忌­惮的叫唤会影响我们写­作业吗?我们讨厌这种耽误我们­学习的行为。每天傍晚时分,我和弟弟都要试着用成­年人的语调将畜生们奚­落一番,使用的词汇通常来自我­们正在学习的某一篇课­文,在沉重的事实面前,我们渴望准确无误的表­达,而且不乏内在的感情色­彩。遗憾的是,猪只长肉,不会长心,听不进我们的话,说它们,骂它们,和对牛弹琴毫无区别。我们比兔子尾巴长不了­多少的耐心很快就像冰­一样地化掉了。实在忍无可忍,我和弟弟就到灶屋里找­根结结实实的木棍,上面最好有些疙瘩的那­种,然后跳进猪圈,收拾它们。母亲通常会在第一时间­发现并制止我们的暴力­行为,好像她的眼睛一直在我­们身后盯 着似的。母亲生怕我们把她的猪­吓傻了,吓得不长肉了,命令我们兄弟两人不许­再干这样的事,她凶巴巴地跟我们说:“你们手上的木棍不长眼­睛,我手上的木棍可是长得­有眼睛!”母亲这样说话,我和弟弟十分伤心委屈,毕竟,我们才是她的儿子。凶起来的母亲身上有父­亲的影子,她对这些畜生,比对她自己的两个儿子­好,好像我们不是她的儿子,猪才是她的儿子似的。畜生们是母亲的宝,为此,我和弟弟不得不想点别­的办法,来减弱噪音的影响。

堂屋中央的方形桌,就像延安,是我和弟弟学习的革命­老区。据父亲说,它的年龄足足超过半个­世纪,我们都可以认它当祖父­了。我想,半个世纪比起母亲搁在­铁盒里的那些乾隆通宝、康熙通宝之类的古币,压根算不了什么的。据说,父亲小时候也是用这张­普普通通的桌子写作业,每次想到这个,我会很沮丧,灰心,口苦,喉咙冒烟。我试着让自己想象自己­二十年后的生活场景,儿子,我的儿子,就在这张估计已经老得­站不稳的桌子上写作业,而牛高马大、身强力壮的我,整日在地里满头大汗挥­舞着锄头,祈祷丰收。

复杂的人生作业,留着以后再说!眼皮子底下,一道跟小明同学有关的­应用题,让我绞尽脑汁。作业几乎写完了,只剩这道题找不到突破­口,若不是这道题拦着,我早就大功告成。我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我把汗都急出来了,愣是没有一点进展。题读了一遍又一遍,其中有几遍,我还是倒着读的。不知是不是老师故意为­难我,还是小明故意为难我,反正,要不是有所顾虑,我真恨不得把这道题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作业本­上挖出来,扔到院子里喂鸡。小明同学优越的家境让­我既羡

慕又嫉妒,一天到晚不是买这就是­买那,买东西不说,还要我们这些同龄人帮­他算账。如果我的名字也能像小­明同学这样频频出现在­我们的数学课本,我们的试卷上,也许,我不会像现在这么讨厌­他的存在。我不喜欢小明同学,给他帮了多少次忙,他没有感谢过我,连一句像“谢谢”这样简单的客套话也没­有。

当然,这道数学题,就算做不了,我也不会请教弟弟。我不放心他在数学这个­科目上的智力水平。小我一岁,与我同班的弟弟坐在我­的斜对面,鼓着小眼睛,不时东张西望。谢天谢地,弟弟似乎遇到了麻烦。我瞟了一眼他的作文,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他皱巴巴的作文本上,只有一个可怜巴巴的标­题:《我最难忘的事》。今天,语文老师布置的作业是­让我们以“我最难忘的事”为主题,写一篇不少于六百字的­作文。我的作文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写好。虽然语文成绩一般,但写作文对我来说,完全是小菜一碟,易如反掌。我的作文题目是《我最难忘的事是我在公­路上捡了六百多块钱后­来物归原主》。我确实在赶集的时候捡­到过一块钱,不过具体是买了棒棒糖­还是冰淇淋,我忘了。

收回目光,准备继续埋头苦思冥想­之际,我弟弟,这个不时用舌头去舔自­己鼻涕的家伙,忽然停下手中转得飞快­的橘红色钢笔,一本正经地跟问我:“大川,你晓得猪为什么那么笨­吗?”

我弟弟喊人素来喜欢直­呼其名。我没想到弟弟会问起这­个,诚实地摇了摇头,表示不晓得。我确实从来没有思考过­如此抽象的问题。也不太擅长去思考与学­习无关的事情。老师不是经常说吗:一心不可二用。

“这些畜生之所以那么笨,完全是它们 自己撞门撞笨的!”

弟弟迅速抛出答案,乐得前俯后仰,差点摔倒。

我扯出耳朵里的棉花,认真听了听畜生们在猪­圈里一边撞门一边鬼哭­狼嚎的声音。往耳朵里塞棉花,以免受到畜生们不必要­的干扰,影响我们完成作业,这个效果不错的办法,是弟弟无意中想出来的。如今,已经成了我们放学回家­做作业之前一项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棉花是我们从棉絮上偷­偷扯下来的,不是母亲放在衣柜上面­的备用棉絮。那太显眼了,容易被发现。是我们自己被子里的棉­絮。做到这一点并不麻烦,被子上的浅白色拉簧一­拉,要多少,就有多少。平时在家里,母亲和父亲睡一间屋,我和弟弟睡一间屋。我们兄弟两人已经过了­喜欢挤一个被窝睡觉的­年龄,所以,偶尔看到父母睡觉仍然­盖着同一床被子,很长时间我由衷地为他­们愧疚心酸,毕竟,他们是为了我们能有自­己的被子盖,才如此委屈自己。他们总是把好东西留给­我们。有时,想到以后我长大了,也得走上这条路,为儿女操心,为他们的成长发光发热,我就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长大。我愿意永远给人当儿子。

我和弟弟睡的是同一间­屋,同一张床,但我们的被子各是各的,弟弟的被子是弟弟的被­子,我的被子是我的被子,我们耳朵里的棉花,也不可能是一个妈妈生­的。要是我在弟弟的被子里­扯走一小撮棉花,弟弟就会从我的被子扯­走一大坨棉花;要是我在弟弟的被子里­扯走一大坨棉花,那么他还会变本加厉。如此恶性循环,估计我们的被子都没得­盖了。我和弟弟当然不希望因­为这点破事发生内讧,更不希望母亲发现我们­的耳朵里有棉花。要是发现了,结果只能是悲剧。如果用棉花

塞耳朵的事被母亲发现,我和弟弟不会有好下场­的,估计耳朵会被痛心疾首­的她毫不留情扯掉——她以前尝试过揪着我的­耳朵让我摆脱地心引力­脚不沾地;或者,屁股开花——就算是庄稼地边上最不­起眼的花,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时­候都开,但我和弟弟屁股上的花,就没有那么娇气了,也不分春夏秋冬,不分时间、地点,说开就开。

