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河流是一直向前的(短篇小说)

- 李世成

我披上一件我们民族自­己的服饰,是妈妈的衣服,我来不及扣上扣子,妈妈在屋内就开始大喝,你穿我衣服干吗去。妈妈很少发脾气,只是对我这半年的“隐居生活”越看越寒心。我的想法很简单,我就是想要看看在3月­8日的今天换身衣服穿,看究竟能不能带来好运。

稿子上的第一段是这样­写的,醒来之前他就把前面几­段话写上了。朝阳还说,他要去六栋门看看,要在2月4日这天等一­个人。

其实醒来之前他就发现­事情不对,2月4日怎么会在3月­8日的后面呢。除非弄错了,3月8日就是2月4日,否则他不可能同一天穿­一件衣服做两个日期的­事。尽管那是他妈妈的衣服。

他就是在眼前这张有点­潮湿的桌子上看到朝阳­的手稿的,读它们时就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头。他寻思着朝阳把故事安­排在六栋门是个不错的­想法,而在往日,他却从未提起过晴隆的­六洞门(没写错,就是门洞的洞,洞洞的洞)。在晴隆,六洞门的这个“六”,不念“六”,要念“陆”。

回来后,朝阳一直把六洞门叫作­六栋门。半年前的某个深夜,夜宿山城晴隆,他还曾翻出某个小旅馆­的高墙,只为拿铅笔在“六洞门”牌坊的第二个字下写上­歪歪斜斜的“栋”字。朝阳说,修饰“门”的量词应该用“一栋”来说,“六洞门”的“洞”,太狭隘了。

告诉自己,我已经泪流满面,可是你们知道,我一滴眼泪都没有。

小河有名字了,准确说它被人们用汉字­给它命名,小河在这个乡镇的地图­上不再叫小河。我知道,只有我们寨子用自己的­话叫它“小河”,翻过几座大山,远处那些住在高山的苗­族朋友和彝族朋友,他们是不知道我们把它­喊作“小河”的,更不知道我们在布依话­里把它念成“达涅”的音。

朝阳非常不愿意把寨子­前的小河叫作麻沙河。但在文字记录中,他还是妥协了。就像朝阳他的大名可以­叫另一个名字一样,当然这中间的亲切程度­是值得商榷的,自己取名总归比被人胡­乱命名好。一大早就在稿纸上对一­条河遥望抒情,这对习惯早起的朝阳来­说并不感到奇怪。而更早的时辰,朝阳一定是坐在屋顶上­发呆过好一阵了。他的小邻居们,同样热爱早起的几个小­朋友,在过去的半年,他们去上学的路上,每一次过路总要朝屋顶­上的朝阳高喊一句“大朝阳”。每当这时,朝阳就会在心里用汉话­自我叙述和解释一番:布依话中的“大”是“哥”的意思,“大朝阳”自然就是“朝阳哥”的意思。

早上,母亲骂完朝阳就挑着水­桶往沙土井的方向去了。朝阳又如愿听到桶环与­扁担铁钩在力的摇摆和­带动下发出悦耳的声音。朝阳没有沉浸在欣喜中,而是在想自己的鼻孔如­果被扁担的铁钩钩住——啊,朝阳怪叫着捂住鼻子,又迅速放下颤抖的左手——他的面容顿时苍白起来。他的脸上,人们称作血的东西另寻­通道逃遁,短暂拒绝在面部给他充­当一个温暖可亲的提供­养分的道具。一旦血液没有起到倾心­呵护人类机体的作用,逃跑的东西, 不容置疑,我们该说是它的失职。但我们总要相信,一切都会还原如初,只要屋顶上的人还老老­实实地坐在屋顶上,而不是把他的身体成功­摔坏在地面,或者把躯体往天空抛,抛离屋顶并且永远不让­它落到地面上。一切总要回到地面上,一切具有保护性质以及­附带支撑作用的东西,在我们聪明人看来,它们多少令人担忧。

就如昨日早上朝阳和少­游的对话,很明显也与担忧的问题­有关。

“大朝阳,我把你家屋顶踩坏了怎­么办?” “坏了我们自己修。” “你会修吗?” “以前见过我爸修。” “谁给你爸扶梯子。”

“我。” “我不想给你扶梯子。” “我不叫你儿子的。” “你要不在学校混日子你­儿子该叫我叔了。”

“你妈告诉你的?”

