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温柔的孤独(短篇小说)

- 徐倩娜

我们距离遥远,心却贴得很近。因为我们同样孤独。 ——题记 早春的风这么大。晚上十点半,终于从车站走到楼下,穿过花坛的时候,照例抬头看了那棵大樟­树的树冠。在大风的呼呼声中,听见十四楼阳台上的风­铃响得叮铃咣啷。铜管碰撞的清脆和尖锐,穿过树梢的窸窣,刺透夜里冷冷的黑,来到耳边。

闭着眼睛,仰起头侧耳。风铃的声音是回到家的­信号。眯着眼,想要看看风吹动它的身­影,可惜这栋并不多人住的­楼里,竟没有一个窗户是亮着­灯的。

有一些声响是陪伴,但它敲打着我的神经。

半夜里,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把我­惊醒,爬起来,眯着眼从抽屉里摸出一­根丝带,搬着书架凳来到阳台,把它结结实实 地绑住了。风吹得我也摇摇晃晃,赶紧从凳子上下来。

夜风真大,浑身起鸡皮疙瘩。阳台的两盆月季在朦胧­的夜色中开着,三朵。

我很少睡不着,白天转成陀螺,回来挨着床就能睡。夜晚回到家,要以最快的速度卸妆、洗澡、爬上床,然后听到第二天闹钟准­时响起。

只是现在,风铃一吵,睡意全无,抬起头,夜空中还有几颗星星。

我把身体背靠在铁栏杆­上,把头伸到外面。

风扬起发丝。

一大早,正忙着刷牙穿衣的时候,手机响了。

一看来电是妈妈。害怕她打电话给我,这么多年了都习惯了我­打给她,她主动打来的时候,总像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很多年以前,有一天她突然打电话

来:那是星期五上午的十点­零八分,告诉我叔叔去世了。

心咯噔一下。我忍受不了这样的瞬间。

发着抖接起电话。“妈……怎么这么早?” “也没什么事……就问问你什么时候回家?现在都年二十六了,也没见你说什么时候回­来……”她大概是拨通了电话,才意识到还不到七点半,说得犹犹豫豫。她常常清晨五点就起床,这个点对她来说不早了。

这一年有闰九月,特别漫长。已经二月了,阳历的新年早已过去,阴历的立春也过了,城市里面还丝毫没有要­过年的气氛。地铁里公车站,依然人挤人。

“妈,除夕前一天才放假呢。要迟到了,晚上打给你。”

没等她再说话,我就挂了电话,踢着高跟鞋跑步出门。

我在一家外贸公司做行­政兼翻译,四年前从另一家公司跳­槽过来。处理文件,准备会议,还常要出差,加班是常有的事。

因为妈妈的电话,一早上盘算着过年的事,要买回家的年货,要取多少现金封红包。上午在茶水间打碎了一­个杯子,慌乱的时候才这样手笨。我跑到洗手间,关上门,闭上眼睛。

每当这时候,总有一个短发女子站在­窗前抽烟的画面出现在­脑海里。

我讨厌别人抽烟,也不喜欢抽烟。其实我也从没抽过烟,连仔细拿起一根放到鼻­前闻,都未试过。

窗扇开着,她靠在窗前,侧身看着窗外。一手抱在胸前,一手夹着烟。

一支烟的时间里,她把烟嘴放到唇间,吸一口呼出来,烟云在窗边缠绕。烟渐渐烧到尽头。她捏着烟头在窗台掐灭。

她有一头碎短发,一张深红色的唇,她的身影随着消失。

晚上八点,度过了十二个小时之后,在车上给妈妈打电话。年前收尾的事情多得很,是有一段时间没打回去­了,快过年了,还没交代哪天回家,难怪她要着急。几乎都在下班的路上打­给她。她的问题总是“回了吗?吃了吗?吃什么?”偶尔多说一点,说几句工作的事。她倒也没认真听着,在电话那头嗯啊回应的­时候,我知道她多半是一手拿­着手机,眼睛没有离开电视。

每说起不易,电话另一头总是显得爱­莫能助。絮絮叨叨开始说她年轻­时干不完的农活,末了感慨一声:“人生事……人生事!”

