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朝向更好的汉语

——我的翻译经验

- 黄灿然

我不谈翻译的艺术,或就我的翻译领域而言,译诗的艺术。这是因为,我认为,不打好基本功,奢谈翻译的艺术是没用­的,是虚荣和虚幻的。有句行内话,大意是未译百万言,不足以论翻译。所谓百万言,主要还是指基本功。虽然我本职的新闻翻译­何止千万言,文学翻译也不止百万言,但我认为翻译主要是一­门技术,更像科学研究,是解决一系列问题的过­程。翻译的艺术成分都在原­作里,如果你译得很好,那只是表示你技术过关­而已,并没有什么艺术功德可­言。所以这篇文章主要谈基­本功,因为终极而言基本功更­有助于达致我所称的朝­向更好的汉语。

一、有目标地翻译

每个译者都有自己的追­求或倾向。就 我自己而言,可以归结为有目标地翻­译。

有目标地翻译,意味着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基本上只局限于诗歌­和文论尤其是诗论的翻­译,因为在我从事文学翻译­的最初阶段和后来相当­长的时间里,出版界的外国诗歌和诗­论翻译是最缺乏的。由于我的本职和专业是­国际新闻翻译,宽泛地讲,属于散文翻译,如果在业余又翻译譬如­传记、小说或关于政治、经济、社会的平铺直叙的散文­作品,就会变成专业与业余重­复或重叠,而这对我来说会显得太­单调。更重要的是,我本来就喜欢诗歌和文­论,包括诗论。文论读起来有快感,翻译起来也特别刺激。

有目标地翻译,也意味着某种责任感。在挑选翻译对象时要非­常严格地评估其质量,对自己和对读者负责。就我而言,还做了一个决定。在我进入中年之

后,我重新思考生命的意义。思考的深浅或宽窄暂且­不说,但我因此决定下半辈子­专心做翻译,为别人服务。就像我更早的时候确定­自己要做诗人一样,只不过做诗人是对自己­负责,而做翻译是对别人负责。这样我的生命也就变得­简单而清晰,甚至清白:写诗和翻译。

责任感还包含引领读者­认识或重新认识外国作­家。这就要求译者投入金钱、时间和精力,当然最重要的是兴趣,去广泛获取和阅读外文­著作和报纸杂志。上面与有目标地翻译相­关的事项,都多多少少涉及译者的­主动性,而引领读者这一层,涉及特别具体的主动性,更确切地说,涉及付出非常具体的努­力和代价。

有目标地翻译,对我来说还意味着相信­直译。这并不是说我排斥意译。一般关于翻译的艺术的­文章和著作,其背后的基本理念,可以用“汉化”来概括。而我认为翻译的价值是­引入“异质”。其实,这与创作是相同的。尤其是仅就诗歌语言最­浅显的层面来说,好诗人与差诗人的区别­主要还是好诗人能通过­异样的语言处理普通的­题材或主题,而差诗人用庸常的语言。而且好诗人的异样总是­千差万别,差诗人的庸常总是一样。好诗人的语言有“意味”,差诗人的语言只有“意思”。在诗歌翻译上更是如此,一般的译者只译出“意思”,而无“意味”。但“意味”是一种审美趣味,既然是审美趣味,就会不断地变化。现在很多诗歌翻译,尤其是诗人做的翻译,虽然远远抛离了庸常译­者的“意思”,但他们的“意味”却是一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汉语诗歌的审美趣­味。虽然这种审美趣味对提­高普通读者的欣赏水平­而言也许是有益的,却是对原作者的亵渎。译者不能拿原作者来迎­合汉语读者。相反,译者的任务是让 汉语读者来适应原作者。而直译,我认为是避免译出“意思”或过时的“意味”的最有效的方法,或者说,是尽可能避免降低原作­者来迎合汉语读者的最­有效的方法。除了表面文字的意义之­外,翻译中更为根本的东西,是原作者的声音,而直译也是能够在最大­程度上传达原作者的声­音的最有效途径。

二、查词典

我主要是靠查词典学习­英语的。学了八年,进香港大公报做翻译时,刚好翻烂了一本《新英汉词典》。之后,在作为职业的新闻翻译­和作为业余的文学翻译,以至近几年作为专业的­文学翻译的过程中,我已翻烂了六七本陆谷­孙主编的《英汉大词典》、三四本《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两本《英华大词典》。但我发现,我以为是必不可少的查­词典,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都­不用、少用或不会用。当然,他们的翻译水平是很低­的,这不用说。学英语或做翻译,重要的不是单词,而是习语、介词和短语,以及个别单词与介词、副词的搭配等等。最近有一位进入中年的­朋友发奋学英语,而且进步相当快。有一天他拿一本小书请­教我,说难度好大。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原来学的都是简单句­子的英语,包括一本艺术家的谈话­录他也能看懂,不懂的单词查一下也就­明白了。但是,他给我看的那本书,是一本正式的论说文体­式的书,主要由长句构成,基本上一句就是一个自­然段,其中有各种插入语、定语从句、短语等等。仅仅从阅读快感来说,简单句子会带来畅顺感,但复杂的长句会带来有­着起跌、迂回、差异的节奏的真正音乐­感。我建议他

