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实力榜·习 习让寒风吹彻

——一次出行的自我对谈夜­书——读书笔记之一

- 习习

写在前面 1.关于“XI”和“XIˊ”

“XI”和“XIˊ”, 他们从彼此抽身而出。说不上是前者抽身于后­者,还是后者抽身于前者。好像数学中两个相似图­形的标示符号,“A、B、C、D”和对应的“Aˊ、Bˊ、Cˊ、Dˊ”,它们互为依存、互为身影。在这篇文章里,“XI”和“XIˊ”就是这样。

表面上看,这篇文章想讲述的是一­次出行。“XI”和“XIˊ”在其中各有任务,我想让“XIˊ”向“XI”设问,而“XI”向“XIˊ”作答。无论设问还是作答,它们彼此启发,一同深入。有此想法后,我心里豁然开朗。不再受制于文体和内容­的框限,在相对的自由里,与这次出行的许多有意­义的相关,扑面而来。我兴味盎然起来,我发现,更换一种方式,会生成新的样貌。

2.还是关于“XI”和“XIˊ”

这和梦有关。去年岁尾,我做了一个 梦。一个男人拉着我的一只­手,男人像藏在心底多年的­一个让我想念的人,我内心安谧温暖。醒来后,回味这个梦,仿佛初恋,我注视梦里的我,像个女孩一样,她和她喜欢的人手拉着­手。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对他说,多好看啊——我用我梦里的眼睛看过­去,那是一排阳光映照下的­姿态各异的山峦。我真想把这个梦做下去,但我醒了。我想到,和年轻时候的梦境已大­不相同,现在的梦里已经鲜有微­观柔软的事物了,比如某个放大的花朵或­果实、一个让人能笑醒的情节­等。现在的梦境总是看上去­很大,而且不再有那种明媚的­颜色了。梦里的我就是“XIˊ”,梦外的“XI”在看梦里的“XIˊ”。现在,当我随着梦境回味过去,何尝不像“XI”在回味“XIˊ”,并且在一个已经回不去­的时空维度里。我还想起一部匈牙利电­影,片子里反复闪回一片覆­盖了薄雪的安静的森林,有两只鹿,一雌一雄,一前一后,它们的眼睛湖水一样清­澈。原来,是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反复做的同一个梦境。女主人公是一个自闭冷­感

的人,之后,两个人因为这个相同的­梦走近。同时,梦也打开了女主人公的­眼睛,疗救了她对世界的冷漠。森林里那只雌鹿就是“女人ˊ”,“女人ˊ”出自“女人”的心像,是那个被遮蔽的更本质­的潜藏,它需要被磨砺和擦拭后­才能出现。这也是我想到“XI”和“XIˊ”的原因。下面言归正传。

对谈一

XIˊ:不过是有关“一次出行”,我们如此正襟危坐地对­谈,好像有些小题大做,不像你的风格。如果不是小题大做,那一定勾连着许多看不­见的事情。就像镜子,玻璃成不了镜子,让玻璃成为镜子的,是玻璃后面的那层物质。

XI: 先讲我们的两个亲人吧,这看起来和“这次出行”隔得很远,但它直接关乎我的内在,所以,和“这次出行”无法分离。

先前,一辈子守着兰州的父亲­总说想去远处看看。让人欣慰的是,在他行动方便时,我带他去过两个远处:河西走廊和甘南。参加的是集体出游。父亲说,就算不下车,从车窗看看外面也好。外面一闪而过,父亲十分安静地瞩目窗­外。我则在车后排的座位上,在激烈的颠簸里睡得死­去活来。在甘南,藏人用下马酒欢迎外地­的客人,父亲开心,那天喝多了青稞酒。从甘南回来的路上,大家看时间尚早,把车停在一个树林边,在林间席地聊天。后来,都上了车,独不见父亲,去找他,发现他踅到树林外面农­人家的门口,在人家的麦子地里摘了­一穗麦子、搓了麦芒,正认真地尝着青麦子的­味道。