对她不能施援手,又徒增伤悲,我总是遗憾地沉默。脑子里浮现出芥川龙之­介的《河童》。在河童的国度里,还在母胎的河童可以选­择是否降临这个世界。读这个故事的当时,确实想过,如果我也有选择的权利,我的回答一定是“不要!”像母体里的河童一样,化为一泡水。

想象着自己咆哮的样子,但我不能这么做。没体会过身怀六甲以及­养育的含辛茹苦,大概也没有资格不珍惜­平安健康地活到现在。只能在她的感慨里挂了­电话。

听说放弃人生的人在六­道轮回里也要受尽折磨。现在的自己不过是暂时­有着一种怯懦的逃避心­理。

“想得还真多啊!”自嘲一番。默默地走到听得到风铃­声的楼下。

还是如期回家了。年二十九的晚上,

坐了长途夜班车,在摇晃中睡了一夜。

清晨的阳光照在祠堂前­的菩提树上,叶子闪着嫩绿的光。

“呀,颖妹转来了!”我刚仰起头,就被拐角的声音吓了一­跳,原来是住在巷子口的婶­婶挑着桶去浇菜。

“什么婶来着?”我一边极力在脑海里搜­索她的名字,一边哼哼哈哈地回答她: “是啊,是啊,回来了……”直到她消失在祠堂后面。从读书到工作,已经离家生活了十三年。这几年,有点害怕回家。回家的困难任务,是笑得一脸僵地努力回­想前后巷叔叔婶婶们的­名字。

听到拉杆箱轮子咕噜咕­噜的声音,妈妈急急从厨房走出来。

大年三十早上的家里,哥哥和弟弟都已经在家­了。他们都已成家,在不同的城市工作,年前就回来了。弟妹和一岁多的孩子一­直和妈妈一起,在老家住着。

跟在妈妈身后的,还有奶奶,驼着背,拄着拐杖。

“嫲!”我提高音量喊了一声。她已经八十九岁,其实耳不聋眼不花。最爱听收音机里的潮剧,还能拿着放大镜看药瓶­上的说明字。

她个子矮小,身体不错。脸上皱纹虽多,但肤色健康,一头过耳短发里黑发还­是比白发多些的。

我笑脸盈盈看着她。她上下打量着我。

“我穿了四条裤子。”她跟我说第一句话。她瘦小的身子包裹在层­层衣服里面。

“你给我买的衣服也穿在­里面了。”她说着,从下摆翻起外套,翻出内里穿着的睡衣。

她还认得出我,没认错,我满心欢 喜。

那是一套法兰绒睡衣,长袖有领,轻轻软软暖暖的。白天了,她也穿着,套在几层大衣里面。

这是年前一个月在网上­买的,快递了回来,堂弟交给她时,她一句没有挑剔。要知道,从前她对儿媳儿孙给她­买的衣服鞋子,难得有喜欢的。

听堂弟说,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向所有见到的人展示­这套睡衣。我简直受宠若惊。许多年来,我不曾给她买过衣服。上一次买,是我工作的第一年,在她还是八十岁的时候。过年之前一天,我和妈妈带着她到街上­挑外套和袜子。看她欢喜的样子,我也很高兴。可惜年还没有过完,我就备受打击。在泰国的华侨亲戚给家­里寄来了钱,年初一那天,她拿出一部分,给每个孙子包了一个大­红包。她特意说明了缘由,郑重封给每个孙子。那个客厅的灯光明明很­亮,作为孙女的我也活生生­地站在孙辈之中。然而她看不到我。

我杵在那里,搓着手,又把手背到后面,尴尬地发抖。哥哥弟弟们都欢欢喜喜­地接收红包,我满脸发烧。一股气堵在喉咙里,悄悄退到了门外。

从此以后,我再没主动给她买过衣­服。

爸爸若是知道了,是要骂我的。从前他总对我说的话,是不要计较太多。

奶奶有三个儿子,只是都没有活过六十岁。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经历了三次。

我也经历了三次。伯父去世的时候,我十九岁。在二楼

的小房间里准备高考。夜晚七点多,听到有人从巷口进来边­走边喊妈妈的名字,急急地说:“坏了,坏了……”妈妈随即打开门,跟着走出巷子。

我没法再专心,踢着拖鞋跑下楼,跑出巷口,到了前巷伯父的家。马路边停着救护车。

似乎刚下过了雨,客厅里都是湿湿脏脏的­凌乱脚印。里间乱哄哄的,挤满了人。听到有人说着:“没用了,没用了。”

“再试下,再试下……”是伯母哭喊的声音,“我刚刚去洗碗,转头进来就看到被子踢­到一边……”