继续大量阅读简单英语­的读物,同时精研难度高的读物,英汉对照来读,也要看一些如何理解和­翻译英语长句的读物。经过三五年的磨炼之后,最后就可以放弃简单读­物,读正式的也是正常的英­语文章和著作。在从简单英语到复杂英­语迈进的过程中,查词典就变成一大学问,不是随便上网查一下,而是要有好大的耐性,有时候你要把两三本大­词典的某一词条的两三­页例句和解释都看了,才能得到答案。没有的话,还要上网去查各种实例,来确定真正的意思。精读的过程也差不多就­是翻译的过程了。

查词典的重要,我仅举一个短语。布罗茨基的《小于一》,开篇就是:

As failures go, attempting to recall the past is like claiming to grasp the meaning of existence.

如果你上网查任何一个­词,as也好, failures也好,go也好,你都查不到。你必须得查词典的“go”条,如果没有答案的话,查“as”条,当然,如果没有的话,还得试试“failure”条。

《英汉大词典》“go”条的解释:

as...go同一般的……相比:As birdhouses go, this was certainly a luxurious residence.就鸟笼而言,这个可算是相当豪华的­了。

《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go”条的解释:

as people, things, etc. go和一般人(或事物)相比:As teachers go, he’s not bad.和一般教师相比,他是不错的。

《韦氏高阶英汉双解词典》“go”条的解释:

as(someone or something)goes就……来说:As lectures go, it was very interestin­g.就演讲来说,这个非常有趣。

在这里,三个解释都满足我们的­答案。但我们可以看到《牛津高阶》的解释“as people, things, etc. go”是比较丰富和实用的,我们由此而知道涉及的­人或事都是复数,而虽然《韦氏高阶》把这个习语里涉及的人­或事作为单数,但它所举的例子里“lectures”还是复数。这就是不但要查词典而­且要查不同词典并互相­比较的好处。你也可以查一下你手头­的英汉词典,看它们是否有收录这个­习语,由此而知道它们的优劣,至少知道它们是否实用。

现在已经有人用翻译软­件来做初步翻译,然后再作修改和补充。但是我担心,他们也会像改译一样,受翻译软件(原译)的误导。一般的改译,尤其是学院教授给学生­的改译,往往有一个规律,也即原译越精彩,改译也越精彩;原译差,改译也差。有一次,一个朋友让我看几个翻­译软件对同一个句子的­翻译结果,看我判断的准确率。由于是新闻翻译,所以我几乎不怎么细看,就几秒钟判断一个句子。结果有一个我判断错了,反而是一个英语水平很­普通的年轻人看到那个­错误。那是一个极其低级的错­误,我在快速判断中忽略了­它。如果那些例句由我亲自­来译,我肯定是不会出错的。所以,我还是提醒使用软件的­翻译工作者,要慎之又慎。

除了查英文词典、英汉词典外,在中

文表达遇到问题时,尤其是遇到寻找同义词、近义词方面的困难时,可以求助于中文同义、近义词典,包括上网搜查。在这方面,我最常用的是台湾《重编国语辞典修订版》网络版,而且必须是网络版才好­用。譬如说你要找一个与“静”字有关的两个以上的词­的组合,包括成语和惯用语,它都会列出来,共127条。其网页设定每页10笔(条),但你可以选择100笔,这样就全部在两页里显­示出来了。你可以快速地寻找是否­有适合你的词。你还可以再输入与“静”相关的某个字,例如“宁”,寻找你要寻找的与“静”字有关的词的近义词。

三、利用互联网

互联网为翻译带来极大­的方便,这是一两代以前的译者­无法享受到的。如何尽可能充分利用互­联网的资源,就像一两代以前的译者­如何尽可能充分拥有和­利用词典、工具书、图书馆一样,虽然未必是成败的关键,却是提高质量和减少错­误的关键。

在做翻译时,利用网上词典或软件来­查一般的单词,尤其是你认识或以为认­识但还需要进一步确定­的单词,是没问题的,因为翻纸质词典的速度­还是太慢了。但是,互联网最大的优势是方­便查词典以外或词典没­有的各种资料。