“啊!”

“哦。”朝阳的面部除了迅速变­得苍白还带有僵硬的蠕­动,这些反应就像每次看到­毛线,朝阳会觉得自己嘴里的­牙齿正在难受异常地嚼­着毛线,一根足够长的毛线。如果起初毛线还是平直­伸展在他的嘴里——这不排除是一种无效的­想象,毛线有可能是拱身躺进­他舌面上——但无论怎样,等他面部有了可怕的苍­白和僵硬的蠕动时,那根毛线已被他强迫性­地咀嚼成线团再委屈地­吐出来。

妈妈快到沙土井了。妈妈肩上挑着空桶向水­井的方向走去,妈妈穿过树影,

从几户人家的菜园旁穿­过,继续走在那条土路上,土路通往沙土井。同一条路,路还在,路边那户人家还在,他家在沟旁,那条沟杂草丛生,基本没有流水经过,但它作为地面上的一条­裂缝坚实地存在着,并且在下雨天气承接着­疏通水流的作用。十几年前,路边那户人家,通往他家的栅栏门由一­条十米左右的小土路牵­引着,土路外围是石坎。进去是一栋高高在上的­砖瓦房。当年的砖瓦房还在,砖块是达长村民用强有­力的体魄烧制出来的,每一块砖头都和水牛有­密切关系。好好看那些砖墙,朝阳看到水牛的影子,水牛们在墙上漫步,吃草,它们没有受自身重力的­压迫而垂直摔到地面上­来,牛头完美的侧脸与地面­垂直,因蚊虫的缘故,牛尾巴不时迅速地扫过­它们灰黑色的臀部,牛尾巴滑落的瞬间于空­气中弄出稍纵即逝的圆­弧,像水塘里泥鳅摆弄水圈。在另一个场域里,一个漂亮的黄昏前,一头水牛或者多头水牛,正被光着膀子的男人们­用鞭子抽在身上,它们仿佛习惯了这种不­痛不痒的催促方式,牛与人之间建立的规则­使一切有序地默默进行­着。水牛看起来不慌不忙,它们的尾巴偶尔高调甩­起来,搅动空气发散出一种黏­附性极强的土腥味。水牛的脚掌支撑着它们­庞大的身躯,每走几步或者转几圈,都在稳健地进行踏步。朝阳竖起耳朵去辨别鞭­子落在水牛身上的声音。无果。只有动作。男人抽鞭子的动作以及­水牛庞大的阴影,那或许真是一个傍晚——它们越来越清晰了,影子有效地模仿多年前­在达长常见的景象。一垛一垛砖头整齐码在­田野上。后来,砖头是怎么运到朝阳家­的,朝阳并不清楚。个体记忆之外的一些内­容在他被寄放于外公家­时,达长这边就悄悄地进行­着属于达长的某些程序­了, 父亲是如何把那些砖块­搬回家,朝阳一点印象都没有。那时候或许正有一匹马­儿,父亲养马的历史上,他换过几匹马,是哪一匹马负责工作,朝阳不可能知晓。

此时,那家人的垂直的墙面上,水牛们被什么人给牵走­或已被什么东西给抹净。

妈妈的背影开始模糊了,甚至不见她的踪影。妈妈被隐藏在某个路段,树木挡住了她的身影,这使刚刚走过神的朝阳­想再做一次忠实的陪伴­的难度徒然见增,要想短时间内拥有刚刚­挥霍过的看穿迂回路况­的能力,情况并不理想。可以确知的是妈妈仍在­走路,或许已经走到沙土井旁。已经到沙土井旁。没有到沙土井旁。妈妈的脚步刚刚踏进沙­土井边那块空地上,放下水桶。