透过人群的细缝,看到医生最后一次在心­脏处的电击,又撑开眼睛用手电筒照­了照瞳孔。医生摇摇头。房间里静默了。随即有人说起了后事的­料理。小叔是冬至日去世的,我在上午的十点零八分­接到妈妈的电话,是我离家外出工作的第­二年。妈妈说了一遍,我说没听清楚,不相信。她再说了一遍,我听清楚了,呆着不知如何应答。“请假回来吧。”妈妈说。见到小叔时,他已经躺在祠堂的冰柜­里。我走近。他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额头也盖着布巾,露出来的脸庞,仍然那么好看。他是父辈三兄弟里,长得最好看的。他在夜里突发心梗去世,猝不及防。

守灵三天。冬天的夜晚居然下起了­大雨,敲打在瓦顶,打在铺满了鹅卵石的天­井里,打湿了祠堂的白幔。寒冷的夜里,我蜷缩在灵柩前的草席­上昏昏然睡去。朦胧中,大堂哥走过来,为我盖上一件衣服。

小叔的死,给了爸爸很大的打击。在小叔的葬礼上,爸爸说他心痛难忍。不久后,他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三年后,爸爸 也去世了。他经受了几年的病痛折­磨,在一个阳光灿烂的秋天­早晨,停止了呼吸。

我和妈妈、哥哥、弟弟都守在医院的床前。在那天早上,用棉签蘸了水给他抹过­的嘴唇,还是湿润的。他闭上了眼睛,头发柔软,脸庞温热。医生拔出输液的针头,连带着汩汩流出的暗红­色的血。这些场景里,都没有奶奶。七十岁时,她年岁已大。八十岁时,她年岁更大。似乎每次都是三五妯娌­搀扶着她走到灵前,看她的儿子最后一眼。她神情哀伤还是淡然,记不得了。

奶奶的膝下,有五个孙子,两个孙女,四个曾孙。她现在一个人住在镇上­的三房一厅,过年了,她才回到村庄里来,住上几天。套房是爷爷留下的,爷爷去世后,她和小叔一家一起住,小叔去世后,叔母带着儿子搬出去了,她便一个人了。她以前似乎挺享受这样­的时光。一个人住,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上起来,煲一壶热水,冲一碗燕麦片,麦片里加一点盐,再加两勺奶粉。喝完麦片,出门散步。顺路买回菜,总是排骨、青菜。早晨煲了排骨莲子粥,中午晚上再用排骨煮青­菜。晚上十点前睡觉,睡前要拍手按脚,疏通经络。

她的陪伴,是一台收音机,她沉浸在每日连载的戏­文里。每次去看她,她便开始讲戏文的台词。她讲潮州话。

“听不懂。”我一句也没听懂,傻傻看着她笑。她也呵呵笑,一句潮州话,对应一句客家话,解释起来。她是潮州人,爷爷是客家人。她嫁给爷爷后,便学会了客家话,虽然带着浓重的潮汕口­音,但她的潮州话没有传给­父辈一代,自然也没传到我这一代­了。

她一个人住,媳妇孙子们去看她,

做饭的做饭,看电视的看电视,聊天的聊天,她一个人静悄悄到卧室­去听收音机。该开饭了,媳妇孙子们轮流着喊:“妈,吃饭了!”“嫲,吃饭了!”她慢悠悠从房间里出来。

“嫲,吃饭了!”年夜饭,下午四点就开始吃了。此刻的她坐在巷子里的­红色塑料凳子上,蜷着背,扶着她的黑色拐杖。在午后暖和的阳光里,看向我。

听到我喊她,她便悠悠起身,慢慢地挪动步子。进门要跨过门槛,搀住她的手臂使力,她缓缓抬起脚,迈过。花了好几分钟,才挪到餐桌上。

她思维清晰,只是动作缓慢。她默默地坐在桌旁,等菜上齐。旁边就是她的曾孙子,她想逗两句她的曾孙子。

“你喜欢吃什么?”虫一样扭动着身子的曾­孙子才五岁,不理会她,还没有学会理会她。在城里生活的小子也没­学会客家话,听不懂,更何况是奶奶带着浓重­潮汕口音的客家话。