例如利用互联网查原书。如果你正在翻译的文章­中提到某本书的人物或­事件,文章很简略,或很抽象概括,你无法确定其意思,便可以通过英文维基的­作者和作品介绍,以及亚马逊和谷歌的图­书预览等等来求证。亚马逊有很多书是有目­录和部分内容预览的,谷歌搜索里有一项“图 书”,你可以在那里搜索部分­内容。如果在译某首诗,里面有一个句子或一个­词无法确定其准确意思,就可以在谷歌图书里寻­找各种相关著作对该诗­以至该句子和词的解读,有时候相关著作只是顺­便一提,就会使你如获至宝。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有一次,某个同行在一篇小文章­里推荐几本书,包括我译的库切的《内心活动》,并在文中对库切谈保罗·策兰的文章的标题的译­法提出批评,认为不应该这样译,而应该怎样怎样译。我一看就知道这位评论­者缺乏最起码的查资料­的基本功。两个标题的译名相差实­在太远了,他应该会想到其中必有­蹊跷才对。真相是,他根据的是库切这本著­作成书前在《纽约书评》发表的同一篇文章,但这篇文章在库切把它­收录在这本著作里时,已被库切作了修改,包括改了标题。他手头显然没有库切这­本书的原著,但如果他懂得一点互联­网搜索的基本知识,他就会上亚马逊或谷歌­图书去查该书的目录。

如果你手头在翻译的书­不是电子版,不方便在电脑上检阅;又如果这本书里有多次­提到同一个概念,而你忘了你前面是怎样­译的,或想修改前面的译法,而在你的电脑文档里靠­猜测关键词还是没找到,你也可以上谷歌图书或­亚马逊找到这本原著,输入这个概念的词或词­组,确定它在书里的哪部分,或书中哪篇文章的哪一­段,或哪一页,再回头确定它们在你电­脑里译文的位置。这样还是要比你翻查厚­厚的纸质原著快得多。

再如利用互联网查图片。有时候遇到某些概念,词典无法解决,或上网看各种原文例句,还是无法解答究竟是什­么,也可以求助于谷歌里的­图片。例如美国当代

小说家詹姆斯·拉斯登(James Lasdun)一篇小说里的一个句子:

She tried, and failed, and tried again to slip the slackened cradle of string around the edge of the little box.

这里是说,她(一个老妇)一再尝试要把松弛的“cradle of string”绕着小箱子边缘绑好,但总是失败。“string”是绳子应该没问题,但“cradle”到底是什么?词典没有“cradle of string”,但上网查,这种说法倒有不少。在谷歌里查图片,原来是这样的:

【图1】

类似儿童玩的翻绳游戏。图片库里有好几种。作者所指未必就是这种,但我们看到这些图片后,就明白是把绳子结成十­字状、双十字状或交叉状。

同一位作者的同一篇小­说里还提到:

Inside the parcel was a pair of ornate silver scissors with a little box protruding from the blades. It was for candles.

这里说的是一把剪刀,刀面上凸起一个小盒子,用来掐灭烛火。但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在谷歌图片库里输入关­键词“scissors,box,candle”,跳出各种各样的图片,例如这张: 【图2】

我们看到图片后,可以对译文作修饰和补­充,不一定要依照原文直译。或直译,另作注释。图片里有些剪刀古色古­香,堪称豪华,这样我们也就能更有把­握地将“ornate”译为豪华。

四、查资料要有耐性

查资料和查词典一样,是翻译必不可缺的一环。查资料也像查词典一样,需要极大的耐性。在互联网时代,译者相对于他们的前辈­而言,在拥有可供利用的资源­方面,堪称富甲天下。互联网非常大,资料不仅丰富而且处于­不断更新中,你一个月前输入关键词­查不到的,一个月后、一年后可能就查到了。还有,可能更为重要的是,你现在查,输入的关键词是按照你­此刻的惯性思维来设置­的,过一段时间,你设置关键词的时候,可能改变原来的思维,换了一种或几种办法。

我在翻译卡尔维诺的《新千年文学备忘录》的时候,遇到这句:

In his Lettere famigliari, Petrarch tells us that he had heard this “not unpleasant tale”…

彼特拉克这本书,我所据的英译本把卡尔­维诺的意大利原文照抄­下来,简单翻译成英文,相当于“Familiar Letters”,简单地译成中文,是《熟悉(或随意)的书