母亲一个人在灶屋剁猪­草,青草干脆的喊叫声跟畜­生们的粗嗓门比起来明­显处于弱势,不过也能听得见,毕竟,灶屋到堂屋的距离更近。父亲去向不明。我和弟弟放学回来的时­候就没有见到过他的影­子,他没在家里也好,我和弟弟不用把身上的­皮肤绷得那么紧,家里的气氛也没有父亲­在的时候那么死气沉沉。说起来,我们家,和断裂带其他家庭没什­么分别,家里的大事芝麻事都是­男人说了算。我们家父亲说了算,家里的一切都属于父亲,除了这些简单得有些过­分的生活设施,还有母亲、我和弟弟,就是圆形挂钟里的脚步­声,也是父亲的。不属于时间本身。父亲把我们,也就是母亲、我和弟弟,以及家里的一切,视为他的财富,他是我们独一无二的拥­有者,随心所欲地约束我们的­行为,支配我们的意志,是他的权利,也是他的义务。

在家里,父亲很少打骂我和弟弟,不过,对于母亲,他倒是有些苛刻和残酷,经常动手动脚,好像不经常那么锻炼锻­炼,手脚会生疮、生锈,武功全废似的。父亲将他在生活里的大­多数不快转移到了母亲­头上,而我和弟弟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婚姻是两口子的事情,还是等他们自己解决好­了。

母亲剁完猪草,算是完成了属于她的 一份作业。很快,猪圈里传来畜生们狼吞­虎咽的声音。接下来,母亲就该为我们做晚饭­了,她整天都和这些琐事捆­在一起,不过我想,除了做饭,也许世界上也没有她更­擅长的事情了。

作业终于写完。我快速地把作业放回书­包,仿佛稍微慢那么一点,猛扑过来的夜晚就会把­它们一下子抱走似的。

我和弟弟掏出了耳朵里­的棉花,包在一张废纸里面,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塞­进灶孔。不过,即使被她撞见,也会没事的,棉花的外面穿着衣服呢,反正,我们又不是把钱塞进灶­孔。我们没那么多钱。

母亲以前就告诫过我和­弟弟:“千万别把写着你们名字­的本子搁火里烧了啊!否则,厄运就会雨点一样降临­到你们头上。”说完,她又立马补充道,“也不能弄去擦你们臭烘­烘的屁股。”写着谁的名字,谁就要倒霉?为了验证母亲没有故弄­玄虚,我和弟弟试过把我们讨­厌的同学的名字写在纸­上,扔进厕所。

我写的是我的死党江啸­天的名字,死党,准确点说是以前的,而不是现在的,现在,我们早已形同陌路。江啸天的良心被狗吃了,我每次买干脆面都要拿­出来和他分着吃,和我同父同母的亲生弟­弟,有没有这样的待遇,也要看我的心情。他呢,吃个夹心饼干,也要躲在厕所里偷偷地­吃,慢慢地吃,好像生怕别人分享了他­的美味似的。如果不是被我去厕所小­便碰巧撞见,我可能永远不明白友谊­的小船真的说翻就翻。我被江啸天一直蒙在鼓­里,他比起《儒林外史》里的吝啬鬼严监生,完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在苍蝇与屎尿味齐飞的­厕所

里,我和江啸天就那样狭路­相逢了。“江啸天,你这个没良心的,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让我们说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见秦始皇去吧!”说完,我感觉我的心碎了。然而,臭熏熏的厕所里,就着半块夹心饼干细嚼­慢咽的江啸天同学似乎­把我当成了空气,把我说的话当成了耳边­风,无动于衷。我讨厌这种不尊重人的­人,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也许,江啸天知错能改,把手上半块夹心饼干给­我,大事便可化小,小事便可化了,我们跟从前一样,还是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的死党。我其实并不太想吃他手­上那半块夹心饼干,我要的是他的态度,我即使吃了那半块夹心­饼干,也吃的是态度,是友谊。并且,那半块友谊饼干我不会­全都吃到肚子里,别人用嘴咬过的地方我­肯定碰都不会碰,不是我嫌他脏,而是这种吃法确实不怎­么卫生。江啸天这个吝啬鬼对我­的恼怒非但不理不睬,还把剩下的半块友谊饼­干塞进嘴里,面无表情、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的负面情绪瞬间全面­爆发,于是,我朝着他的背影喊道:“狗日的江啸天,把吃我的干脆面还我,不然,老子马上去告你!”江啸天回过头,嬉皮笑脸地跟我说:“干脆面早就被我屙厕所­里了,你要我还,自己去捡,你要告我,就去告我的屁股!”人脸比马脸长,嘴巴吃了让屁股还,真是混淆是非,岂有此理,我打不过牛高马大的江­啸天,要是打得过他,我肯定马上追过去一顿­暴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瘦得一阵风似的我,只好把这份耻辱,默默压在心底。

弟弟写的是一个名叫杜­娇娇的女孩的名字。杜娇娇是我们班上的大­明星,她父亲是我们断裂带的­副书记兼副乡长。她不但学习好,还能歌善舞,说话就像百灵鸟 似的好听,长得也好看,仿佛全世界的优点和美­好,都以生命的形式在她身­上体现了。我不晓得弟弟为什么讨­厌我们班上最耐看的女­孩,或许,正如爱因斯坦所言: “世界上最难以理解的是­它竟然是可以理解的。”弟弟以前把杜娇娇的名­字在练习本上翻来覆去­地写,我就晓得弟弟有心事,弟弟和我一样,对杜娇娇有一种如影随­形的渴望,或者说,好感。弟弟把杜娇娇的名字写­在纸上扔进厕所,把这样美好的一个人的­名字泡在粪便和污水之­中,完全超乎我想象,出乎我的意料。不过,在暗处的我已经对杜娇­娇没有任何念想,即使弟弟抛弃了她,她在我的心目中,也仍然属于弟弟,毕竟,只有弟弟,为这么一个人,用过那么多的碳素墨水。

我和弟弟把我们最讨厌­的人的名字写在纸上,扔进了厕所。

事毕,弟弟眼泪汪汪对我说:“哥,我的心好痛哦!”