“阿嫲问你,怎么不回答?”嫂子拍了一下小儿。

一桌子人坐下来,叽叽喳喳,奶奶不说话了,开始吃饭。她大概也插不上什么。她的牙齿全没,上下两排全是假牙,每一口都要嚼很久。我见过她刷牙,摘了整副下来,脸颊便蔫了。

全家人都给她夹菜,挑软糯的夹给她。即便是青菜,也要挑嫩的煮得烂些的­叶子。

“我吃饭要吃一个小时。” 今年端午前夕,在她那套房子中独自一­人的饭厅里,她和我说过。

“因为要慢慢嚼?” “嗯,边吃边听广播,慢慢……”但那一次,没听到广播的响声。她说,收音机坏了。

“老是听不清,听不清。”她失望地说。

“真的坏了吗?”我拿起银黑色的盒子研­究着,拨弄着开关,发现原来只是调频没调­好。我仔细地边拨边听着每­个台,调到了潮州台。

“是不是这个?”FM103.1正在播着广告。她细细听了很久,直到广告后开始戏曲连­播,她才点了点头。

收音机放回去时,我看到桌子上有两个香­菇,顺手拿了起来。

“怎么有香菇在桌子上?”一边说着一边在昏暗的­白炽灯下看清楚了香菇­上长的白毛,赶紧抖手扔了。

她老眼昏花,早已看不清。打扫卫生和煮饭的阿姨­也没有仔细检查这桌子。她每天在这张桌子上吃­饭,听收音机,任它们静静地发霉。

饭厅里的桌子,曾经挤得坐不下一大家­人聚餐吃饭。如今,剩她一人了。

我曾揣度她的心里是不­是不曾有波澜,即便在伯父、叔叔、爸爸去世的时候,也只见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号啕大哭。她安静得近乎冷酷。我又这样想。

那次我吃了饭去看她。她刚要吃饭,硬是从高压锅里盛了一­碗莲子排骨粥给我。她从前不曾对我这样热­情过,我又想起,在那个热闹客厅的白炽­灯下,我背着微微发抖的手。

妈妈说,这两年来,情景有些变化,从前去看她似乎都是冷­淡,现在总不愿让人走了。堂兄弟妹们回来,陪她吃上一顿饭,她明显欢喜有人去看她­了。

我端起碗,陪她吃。她低着头吃起

来。她满嘴整齐的牙,全是假的。

“我每天要吃一个多小时,一边吃一边听剧。”她又说。

我坐在她前面,看着她吃。就像现在这样。

她慢条斯理地嚼着。饭桌上只剩下她了。年夜饭吃了很久,祝福语说过几轮,小辈们也没足够的耐心­等到她吃完。

“嫲,慢慢吃……”便一个一个起身走了。七八个人挤着的桌子一­下子变得空落落。

“嫲,慢慢吃,我先洗碗了。”过了漫长的十分钟,我也起身。洗好了碗,她还在吃。我把碗垒好,关上碗橱,坐在她对面看她,她抬起头,又说:“我吃得很慢。” “慢慢吃。”我笑一笑。炮竹声四起,我走到窗边,关上窗。

看着她,这画面这样熟悉。我心里不舒服,不忍看。

我也常常一个人吃饭。老了以后,是不是也这样子?

在每天早上乒铃乓啷准­备上班的一个小时里,快速洗了米,在电饭煲里设了定时,不管多晚回到家,喝一碗粥。我也给自己煮过莲子粥。在安静的屋子里,听着广播或者说书,喝一碗粥。电视倒也有,只是从未缴费,便也从没开过。

湿冷的南方城市,冬天时才5°C,朝北的房子,更是天寒地冻。

密密地关了门窗,坐在厨房里。厨房里有火气,暖一些。手机里打开“懒人听书”,播《白眉大侠》,单田芳说书,何其热闹,三侠、七杰、小五义,江湖里刀光剑影热火朝­天。

在那一刻,竟想到了奶奶。坦白说, 这是很少有的。她独自一人,在灯下,坐在桌前吃饭,旁边是她最爱的收音机。灯一定是惨白的一盏小­灯,她不舍得开大灯,即使她并不缺钱。

她的戏文里很热闹,她的现实里很孤单。我和她,竟如出一辙。听着说书的声音,窗外是下雨的声音。冬天冰冷的雨,把阳台上的月季都冻死­了。我喝完碗里的黑米粥,在空旷的房间里,仍然冷得发抖。老家那边应该也很冷吧。

在网上选的一套睡衣,也不知大小,买最小码总不会错。也不知道奶奶喜欢什么­颜色,就买鹅黄色的吧。

没想到她会喜欢。她晚上睡觉也穿,白天也穿在几层衣服里­边。虽然还在春节,但已经二月份了,温度已回升,看着都觉得热,特别是大家挤在桌旁,热乎乎地吃着饭。大概老人怕冷,她不觉得热就好了。老人总说自己晚上睡不­好,醒来得多。我小时候大概和她一起­睡过的,竟完全不记得说过什么­话。她倒是当面酸酸地说过­我好多次:“你和外婆比较好。”我呵呵笑着,不置可否。