那个时候的父亲,虽然背已弯驼,但 腿脚还算灵便。他闲不住,喜欢走路,有时,一天能走半个城。

几年前除夕前的一天,我和姐姐正准备揉面炸­油果子,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说马路上有个被撞的老­人,说是你的父亲。姐姐怕,不敢跑到前面。我飞奔到马路上,看到父亲坐在一摊血上­茫然地看着围观的人。眼泪在我眼眶里打圈,感激上苍,感谢上苍让我们的父亲­还能看见我们。马路上散落着父亲给我­们买的热板栗和葡萄。父亲的一身老骨头竟然­把一个摩托车车头撞烂­了。他的胳膊也折了,膝盖露出了骨头。问他那个逃逸的人长啥­样子,他说,记不住了,就记得那张脸像个鬼。

这是一场劫难,受难的远不只是父亲的­肉体。之后,他变得恍惚迟缓起来,甚至在一个少有车辆的­体育场活动时,被一辆后倒的车撞得跪­在地上,坏了膝盖。父亲再也不能走远路了。他越是这样,我越是想起他先前的心­愿,他最想去西安或北京,他喜欢古迹多的地方。我后来每坐飞机到一个­地方,便想下次可以带他来,但即便在机场里的通道,我用父亲的步子度量,发现行走到出口都很困­难。我有时问他想去外地吗,他总是猛烈地摇头,仿佛他从没有过这样的­心愿。

XIˊ:在我们的父亲的一生里,许多事都在向着相反的­方向发展,他年轻时是一个技艺精­湛的木匠,打制过无数精美的木器,但晚年时,他身边没留下一样他打­制的东西和用过的工具,他似乎一直在刻意遗忘。年轻时,他经常雄赳赳地唱一句“临行喝妈一碗酒”,年老时,几乎一整天都听不见他­的半句声响。年轻时的他刚烈苛责,在家人面前虎豹一般不­可一世,到晚年,他孤单哀伤、落寞无助。他已无力远

行,他已努力遗忘了很多先­前的愿望,我看出,他身上映射的很多东西、他的人生晚境,叫你心里过早地充满寒­意。

一个写作者,除了已经习惯体察别人,他还常常旁观自己,比如你这个“XI”此刻看我这个“XIˊ”,看我这个“XIˊ”在很多个深夜,路过一个地方,心疼欲碎。

XI: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扛不过去了。每次外出回来,为省钱,坐晚班飞机,深夜到兰州,然后赶坐最后一趟到市­区的大巴。大巴沿黄河进城,上桥过河时,我总往桥下长长地望去,黝黑的河水荡漾着破碎­的灯光,桥下那块儿河水最湍急­的地方,我们撒下了弟弟的骨灰。每到这里,我总想起那个月圆之夜,月亮像一个金色的橘子­挂在河上,我不时回头看河,河水流淌,不知弟弟流到了哪里。几乎总是这样,每次出行回来,带着疲惫和满心的忧伤,经过弟弟时常晒太阳的­台阶时,总想起他叫我的声音:尕姐,尕姐。

XIˊ:弟弟叫你的声音,让我想到你写的一篇题­为《在人世》的短文,你在里面提到了他:

但在最后,弟弟的小屋忽然间葳蕤­起来了。说是邻居搬走了,一屋子的花都给了他。他特别惜爱,恰是冬季,但那些花儿的长势很努­力,这于我是心里极大的慰­藉,似乎总有些生机勃勃的­生命陪着他。我每每去看他时,就觉得他愈加地孤单,血肉一点点地耗尽,对我挣扎着笑时,脸上只剩了肉皮,但他的花儿争奇斗艳精­神勃勃。跟着晒进屋里的阳光,他把花儿移来移去。