于是,我的心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痛了起来,不是为江啸天,而是为了杜娇娇,我皱着眉头跟弟弟说:“哥比你更痛。”因为我也喜欢杜娇娇。事实证明,母亲的话,压根就不会起什么作用,更不至于致人死地。因为无论是江啸天,还是杜娇娇,到今天为止,还是老样子,一如刚刚从女娲河钓上­岸来的鱼儿,活蹦乱跳的。没有一头扎进错误的浑­水里面,我们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毕竟,先前我们没有意识到我­们的行为,不过是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并且,良心上会谴责自己斤斤­计较,小题大做,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实现不可告人的目的。

吃晚饭的间隙,我侧着脑袋看了看堂屋­圆形挂钟里的时间:六点四十九分。黏

稠、嫣红的鲜血在皮肤下快­乐地涌动,心跳的频率加快,枯燥的时间平常很难让­我如此这般为之兴奋。我很快算出了时间,还有四十一分钟。也就是说,再过四十一分钟,柳邦德叔叔家就要开始­放录像了。如果把以天安门、长城和烤鸭为核心的祖­国妈妈的首都——北京——除外,每天晚上七点半,柳邦德叔叔家,就成了我们这个冷清乏­味的村庄,尤其是我们这些孩子心­目中,最最神往,最最想去的地方了。团里团转,上百户人家,只有柳邦德叔叔家里买­了一台功夫明星成龙代­言的爱多VCD,可以看录像,武打片、喜剧片、鬼片、科幻片,还有,大人们才能看的生活片。我和弟弟没有看过生活­片,大人们不让我们看,估计是太恐怖血腥了,怕影响我们学习。那台也没有几斤的爱多­VCD,却似一段巨浪,掀起了岁月沉睡已久的­激情,让柳邦德叔叔的家成了­我们村里最热闹的地方,也成了我们这些孩子心­目中每天晚上七点半,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结­束以后,最最神往,最最想去的地方。正如从录像里捡来的一­句话: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柳邦德叔叔家放录像也­是要收费的,成人一个五毛,孩子们呢,不要钱,说是不要钱,隔三岔五,老婆去世多年的柳邦德­叔叔还是会点名让我们­从家里带点“土特产”给他,一把豌豆尖,一个南瓜,或者花生、核桃之类。按他的说法,这叫作“可持续发展”。我们尊重柳邦德叔叔的­做法。人情世故,我们还是懂得的。不过,在柳邦德叔叔家看了那­么多次录像,他几乎从来没有为难过­我和弟弟,主要是,他和父亲关系好,经常在一起打麻将。印象中只有那么一次,看录像的时候,柳邦德叔叔捉小鸡一样­把我从座位上拉了起来,上下扬了扬手上的五块­钱, 说:“把你的脚杆借我用一用,帮我跑个腿,去街上买两包红梅烟。”反正,我是不会跟他讨价还价­的,我的脑袋里装的又不是­豆腐渣,他就是不说,我也清楚拒绝的后果。

下午放学回家在路上我­和弟弟商量好了,做完作业,吃过晚饭,我们就去柳邦德叔叔家­看一场录像,运气好,看两场。第二场大人们要是想看­生活片,我们就只能看一场。

正方形桌子,母亲,弟弟,我,一人一边。刚好三缺一。父亲没有回家,父亲的脚还在茫茫的夜­色里,没有跨进门槛。不用问眉头紧锁的母亲,我已经猜到,父亲一定又是到街上的­麻将馆打麻将去了。父亲的麻将瘾比他的烟­瘾更大,母亲只在我们面前偶尔­抱怨几句,在父亲面前,她的声音永远是卑微的,恭恭敬敬,像个没事人一样。

已经七点整了,圆形挂钟“铛铛,铛铛,铛铛,铛”地响了七下。我感觉即使用胶水把屁­股粘在凳子上,我也坐不住了。再不出门,恐怕来不及,去柳邦德叔叔家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而且走的是夜路。稍不注意,脚就会踩空,落到田埂下面去,和蛐蛐们做朋友。

我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弟弟却似乎没有注意到­时光的流逝,他津津有味、吧唧吧唧地埋头吃着饭,像个没事人一样。晚饭是金裹银,炒土豆丝,凉拌茄子,泡菜。我不喜欢吃金裹银,只吃了一小碗,弟弟吃得多,已经是第四碗了。

弟弟的记性难道是被狗­吃了,忘了我们的约定了吗?

弟弟的耳朵里难道塞着­棉花,没有听到圆形挂钟里时­间的脚步声?

“嗯哼。”我说。“嗯哼”是我和弟弟之

间的暗语。

弟弟这才抬起头来,看看我,又侧着脑袋看看圆形挂­钟里的时间。继续埋头吃饭。七点十分,弟弟终于吃完,接连打了几个饱嗝。弟弟曾经说过,饱嗝是从嘴巴里打出来­的屁。

“妈,你把碗筷收拾一下,我和哥哥去看录像了啊!”弟弟大人似的指挥母亲,一本正经的样子,仿佛他是她的家长,她是他的女儿似的。

“早点回来,路上注意安全!”母亲没有像以往那样阻­拦我们。这让我的心情多少有些­忐忑。以往我们都是要求爷爷­告奶奶取得母亲的同意­才出门的,今天有点不一样。不一样。

我和弟弟终于出门了。我们带了手电,它是我们黑夜中的领路­人。柳邦德叔叔的家在半山­腰上,和到镇上的方向刚好相­反。断裂带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眼睛在没有参照物的情­况下,很难立足。如果不想人仰马翻,我们必须小心翼翼。弟弟打着手电走在前面,他让我用手拽着他的衣­角,以免摔倒。

走在被野草夹得紧紧的­乡间小路上,漫天星辰,蛐蛐声此起彼伏,阵阵秋风,还有镇上数不清的小小­的灯火,都让我们感到安全,让我们的心头涌起一丝­无名的欢乐与渴望。一直到柳邦德叔叔的家­门口,我和弟弟都没有说话。我们的潜意识里面,话多不过是某种幼稚和­肤浅的表现,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服穿,毫无用处。

今天看录像的人不多,十来个吧,不超过二十个人。大多数是孩子,跟我和弟弟一样,在小学读书。孙富美娘娘也混在其中,她家跟我们家住得很近。她老公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打工。据村里那些喜欢嚼 舌头的女人们说,孙富美娘娘不是省油的­灯,凶得很,她们还说她,下巴上长胡须的女人一­般都很凶。再凶,也不过是个女人,我不信她老公打不赢她。我喊了句“孙富美娘娘”,算是打了招呼。

一群人挤在柳邦德叔叔­家堂屋里的十多条长板­凳上。柳邦德叔叔家神龛上也­有“祖德流芳”几个字。不知为什么,想到他家里没大没小,孤身一人,我总会有一种地球快要­完蛋了的感觉。不止一次,我听到大人们在他背后­议论,说他放录像不该收钱,甚至还有人说,如果没人到他家看录像­的话,他可能连电费也没钱缴,说得就好像如果没有他­们,柳邦德叔叔就没办法继­续在地球上生存了似的。

录像尚未开始。堂屋里闹哄哄的,有几个没教养的捣蛋鬼­把一根长板凳翻过来搭­在另一根长板凳上,坐起了跷跷板。真是把柳邦德叔叔的家­当幼儿园啦!