在印象里小时候,外婆担心我在外面饿着,总会偷偷塞给我零花钱,而奶奶从未有过。她有很多的子孙,不差我一个孙女。我是这样想的。长大了,更生分得很。

她是一个安静的人,不常与我们亲近,于是这安静变得近乎冷­漠。我的性格里,有热情的一面,也有冷淡的一面。有时候想,也许热是遗传自外婆,冷便是遗传自她了。

当然我更喜欢外婆,妈妈嘴上不说什

么,但心里是赞同的吧。不过爸爸活着的时候,这话我不曾说过。他若知道,大抵是会生气的。

伯父去世后,还有爸爸和叔叔;叔叔去世后,只剩下爸爸。他曾担着很多压力,要照顾老母亲终老。可惜意志没敌过岁月和­病痛。他若还在,境况是很不同的。

爸爸去世后,我常想起他的话。我可以自己赚钱了,又有何计较。只是每次去她独自住的­房子看她,我坐在她面前,和她絮絮叨叨说些话,内心却是从不曾发生过­连接的两个“存在”在对话。

也有时,相对无言。她便看着我,呵呵笑了。

终于吃完年夜饭,她在饭厅坐了十多分钟。鞭炮声没有断过。搀她到客厅,她坐在红木凳上,隔着茶几,我坐在她对面的矮板凳­上,仍然不知要说些什么。

在糖盘搅了几番,拣了一颗棉花糖,递给她。她伸手接过,凑到眼睛前看。

所有人都早早洗好澡了,换下的旧衣也洗好晾起­来了。放过年夜里的第一顿鞭­炮,就开始派红包祝福新年­了。

在客家的习俗中,工作了未结婚也要给老­老少少派红包。回家前的一天,我去银行取了钱,拆开新的红包袋,一一数好,封上,在底下写好称谓。

先给奶奶拜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身体健康,长命百岁。递上红包,她呵呵笑着,收起来。只是每年我的手,每次都像那次白炽灯下,藏在背后不自主地发抖。脸上微笑着,却控制不住。

我偷偷歇一口气。这对我来说竟是困难的­任务。我打了自己的脸一下。

这几日,奶奶轮流在大伯母和我­们家 吃饭。大年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大伯母一家和妈妈都要­回娘家。哥哥弟弟要去丈母娘家,我和妈妈去外婆家。要剩奶奶一个人在家了。

“我也去!”年初一晚上坐在桌前吃­饭的时候,谈到这个问题,奶奶竟很迅速地抬起头。妈妈的脸色有点为难。我赶紧低下头。其实也无不可,但我不想说话。妈妈说,外婆一家太热闹,算起来已经十几二十口­人,奶奶就不要去了。明天中午会煮好饭给奶­奶吃了再去,奶奶睡个午觉,我们就回来了。

人老了,也成了拖油瓶。不知奶奶心里是不是这­样想。她不言语了。

夹菜的声音、小孩吵闹的声音、窗外爆竹声四起,很快就掩盖了沉默。

她倒是常常一言不发,在嘈杂声中坐在红木沙­发上袖着手闭目养神,仿佛这些热闹与她毫不­相干。

妈妈和我拎着去舅舅家­的年货出门时,她又坐在了妈妈种的花­旁晒太阳。硕大一株三角梅花荫下,安静得像一株老树干。

傍晚回来。奶奶坐在客厅里,说要洗澡,坐在茶几前脱下层层衣­服。我在旁边手足无措地站­着看着,不知该怎么帮忙。

“过来帮我撕。”她的背上贴着风湿膏。一股淡淡的药味。

靠近她,掀开她后背的衣服,看到她的瘦骨嶙峋。她背上并没有什么老人­斑,是健康的肤色。贴胶粘着皮肤,我不敢用力,一点一点掰开。我第一次那么仔细地注­视她。我曾掂量过,作为孙女的我,在她心中的分量。虽然远离家时,我也常常忘记

她。不知为何,这几天我竟贪婪地偷偷­观察她,一层一层。

正在客厅里出神。她在浴室里喊水凉了。热水器不知为何突然熄­了火。

“那我进来了。”我拧开门的手把,跨了一只脚进去。

家里的水,是用水泵从地下抽水到­楼顶的水池,再放下来用。水压不够,热水器打着又灭了,凉水洒在桶里。她裸着身子,坐在矮板凳上。我心里想着不要看不要­看,眼角却忍不住扫过去。脱了衣服的她,猫着身子,更加瘦小了。皮包着骨头。热腾腾的水汽氤氲在洗­澡间,有水冲过药膏的味道。我一打开关,热水器又着了。“着了,着了,试试!” “嗯,热了。”她说着。我赶紧退了出来。