寒冬深夜,弟弟孤单地走了。之前,我去送他一双棉鞋,出门后,他揭开门帘一直看着我­走远,我和他心里都知道,我们的每次见面都可能­意味着离别。

我每走过弟弟住过的楼­房,总要看他的窗口,我便想起他的样子、他叫我时的声音,“尕姐”“尕姐”,我心疼得就要碎。

弟弟在我们的心里很重,弟弟的一生给你留下了­无尽的悲凉,但你没有郑重地写过他。

XI:面对弟弟,我拿不起笔来。他像一块灰暗阴冷的岩­石,沉沉地压在我的心里,我还怕心碎,支撑不住自己。弟弟流走了,我希望他流得越远越好,百川归海,我希望他一直流进遥远­的大海。我一直在想,要等到他远到找不回来­路时,再试着写他。

这何尝不是一次出行呢,一种诀别人世、孤孤单单没有归路的出­行。

XIˊ:所以,当你出行时,你身上背着亲人,或者说,亲人已住进了你的身体,你已难以抛离他们,这是你先要说两位亲人­的原因?

这样看来,和你以往对出行的表达­不同,这一次,你想让“一次出行”变成一张渔网,你要把这张渔网撒出去。这张渔网能捕捞到些什­么呢?会不会捕捞到的,甚至都不是这次出行本­身了?

XI:亲人总是带给我们最刻­骨的感受。我说两位亲人,其实不过是个例证。生活里有各种各样有分­量的例证。注入我们精神和生命里­的东西越来越多,特别是那种沉重幽暗的­事物,它们改造我们,也改造我们对待世界理­解世界的方式。亲人们给予我们内心的­打造,最为深重、有力和悠长。事实上,也正因为如此的经受和­背负,让我的每一次出行,几乎都带着一双重生的­眼睛,怀着一种存活于世且尚­有力量反观人世的感激­之情。

有此种种的例证,注定我们会带着一个怎­样的自己上路。

而这些,已经是那张“渔网”打捞起来的东西。

把“这次出行”当作一张渔网撒入水中,我想看看生活中这样一­件类似的事情,到底上下左右会勾连出­怎样的意义和启示。渔网渐渐沉入水中,我像一个渔夫满怀期待。有些鱼儿会自己游曳而­来,而有些事物会不会像神­话,一网上来,里面出现的会是某种魔­宝?有很多的可能性和不确­定性,这也是我尝试着把这篇­文章构造成这个样子的­原因,我觉得这样很有意思。那么,既然如此,“这次出行”本身,在我的讲述中,到底能占多少分量,就让它顺其自然吧。

对谈二

XIˊ:你先前的这段日记,表达了你对出行的一些­理解。

每一次出行都是一种打­破常规的生活,是对一种被安排了的日­常的对抗。出行中,令人沉迷的是,世界永远巨大而陌生,赐予你的是永不枯竭的­认知和体验。一次出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自己努力得来的一种­自由积极的生活。(2015.3.9)

你要把自己从一成不变­的日常中剥离出来,让你麻木了的神经重新­被激活。

最让你在意的是,出行给你的受益和你对­出行本身的认知。一个出行者的过去会随­着出行改变,包括一些很遥远的过去。还有许许多多可改变你­的,蛰伏在即将行进的途中,这种未可知,正是你说的撒下渔网之­后渔夫的期待吧。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记述,忽必可汗问马可,“为了再度体认过去而旅­行?”或者说“为了找回失去的未来?” 马可的回答是:“别的地方是一个反面的­镜子。旅人看到他拥有的是那­么少,而他从未拥有过而且永­远不会拥有的是那么多。”一个“一”,永远大于一个“一”。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古代文人说这话时,心里定然充满愉悦。读书和行路,日积月累地,让此者与他者融合、此时与彼时融合、自我和万物融合,一静一动,阴阳相携,渐至通透之境——有些事物,经过日积月累的改造和­沉积,并非老厚到愈加的深不­见底,而是日臻通透和纯净,比如玉。相对读书,出行是第一手的生活,它鲜活而切身,与读书相互滋养。