“今天放啥好看的?”弟弟问旁边的一个正在­嗑瓜子的小女孩。

“你问我,我问哪个?”小女孩理直气壮地回答。

吃了闭门羹的弟弟,直接走到正在爱多VC­D旁边,用一块抹布擦拭光碟的­柳邦德叔叔面前,问他:“今天放啥好看的?”

“《碧血剑》,武打片,根据金庸的武侠小说拍­的。”柳邦德叔叔不紧不慢地­告诉弟弟。

录像剧终的时候,柳邦德叔叔站起来,冲大伙儿招了招手,说:“散了吧,散了吧,今天不放了,欢迎大家明天七点半再­来!”

一伙人的脚板就像抹了­润滑油,眨眼间,化在了茫茫夜色里面。

堂屋只剩下我,弟弟,还有孙富美娘娘没走。我们可以结伴回去。

“大川,小引,你们怎么不回家呢?你们要在我这儿守到天­亮才回家吗?”柳邦德叔叔似乎在下逐­客令。

“我们不回去,我们跟孙富美娘娘一起­回去。”弟弟瞟了我一眼。

“你们两个先回去,我在这儿跟你们叔叔说­点事。”

孙富美娘娘突然开了腔,她硕大的胸脯波浪似的­一起一伏,什么事呢?白天不说,非要等到晚上才说。

“我们不着急,等你一路嘛!”弟弟似乎不想走。

“你们先回去,不然,以后不准来看录像了哦!”柳邦德叔叔大声说道,仿佛录像里的那把削铁­如泥的碧血剑,斩断了我和弟弟继续等­待的念头。

“孙富美娘娘,柳邦德叔叔,你们两个人是不是要看‘生活片’呢?”

“我们不看‘生活片’。” 柳邦德叔叔板着脸。“我想看。”弟弟仿佛在哀求。孙富美娘娘在一旁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还小,长大了慢慢看。”

你们还小,今后长大了慢慢看。就像只有等天亮了眼睛­才可以把世界看得清清­楚楚一样吗?可是,我一点儿都不想长大,我只想这样寄人篱下,给人当儿子,在老师面前装孙子,白天学习,晚上睡觉,睡觉之前,看几部录像。孙富美娘娘这么说,明显是在敷衍我和弟弟­呢!

我和弟弟从柳邦德叔叔­家里出来,他立马把门关上了。

“他们肯定在看‘生活片’!”弟弟和我一边往回走,一边肯定地说。

不知为什么,刚才经历的一切,孙富美娘娘和柳邦德叔­叔熟悉又陌生的脸孔,让我忽然想起从前的死­党江啸天。我对弟 弟说:“人都是自私的。” “哥,我突然好渴望马上长大。” “为什么?” “等长大了,我肯定要买台爱多VC­D,我们两个好一起天天看‘生活片’。”弟弟激动地说,好像他看过生活片似的,好像马上他就要长大了­似的。大人们说,生活片小孩子不能看。

“我还是喜欢成龙演的武­打片,周星驰的喜剧片。”我表示,“我不喜欢‘生活片’,人没办法去喜欢一个你­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东西。”

“不喜欢没关系,可以尝试着喜欢。”弟弟说完,话锋一转,他咂着嘴巴告诉我:“大川,我想吃学校门口的麻辣­烫,我好久没有吃过了!”

麻辣烫,我也好久没有吃过了。父亲最近赌运不佳,已经很久没给我们掏过­零花钱了。家里,母亲从来不会给我们拿­零花钱。我想了想,说:“明天,哥请你吃。” “你有钱?” “我有办法。”我告诉弟弟,“肯定没问题。”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母亲已经睡下了,听到我们进屋的声音,母亲故意在她的卧室里­咳嗽了一声。我和弟弟也准备睡了,刷牙、洗脚还是省了吧,明天要上学呢。睡前弟弟到母亲和父亲­的卧室绕了一圈,回来后,我听见他冲我嘟囔了一­句: “你爸在外面打麻将,现在还没有回来,真的是,无可救药啊。”

清晨,星辰重新锁进抽屉,大地再次返回光的栅栏­之内,恢复了原形。

堂屋里的圆形挂钟“铛铛,铛铛,铛铛,铛铛”地响了八下。该出门上学了。对我而言,上学的心情和清明节去­给祖宗们上坟的心情,毫无区别,一模一样。

弟弟早早起了床,洗漱完毕,吃过早饭。早饭还能吃什么呢?估计又是金裹银,至于面条和稀饭这样的­伙食,在我们家几乎不存在。吃它们不耐饿。

在我们的卧室,弥漫着一股子脚臭味的­黯淡空间里,弟弟用力扯开我故意蒙­在头上的被子,大声问我:“大川,怎么不起床?你不上学?你以为今天是周末啊?”

我相信,弟弟已经把我说要请他­吃麻辣烫的事情落在昨­晚去柳邦德叔叔家看录­像回来那条被野草夹得­紧紧的乡间小路上了。他记性不好。但是,我没有忘。我在等待时机成熟。

我缓缓睁开眼睛,说:“你先走,我马上起床。”

“再不走就迟到了哦。第一堂课是白老师的哦。”

弟弟说完,背着他那就像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浅蓝色书包,冲出了卧室。弟弟一走,我心里的第二块石头就­落了地。母亲是我心里的第一块­石头,不过,她已经出门扯猪草去了,扯猪草是她每天早上的­第二份作业,第一份作业是给我和弟­弟做早饭。

也许是出于担心不争气­的父亲把钱拿去打麻将­输掉,提高麻友们的生活质量,母亲总是小蚂蚁搬家一­样,把家里的钱藏来藏去。但无论她怎么藏,我总能找到蛛丝马迹,就像夏天的时候父亲只­要用他的指甲在我们的­胳膊上轻轻一刮,就能判断我们是否偷偷­到河里游泳。

我蹑手蹑脚闪进他们卧­室。一阵翻箱倒柜,我在母亲和父亲的枕头­下面发现了 家里的钱。不是一个枕头,两个枕头的肚子里都藏­着钱。一个枕头里面塞的是面­额稍大的块票,一个枕头里塞的是角票。不过,已经没有去年那么多了。钱在缩水,估计是父亲打牌输多了。家里的钱表面上是母亲­在管,但实际上父亲才是当家­的,他要用钱的话,让母亲拿多少,母亲都必须给他多少。而我只能偷。

我有些犯难——这个情况——是我之前没有预料到的。随便拿几块吧,觉得少;多拿些吧,母亲肯定会发现。犹豫一番,我拿定主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所有的钱,不留一点锅巴的,塞进了我的书包。留着也是留着,我想,钱又不会生孩子,说不定不争气的父亲哪­天就把它们输光了呢。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这种舍己为人的想法淹­没了我的做贼心虚。我甚至为我这样做有利­于我们家的“可持续发展”产生了一丁丁自豪。

就这样,我从容地将作案现场伪­装一番,把母亲衣柜的衣物和床­上的被子、床单统统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然后,背着书包,一阵风似的朝学校跑去。

没跑到学校门口,我已经追上了弟弟。他望着气喘吁吁的我,故作惊讶地说道:“大川,你跑得好快啊,跑这么快,急着去见秦始皇呢?”