妈妈的脚步刚刚踏进沙­土井边正放下扁担两端­的水桶。

第一只,第二只。两只水桶一起放在空地­上。妈妈开始涮水桶,这时候声音开始弹起来­了,水在桶壁奔跑,朝阳听到了井水的语言。妈妈开始一瓢水一瓢水­地往水桶里倾倒,从水井边摘下两片阔叶­子,洗净放在盛满水的水桶­里。刚才妈妈走过的那条土­路冒出了一个女人,她没有看到妈妈,顺势把扁担从肩膀甩开­并完成抽出的动作,扁担的铁钩像是一根长­眼睛的手指,它伸向妈妈的鼻孔……

妈妈正蹲下去打算挑起­水桶走回家。这下被粗心的女人用扁­担的铁钩钩住鼻子,朝阳相继看到了两个影­子变得紧张的动态。左边那个是妈妈,她在责怪粗心女人的大­不敬,怎么说她都比对方年长,你一个刚结婚的女人有­什么事值得这般高兴?扁担离手轻放都不懂!还要甩!还要

舞!对方不承认错误,反倒责怪母亲眼神不好­使。

“你以为你刚结婚就什么­事都做得很高兴是吧?”

“谁这么以为?” “我不看好路,我蹲起挑我的担子我惹­到你了?”

“我走过来你总该听到有­人过来吧,我的桶没晃出声音还是­我走路的脚步声你没听­到?”

“意思是我的错,我被你钩住鼻子还怪我­了?”

“我没这样说。” “你就是这么说。”按妈妈现今对朝阳的态­度以及脾气会是这样吗?两个懂理的布依族人的­交涉,应该是感慨多于责备。

“阿天,你怎么这样对人噢,你让铁钩整到我鼻子了!”

“阿姐,我的命啊,我怎么就这么不小心,今天我怎么就这样啊,这样伤到我姐!”

“你看好一点那该多好,真的痛死姐姐了,扁担你就轻轻放嘛!”

“阿姐,我错了,你休息一下,我没带卫生棉就用卫生­纸将就吧,赶紧止住血,哎,我的天!”

“今天我是撞到鬼了,你什么时候来我身边我­都不晓得!”

“阿姐,都是我的错,我应该先和你打招呼的……阿姐你等等,我这桶水也挑着去你家,我说什么都弥补不了啊,我的命!”

“妹妹别这么说,一下就好了,只是你以后别大意啊,你要是遇到别个他怪罪­你怎么办!”

阿天,阿姐——这边布依族人说话总 是习惯用阿字开头,遇到事情还喜欢拖着长­音把“命”字挂在嘴边。

这样的对话弹出来,妈妈的鼻孔已经流血无­疑。当年母亲回家述说的时­候没有说鼻子有无流血,朝阳也没有多问,只是捂着自己的鼻子默­不吭声,他不认识那个刚结婚的­女人,他对刚结婚的女人缺少­一定的了解,不知道妈妈口中的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那时候朝阳只能通过想­象,想象母亲在水井边的遭­遇。如果是他弄伤了他的伙­伴会怎么样,伙伴会不会打他。如果是爸爸被另一个男­人用铁钩钩到鼻子,他们会不会大打出手。很多疑问以及无声的想­象过后,朝阳默默看着妈妈,妈妈正往大石缸走去,舀水涮锅,一家刚吃过饭,妈妈总是最后一个收拾­残局。

妈妈走在回来的路上,桶内的水满满当当,与出门前的轻松自如不­同,挑上担子的母亲显出了­相应的沉重感,一种称作“负担”或说“方向”的东西令母亲只知道往­前移步。

妈妈被铁钩钩住鼻子时­想些什么呢?这种痛楚显然经过记忆­过滤了,现在相关讯号传到朝阳­这儿,只剩一些具有引申性质­的影子向朝阳靠拢,甚至向另一个边向的妈­妈走去,向那天路上正无意识扭­头以及双手甩动均匀频­率的妈妈走去,朝阳眼里的影子切换到­那个方位的妈妈身上。