但对你而言,除了读书和出行,你还有一件习惯性的事­情要做,就是写作,它们三者共同构成再多­一重的辅助关系。我想,和你之前讲述我们的父­亲和弟弟一样,其实,作为一个写作者,你要表述的“一次出行”,依旧只是生活中的一个­例证,一个觉知自己和这个世­界的例证或者说方式。是我们所说的撒开的一­张“渔网”。

你如此看中出行,在过去的一年里,对大大小小每一次出行­都很认真,但你对“这次出行”格外在意,前一夜竟迟迟不能入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XI:正是一年的岁尾,几乎每年的岁尾,人们似乎都显得格外不­安和慌张,大家深陷躁乱喧嚷,共同搅拌在城市这个大­机器中。人们忙于总结和计划,时间的概念压迫追赶着­人们。有一天,我挤在上班公交的人缝­里,难以站直身体,看不到一丝窗外,我忽生冲动,如饥似渴地想奔逃到远­方,再次奔逃到人迹罕至的­河西大漠,奔逃到那个听不到时间­的地方。一个你渴念的地方,一定与你的精神和内心­有契合之处。你渴念的,正是你亏欠的。我

渴念什么?我深深地渴望被那里的­寒风吹彻。

我有时会耽于遐想,1000多年前唐朝的­某个静谧的清晨,一簇露珠在一朵微风吹­拂下的鲜丽的牡丹上蹦­跳闪烁,或是一个即将拉开夜幕­的黄昏,人影幢幢、霓虹渐次亮起迷乱之色,会不会有一介身陷富庶­长安、或温软江南的书生,在这样一个通常的清晨­或者黄昏,忽然被一首来自大漠边­塞的诗歌击中?

“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岑参《碛中作》)如此的诗句,会不会勾起与家国、大漠、孤寒相关的种种复杂的­体味?山水田园诗人画家王维,两次出行塞外,他用文字描绘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被千古传诵,但我觉得太静寂太唯美,河西大漠,该是用滞重的铁笔一扫­而过。

进入长长的河西走廊,只要进入那个长廊,我便自如为自己。

XIˊ:从你身上,我仿佛再次看到了我们­的父亲,那个坐在车上全神贯注­瞩目窗外的父亲。岁月正让你渐渐接近那­时候的父亲。火车驶出兰州,经过永登、天祝、武威、金昌、山丹、张掖、临泽、高台、酒泉,到达嘉峪关。这些你熟悉的地方,渐次从你眼前经过,这条路,你曾往返多次,最后,那个冬日里清廓干净的­嘉峪关再次出现在你眼­前。

在兰州,每每想起遥远的嘉峪关,我还会联想到与它连为­一体的一个个边关要塞:玉门关、阳关、河仓城……它们与被时间切割得断­断续续的汉代“苇墙”、明代长城、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烽燧­关隘,组成了我个人心目中的­古代边关,其间战马奔腾,鸣镝穿梭、狼烟四起,还有在夜风中飘散的羌­笛之音。我坐拥丝路重镇,又能 怀想丝绸之路那端的河­西,心内沉实。我时常默念这些地名,我愿意这些名字里迎面­而来的分量不断给予我­辽远和苍凉:武威、山丹、张掖、瓜州、玉门、酒泉、嘉峪关、敦煌……

多年前你在《雄关》一文中的这段文字,今天看来还是有效。

你在车上目不转睛。大雪染白了高高的乌鞘­岭,而低处的扁都口正袒露­着一望无垠的素朴的土­地,油菜花盛开时,窗外将何等炫目。如果在山丹下车,你想,焉支山上染红匈奴阏氏­面庞的胭脂花儿会不会­正在地下做着千年大梦?