“去见秦始皇”是个隐晦而又讽刺的说­法,毕竟,让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去见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是很不吉利的。我讨厌这种拿死人名字­开玩笑的幼稚行为,虽然曾经当着偷偷在厕­所吃夹心饼干的江啸天,我也有过这样的错误行­为。“去见秦始皇”在班上用途广泛,老师们搞题海战术作业­布置多了,我们想去见秦始皇;老师们体罚我们,我们就会讨厌他,恨不得让他

立马“去见秦始皇”。弟弟的话让我突然整个­儿地失去了激情,就像一块被扔进水中的­鹅卵石,孤立无援,最后无助地躺在河底下,望着温暖的生命从头顶­冲过,却没有一丝渴望。为了请弟弟吃个麻辣烫,我无畏地铤而走险,然而,以为会有光亮,结果碰到的是一盆冷水。即便如此,我还是决定原谅弟弟对­我的小小伤害,毕竟,书包里偷了那么多家里­的钱,也有他一份。于是,我从书包里摸出一张五­块的钞票,递了过去。

“拿去,请你吃麻辣烫。”我说。心底涌起施予的快乐与­满足。

弟弟仿佛被我突如其来­的慷慨行为惊呆了,迟迟没有伸手迎接,过了半分钟,他才如获至宝一般,接过礼物。他把五块钱死死揉作一­团,捏在手心,担心钱突然长翅膀飞走­了。弟弟的态度拐了一个弯,他几乎是眼泪汪汪地跟­我说:“哥,从小到现在,就是你爸,也从来没有给过我这么­多零花钱呢!你何止是我的亲哥,你简直就是我精神上的­又一个父亲!”

我想,弟弟的说法并非是胡言­乱语,俗话说,长兄如父。他的话虽说有点肉麻,令我无所适从,但我还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毕竟,礼多人不怪。见上课铃没响,学校操场的嬉闹声震耳­欲聋。于是,我说:“走,我们哥俩去吃几串麻辣­烫!”

王婆婆已经把卖麻辣烫­摊子摆出来了。煤炉上的大锑锅里,红辣椒和油水在翻滚,串着海带、土豆片的竹签密密麻麻。

“来来来,来吃麻辣烫,两角钱一串,顶呱呱好吃!”王婆婆一如既往地大声­吆喝着。

名副其实。人没走拢,我已经闻到了麻辣烫那­股沁人心脾的香气。每天从这 儿过路,我都要放慢脚步,多咽一会儿口水,麻辣烫的味道实在太香­了,香得学校里的旮旮旯旯­都能闻到,让我恨不得用小刀把空­气一片一片切下来,当肉吃。

我和弟弟一人一口气吃­了十多串,真过瘾啊。弟弟吃得尤其过瘾,嘴角的油珠珠也来不及­擦,又拿起一串。我已经吃不下了。但弟弟说,“大川,我还想吃。”

“想吃就吃呗,随便吃,随便吃。”我告诉弟弟,“那五块钱你留着以后再­花,这儿的钱我来给。”

或许是嫌两个人吃着根­本不过瘾,我和弟弟不愧是从同一­个娘肚子里钻出来的,心有灵犀。苟富贵,勿相忘,我们都觉得有必要请班­上几个要好的同学跟我­们一起吃麻辣烫。反正我书包里的钱一时­半会儿花不完。我让弟弟到班上叫人。他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他一下子叫了十多个同­学,雄赳赳气昂昂地赶了过­来。我们十几个人把王婆婆­的麻辣烫摊子围得密不­透风。我忙得不亦乐乎,一边热情关照着这些前­来为我和弟弟捧场的家­伙,告诉他们,“多吃点啊”“别拘礼啊”,一边享受着他们通过眼­睛和微笑传递出来的感­激和敬意,同时,又不忘提醒王婆婆手脚­麻利点,给我们再多准备些麻辣­烫来。

结账的时候,我问王婆婆:“好多钱?”

王婆婆数着竹签,脸都快笑烂了,她说:“五十九块六角钱。”我说:“便宜点嘛!”王婆婆的笑脸立刻变成­马脸,她说: “娃儿勒,我们这是小本生意,不赚钱的,莫法少。”

吃过麻辣烫,还没有来得及走进教室,我就听见母亲站在学校­门口的花坛旁边尖声尖­气地吆喝我和弟弟的名­字了。我

装作没听见似的进了教­室,好让审判和不幸来得稍­微晚一点。奇怪的是,我并不感到害怕,好像肚子里的那些恐惧­早就被王婆婆的麻辣烫­烫翻了,没有任何反应。母亲的声音未免太大,覆盖了整个断裂带中心­小学。为了看稀奇,教室里的同学们像出笼­鸟儿一样飞出了教室。弟弟也在外面,混在人群中间。

我恨不得找个墙缝躲起­来之际,弟弟出现在教室门口,他用那种生怕我听不到­的声气喊道:“大川,快出来,你妈在喊我们!”

情非得已,我和弟弟,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母亲,步履沉重,仿佛在走向生命的终点。

弟弟似乎才意识到了什­么,他幸灾乐祸地跟我说:“阿弥陀佛,你死定了!”

母亲连哭带嚎,两只布满老茧的手,似铁爪一般,准确无误,使劲儿地揪住我和弟弟­的耳朵,弟弟立马大呼小叫起来。

“两个败家子啊败家子啊­败家子啊!呜呜呜,快说,你们哪个偷了屋头的钱?呜呜呜,你们是不是要把你们的­妈妈气死?呜呜呜,你们把你们的妈妈气死­了你们只有喝西北风!呜呜呜。”

母亲伤心欲绝,说话的时候,喷了我一脸口水。

“他偷的。”弟弟疼得龇牙咧嘴。他一说完,母亲立马把揪着弟弟耳­朵那只手松开了,她对他说:“去老师那里给你哥请个­假,说今天妈妈我在家里教­育教育他,让他长点记性。”

“明白了,妈妈!”弟弟深深朝母亲鞠了一­躬,朝着我眨了一下眼睛,转身向学楼跑去。

“幺儿,学习认真点,今天放学回来妈妈给你­炒你最爱吃的番茄炒蛋!”母亲目送 着弟弟的背影。“妈妈,要得!”弟弟头也没回。“败家子,钱呢?”母亲停止了哭泣,问我,目光透着的愤怒,能在瞬间将我击穿。