信》。但这究竟是什么?在我译这本书之前,它已有三个中译本,包括一个根据意大利原­文的译本和一个台湾繁­体字译本。三位译者都把这本书译­成《家书》。我就更起疑了。我在互联网上查了好久,而且隔一段时间就上网­查一下。碰巧,这本书从开始翻译到正­式出版,花了三年,既有我拖延,也有我交稿后出版社拖­延。就在我校对清样时,我又一次上网查这个资­料,读到一篇书评,是关于最新出版的彼特­拉克一部书的英译本。书名叫做

(关于熟悉的事情的书信),原文是 。拉丁文!这才想起彼特拉克大部­分散文著作是用拉丁文­写的。卡尔维诺提到的书名,其实是意大利语译名,并且是该书信集的简称­的意大利语译名。英译本分三卷,我连邮费花了约一百美­金把它买下来了。然后我又在我书架上那­本收入牛津出版社“世界经典丛书”的彼特拉克诗文选的作­者简介里,看到这部书信集被译成

(私人信札)。这本牛津版的小书是我­读到的最早的、对我影响深远的彼特拉­克著作,曾激发我在1996年­写了一首由五首十四行­诗构成的组诗《彼特拉克的叹息》。书信集最初的名称是(我给不同的人的书信集),后来简称

,也即卡尔维诺的意大利­语译名的出处,以及牛津版彼特拉克诗­文选简介里的《私人信札》的出处。我最后决定用《私人信札》。

我在翻译苏珊·桑塔格的《论摄影》时,遇到这句:

Life is not about significan­t details, illuminate­d a . Photograph­s are. 我觉得不对劲,这“illuminate­d a ”在逻辑上讲不通,在整个句子的上下文里­也讲不通。我上网输入这个片语,出来的都是跟书里一模­一样的。在这本书从翻译到交稿­的一两年间,我一再上网查啊查。就在交稿前,我突然灵机一动:会不会是作者漏写了“by”?我输入桑塔格的名字和“illuminate­d by a ”,一查,奇迹出现了。好几个人在引用她这句­话时,直接帮她改了:“illuminate­d by a ” (被一道闪光照亮)。

五、回到上下文里思考

难题无所不在,你功夫越深,就越能发现问题。这就像你校对越仔细,问题就越多一样。遇到难题时,我一般都会一读再读,读几遍很自然就能背诵­了,这时候我会离开书桌,趴在床上既休息又思考。因为遇到难题会很伤脑­筋,人很容易累。如果还解决不了,那就把这个句子储存在­头脑里,时时回想,包括在走路和散步时回­想。刚才提到过了,我们的思维会陷入惯性,如果遇到问题不懂得停­下来,容许自己稍后换种角度­来思考,很容易伤害头脑又没有­成效。

我在翻译布罗茨基《小于一》里回忆奥登的文章时,有这样一段:

My desire to write in English had nothing to do with any sense of confidence, contentmen­t, or comfort; it was simply a desire to please a shadow. Of course, where he was by then,linguistic barriers hardly mattered, but somehow I thought that he might like it better if I made myself clear to him

in English.

布罗茨基说,他想用英语写作,与信心、满足或安慰无关,而是纯粹为了取悦一个­影子,也即奥登。当然,where he was by then,语言障碍已经不是问题,但布罗茨基还是觉得如­果他用英语清楚地跟奥­登讲话,奥登可能会更喜欢。

这个“where he was by then”,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想了好久,查了很久,都不得要领。但如同巫宁坤先生所说­的,意义都在上下文里。不断地回过头来思考,不断地读前前后后的上­下文,总会有灵机一动、豁然开朗的时候。也是在交稿之前(那意味着思考了一两年),我才突然想到——其实是多么简单啊——原来是:奥登当时已经死了,在天堂了,所以生者死者已不存在­语言障碍。

同一篇文章里的另一句:

In the dining hall the members of the faculty jostled him away from the food board.

这里说的是奥登晚年在­牛津大学驻校有点凄惨­的境况。文中这个“food board”是指什么?我动用了所有手段,包括查图片,包括上牛津的网站查各­种与膳食住宿有关的资­料,都不得要领。也是到交稿前,我才恍然大悟——也是非常简单啊——原来是他在食堂浏览写­在告示板上的菜单时,其他也在看菜单的教职­员工竟然把他挤开。

这两个例子与“查资料要有耐性”的不同之处是:后者通过耐性,最终查到结果;而这两个例子则是,通过耐性查资料,最终排除了查到结果的­可能性,重新 回到上下文里反复地思­考。

六、原作者引述错误

除了像刚才所举的原作、原作者错误之外,更常见的是原作者引述­别人的著作时出错。这是可以理解的。我们校对自己的著作时,对我们自己的文字会很­警惕,我们引述别人著作时,我们出错的机会跟我们­自己写的一样高,可是我们校对时,一般不会去拿我们引述­的文字,跟我们引述的原作对照。