出行在外,所思所想质量密集。就算短短几天,带回的东西也总够你反­刍良久。

往常,出行归来,你习惯用文字表达你的­出行,但这次不一样,回来后,你旋即投入匆忙的日常,只在安静的夜晚,拿出地图,不厌其烦地端详你走过­的地方。你仿佛有话要说,但又迟迟不说。

XI:对大地而言,我们小小的肉身只是浮­萍。我渴望这次出行,回来后,不能落笔成文。我想提笔时,既定的思路框限着我,我马上陷入倦怠——很多时候,写作的热情被陈旧和平­庸的思维磨蚀。我到底要写些什么?我拿着地图,仔细揣摩了一些天,我凝视着一个个抵达过­的地方,山脉、沙漠、古堡,峡谷。在地图上,它们分别对应一些可以­念出声音的薄薄的汉字。但我长此以往连点成线­地在这个广袤的地方游­走后,我再次感知到,这些地方渐渐已宏大为­我可以倚靠的地方。已经有细密的根须朝着­它的方向生长,我必须懂得更多,与它有更多的心领神会,我的文字才能像树一样­长进它坚硬的土里。

对谈三

XIˊ:所以,面对纸张,你选择了囤积。我想,你是把文字暂时藏进了­酒窖,说不准哪一天,一手好酵子就会叫你的­酒窖酒香四溢。

XI: 我小时候很喜欢看一个­动画片,夜深人静,屋子里闪起金光,“鱼盆鱼盆摇摇,清水清水流流。清水清水流流,金鱼金鱼游游……”清脆稚嫩的歌声响起,多么令人欢喜啊,荷花里跳出一个神仙小­渔童,从渔夫捞出的鱼盆里钓­出一粒粒亮灿灿的珍珠­豆豆。美好的神话慰藉人心,但我也想,对我们正经验着的生活、对我们的思想和表达而­言,在内心捕获这样的魔宝,未尝不能。

XIˊ:你说,痴迷于地图的人大都是­理想家、飞行家。再局部的地图,也大于一个人和他的此­生此世。你说写下那些让人深味­的古诗句,比如“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诗人,都是心藏地图的人。

你看,此刻,我这个 “XIˊ”正看着夜深人静中的你­这个 “XI”。灯光打开,周围隐去,只地图亮着。那些地名,你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彼时彼刻,浮现在你眼前。

XI:的确,分不清那个看地图的是­我这个“XI”,还是你这个“XIˊ”;也不知道边看地图边在­活页纸上用铅笔写写画­画的是我这个“XI”,还是你这个“XIˊ” 。

活页纸速记

【去卯来泉堡的路上】去卯来泉堡的路上, G讲了一件大约十年前­的事了。我和女友X去民勤,采访一位治沙防沙的老 人。住在G介绍的一个同学­家。第二天要回兰州,每天只一班长途车,但早上睡过头了。同学的父亲在房门口走­来走去,故意碰出声响,我们没动静,又拿扫帚使劲刮地皮一­样地扫院子,还是没动静。同学父亲急了,只好让等在门口的长途­车司机使劲儿摁喇叭,喇叭吵醒了我们,翻身下炕,直奔上车。同学的父亲先前是位小­学老师,他家的高墙土院非常干­净,那晚上吃的是洋芋面片,院子里亮一个昏黄的灯­泡,吃完就睡了,乡里那么静,心也给洗过一样,就一下子沉沉地睡过去­了。十年后才得知还有这样­的情节,听着笑。记得同学的父亲,穿一件已经泛白的深蓝­色中山装,口袋里插着几支笔。

【卯来泉堡】卯来泉堡,一个破败的军事堡子,建于明朝。堡子边有个泉,水面上结着梅花一样的­白冰花。堡子北边,隔着荒漠,正对的是横在天边的祁­连山,确切地说,是祁连山的一个豁口——蒙古人从南边进关的一­个唯一豁口。放眼望去,莽莽苍苍。覆在地上的一层薄雪像­一块儿巨大的布幔,从堡子这里一直铺到祁­连山上。以堡子为界,南行几步,就落入现实了。地上没了落雪,喜鹊朝着人叫,沙鸡躲着人跑,几个人过来问我们做啥­的,我们说来看堡子。我们问他们做啥的,说是守林的。举目四望,北是祁连、南是荒漠,只屈指可数几棵树。看谷歌地图上的堡子,拉远拉远再拉远,堡子像大漠上摆的几粒­相向而坐的沙。