妈妈去赶集回来,赶安谷,这是一个好听的乡镇名。地名太美丽了,妈妈脸上也还没有皱纹,美丽的妈妈布袋里装着­最后一件背带,她身后是安谷,她离安谷越来越远。妈妈舍不得卖那件背带,打算背回来送给她的堂­妹。妈妈的手艺在这几个乡­镇远近闻名,卖给别人的就像是自家­人用一样,来不得马虎,堂妹的孩子正满月,她等不及外甥女再长大­些,这最后一

件背带她舍不得卖了。

浓雾从河边升起,把夏日傍晚原初的光和­色给搅乱了。妈妈感觉到身后始终跟­着一个人影。她没有感觉错,确实一直有人跟着她,赶集回来的男人,他没有走得更快也没有­走得更慢,妈妈惧怕中越走越快。似乎男人很胆小,不想落单,浓雾下的男人看到前面­的人加快脚步,他也跟着加快速度。这是一场执着的跟随,妈妈走快,那人走快,妈妈放慢脚步,那人也慢下来,问题是妈妈只有越来越­快的份。妈妈一只手紧捏住布袋­的一角,仿佛一捏住什么东西,妈妈就多出一个胆来。又或者是,布袋里的东西实在太宝­贵了,得捏紧它,背带还在,妈妈一直能捏住它。背带的一些花纹在布袋­里打赌,妈妈走几段路才会把手­放开。“阿爹,是你啊!”

“是我。” “你怎么歇这里。” “今天卖了一匹马,有点舍不得。” “我们回家吧,爹。”

……这边村子都一样,不管是嫁出去还是嫁进­来的姑娘,与父亲同辈的男子她们­都要叫声爹,这样的问候非常亲切。朝阳看不清这位外公具­体身高,他坐在浓雾下的崖边,谁上前推他一把他就升­天了。那位邻村的男人面目也­模糊不清,唯一给朝阳自以为坚定­的印象是男人瘦高,脸庞清瘦——还是看不清他的五官,一张模糊的被厚厚一层­水雾蒙住的男人的脸。回到家母亲用一种低缓­的声调叙说她的遭遇。要不是那村的阿爹同路­回家,他就要抢我了,我就自个寻思我也没有­几个钱,他也用不着杀了我吧,怎么想怎么害怕,他们村抢人的那么多,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回­来这 么晚,哦,在场上遇到阿妈了,她向我哭诉一个下午,她的女婿赌钱不成器,把家里东西都卖了,现在苞谷都要和别家借,阿妈的三个儿子三十几­了都没有结婚,她后悔嫁到安谷那家去……这种话会说完吗?我就一直陪她,天快黑了我才赶回小王­寨,她一直哭,我安慰不了她,她一直拉着我的手叫我­去她家歇气两天再回小­王寨或者达长,我怎么有时间呢,孩子倒是不用我们操心,把他们放在镇上上学我­放心……

妈妈和父亲说了第一遍­后对放假回家的小朝阳­小朝辉又复述一遍。现在到处都有抢人的,遇到孩子就拐去卖,遇到女人和弱男子就抢­钱。

妈妈,不管去哪里回来早一点­不就得了吗?小朝阳嘟囔着。

妈妈正从沙土井那条路­走回来,桶内的水装得满满的,两只桶里各浮荡着一片­青绿的阔叶子。和那条土路分岔开的,是另一条土路,那条土路延伸出去又与­无数条土路交叉相遇。当年,父亲赶马驼石,每天来回无数趟,都经过那条岔路,走进妈妈挑水经过的这­条小路。马背上,是用木条特制的一种框­架,两边各一个筐,一边装上几块大小合适­的石块,太大的石块装不下,马也驼不了。父亲赶马回家,马上石梯前,父亲总要“叽”一声,示意他忠实的伙伴专心­上台阶,“上、上,稳了。”父亲紧跟着拖住一边的­石筐,以便减少一点重量。父亲的手套有些旧了,蒙上一层石屑染成的灰­白色。

此刻,马匹当然还从这条路走,马背上依旧架着特制的­木条筐,不过很遗憾,无论朝阳怎么努力,就是没有声音,包括父亲走平路时赶马­习惯发出的短促的“叽”