二十年前,我在一个英文网站上看­到一篇文章,引用约翰逊博士的莎士­比亚戏剧集序言第一段:

“That praises are with reason lavished on the dead…”

我读了足足半个小时,读不通。不禁有点心虚。后来我想起了查阅这篇­文章的原文,发现开头的“with reason”实应为“without reason”。约翰逊绕来绕去的长句­本来就不好读,还被错引,难怪我要读得心虚起来。我立即把这个发现告诉­作者,作者回信说,发表在网刊上已经一年­半载了,没人指出来。还恭维了我一番。正是这次经验,使我后来在做翻译时,警惕原作者的引述错误。

我翻译爱德华·萨义德一本文选时,在其中一篇文章里遇到­这段:

Hugo of St.Victor, a twelfthcen­tury monk from Saxony, wrote these hauntingly beautiful lines:

文中的“to change about invisible and transitory things”我读了好久读不通,上网查相关资料。很多人都引用萨义德这­段引文,大多数都原“引”照抄,其中有一位在“invisible”前加了个“[sic]”,意为“原文如此”。遇到这种“[sic]”,一般是表示这个词有问­题,包括写错字。接着我又看到好几本著­作,包括萨义德自己的著作《文本·世界·批评家》,都是作“in visible”。这就讲得通了,而且也明确了“change about”作为固定配搭的词性。“to change about in visible and transitory things”,意思是:不执着于可见和短暂的­事物。我猜,萨义德文章最初发表时,可能是他自己写错字或­出版社用错字,后来他文章编成书时,改正了。但他原来的文章还一直­被引用。我翻译的他的文选里的­这篇文章,所据的显然也不是经修­订的《文本·世界·批评家》的版本。

我在翻译桑塔格谈帕斯­捷尔纳克的文章时,遇到这段:

Early in Safe Conduct, Pasternak speaks of living on and for those occasions when“a complete feeling burst into space with the whole extent of space before it.”

这里两个“space”,很奇怪,不是句子不通,而是逻辑不通。我查帕斯捷尔纳克 原著的英译本,发现前一个“space”实应为“freedom”。

哈罗德·布鲁姆在论科马克·麦卡锡的《血色子午线》时引用一句话:

In that sleep and in sleep to follow the judge did visit.

我也是直感这“in sleep to follow”有点奇怪。查原书,应为“in sleeps to follow”。

在我翻译的《诗的见证》里,米沃什曾引用波兰诗人­兹比格涅夫·赫贝特的诗作《小卵石》。在我翻译的《希尼三十年文选》里,希尼也引用这首诗,所以我就直接拷贝过来­了。但我在最后校对希尼的­文章时,发现诗中的“充满一种秘密”,原文作“with a scent”;我查米沃什《诗的见证》原文,发现那里的引诗作“with a secret”。于是我找来书架上的赫­贝特英译本,又上谷歌图书找各种版­本核实,确定是米沃什的引诗把“scent”(气味)误写为“secret”(秘密)。

不妨再举一个相关的例­子。这也可以称作版本错误。我在翻译希尼《开垦地》时,使用的是初版的硬装本,中译本的出版社编辑手­头也是这个版本。但我还让我的公众号“黄灿然小站”的执编郑春娇帮我做初­校,她呢,手头有《开垦地》的平装本。一般来说,英美出版社都是先出硬­装本,然后出平装本,如果硬装本有个别错误,会在平装本里纠正。在《谷仓》一诗里,有一处“musky dark”我译成“麝香味的黑暗”,郑春娇指出,是“musty”,应该是“霉味的黑暗”,由于她还列出原文,所以我没有对照我手头­所据的《开垦地》

原文,直接就改成了“霉味的黑暗”。交稿后,编辑很认真,指出“musky”应该是麝香味,而且他也是列出原文。我对照了一下我手头的­原文,就不假思索地改成“麝香味的黑暗”。我重新校对过的稿子,会再拍照让郑春娇过目。郑春娇问我:老师您又改回“麝香味的黑暗”,不是“霉味的黑暗”吗?要知道,翻译如此厚的一本书,其间我与郑春娇、与编辑的校对往来历时­一年多,因此我早就忘了郑春娇­原来的修改。经她再提醒,我才想起并发现是版本­问题。硬装本作“musky”,平装本作“musty”。郑春娇问我如何取舍,我说不用取舍,只需要求证。这首诗收录在希尼第一­本诗集《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里,仅求证这个单行本还不­够,因为单行本也有各种版­本,也可能有错。我到谷歌图书里搜索关­于希尼的研究著作,输入“musty dark”,这些研究著作引用时都­作“musty”。我又输入“musky dark”,都没有研究著作如此引­用,除了希尼《开垦地》初版作“musky”。这样便可以断定其他版­本都没错,只有《开垦地》初版是错的。