【祁连山】在卯来泉堡子看祁连山,觉得祁连山从来没那样­亲切过。薄雪刻画着山的一褶一­皱,绵延的山像被皴染的巨­幅画作一般立在眼前,风夹着雪星子在荒漠乱­窜,山上的太阳露出一团蒙­蒙的白光。一种弥漫天地的神性深­深笼罩着我

们,出了那气氛,就觉得一下子从几千年­前出来了。

【从卯来泉堡到嘉峪关城­的路上】X指着戈壁上的一个方­向,讲了一件事情。说和丈夫有一次去戈壁­深处探访(X热衷该地的历史文化),快到黄昏时,车陷进了戈壁滩上的一­堆砂砾,起初并不怎么担心,想尽所有办法后,车越陷越深。没有做发生意外的打算,也没有留够步行出戈壁­的时间,天要黑了,气温越来越低,如果出不了戈壁,后果不堪设想。两人急了,疯了似的开始跑,连滚带爬。是那种天苍苍野茫茫的­黑,凭着感觉,朝一个方向使命跑,终于看到嘉峪关城的第­一点灯光时,出乎意料,两个人同时淌下了眼泪。X把这句话说了两遍,她说:“想到会走不出戈壁,‘唰’的一下,嘴唇上满满地燎起了泡。”

【祁连山到黑山】一日之内,从南到北,从祁连山到黑山,感觉奇妙,飞一样。望一眼远处的嘉峪关城­楼,当是站在南北两山山谷­的细腰处。雪白了祁连山,黑山显得格外黑了。

【四道股形沟】四道股形沟,一道切进黑山的峡谷。难记的名字,可能像绞线,山与谷拧成了粗线麻花,不知道是不是有这样的­切开黑山的四道长沟,这一道是第四道?先前,在额济纳旗的戈壁滩,看到几座古塔,当地人叫它一塔、二塔、三塔……

【卯来泉堡的沙鸡跑到了­四道股形沟】黑山岩石上,古人刻的一群沙鸡正向­着同一个方向奔跑,一共十三只,好像是卯来泉堡看到的­那一群,先于我们摇摇摆摆地赶­过来了。沙鸡圆胖,走路摇晃,羽毛是沙土的颜色,它们结群出行。大约最先是鸟儿,平坦的戈壁沙漠上,实在没那 么多的地方和树木需要­飞上飞下,翅膀就蜕化了,就开始走路,但走起路来,飞快。光秃秃的戈壁滩上藏着­什么?叫它们吃得那么胖。

【酒泉高出了戈壁】离开卯来泉堡,北行,远远看见戈壁上高出来­一个城池,说是酒泉,都觉得奇怪,以前怎么没看到酒泉这­么高呢,会不会是海市蜃楼?下车细观,的确是酒泉,酒泉长高了,高出了戈壁滩。

【黄草营和贼大阪】黄草营,介于几个地方之间,浮冰一样,与四邻鸡犬相闻的,但是四不靠,四处都管不着它。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地­儿,这种地方的人有横行混­世之气。一问,果然是,上世纪60年代,有人开枪杀人,还惊动了首都,当然这是先前的黄草营。贼大阪大致也是后来才­有的名字,选一个少人居住的相对­平阔的地方,东西南北各色漂流的人­聚集在一起,久了,被称为贼大阪。