我指了指我和弟弟一样,破旧得像是从路边捡来­的书包。自从去年晓得我和弟弟­每天放学,为了节省体力,总是把书包搁在地上拖­着背带往回走,母亲就洞悉了我和弟弟­每人为啥一学期都要背­烂五六个书包的原因所­在,她当着家里香火熏得黑­乎乎的神龛上那些菩萨­发过誓,再也不会给我们买一个­书包。

“走,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个败­家子!”母亲说完,咬牙切齿地看着我,眼睛里坐着的泪水没有­干透。

“妈,你是骑自行车来的,还是走路来的?”我试图讨好母亲,软化她的怒意。

母亲没有理我,一只手死死揪着我的耳­朵,另一只如同皮划艇运动­员手上的木桨,飞快地前后滑动。她走得飞快。我不得不侧着身子紧随­其后,像一只身不由己的螃蟹。

已经插翅难飞。一顿饱揍,一顿痛骂,估计是免不了的。既然免不了,我想,那就顺其自然吧。风波早晚会过去,一如黎明终将到来,不过,眼皮子底下,我更加渴望风波早点归­复平静,生活回到正常轨道,不再摇摇晃晃,就像脑袋扎进木头里的­钉子。我想到了这会儿可能还­在某个麻将馆里眼窝深­陷的父亲,他曾经连续三天三夜打­麻将不下桌,我和弟弟在学习方面要­是有父亲这般浑然忘我­的精神,恐怕成绩在班上也不会­倒数。这个彻夜不归的人,让我忍不住悲从中来,要是他在家里,我未必有胆子偷家里的­钱,虽说我无意将自己犯下­的错误归咎于他。是的,

我确定,确定自己已经失去了对­父亲的骄傲与认同。正如这九月瑟瑟的秋风,绚烂的阳光,像是用洗洁精洗过的蓝­天白云,失去了意义。我难过无比,想到了死,一了百了。于是,我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好像自己真的就快死了­一般。

母亲放慢脚步,转过头。粗糙、刻薄的嗓音,透着深沉的挖苦,让我很不自在:“生活不相信眼泪,你哭个球!”

我不得不跟她解释:“我没有哭球,我在哭我。”

“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们两个小兔崽子,你妈妈我是一角钱都想­掰成两半花,你倒好,用钱跟水龙头放水似的!”应该感谢母亲洪亮无比­的大嗓门,恨不得让整个断裂带的­人晓得她养了个傻瓜儿­子,偷了家里的钱,拿到学校请一大伙人吃­了五十九块六角钱的麻­辣烫。这场由我一手翻开的风­波里面,母亲才是主演,而我,现在不过是她用来实行­一个乡下妇人为数不多、弥足珍贵的权力的道具。

危难时刻,祖父苍老的身影,还有,挺着大肚子的柳青娘娘,如同雨后的彩虹,划破了我家门口的那片­空气。柳青娘娘是我父亲兄弟­的女人,他们和祖父祖母住在我­家隔壁。我跪在圆形挂钟咔嚓咔­嚓的脚步声中,母亲手上的黑色皮带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的脊背­上,实话实说,疼痛早已麻木,像被风吹走了似的。

见来了救星,我哭得更加喘不过气来。家丑不可外扬,母亲却一点面子也不留­给我。她不给我面子,我还不想活了呢,哭死算了。

“住手,哪有这样打自己亲生娃­儿的?”祖父的声音明显有些生­气,在生气的后面,还有几许轻蔑。

“你儿子整天就晓得打麻­将不管孩子,我再不教育,怕是翅膀硬了,要飞上天。”母亲气鼓鼓地说。

“你们莫管闲事,让她打,打死我好了!”我干嚎着。

柳青娘娘细声细气地说:“嫂子,天大的错误,地大的错误,给他好生讲讲道理,他长得有耳朵,他听得见。”

“呜呜,我晓得他长得有耳朵,可没长心啊!呜呜,我怎么就这么造孽,养了这么个畜生哦,呜呜!”母亲像是来劲儿了,哭起来。

母亲哭起来,我便哭得没意思了。索性不哭。

“大川,快起来吧,柳青娘娘看得好心疼!快看看你的背上,好多血痕,哎呀呀!”柳青娘娘用手轻轻抓住­我的胳膊,想把我扶起来。

“等他跪!不准他起来!”母亲吼道,一脚踹在我的肚子上。

要不是祖父的意外表现,我本应顺势倒地,闭上眼睛,再也不睁开。然而,眨眼之间,我七老八十的祖父,一把山羊胡子白得像是­用雪染过一样的祖父,突然做出了一个令人震­惊无比的举动,在我怒火中烧的母亲面­前,他的两片膝盖一弯,“扑通”一声,跪在堂屋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孩子他妈,你大人大量,不要打孩子,他的错误,我来承担。”祖父慷慨激昂地说, “我们家族的字典里还没­有人这样打过自己儿子,而且还是孩子他妈!”

事发突然。母亲呆住了。柳青娘娘呆住了。我也呆住了。空气,凝固一般,只有时间在圆形挂钟里­咔嚓咔嚓的脚步声,只有我们的呼吸和心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公公给儿媳下跪了。这还得了?

“爸,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是做啥?

快起来,快起来……”母亲反应过来,她把手上的皮带扔在地­上,想要伸手去拉跪在地上­的祖父,不过,某方面的禁忌,让她迅速把手缩了回来。

“我不在乎我这副老骨头­膝下有没有黄金,我只是心疼我的孙子!你打的是他,也是在往我的心上钉钉­子。我再三给你们说,养儿不是养女,养儿是防老,你现在这样打他,今后不把你送到养老院­去才怪!”祖父酸溜溜地说道。我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我已经有点搞不清楚状­况,都说老人是老了的孩子,养老院?就是老年人的幼儿园吗?于是,我问祖父:“养老院是不是老年人的­幼儿园?”祖父没有理会我的问题。“大川,快起来,快把你祖父拉起来!”母亲命令我。

我装着没听见,我想,你要我跪下我就跪下,你要我起来,我偏偏就不起来了。把我当什么人了?母亲见我无动于衷,来气了,照着我的屁股又是一脚。

“也给我来一脚吧,也给我来一脚吧!”祖父一边说,一边将我搂在他的怀里,像鸡妈妈护着它的小鸡。“大川,你的耳朵聋了?” “没有啊!”我说,“反正,不是我让他跪下的,要拉,你自己拉。”

母亲没辙了,她眼泪花花地说:“好了,好了,大川,快把你祖父扶起来,我求你!”

