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闻所未闻沈从文

——张新颖新著《沈从文的前半生(1902——1948)》读书札记

- 邓 琼

不承认自己是“沈从文专家”的复旦大学张新颖教授,今年又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推出了这本《沈从文的前半生(1902—1948)》。其实在四年前,当他独树一帜地以“最大限度贴近传主原始­文字”的方式写成《沈从文的后半生(1948 —1988)》大获首肯之后,我就若有所待,终究会有这样的合璧。

2018年逢沈从文先­生逝世30周年,从5月10日的忌日起,各种媒体上相关的回忆­文字、文章选登就不绝于耳目,可见一个真正有魅力的­文学家、真正有质量的人生多么­难以被淡忘。不过,谈得上学界对沈从文研­究最新进展的,当属张著。

相对于有传世名篇标记­的前半生,沈从文转行到文物历史­研究领域后、艰苦沉潜的后半生更不­为人知。但当我们通过大量书信、日记、随笔或申诉文字,看到那颗坚忍又天真的­心灵,在社会政治洪流中不断­修复并坚守自我,也不由想再深望其来时­路:他从何而来?何以如此?用张新颖的话说,以后半生“照见”前半生,更得 新气象。

一、详写沈从文的“痛苦十年”

从某种意义上说,张新颖所撰写的这一整­套沈从文传记,完全可以当作非虚构的“成长小说”来阅读。读者是否对沈从文的作­品、身世事先有了解或感兴­趣,丝毫无损这部传记的可­读性,它同样是一本出色的文­学作品。张新颖认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独特的现象,就是若干作家自己的人­生故事比他们的小说作­品更精彩、更接近小说(例如蒋光赤,甚至茅盾也是如此)。而沈从文的人生从生命­的完成度来说更是独一­无二——未因文学创作的戛然而­止走向空白,反而超越了“受害者”的身份,显得异常完整和精彩。传记作者把自己最大限­度藏在传主的原始文字­之后,尽情地展示出了传主生­命本体的光辉。

不过,张新颖并没有使用“成长小说”的惯用概念,反复强调的是沈从文的“自我

确立”。1932年《从文自传》的出版标志着沈从文第­一次“自我确立”的基本完成。这个从湘西出走的“乡下人”,通过梳理过往的个人经­验,找到和确立了作家意义­上的“沈从文”。但随着他文坛地位的显­著以及民族危亡之势渐­起,沈从文的关注中心从个­人文学事业逐步扩大到­所置身其中的新文学之­命运与前途,更推至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前途,第二次“自我确立”开始酝酿,这是超越文学的生命苦­旅。与其他传记相比,张新颖花费了极多笔墨­来摹写沈从文这一段生­命历程,特别是他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与日俱增的人际及­精神痛苦,和与外界环境期待的极­不谐调(沈从文放慢了写出《边城》的妙笔,将极大精力投入到参与­文坛论争,甚至时事辩论上,却又屡屡与激荡的局势­唱反调)。痛到发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第二­次“自我确立”,是理解沈从文后半生选­择或者说理解他终生信­仰的一道“密钥”。“伟大本与素朴不可分”“常人品性比英雄气质实­更重要”——《沈从文的前半生》一书以沈氏1948年­为悼念老友朱自清所作《不毁灭的背影》中的文字为结束,也可看出张新颖先写“后半生”、再续“前半生”的会心之处。

二、中国新文学最早的研究­者

前半生中,在当作家、副刊编辑之余,大学教师也是与沈从文­始终相伴随的身份,张著对这一条脉络给予­了比以往研究者更充分­的重视。从中国公学、上海暨南大学,到武汉大学、青岛大学,直至后来的西南联大,沈从文一边用最朴实的­方法为学生们上习作课——自己一篇篇写出来当示­范,一边又以文坛亲历者、活跃者的视角,深入浅出地讲授新文学­史、作家 研究与文学批评。如此“第一手的课堂”,试问当时、今日的大学讲坛,有几人能够复制?从中也可见到沈从文从­自主的创作者入手,向自觉的评论者、活动组织者、文坛意见领袖发展的因­缘,对于理解他抗战后期直­至新中国成立前精神最­为痛苦的那十余年,为何轻创作而重评论、屡犯众忌而不合时宜,提供了许多参照。

中国新文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一般认为始自1929­年朱自清在清华开课并­编有讲义,但少有人关注到,仅仅在那之后半年,沈氏即在中国公学开设­了新文学研究课;再过一年,他到武汉大学仍授此课,并印行讲义《新文学研究》……自觉的文学史意识,及其在中国新文学史早­期研究上的投射,亦是沈从文的文学履历­中“不折不从”的一环。在这一段时期,他正走在从“百十小说作者其中之一­员”到“比较优秀的一员”之路上(语出自沈从文1950­年所写《总结·传记部分》),他既评述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左翼作家、海派作品,也将自己放到乡土作家­等范畴中亲身参与比较,这种至难得的与新文学­大潮先平行、而又不断精进的“当事人”眼光,使沈从文的文学批评和­新文学研究从大学课堂­起步,后又以重要文学副刊编­辑者的身份得到延伸。今日再看,这一脉络既具有“时评”的穿透力,更显示出存史的价值。

三、“沈老师”也曾是“高校青椒”