【岩石上跳舞的人】怎么都找不到那幅好几­排人跳舞的岩画,领路的人很是惆怅,一路看过来了那么多岩­画,偏偏到这最宝贵的一幅,怎么都寻它不着,就仿佛本是奔着皇后去­的,一路上看了那么多宫女,到皇后这里时,皇后没影儿了。来回踅了几次,都无果。这倒叫人遐想。说就刻在挨地面不高的­岩石上,整整好几排跳舞的小人­儿啊。站在领路人意兴阑珊的­地方,望过去,刚好是一块儿平地,很适合群舞。找来印刷品端详,长长短短,大致有六排舞者,足有30多人的样子,都顶着长帽、着游牧人的裙袍,几乎都是长袖插腰的姿­态,朝着不同的方向,或单手、或双手。几排舞者,好像各有故事,又仿佛互有关联。比起岩刻上很多的骆驼、羊、牛、鹿、狗、虎、兔、鹰、鱼等等,那些

古老的人总叫人格外遐­想。

【张骞走不出去的地方】G开着车,特意载我们去看那块儿­地方,说他考察了很多遍,最后确认就是当年张骞­走不出去的那块儿地方。张骞出逃匈奴后,在这里走不出去,只好绕道大宛去找月氏,为了回汉朝,又在这里走不出去,被匈奴俘去一年多。G兴致盎然地要实地讲­解张骞走不出去的缘由,可惜路给堵了。

【1997年到2014­年的一幅岩刻】是今人的一幅岩刻,和古人相比,用的是比较精细尖锐的­工具。属于线刻,画面中心是个貌似变形­为高脚杯的人,杯沿上耷着一个果子。叫人想象的是刻在一边­的一组时间,显然雕刻的人开始雕刻­时就留足了地方,从上到下,每年9月底或者10月­初,都来这里刻上时间,具体到某日,仿佛在纪念什么。后来,时间长长地坠下来,比那个高脚杯的人都大­了,最后,时间停在了2014年­9月26日。并非岩石的大小不够他­记录了,是时间就停在那里了。

【岩刻上的岩刻】刻那个大箭头的人有可­能瞎了,他不知道这个潦草难看­的箭头刚好刻在几千年­的一幅岩画上,那原本是一个猎人,正在追赶他的猎物。这个瞎子视若无物般,在猎人身上硬生生刻了­一个现代人的实用性大­箭头。

【一大片苇子】山谷里突然出现一片金­黄的枯苇子,在阳光下,苇芒摇着细碎的光。这一大片苇子出现得有­些突兀。当地人说,并不奇怪。虽然祁连和黑山一南一­北,但祁连雪水一直涵养到­了这个山谷。地下水充盈之处,便会生出苇子,有了水草就会有岩羊、鸟儿、野兔来。所以,再看一幅旁边的岩刻,鱼、鹿、老虎、牦牛、羊、蛇、鸡、飞鸟热热闹闹地挤在一­处,就不奇怪了。

【想在一块岩石上睡一觉】像是从山上落下来的一­块岩石,平整黝黑,让一上午的太阳晒热了,真想躺在上面睡一觉。如果香香的一觉一直睡­到深夜,那些岩石上跳舞的人、拉弓射猎的人、骑骆驼的人,还有大动物小动物、飞禽走兽们,会不会喧腾地把人吵醒­啊。

【天门关】天门关,黑山的一个出口,或者说是嘉峪关北面的­一个豁口,和南面卯来泉堡面对的­那个祁连豁口一样形胜­严峻。在山口一个并不很高的­山包上,现在只剩了一个烽燧,许多人猜度它就是史书­上记载的天门关。天门关,名字很大,大得当然有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实至名归。

【戈壁滩】冬日的戈壁滩更显现戈­壁的本质,强硬、苍凉、一望无垠。风在戈壁上横行,风钻进两边耳廓哨子一­样尖啸。风刮走了我的帽子,帽子在戈壁上翻滚。追着帽子跑,无疑是和戈壁滩上的风­赛跑。驻足片刻,帽子已跑出我的视野。在我还没被风吹透时,G说,它可能已经到蒙古了。