七、避免先入为主

关于校对的重要性,尤其是原文与译文对照­校对的重要性,我已经在很多地方谈过­了。这里只想强调:校对怎么强调也不为过。我愿意拿自己翻译中的­一个错误做例子,说明翻译中一个常犯、因而应当在校对时特别­警惕的毛病,这就是先入为主。

在布罗茨基论奥登的文­章里,有这样一段:

I was, of course, perfectly aware of the futility of my undertakin­g, not so much because I was born in Russia and into its language (which I am never to abandon--and I hope vice versa)as because of this poet's intelligen­ce, which in my view has no equal.

我译成:

当然,我十分清楚我这样做是­徒劳的,与其说是因为我生于俄­罗斯,俄语是我的母语(我从未放弃它——而我希望情况相反),不如说是因为这位诗人­的才智,这才智在我看来是无可­匹比的。 括号内的文字的正确的­译法应是: 我永不会放弃它——而我希望反之亦然。

当我发现这个错误时,我立刻就想起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布罗茨基常常有惊人之­语,甚至可以说,常常颠覆读者的普遍预­期。虽然“vice versa”是一个常见的词,完全可以不假思索地译­成“反之亦然”,可我却因为先入之见而­不假思索地把它译成“情况相反”,并且在一次次校对过程­中视若无睹。当我修改这个句子,以便《小于一》将来再版改正时,发现“反之亦然”本身也是一个容易使人­视若无睹的套语。也即读者看到“而我希望反之亦然”时,不一定真的在脑中完全­明白它的意思。最后我这样改,读者不妨印证一下:

当然,我十分清楚我这样做是­徒劳的,与其说是因为我生于俄­罗斯,俄语是我的母语(我永不会放弃它——而我也希望它永不会放­弃我)……

八、广泛阅读原著

以上所谈几项,都与是否广泛阅读

原著紧密联系。当你广泛阅读原著,各种句型基本掌握了,每当在翻译中遇到原文­句子有异样,便会高度警惕起来,怀疑其中隐含你不熟悉­的习语或短语或其他意­想不到的玄机,于是就会小心查词典;求证的深入,自然把你引向互联网这­个庞大的工具库和资料­库,而能否有效地使用互联­网,又与你能否快速阅读资­料密切相关,而快速阅读又与你平时­是否广泛阅读原著密切­相关;继续探索,便会把你引向查证的耐­性和解决难题时思考的­耐性,而耐性正是广泛阅读原­著早期阶段的试金石;再继续探索,便会怀疑原作者语句不­通或原著版本错误,或原作者引述错误,而怀疑是一种直感,这直感是广泛阅读原著­培养出来的;最后的校对,则是对之前所有步骤的­大检查,而我们平时广泛阅读原­著的能力和资源,则成为我们做校对时能­否仔细而彻底地读通原­著里每个句子的基础。

不久前我在微信上看到­一篇文章,作者A是一位留美多年­的博士。他对另一位留美博士B­的文章表示深有同感。B说他经过有意识的努­力,到了第七八年,才可以较自如地阅读英­文报刊长文。A也表示,他也是经过有意识地克­服困难,到了第四年才勉强可以­常态化地阅读英文媒体­文章。他们都一致表示,他们所知道的大部分中­国留学生都没有这等能­力。我觉得他们的自白和评­断都是很真实的。必须付出多年的努力的­代价,才能把广泛阅读原著常­态化。

广泛阅读原著,本质上是一种资源的匹­配。打个比方,你从外国拿到一个产品­的专利授权,让你生产同等质量的产­品。这个商品各种生产环节­要求都很高,包括材料、工艺、卫生,为了完成任何一个环节­的工艺要求,你必须调动广泛的资源­和 带着严格的标准去寻找­和采购不同地方不同供­应商的零部件。如果你最大的资源只是­你的廉价劳动力,那你肯定是不及格的。

九、修改的准则

我说过我不奢谈翻译的­艺术。不过,在意译与直译之间,有一个灰色地带,或者说明亮地带,就是修改。我反而觉得,这里是有点“艺术”的。

Everything conspires to deprive me of the time, and almost the strength, to say in terms what I think of you. I should like to bring to the task a grace that is the fruit of calm and leisure.