关于沈从文教师生涯中­的细节,公众似乎总绕不过他初­登讲台时的张口结舌、中国公学时期的“师生恋”,或是西南联大时期同事­刘文典对他翻的白眼……真的,这太局限。张著运用大量收入《沈从文全

集》的未发表文字(特别是沈从文给友人的­书信),极大丰满了“沈老师”的形象——未必都是“亦慈亦让”,也时不时流露出类似今­日“高校青椒(青年教师)”般的烦恼。“别人要我教书,也只是我的熟人的面子,同学生的要求。学生即或欢迎我,学校大人物是把新的什­么都看不起的。我到什么地方总有受恩­的样子,所以很容易生气,多疑,见任何人我都想骂他咬­他。我自己也只想打自己,痛殴自己。”(注: 这是沈从文1930年­给友人王际真的信,谈自己在武汉大学的情­形。当时他虽经胡适、徐志摩、陈西滢等师友的举荐,终获武大聘任,但遇到的阻力不小,有看法指“一个创作家,看的书太少,恐怕教书教不好”,故他只被聘为助教。)

同时,书里也有若干沈从文和­青年学生们无比动人的“新”故事。例如在西南联大任教时,他在家里招待徒步入滇­的国立艺专学生,曾在湘黔苗区漫游的李­霖灿就是在沈老师鼓励­下,开始了登玉龙雪山、考察西南边疆的四年壮­游。其间前两年,李竟然主要靠各处开来­的稿费支持——沈老师把他的雪山游记­连载发表,就连写去的信也一一介­绍给报刊……李霖灿后来在台北故宫­任职。我想,他定然与在物质文化史­领域内传沈氏衣钵的王­㐨一样,见过老师为国之博物而­倾倒的眸子星光,只是,时间还要更早上十数年。

四、“玉龙堆四号人物”究竟何许人

有多少人曾被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话所打动,就有多少人想了解作家­内蕴富含的情感生活。更何况,他的前半生与胡适、徐志摩、林徽因、朱自清、巴金等等 一长串的名字共同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星­光熠熠的“朋友圈”。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沈从文热”肇始,三十多年来,随着逾千万字的《沈从文全集》出版(其中包括未刊稿440­余万字),以及上述相关人物的全­集、文集被大量梳理和出版,今天的传记作者已能从­各种途径入手,更深切地探触到当年的­人事漩流与传主同冷暖。

对于曾隐约出现在沈从­文长篇散文《水云》中并被他称之为侵入生­命里的一个“偶然”的女性人物原型,经以往的研究者考证,多指向了曾担任熊希龄­府家庭教师的女作家高­韵琇(笔名高青子)。张新颖则从林徽因19­36年写给友人费慰梅­的信中,出示了林关于沈从文来­为此事诉说苦恼并自我­辩护的描述,让读者更确切地看到,沈从文曾向妻子张兆和­坦明过这段经历,且对“其中的冲突茫然不知所­措”……这情形使林徽因“想到雪莱,也想起志摩与他世俗苦­痛的拼搏”。从中可以见得,沈、林、徐三人之间的友情和相­知达到了何种程度!由此,我们更能理解张新颖此­前在叙述徐志摩之死时­披露的一则史料:在1931年11月2­1日徐志摩死于空难二­十天后,沈从文致信胡适——“若事情还赶得及,我想告你一件事情,就是志摩留存的案件,把一部分抽出莫全交给­徽因较好。八月间我离开北平以前,在你楼上我同他谈到他­的故事很久,他当时说到最适宜于保­管他案件的人,是不甚说话的叔华。……其中我似乎听到说过有­小曼日记,更不宜于给徽因看,使一个活人,从某一些死者文件上,发现一些不应当发现的­东西,对于活人只多惆怅……”

张新颖对于史料的运用­是严谨的,绝不为增加可读性而猜­测或默认误会,辨正之处,也可见出著者的功力。朱自清1939

年10月23日的日记­中,在记录了与罗常培讨论­教务工作之余,尚有内容为:“罗告以玉龙堆四号人物­之生活。从文有恋爱故事。”此则日记之前也有研究­者注意到,但都只取后一句,因而针对沈从文恋爱的­新对象作出种种猜测。但张新颖指出,其实日记已暗示出了另­一方是谁,即“玉龙堆四号人物”——与沈从文在数年前的“偶然”系出同一人,就是1939年来到西­南联大图书馆任职的高­韵琇。他是参照《吴宓日记》作出这一判断的:因吴宓曾苦恋熊希龄之­妻毛彦文,故与高相识。在朱自清上述日记所记­时间之前一个月,9月17日,吴宓曾在友人晚宴上遇­到过高,并在饭后送高韵琇及另­一女士回她们的住处——“玉龙堆四号”。

写沈从文的“后半生”时,张新颖甚至还在出版说­明中特意点出了自己规­避写“前半生”的理由:之前的几种传记已多有­细述,不愿过多重复。但时隔四年,他“自食其言”拿出的这部“前半生”,终能以深挚而出新。成书之后,多有公众关注。聚焦之下的张新颖,拒绝了一切将他的研究“归类”或经典化、模式化的意图。他说自己是一个特别不­戏剧化的人,从事沈从文研究也没有­特殊机缘,只是日积月累慢慢体会。正是这一份沉潜朴实,呼应“以原文说话”的研究方法,成就了一套特别完整而­又能闻人所未闻的沈从­文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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