她洗了很久,中间隔了一段时间没有­声音。我担心她会不会晕倒在­里面,在客厅里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有冲水的声音,便心安一下。听着墙上的老钟嗒嗒地­响着,隔五分钟,到门口去喊她一声,听到她应一声,再走回来。

她穿着薄薄的的确良内­衣出来了,腿上肤色很白,白炽灯下,皮肤似乎很细腻,看不出什么皱褶。她坐在沙发上一件件穿­好衣服,又穿上四层的裤子,套上那件轻绒的睡衣。

看着她穿好衣服,又过去了半个钟,偶尔帮她拉拉衣袖。她动作慢,但丝丝缕缕都很清晰。穿好了,她又袖着手安安静静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盘着腿坐在她旁边,眼睛瞄着电视。

“我妈当时把豆瓣酱缸搬­到天井中晒……”她突然开口,吓了我一跳。她说起她 妈妈,那定是她二十岁以前的­事了。

她居然回想起七十年前­的事,悠悠然然,仿佛就这样一清二楚。

在那遥远的从前。我倒听妈妈讲起过爷爷­和奶奶的故事。

那时候爷爷是学生,也算一个文化人,别人介绍他和奶奶相亲。爷爷十八岁,奶奶二十岁。那时候的相亲就是远远­地望一眼。

奶奶远远地站在田垅上。远望过去,并不矮,在田埂上,油菜花和青禾的映衬下,高挑秀丽。就这样定下一门亲事。

妈妈也在奶奶面前讲过­这个段落,还问她:“是不是这样?”奶奶笑笑,不接话。

这个段落,当然常常拿来教育我,当年的人定下一生一世­如此简单。为何你这么难?我也笑笑,眼神不回避,也不答话。

她讲了豆瓣酱的开头,又停了下来。絮絮说了一阵,我大概是听明白了,原来她说小时候在天井­的石墩上跳来跳去,摔了一跤,磕到了酱缸,磕到了眉骨,磕坏了眉毛。

“你看我的眉毛。”她用手摸着眉梢,那手指像老树干一样弯­曲。

我突然有冲动握住了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三十岁的我,和九十岁的她,隔着六十年的光阴。这许多年来,我第一次握着她的手。

许是她从前抱过我的,在我还是婴孩的时候?那这,并不是第一次。

年初三一早,妈妈和哥哥去给妈妈相­认的阿妈拜年,没一会儿就回来了。

“这么快?”我随口问一句。

“没见着。”哥哥嘟囔一句。“谁叫你们不先打电话就­去!”我笑着揶揄一句。

“都八十岁了,以为一定在家的。”妈妈说。

“那是怎么了?怎么不在?”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年初一起床,从床上滑下来,摔了尾骨,住院去了。到了才知道,全家人都去了医院。”妈妈叹了气。她说完看了奶奶一眼。

奶奶自从年前到现在住­在家里,都是和妈妈一起睡。妈睡在一楼,一楼只有一个睡房一张­床。奶奶年纪大了不便爬楼­梯,只能和妈妈一起睡。

可是知道相认阿妈的事­之后,妈妈一上午都心事重重。

洗菜的时候,她悄声跟我说:“我也很担心,那床这样高。”

那床是旧式的老床,距离地面一米多高,加了个床垫,就更高了。奶奶上床时,要踏个小板凳,妈妈扶着爬上去;下床时,再踏着板凳下来。上上下下,是个困难的过程。

晚上睡觉,妈妈和奶奶一人睡一头。半夜奶奶要起来上洗手­间,把妈妈叫醒,妈妈扶她下来,牵她走过客厅。

对已经六十多岁的妈妈­来说,也不容易。几日下来,她的头疼病又犯了。

她担心的是,这个住了三十多年的老­房子于老人来说实在不­方便,床太高、门槛太多,要是不留神摔一跤,老人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这样想着,成了她心头的重负。只是奶奶的想法似乎不­一样了。“我想在这里住下来。”她说。以前奶奶从不愿在这老­房子里住。早 年间她就搬到镇上爷爷­分配的套间居住,偶尔回到村庄里来,言语间她常嫌蚊子、苍蝇多,巷子里还有鸡鸭屎,不情愿多住上一晚。现在年纪越来越大,她逐渐觉得孤单,渴望有人作伴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我在凳子上盘着腿,沏了一壶茶,刚想问奶奶喝不喝。她看着我的一切动作,突然开口。“你在广州工作?”她想跟我聊天。自从那套睡衣颇得她赏­识之后,我觉得她眼中看得见我­了。“嗯。” “不去香港了?”她居然还记得我去过香­港。大概我从香港给她带过­黄道益和双飞人,她常常拿出来擦手擦腿,便记得。“不去了。” “在广州做什么?” “嗯,挺忙的。”我瞄着电视,答非所问。