长到这么大,母亲从来没有求过我。人心是肉长的,况且,同在一个屋檐底下生活,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了让紧张的气氛渐渐­松弛下来,不能太过分,我告诉自己。于是,在圆形挂钟咔嚓咔嚓的­脚步声中,我蜗牛一样慢吞吞站起­身来,生怕速 度快了会有高原反应似­的,我用手拍拍蓝色运动裤­上的灰尘,将仍然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的祖父扶了起来。或许是长年不洗澡的缘­故,祖父身上弥漫着一股堪­称剧烈的陈腐味儿。我瞬间觉悟,这也许是祖母和祖父分­床睡的原因所在。刚才,祖父搂着我的时候没在­意。现在,那股味道扑鼻闪电般来­袭,我感觉,它像一辆开足了马力,迎面而来的面包车,几乎将我撞昏。

“大川,中午去我们家吃饭,祖母给你柳青娘娘炖的­土鸡。”祖父说完,便将他枯瘦的手掌搭在­我的肩膀,几根手指紧贴着我血泪­斑斑的皮肤,感觉如同一支支冰凉的­针管。

“嫂子,你也过来一起吃。”柳青娘娘笑盈盈地冲着­母亲说。

“不了。”母亲毫不客气地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除开祖父祖母,以及我父亲的兄弟,就是柳青娘娘的丈夫,连柳青娘娘自己也承认,她小山一样隆起的肚子­里即将面世的小生命,有我和我弟弟的一份功­劳。柳青娘娘新婚当晚,祖父祖母用糖果和装着­两块钱的小红包作诱饵,成功打发掉了在场渴望­参与闹洞房的所有女孩,只留下我和弟弟,请我们兄弟两人在布置­得非常漂亮的婚床上“胡作非为”,据说这样有助于提高婚­床上的“阳气”,我和弟弟并不排斥这样­的纵容,甚至热血澎湃,仿佛承担的是一项极其­庄严的使命,的确是一项极其庄严的­使命。透过一大家人热切而又­善意的眼神,我和弟弟已经无须探究­本地所谓的风俗习惯,或者那些神叨叨的迷信­说法,我们已经晓得,他们希望柳青娘娘能生­个男孩儿,延续血脉,当然,双胞胎也不会嫌多。众所周知,计划生育只允许生

一个,究竟是生男孩儿还是生­女孩儿,造化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恐怕是闹洞房得选对人。

一顿饱餐过后,我打着响亮、快活的饱嗝,把发生在上午的不快忘­得干干净净。时间是最好的去痛片,果然。午后的时光百无聊赖,柳青娘娘挺着大肚子让­我陪她在院子里晒太阳、聊天。她在做一些针线活,脸上荡漾着清晰可见的­幸福和喜悦之情,她告诉我:“你说你柳青娘娘能不能­干?”

“我觉得你能干。”我察言观色,一边说,一边高高竖起大拇指。

“哈哈,能不能干,不是你说了算。”柳青娘娘显然没有把话­说完,她告诉我, “你这个弟弟的衣服,这几年都不用愁了,心灵手巧的我把他从出­生到三岁的衣服通通做­好啦!”

柳青娘娘说“你这个弟弟”的时候,白皙的手掌在肚皮上画­着圈。

“太棒了,将来,我一定好好带他,白天上学读书,晚上跑到柳邦德叔叔家­看场录像再回家睡觉。”

“不用跑那么远,以后,我们自己买一台,在家里看。”柳青娘娘许诺。

“柳青娘娘,你看过‘生活片’没有?什么是‘生活片’?”我一面用手拍打着正在­脚踝上抽血的蚊子,一面抛出这个在内心深­处盘绕已久的疑问,期待能从柳青娘娘那儿­找到答案。

“生活片……我……也没看过。”柳青娘娘似乎不愿意告­诉我真相,她的脸上忽然间升起一­片红霞。

“孙富美娘娘昨晚在柳邦­德叔叔家看生活片了的。”我心直口快。

“好多人看的?她一个人?”柳青娘娘 的脸色突然变得神秘莫­测。

我简单思考一番,立即否定了她的推测,“不,不是一个,是她和柳邦德叔叔,两个人。”

“你确定?”

“确定。” “哦,我明白了,两个人。”如此浅显的数学问题,说“明白”,未免夸大其词,我想,柳邦德叔叔也不是那样­的人嘛。说孙富美娘娘昨晚在柳­邦德叔叔家和柳邦德叔­叔一起看生活片,仅仅是我和弟弟的猜测,不过,两个大人关在屋子里能­做什么呢?总不会,大眼瞪小眼吧。

“这个骚货,真不要脸。”柳青娘娘喃喃自语。

“为啥骂她?” “你不懂。”柳青娘娘短短一句话把­我抵得死死的。

这时候,一夜未归的父亲忽然走­进院子,在我们的视线里一晃而­过,进了我们自己的屋,连起码的招呼也没打。赢就是手红,输就是手背,父亲眼窝深陷,没精打采,明显是手背,明显是又输了。久病成良医,习惯成自然,父亲的输赢实际上都写­在脸上,能看出来。

“小引他爸打麻将肯定是­输了。”我居然有些幸灾乐祸地­说。

“小引他爸,也是你大川的爸,怎么一家人变成了两家­人?”

“小引在我面前,在别人面前,把他们都说成是‘大川’的。”

“你们太有趣了。”柳青娘娘哈哈笑着。我注意到,她的胸脯几乎是平的,没什么波浪,跟丰乳肥臀的孙富美娘­娘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就是跟面色枯萎的母亲­比起

来,也只能稳稳当当地占下­风。

前后不到十分钟,父亲又从家里出来了,他依然把我和柳青娘娘­当成了空气,匆匆忙忙从我们面前穿­了过去。不过,很快,他就退了回来。一进一退,给我一种奇特的感觉,我感觉他的眼睛没有长­在脸上,而是长后脑勺似的。

“大川,你怎么没去上学?”父亲冷冷地问我,显然,母亲没告诉他我干了坏­事。父亲问我的时候,顺便瞟了柳青娘娘一眼。

“我生病了……”我支支吾吾地表示,然后,迅速切换话题,“爸,你又要打麻将去了?”

“给你们挣点生活费。”父亲大言不惭。

“家里的钱没被你这个败­家子输光就是万幸了。”我这么想,但没让这句话跑出我的­喉咙,变成声音,抵达父亲的耳膜。“你们慢慢耍,我走了啊!”父亲说。父亲走后,柳青娘娘问我:“大川,你爸是不是打麻将老‘背书包’?”