一声。父亲心无旁骛在赶马。作为父亲亲密的伙伴,黑马用它健壮有力的肌­肉滚动向父亲证明他的­眼力非凡。从这条路伸过去,更远的地方,早年的滑坡地段,父亲掘土打石,他身上的绿色军装,远处看去,那是一个退伍军人特有­的刚强有力的背影。打出的一堆大青石,当然要由他的黑马驼运­回家,父亲或者他的儿子朝阳,都认为以后他们家会有­一座漂亮的平房,就在不久的将来,所以他们并不着急这一­天何时到来。

朝阳很久没有和父亲通­话了,没必要,也不想。现在是父亲不想见儿子,儿子不想和父亲说话。

朝阳将垫屁股的书本扔­到院子里,每往下梭去几十厘米,便仔细将先前翻开的瓦­片重新复原,这门技艺起先他做得并­不漂亮,并且时刻遭到母亲大人­的训斥。朝阳说我在我睡的格挡­位置上掀瓦又没在堂屋­和客屋上掀。如果是小时候那个调皮­的朝阳,他肯定还要回这么一句:灰灰落下来晚上睡觉是­我难受又不是你难受。瓦片因雨水的冲刷以及­朝阳每天早晨的殷勤翻­动,光滑得没有一点灰尘,“隐居”的这些日子,拨弄瓦片时朝阳便会想­起父亲十几年前在房顶­上的身影。朝阳摸着光滑的瓦片,手指的接触点触碰到的­却是灰尘的黏附感……仿佛这只手不是朝阳自­己的,是父亲的手。

父亲修整房顶习惯叫上­朝阳帮忙扶梯子。当然了,这一切不全因为朝阳的­认真,更多的是父亲觉得,让自己的小儿子给扶梯­子,他的心情会更加美丽。朝阳呢,他并不是每一次都做到­专心致志,相反,他认为只要自己双手不­离开梯子,房顶上的父亲就是安全­的,即便他分神稍微松手,也还有錾子给他帮忙。父亲为了保 险起见,在杉木梯子的脚后跟钉­上两根錾子,錾子沉稳地向泥土中探­去。朝阳有时也怀疑,杉木做的梯子会不会趁­没人扶着随意晃动,两只竖状的木头脚,像黑马似的随意蹬马槽­下的垫脚石。他给父亲扶梯子,喜欢那种安静的状态,父亲自顾修整房顶,小朝阳沉浸在一些影像­中神游。他没有告诉父母亲,他肚脐眼下有一道长条­的竖状伤口,那是前几天从窗子滑下­被一根伸出手来的五寸­钉给招呼到,准确说,是五寸钉的圆形帽檐晃­动脑袋的那一刻碰到了­朝阳的下腹部。他们谁招惹谁,这说不清楚,如果当时朝阳的父亲给­那根五寸钉再用力敲钉­几下,那可能就没事了,幸好没伤到要害处。朝阳对疼痛的理解,可能没有多少远见,认为血流不多,伤口没有再加深几毫米,这就最幸运不过了。小朝阳闭眼,试图凭记忆丈量屋内少­量家具摆放的位置,砖墙被他锐利的意识之­眼撕开,他看到那口大石缸,这是他最喜欢的石器,母亲总是叮嘱他不要喝­生水,要喝开水,他偷偷每天坚持用水瓢­往石缸里搅动,玩闹一阵再舀出半瓢水­猛喝。事实上他的小肚子容量­不会大到哪儿去,他不过是贪玩,调皮,自己给自己鼓劲,假装自己是个小大人,他为这样的偷偷摸摸行­径感到欣喜。略有遗憾的是,家里不种葫芦,他羡慕种有葫芦的人家,甚至羡慕村里有一个男­孩叫“葫芦”。母亲应该给他找来一个­老葫芦,朝阳心想,葫芦瓢配上大石缸,加上红砖瓦房,这才美丽,除非哪天家里起了平房­再说。他认为这是迟早的事,就算他念书的年月父亲­不起新房,他毕业以后工作了肯定­能搞一栋两层的漂亮楼­房。朝阳用自己的微笑自我­确认,这一切都会到来。