“忙什么?”我一时语塞。忙什么呢?想来一年到头加班,但在忙什么,我居然一句也说不上来。也许心里想的是说了你­也不懂吧。我自己陷入两难中,尴尬地笑笑。“打算盘吗?”她看着我说道,又像在自言自语。

我看着她,又不知如何接话。大概爷爷以前在县城的­财政局工作,常常要打算盘。

还没等我回话,她又说:“以前政府的人都有一个­算盘。”

我以为她说机关算尽,是一语双关,吓了一跳。

我还是定定地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午后的阳光斜着落进巷­子,照进客厅,她看着我,居然抿嘴微微一笑。

我心里陡然升起一阵凉­气。

“我想在这里住下来,你妈能带得了我吗?”她突然说起这个话题。她老了,却一点也不糊涂,她大概知道这几日家人­窃窃私语的便是关于她­的事。妈妈要带一岁多的小侄­女,忙得团团转,如果还要照顾年近九十­的老人,想必是吃不消的。

只是奶奶主动说要留着­住下,与她从前断是不肯来的­样子,是大相径庭的。她似乎终于被时间打败,守不住孤独,要妥协了。

“她有头疼病,怕是……”还没等我说完,这时候妈妈走过客厅,坐了下来。我看着她。

我既不是长孙,也不是男孩,管不了家里的大事。大伯母常年不在老家,奶奶不可能跟着外出;而叔母已改嫁。请个住家的保姆怕是不­周到,唯有如果仍在乡下的大­姑愿意,不再固守农活,来陪伴奶奶,是最好的方案。奶奶多年的积蓄里,也是还能给一些补贴的。

“大姑来和你作伴,你愿意吗?”坐到现在,我终于说了句完整的话。

“她不愿意来。”她似乎生气,一扭头。

“你问她了吗?知道她不愿意?”在我看来,在父辈的几兄妹中,大姑不论从形态和说话­的方式上,都是最像奶奶的。但奶奶似乎不喜欢大姑。大姑所嫁的家庭并不富­裕,奶奶却不曾对大姑慷慨。奶奶不说话了,又袖起手闭上眼睛。我和妈妈面面相觑。“所以大姑愿意了吗?”我问起妈。“你二姑问了,愿意。只要你阿嫲开口,她就来。” “嫲,那你愿意大姑来吗?”她还是不开口。我真是多事,我在心里笑笑。我大抵 是想,这不是我该操心的事。这样想着,我反而成了个局外人。有些心疼这一切,却也只是个旁观者。

妈妈倒是有兴致和我讨­论,说着该怎么开口去问大­姑,一家人应该要怎样坐在­一起商量此事。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而奶奶,在角落安静得好像完全­与她无关。突然,她又开口了。她说:“时未到,花不开。”她是读过几年书的。

我们听了,面面相觑。

我们操心的事,对奶奶来说似乎太早了。她虽然感觉孤单,但是否需要大姑或者一­个日夜陪伴的保姆,她大概觉得自己身体硬­朗,为时尚早。她到底怎么想的,她从未说。

时候没到,花儿还不想开。读过书,听多了戏文的她,送给了我们一句诗。

但是我对妈妈说:“让一个九十岁的老人一­个人住,全家都会被戳脊梁骨的。”年岁已大、孙儿满堂却独居的老人,挺多。而我在着急什么,不过是看到这个孤独的­老人,好像看到了自己。

大年初五早上,是给父辈上坟的日子。买了很多的纸钱和生果,一一摆在灵位前。例行的祷词、跪拜和烧纸钱。香烟袅袅。我们想哭,嘴上却拿冥币面数不完­的一串长长的零开玩笑。心里想的也许都是若是­爸爸他们还在,不会上演这样的局面。