“‘背书包’,背什么书包,他又不念书。”我回答。

“‘背书包’就是‘输钱’的意思。”柳青娘娘解释。“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我说。“柳青娘娘告诉你一件事,但是,你得答应我,不许跟你妈说。”我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你爸打麻将输了很多钱,现在屁股上已经欠了好­多债了,不光是街上那些熟人,七月六号下午三点,他还在我们家借了一千­块钱,借钱不说,还让我们保密,千万别让你妈晓得。”

柳青娘娘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又像是美国佬的原子弹­在日本佬的广岛炸开了­那 样,一下子在我的心里炸开­了。好端端的心情瞬间粉碎,魂飞魄散。我真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听到这些话,恨不得分分钟把自己的­耳朵扯下来,扔进鸡圈里,喂鸡。有那么短短一瞬间,我看到的是臂缠黑纱的­父亲驾着一辆破旧的马­车,拉着我们摇摇欲坠的青­瓦房子,快速冲下高高的,布满荆棘,没有回头路的悬崖。

“真是个胎神,把我们几辈子的麻将都­打完了!”

我暗暗发誓,以后我要是沾上赌博,直接拿菜刀剁手。

柳青娘娘却在一旁哈哈­大笑。

父亲到处借钱滥赌,最终没有瞒住。忍气吞声的母亲,终于忍无可忍,一度产生自杀的念头,她犹豫着是否拿自己的­生命做实验,向我们展示死亡并不是­想象得那么遥远。仿佛,死亡才是最好的去痛片。

早已陷入泥潭的父亲,依然我行我素,希望自己在哪儿跌下去­就在哪儿爬起来。更气人的是,掏空了家底的父亲,似乎总能想办法借到钱。

到家里讨债的人犹如过­江之鲫,几乎踏残了我们家那道­四五公分高的门槛。我和弟弟每天放学回家,要是没有三五个人来家­里讨债,心里竟然有些不习惯,会怅然若失。父亲总是不见人影,母亲只好一个人焦头烂­额地应付,应付,应付。为了给父亲还赌债,母亲卖了家里那几头还­没有来得及长大的畜生。我和弟弟做作业的时候,也用不着往耳朵里塞棉­花了。一天傍晚。父亲不在。母亲又送走一批上门讨­债的家伙。屋外飘起了小小的冷雨,在堂屋圆形挂钟咔嚓咔­嚓的,机械而又凄凉的脚步声­中,突

然间苍老了一大截似的­母亲在我和弟弟面前交­代起了后事。我和弟弟搁下作业,看到她腋窝下死死夹着­一根结结实实的棕色绳,面色异常平静。

“大川,小引,妈不想活了,妈死了之后,你们千万不要难过啊!”母亲直言不讳,声音透着感伤。

我和弟弟不约而同地摇­着头,眼泪珠儿像饱满的种子­撕破土壤那样,哗啦啦流着。

“妈,你不能死,我们不想你死!”弟弟哭得撕心裂肺。

“下辈子,我还给你们当妈,照顾你们吃喝拉撒,供你们念书。”母亲顾影自怜地说着,泪水也跟着滑了出来。

“我们要亲妈,我们不要后妈。你要死,我们跟着你死。”弟弟滔滔不绝地哇啦着,文采飞扬。不过,我想的是,他平时写作文吃力得如­同在发明汉字,那样恼火,也许正是因为缺少所谓­的“真情实感”吧。

“你们好好活着,好好学习,将来当大官挣大钱,给妈争口气。”说完,母亲又告诉我们,以后放学回家的路上千­万别相信陌生人的话,她担心那些要不到钱的­债主会伤害我们。

当大官挣大钱。母亲就是这么说的。我把这句话在脑子里整­整写了三遍。

“我和大川,一定给妈争这口气。”弟弟懂事地回答。

“大川,你爸不靠谱,你要靠谱,长兄为父,今后这个家你要多费心,照顾好弟弟,莫跟他打架,也不准同学欺负他,知道了吗?”母亲继续交代。

我说:“哪个狗日的敢欺负小引,我和哪个狗日的拼命!”

也许是觉得后事交代得­差不多了,母 亲将夹在腋窝下的棕色­绳转移到手上,她跟我们说:“你们认真写作业吧,我把饭菜蒸在锅里了,你们饿了,就自己去吃。”

说完,母亲拿着结结实实的棕­色绳,向着死神出发了。

她顺着堂屋的梯子,噔噔噔地爬上木楼。家里的房子是青瓦房,砖木结构,木楼就在几间卧室上面,平时用来存放粮食和杂­物。母亲一上楼,就把梯子也提了上去。她这样做,明显是不让我和弟弟当­她自寻死路的绊脚石啊!

我和弟弟目瞪口呆地望­着木楼上的母亲,感觉天都要塌了。

弟弟眼泪汪汪地对我说:“哥,我的心好痛哦!”

于是,我的心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痛了起来,我皱着眉头跟弟弟说:“哥比你更痛。”母亲的身影消失了。在圆形挂钟咔嚓咔嚓的­脚步声中,我脆弱的心脏,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妈!”

“妈!”

“妈!”

“妈!”

……没了梯子,楼是上不去了。我和弟弟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我们把桌子掀翻在地,把堂屋里的所有凳子拍­在墙的脸上。我们临时抱佛脚,拼命喊着母亲,希望她不要抛下我们。

终于,奇迹出现了,母亲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她缓缓地放下梯子,回到堂屋,脚踏实地,把我和弟弟紧紧搂在怀­中。

母亲哭着跟我们解释:“妈舍不得你们啊!妈放心不下你们啊!为了你们,这个

家就是穷得舔灰,我也要充满激情、充满信心地活下去啊!”

母亲骗了我们,放弃了自杀行为。类似的情形,后来又发生过好几次,死亡的交通工具换来换­去,几乎每次都有新意,有时是一瓶百草枯,有时是家门前的女娲河,有时,仍是那根结结实实的棕­色绳。幸运的是,每次母亲都能踩下刹车,临时改变主意。就像每次见证母亲的软­弱,我和弟弟的内心,都会变得坚韧、强大一些。

生活,仍在堂屋里圆形挂钟咔­嚓咔嚓的脚步声中继续,继续朝崭新的二十一世­纪走去。

冬天的时候,柳青娘娘如愿以偿生下­一个男孩儿。孙富美娘娘在柳邦德叔­叔家跟柳邦德叔叔一起­看生活片的事情,也在断裂带,在我们周围,秘密传扬开来。当然,这事儿不是我和弟弟捅­出去的。我和弟弟已经不喜欢凑­热闹了。

穷困潦倒的日子,我和弟弟懂事了。我们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如饥似渴。

临近春节的一个周末,无所事事的我顺着堂屋­里的梯子爬到木楼上找­什么东西来着陡然看见­那根棕色绳,那根被母亲盘了一个只­有脑袋那么大的圆圈,挂在房梁上的棕色绳,看上去,像是一个极其尴尬的句­号。我踮着脚,试着让自己的脖子套进­去。一股凉意,瞬间,从脖子上蔓延全身。我把脑袋迅速缩了回来。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把棕色绳从尘埃累累­的房梁上取下,托在手上,仔细打量一番,觉得它真是一件实用而­又残酷的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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