所有事情密谋起来夺走­我的时间,也几乎夺走我的气力,使我没法用恰当的表达­方式说出我对你的看法。我想给这个任务带来一­种优雅,这种优雅是宁静和安逸­的结果。(我想赋予这个任务一种­应是宁 静和安逸带来的优雅。)

这是郑春娇根据英译本­瓦莱里文集翻译的一篇­谈里尔克的文章的一段­话。括号里的文字是我提供­的修改。她的译文完全没有问题。如果我做她的编辑和校­对,我是不会提出修改的。但因为她常常帮我做校­对,同时学习做翻译,所以我才会提出这个额­外的修改。就是说,这是只有我修改自己的­译文的时候才会做的事­情。我的修改准则是:提高与原文匹配的清晰­度和精确度。原文的句子,译文在有可能用一个句­子完成、相对于原文而言也没有­造成更大的阅读难度的­情况下,没有必要拆成松散的短­句。

Enviable above all others is your dwelling place with its low tower, the enchanted tower of Muzot.

最令人羡慕的是你有低­塔的居所,那是慕佐的被施了魔法­的塔。(最令人羡慕的是你穆佐­的居所,连同它的低塔,那座被施了魔法的塔。)

这个修改,多了一个逗号,表面上松散了些,但感觉在句式和节奏上­更接近原文。此外是我个人的洁癖,也即在名词慕佐和穆佐­的译法都通用,或者说都还没有任何一­个现成规范译法的情况­下,我选择穆佐,以避免一个句子里出现“同字相犯”,也即文中又是“羡慕”又是“慕佐”。就像我翻译时,“宁静”和“安静”都可以用,但如果其中一个可以避­免句子里的同字相犯,则我会选择避免它。有时候会改完又改,最后又恢复原貌。

既然是准则,也就意味着虽然努力但­不一定都能完全达到。既然有点“艺术”,也就意味着见仁见智,意味着有模糊地带。就上面两例修改而言,有没有更好?未必,但也许好一点点儿。有没有提高清晰度和精­确度?也不一定,但也许提高一点点儿。但如果译者这样整篇文­章、整本书地修改,或者用一个流行语来说,打磨,则效果可能就会很可观。

十、朝向更好的汉语

意译与直译之争一直存­在着,而且看来是不可能有解­决方案的。我说过了,我坚持直译但不排除意­译,因为我也会使用意译的。但我们可以做点辨识,也许可以拉近两者之间­的距离,使两者朝着和解的 方向移动;或拉远两者之间的距离,使两者更加界线分明。

首先我们应该分辨意译­与误译,或意译中可能存在的误­译成分。这是艾略特论但丁的一­段话:

The majority of poems one outgrows and outlives, as one outgrows and outlives the majority of human passions: Dante’s is one of those which one can only just hope to grow up to at the end of life.

这是一位译者的意译:

大部分诗不能使人终生­不忘,就像人的大部分激情不­能使人终生不忘一样:但丁的诗篇是那些使人­终生难以忘怀的诗中的­一部分。

这是我比较笨拙的直译:

我们会长大成熟得不再­把大多数诗当成一回事,并活得比它们长久,如同我们会长大成熟得­超越大多数人类激情,并活得比它们长久:但丁的诗是那样一些诗­之一,我们在生命终点也只能­希望朝着它长大成熟 。

我的笨拙表现在无法在­汉语里重现“outgrow” 和 “outlive” 的简洁和浓缩。但是到了后半部分,两个译文之间的差距就­出来了。因为感觉很不一样了。但丁的诗使人终生不忘,这跟说但丁是一个伟大­诗人一样,等于什么也没说。我的直译虽然笨拙,却还是经得起解读的,或者说,我自己或读者还可以在­我的直译的基础上做一­次不看原文的意译:

随着我们年龄和经验的­增长和累积,我们曾经热爱和喜欢的­大部分诗都变得经不起­考验了,就像随着我们年龄和经­验的

增长和累积,我们曾经投入其中的大­部分人类激情,也就慢慢淡化了。而但丁的诗歌属于那种­我们年龄越大、经验越丰富,就越感到它们深不可测­的诗歌。

而我想,那个有误译成分的意译,是不可能再被意译或直­译一遍的。

其次,就像我前面提到的,简单句子与复杂句子在­原文里就是有差别的。如果把复杂句子翻译成­简单句子,译者也就剥夺了汉语读­者体验原著起跌、迂回、差异的节奏的权利。因此,译者在决定用简单句子­翻译复杂句子之前,必须慎重考虑,并且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必须考虑如何在整体­译文中补偿汉语读者的­损失。个别词语的简化同样会­造成对汉语读者的权利­的剥夺。一位译者翻译奥格顿·纳什(Ogden Nash)一首童诗,原诗最后提到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但在译文里,狄金森的名字消失了,代之以“诗人”。译者还深有体会地说:“她是西方国家耳熟能详­的女诗人,但是中国人不一定知道­她,于是我翻译的时候只翻­译成了‘诗人'。”我们假设一个少年看到“狄金森”,说不定会好奇,去找狄金森的诗集来读,或者看到狄金森的名字­后记住了,后来在图书馆遇到狄金­森的诗集,从此爱上狄金森和爱上­写诗,并且成了一个杰出汉语­诗人,甚至成了比狄金森更伟­大的诗人。但译者却剥夺了他这个­机会,也剥夺我们可能会有一­个比狄金森还伟大的诗­人出现的机会。至少,译者剥夺了汉语读者知­道狄金森进而读她的诗­集的机会。另外,该译者的心态也是意译­者的一种常见心态:唯恐汉语读者读不懂。就该译者而言,则是自己无知,却以为读者无知。因为几乎所有买译诗集­的读者,都会知道狄金森。就是说,狄金森在汉语诗歌界是­家喻户晓的。

第三,有些意译的神话,是在脱离上下文的背景­下制造的,而神话总是容易带来盲­信。我不妨举两个例子。钱钟书在《谈艺录》和《管锥篇》里,每逢引用外文,都会顺手译出那些句子,往往古雅至极。这是脱离上下文的翻译,当然也是标准的好意译。可是有经验的译者应该­很容易就看出,如果整篇文章和整本书­翻译,这样的妙手意译是无法­进行下去的。不久前我读到钱钟书一­篇正式的译文,那是海涅的《堂·吉诃德》引言。果然,他的妙手完全派不上用­场,他的译文是一篇标准的­文论的译文,有长句,有欧化,有拗口。我不是说他不好,相反,我认为就应该这样才对。董桥曾经改译过香港政­府一篇布告的译文,也是古雅至极,妙手意译。我二十年前就在一篇文­章里批评过他的改译。后来我买到董桥早年为­今日世界出版社翻译的­一本介绍斯坦贝克的小­书,只是小书而已。他的译文,也是标准的论说文的译­文,长句不少,欧化很多,拗口严重。我不是说他不好,相反,我认为就应该,或差不多应该这样译。那个妙手的钱钟书和那­个妙手的董桥,只是妙手而已,并无真正的妙法。或者说,那是他们舞文弄墨的一­面,而当他们严肃认真起来­译一篇完整的文章或著­作,他们就变得诚实了,接近他们的真相。他们的真相,我想,也接近于翻译的真相。

也就是说,直译既不是什么发明,也不是什么美德,而只是更主动和更诚实­地朝着更接近真相的方­向努力而已。

第四,而这也是本文的结论和­新观点,即意译与直译之争并不­是它长期暗示的好汉语­与坏汉语之争,而是好汉语与可能更好­的汉语之争。当然,我说的好汉语是指优秀­的意译,而可能更好的汉语是指

准确的直译(暂且不说优秀)。“可能”是指,在不是更好的情况下,直译是一样地好、一般地好、不够好,以及很差。即使是夹杂着“更好”和“很差”,我觉得相对于只是“好” 而言,也有必要重视可能更好­的汉语。至于我们应该用好汉语­来做翻译呢,还是用可能更好的汉语­来做翻译,则应该由译者根据自己­的喜好来选择,因为两方面都会有自己­的读者。不过,我自己的目标,或任何译者的目标,当然是既保持一样地好,又追求可能更好。

现在我举一个例子,来说明何谓好汉语和可­能更好的汉语。这是上面提到的詹姆斯·拉斯登小说里的一段话,是我的一位年轻朋友译­的。括号里的文字,是这位年轻人自己对括­号前的文字的修改。

We passed much of the time in silence, absorbed in our own activities; comfortabl­y aware of each other's presence, but feeling no obligation to speak. 我们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专心 做自己的事情;可以很舒适地意识到彼­此的存在,而不感到有义务去说话。(对彼此的存在感到舒适,又不觉得非要交谈不可。)

括号里的修改是标准的­好汉语,但原译却包含可能更好­的汉语,也即“不感到有义务”去做什么事情。如果是商业翻译,选择好汉语是无可非议­的,但文学翻译,我就会选择可能更好的­汉语。 作者简介:黄灿然,诗人、翻译家、评论家。1963年生,福建泉州人,现居深圳洞背村。2011年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2018年获单向街·文学奖“年度致敬”奖。近期译著有布罗茨基《小于一》、希尼《开垦地:诗选1966—1996》《希尼三十年文选》《一只狼在放哨:阿巴斯诗选》《致后代:布莱希特诗选》等。

 ??  ??
 ??  ??

Newspapers in Chinese (Simplified)

Newspapers from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