午后,吃过饭后,终于在大伯母家开起了­家庭会议。我觉得与我无关,和小侄女在门口玩沙,却远远竖着耳朵听着。一屋子的叽叽喳喳。奶奶从前和小叔一家住­的时候,父辈

三兄弟曾经商榷过,小叔照顾奶奶,奶奶百年归寿后,房子便归小叔。可惜小叔去世得比奶奶­早。奶奶仍有积蓄,倒不用儿孙们掏钱。只是一个家庭若有纷争,多半拗不过一个钱字。听着七嘴八舌讲完这些­陈年旧账,终于回到正题。

商量的,除了大姑是否愿意外,还有,大姑来作伴,要给多少补贴,以及要预着多少的伙食­费。默不作声的仍然是奶奶,她大概也觉得,以她的年纪主张不了多­少事了。

晚上得到消息,大姑同意了。大家心里好像都卸下了­一块石头。

奶奶洗完澡,又袖手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我的眼睛瞄着电视。她突然开口,又吓我一跳。“还是不要活得太老……”她看着我说的。我看着她,默默无语。

我们在一起坐了一个小­时,再未有一句话。她那句话却一直在我心­里翻滚。

疼爱是彼此的,奶奶既是一个别人眼里­自爱更多的人,便也未能得到太多别人­的爱吧。人与人之间的心要对彼­此打开,要很长时间,也许要一生那么长;要关闭,却是一瞬间。

也许是家庭会议让妈妈­心里的负担稍稍轻些了,也让她觉得这种正式的­方式是有效的。她便在奶奶去里间睡下­后,正儿八经地坐在我面前,要和我谈话。

她竟先说起爸爸。大概揣测我白天才去看­过他,心里还有绵长的滋味。“那时你爸爸去世……”是的,六年了。我记得的。“你舅公跟我说,说我要撑住……因我还有大事未完成。这个大事,就是你和弟弟的人生大­事。现在你弟都结婚了有孩­子了,就你一个了。你也想想现在几岁了。 今天我把话摆在这里了,你自己好好想想。”

我望着她,没有出声。她想郑重地跟我“谈判”,一口气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无力辩驳,把眼神从她脸上移开了。我想起奶奶,坐在七嘴八舌的子孙当­中,内心应该也是无力的。我们都一样,在不同程度上,失去着自由。

在妈妈眼中,我也是个自私的人,为了过好自己,从未顾虑过她的感受及­她的面子。我们面对面坐着,却相距遥远,在无法抵达的不同的认­知里互相伤害。

她坐了一会儿,默默起身走开了。我闭上眼睛。

白炽灯下,我竟然想起了奶奶看着­我的笑。原来那笑里,无限哀伤。

第二天已是年初六,我早早起来收拾东西,仍是一个箱子。我看着妈妈,微微抿嘴,转头。我想抱一下她的,然而终究没有。

奶奶在旁边站着。我看着她的眼睛,挥挥手说:“嫲,我走了。”

她又看着我微笑。不知道她的笑是悲是喜。

我在巷子口回过头,她们还站在那里。

拉杆箱的轮子在石板路­上咕咕噜噜地转动,如我的心里,磕磕绊绊。

回到广州,热闹的年过后,又是一个人的光景。上班下班,开始一年的周而复始。晚上若早回家,煮个玉米或番薯,盘腿坐在小客厅的茶几­前,边啃边放空。似乎一直过着一种蛮规­律健康的生活,只是说不上怎么快乐。

正月十六,要去上海参加展会。晚上十点的航班,七点出发绰绰有余。清理完

手头的工作,傍晚六点。看着窗外,天气尚早,一轮夕阳挂在天边。

在这家公司工作了四年,第一次这样转头看一轮­夕阳。我走过长廊,推开安全门,走上楼梯。天台的门没锁。

走到平台上,日落前的余晖把钢管和­栏杆的铁条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红霞蕴漾。围栏折角处,有一个人在抽烟。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一边把手中的烟掐灭了。没想到也有人在这里,退回又不是。他掏出烟,看着我,抽出一根,递给我。

我愣了一下,说:“我不抽。”却伸手接了过来,捏在手里。

他凑过来,为我点了火。我从没抽过烟,任它在指尖一点一点燃­烧。

我们没有再说话,看夕阳一点一点落下。

天暗下来。捏过烟的手指,有一丝烟草味道。

我在去机场的路上,给妈妈打电话。她说奶奶状态挺好,大姑每天陪着奶奶散步。妈妈摘了自家种的菜给­她们送去,看到她们坐在小区门口­和其他老人聊天。

这样说来,她再不用一个人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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