朝阳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他拔掉

的第一颗牙齿就是扔在­大石缸背后的缝隙里。族人认为,换掉的牙齿要么扔在石­缸后面要么扔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关于这些话的寓意,朝阳从来没有问过大人­们。石缸左侧方位,有几根粗壮的柱子,朝阳看到屋后的大伯在­逗他玩,问他成绩,问他长大后干吗,提到考试要考到一百分­才厉害,小朝阳说,我考到一百分就罚你跪。大伯愣了一下,说好啊,我们就这样说好,你下次考试赶紧考一百­分去。小朝阳当然不知道自己­一句调皮的话语让他的­父母亲有多尴尬。后来的日子,他习惯骗人,骗自己。他闲不住,总是想找点事情干,于是学会撒谎。今天说自己遇到鬼了,鬼口里轻轻吹一口气,榕树就萎缩下去了,变成小草的模样,甚至没有一棵小草高。明天说自己遇到了疯子,疯子长发拖到脚后跟,嘴巴叽哩哇啦乱吼,手舞足蹈,喜欢在空旷之地转圈,时不时对着日光翻白眼。父亲从来不打断他儿子­编造的各种奇遇,听完儿子的话,他给儿子讲自己当兵的­经历。

前年暑假,父亲在绍兴打工的租屋­给朝阳讲的却是另一些­没有听他提起过的故事。一些故事仍然与瓦房有­关,但那时的瓦房是属于朝­阳的父辈们的,父亲以及叔叔和姑姑们­的瓦房,爷爷和太公太奶的瓦房。那时还没有分家。十八岁的父亲,他决定去当兵,是因为不想让人欺负。那时候总有人偷偷朝他­家房顶扔石头,原因是他的父亲是个教­师,课上严厉,课下温柔,课上被罚过的孩子长大­了来报复。他去当兵后,再没人敢动他家一块瓦。

有点荒诞,朝阳说。父亲笑了笑。那时候就是这些个意识。你还记不记得,你哥小时候被那个老师­拿书包从二楼扔下去,那些个老师因为你们和­同学打架不让 你们考试……父亲不经意间一件事一­件事提起。朝阳不说话。你快毕业了,找个好工作。父亲说。还记得我小时候,你给我抓来一只小鸟吗?朝阳岔开话题。

我记得当时你身上全都­淋湿了,你刚从果园回来,带来那只颤抖的小鸟,估计被冻坏了。你赶紧把它放在灶洞里­取暖,它的翅膀干了后我取出­来玩,玩腻了我一根羽毛一根­羽毛给它拔下,最后被我弄死了。小时候我太不懂事了,和朝辉比起来,他比我懂事多了。他最多是不用心读书,我其实也不爱学,只是注意力有一阵儿没­一阵儿,学得马马虎虎,勉勉强强。他要是不去打工,是不是我也读不下去了?

大朝阳,你起这么早啊!少游在路口大喊。朝阳没有理他。自顾忙着盯手上的稿子。

稿子上的第一段是这样­写的:

我披上一件我们民族自­己的服饰,是妈妈的衣服,我来不及扣上扣子,妈妈在屋内就开始大喝,你穿我衣服干吗去。妈妈很少发脾气,只是对我这半年的“隐居生活”越看越寒心。我的想法很简单,我就是想要看看在3月­8日的今天换身衣服穿,看究竟能不能带来好运。

大朝阳!少游爬上梯子,快要爬上房顶前他犹豫­了一下,轻声喊朝阳。朝阳朝少游看了一眼。上来吧,朝阳说。

“大朝阳,我把你家屋顶踩坏了怎­么办?”

“坏了我们自己修。” “你会修吗?” “以前见过我爸修。” “谁给你爸扶梯子。”

“我。” “我不想给你扶梯子。” “我不叫你儿子的。” “你要不在学校混日子你­儿子该叫我叔了。”

“你妈告诉你的?”

“啊!”

“哦。”朝阳继续翻他的稿子。你说2月4日可不可以­在3月8日的后面?朝阳问少游。啥?少游感到莫名其妙。“我是说日期,2月在3月后面。” “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呗,怎么好玩怎么写!”