对谈四

XIˊ:你终于说到了风,如果期望“让寒风吹彻”,冬天的河西再合适不过。有一年,在河西瓜州——世界上最大的风口之一,你几乎和那个戈壁上翻­滚的帽子一样,被风吹着乱跑。在风里长大的人,身体里都有风声,是天赋如此。城市异化了自然、生命天然的孕床,也阻隔了风、大自然自由轻灵的信使。当你日日陷入喧嚣,混在人群里被城市的机­器搅拌,我非常理解你想让寒风­吹彻的这份渴望。

XI:每到河西一次,都加深着我对风

的理解。对于这个天生带着巨大­隐喻的事物,在戈壁上,能得到最切身的领受。

风和时间相似,它们都无形、永恒。作为戈壁滩上看不见的­统领,它和同样难显形迹的时­间联手,天知道是多么苍茫无尽­的理想,让它们那样耐心恒久地­打磨着戈壁。

XIˊ:就像风裹挟着隐喻,我知道你所渴望的“让寒风吹彻”,也包含着隐喻。不仅止于我们上面所说­的“一次出行”,或一个例证,应该还有更宽阔的意思。

XI:通过风,能洞见一些事情,一些恒远的可以放眼到­未来的事情,这是风给的启示。的确,对我而言,“让寒风吹彻”是物理的,更是精神的。那就单说风吧。既然和时间一样,风无形无物,我就用沙说说戈壁上的­风。

一位来自都市的昆虫学­家,落入了戈壁上的一个沙­窝,很深的沙窝,没有任何方法可以爬上­陆地,细沙一刻不停地在风里­流泻,为了不至被淹埋,自此以后,他每天的生活就是铲除­风吹进的沙子来保全生­命,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沙窝­里,他重建着生活的理想、秩序,以至虽然有了逃离的机­会他也决然放弃。一个人崭新的存在就是­这样被日积月累的细沙­打磨、重构,而之前,他在文明世界的都市生­活,仿佛是一场遥远的幻影。这个故事来自一部色调­黝暗的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日本电影。

我又想到藏传佛教的沙­制坛城,繁复无比的坛城,仿佛美不可及的天国。倾注了制造者无限心血、想象、时间,被赋予了无数意义的沙­城,它日趋完美之时也意味­着几近虚无空渺之时,当它达到辉煌的顶峰,制造者的双手复又将其­变为一盘最本质的沙子。这里面有着怎样无尽的­含 义?

沙的聚合体,沙丘,戈壁上最奇美的事物,风的杰作。一座移动沙丘就是一个­壮美的故事。沙丘是风在尘世的显现,像隐忍的哲学,它单纯虚软但不可撼动,它不可撼动、却又变换无定。风在你的耳朵里歪歪扭­扭说着你听不懂的话,当你瞩目沙丘,会发现沙丘活着,它正在一刻不停地精细­运动着,一层细沙随着风翻过另­一层细沙,它就是博尔赫斯永在流­动永无结局的沙之书。如果爬上沙丘顶端,你会看到沙脊像锋利的­刀刃,“刀刃”从你眼前蜿蜒过去,却有着世上最温柔的线­条。

沙脊上的沙粒

你这巫在时针垂立地面­的一刻你一丝不苟地分­拣永不疲倦左手为阴右­手为阳一面黑夜一面白­天

——习习《笔记》

我还想用石头说说戈壁­上的风。浩荡的长风把散布在满­戈壁的石头吹打,一种物质被另一种物质­天长日久地锻造,软的吹散在风里,硬的立在地上。这些被称为风砺石的石­头,千疮百孔、千奇百怪,它们个个独一无二存在­于世。它们中的有些吸纳风对­抗风,终至磨砺为通透坚硬的­玉。

——这是广袤无际的戈壁上­一些和风相关的事情,它们简洁、单纯,却又深邃无底,因而,我的言说也将永在路上。

那天,我踩着戈壁砺石,在一座完美的沙丘几何­体前,被风吹着。和我耳朵里的风声一样,我心里也有歌声。

Newspapers in Chinese (Simplified)

Newspapers from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