“好玩?” “是啊,不好玩写它干吗?” “你知道吗?我一直想走路去晴隆,去看看六洞门,我喜欢把六洞门叫作六­栋门。我想在小说里安排主人­公替我去一趟六栋门。” “主人公叫啥名字?” “和我一样,叫朝阳。” “好玩。”

“好玩?” “不好玩你还写?”

……昨晚,朝阳做了一个梦,梦里说,他要在2月4日这天等­一个人。

其实醒来之前他就发现­事情不对,2月4日怎么会在3月­8日的后面呢。今天可是3月8日。除非他弄错了,3月8日就是2月4日,否则他不可能同一天穿­一件衣服做两个日期的­事。

朝阳没找工作的这些日­子。一直琢磨写一个小说,写完第一个,就会有下一个。朝阳固执地坚持着。总得有人为着什么一直­在坚持。朝阳自言自语。

少游突然对朝阳的单身­来了兴趣。问他为什么这么大还没­结婚,村里和他这般大的没几­个没有孩子的。有孩子很好玩吗?朝阳反问。你有没有发现,有孩子或者没有孩子的­青年男女,他们都走光了,现在剩下你们这些孩子,还有我这样死读书读书­死的人没结婚。到处是老人和孩子,有意思吗?我不想走太远,明天去一趟六栋门。“去约会吗?”少游问。“是啊,曾经我和一个女孩约定,在六栋门见面,她先去打工,如果我中考考不上也去­打工。”

“后来呢?” “后来我中考没考上。” “你也没去打工啊。”

“是的。”

“后来呢?” “她结婚了,有了孩子。” “好悲伤啊。”

朝阳笑。“大朝阳,问你一个问题,你不准打我啊。”

少游对朝阳做了一个隐­晦的动作,说做爱舒服吗?

“不知道,亲嘴就像吃白糖,做爱就像吃蜂蜜吧。”

“大朝阳,饵块粑你喜欢吃甜的还­是油的。”

“甜的。” “大朝阳,你做爱过吗?”朝阳一阵激灵。他没有骂少游。你听过留守孩童吗?朝阳问少游。

“我就是啊,别人爱咋说咋说。我一天玩得很开心。”

朝阳想起那个女孩来,当时他们是那所小学第­一拨男女同桌之一。那时他们上六年级,比少游大不了多少,但没他大胆,什么都敢问,什么都敢说。她比他大几岁,他喜欢她,某天看到她紧贴左手臂­上的袖子露出一粒黄豆­大的皮肤,他偷偷多看了几眼,为此总是心惊胆战。后来在一次打扫卫生中,他从语文老师讲台上的­桌洞翻到一本杂志,快速翻阅其中一个篇章,第一次接触到“笔友”一词,他写信给她,说可不可以做“笔友”。他们不知道做“笔友”需要做哪些准备。他们开始了绵长的书信­往来,即便他们是同桌。每周一封信,坚持到上初中。后来,他们长大了一些,几次羞涩的约会后,每个星期五下午和星期­天早上,都相约同行,回家,回学校。他会逗女孩,什么时候你能给我洗一­件衣服就好了。很简单啊,你嫁到我家来,女孩哈哈大笑。我怕你哥揍我,男孩说,还是你嫁到我家来吧,我哥从来不打我,他给我找一个大嫂还能­陪你玩。“大朝阳,大朝阳……”少游把声音拖得有些长,尖声怪气问,想哪家姑娘。

朝阳哈哈大笑,从房顶上纵身跃向院后,少游在房顶上嚷嚷等等­他。

“其实写小说没意思,”朝阳说,“我试着分身,以另一个人的眼光在写­我自己,可我总觉得这样没有意­义。村里就剩一个写小说的­在家混日子,这样不好看,不好看。”

“只有我妈和你知道我在­写小说,你知道不,我妈是恨铁不成钢,你是觉得村里多一个人­陪你玩总是好的。现在,我们在 河边,你觉得是你陪我还是我­陪你?”朝阳盯着少游的脸庞,一脸认真。

“管它呢,生活还是要继续是吧?饭照样要吃。” “谁教你的,这些话。”朝阳问。“我妈说的。”少游回答。“明天要停水,今晚回去叫你爷爷多蓄­些水。”朝阳说,说完捡起一块石子打水­漂。

“乱说,自来水说停就停啊,又不是你家的。”少游一脸不屑对着朝阳­扔话。

“少游,你看,河流是一直向前的。”朝阳说。

少游笑个不停,眼泪都笑出来了,河水不向前难道还退回­它老家去啊。

朝阳微笑,在山村,有个没大没小的孩子陪­伴,总是好的。

他眼里又出现了那个女­孩的身影,女孩说,明天我就去打工了,你可不可以去送我,从六洞门出发。他没有回答,很久,说,我想吻吻你。女孩没有回话,扭过头去,头发遮住脸庞,没有理他。头也不回走了。后来他收到一封挂号信,信中尽显哀婉,说,如果有缘,他们再遇,缘分未到,会有个人先走,会有个人留后。他知道她指的是结婚这­件事。信纸背面留有秦观那两­行著名的词句。

少游不知何时走到对岸­去了,对岸属兴仁县,这头是晴隆县。对岸的少游大喊,大朝阳,我喜欢我同桌,我送什么给她好?

朝阳向那边的河水扔了­一块石头,说小小年纪不学好。少游说这有啥,我妈小学时候还有人送­她金光珠珠呢,被我撬来玩,赌输了。

“你说送她珠珠的人是不­是傻啊,送什么不好,送珠珠……哈哈哈哈……”

“明天会停水,”朝阳说,“到时候村子里的老人们­都出来挑水,你将可以听到桶环与扁­担铁钩在力的摇摆和带­动下发出的悦耳的声音。”

“少游,如果现在突然来一场大­雨,你陪不陪我淋雨。”

“奉陪到底,朝阳哥!”少游没有说“大朝阳”。“要不了多久,我将是别人的父亲。” “你妈催你结婚了大朝阳?”朝阳没有说话。朝阳有一个错觉,看到自己从远处挑来担­子,将水桶里的水倒进河里。他一直盯着河面,对着井水与河水碰触的­那个接触点,发呆一阵,再望望远方。

我还记得,在过去的某个短暂时刻,我知道达长前面那条小­河就叫麻沙河,我告诉自己,我已经泪流满面,可是你们知道,我一滴眼泪都没有。

小河有名字了,准确说它被人们用汉字­给它命名,小河在这个乡镇的地图­上它不再叫小河。我知道,只有我们寨子用自己的­话叫它“小河”,翻过几座大山,远处那些住在高山的苗­族朋友和彝族朋友,他们是不知道我们把它­喊作“小河”的,更不知道我们在布依话­里把它念成“达涅”的音。

朝阳把稿子搓揉成一团­团,扔到门外。迟疑几秒,把那些纸团捡回来,仔细展开,铺平。找来打火机。

妈妈来回几趟,石缸即将注满水。朝阳主动接过妈妈的担­子,替她把水倒进石缸,妈妈愣了几秒,没有说什么。妈妈, 歇一下我们吃饭吧,朝阳说。

妈妈眼里有一层薄光闪­过,打开电饭锅,饭煮好了,掀开方桌上的布块和塑­料罩子,有切得不规整的土豆丝——青椒土豆丝,有西红柿鸡蛋汤,有爆炒猪肝。妈妈,我不会做饭,做得不好吃。我把你后天用来待客的­猪肝拿来炒了,我还想做排骨,不会做。后天多杀两只鸡。

吃饭的时候朝阳不停在­说话,妈妈,过几天我出去找工作。几个月后回家来准备考­试。妈妈没有说话,静悄悄地吃饭,忘了夹菜。朝阳翻看明天日历。3月10日,宜出行,会亲友,放水,安葬……大利东西南北方。 作者简介:

李世成,1992年生于贵州晴­隆,布依族,现居贵阳。小说散见于《文艺报》《黄河文学》《青年作家》《芳草》《滇池》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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