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乡村生活的苦涩与甜味

- 黄金明

父亲在凤凰村生活的那­些年,最发愁的就是一家人的­吃饭问题。我们张开的嘴犹如深渊。母亲瞅着我们的空碗,唉声叹气,说大船载来也不够吃。这句话成了她的口头禅。父亲通过一切可能的途­径寻找粮食,开荒、打猎、捕鱼……吃是生活的主题,也是生活的全部。在农忙的那一阵,父亲辛勤劳作,他的身影在稻田、薯地或菜畦上像旗帜一­样飘荡。农闲时节,他也想过打鸟捉蛙,潜伏在地,匍匐前进,窥伺在一切猎物的身旁。然而,由于过度垦殖,植被减少,森林被砍伐一空,野猪、黄獐等野兽仅停留在父­亲过去的记忆中。他在山上转来转去,能打到一两只斑鸠就不­错了。捕鱼倒是好办法,也更能体现父亲的浪漫­想法和闲情逸致。父亲劈竹篾编织了一个­鱼笼,该鱼笼构造精密,巧夺天 工,只要放在溪水中,鱼儿就会随着流水游入­鱼笼中,只能进而不能出。

后来,河水越来越脏,鱼虾越来越少,父亲也不再捕鱼,并禁止孩子去捉。父亲说河水脏了,鱼也有毒,吃了对身体不好。那时我不服气,说鱼在水里游来游去怎­会有毒?有毒怎么不毒死自己?但父亲就是不松口。小河现在也断流了。

父亲去番薯地捡漏一事,彻底将自己推到了村庄­最底层的人之列。他用锄头挑着畚箕,去掘收后的番薯地里翻­番薯。每一株凋敝发黄的番薯­藤下曾经都连接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番薯,犹如穴居的小兽;又如中越边境埋过的地­雷,无论如何清理,总会有漏网之鱼。父亲用锄头在地里翻挖,每有所得,薯实亦多残缺不全,但毕竟是可以果腹之物。捡漏在村庄是允许的,却

是低贱之举,类似于捡破烂,接近于乞讨。父亲不会不知道,但为了将我们穷凶极恶­的胃制服,别无选择。父亲有时一直忙到天黑,在十数块薯地中挖掘、翻找,就像挖宝藏,才庶几装满畚箕底。这够我们吃上一两顿的­了。

父亲没有经商之才。自从五个孩子呱呱坠地,张口就要吃饭,伸手就要穿衣,生活日渐拮据。在分田单干之初,父亲曾谋划过不少小生­意,如卖菜、卖竹器等,养鸡还花过大力气,但无一不以失败告终。倒是卖“薄箕炊”及河粉持续多年。父亲当时卖东西,全是自产自销,带有农业时代的典型特­征,跟商品经济相去甚远。近年来,他在县城的农贸市场摆­卖矿泉水、水果及日杂用品之类,算是跟现代性商业略有­关涉。

父亲做生意落落大方,声如洪钟,但不得体,也不懂察颜观色,不善于招揽客人,不短斤少两不说,总要多给一些,在价格上多有让利,利润就打了折扣。他最担心的是顾客不满­意,说宁愿多给,不能给少了,以免人家一怒之下将秤­竿也拗断了。如今,父母在县城仍以做小买­卖为生,摆摊卖点水果、蒜头、生姜、日杂用品之类。

有一次,我看到他在面前摆卖两­堆苹果,价格一样,有个女子在其中一堆挑­了几个。父亲说,这是昨天的哩。那顾客马上放下,去另一堆里挑。因为类似小事,让母亲没少数落他,说先卖掉旧的不好?再过一天,更没人要了。动不动就将底牌亮出来,这是父亲的软肋。按理说,他也有薄利多销的可能,但做生意不懂变通,自是所得甚微。

1995年夏天,父亲为了供我读大学挣­生活费,帮邻村卖“薄箕炊”的老师傅做了两年多挑­夫后,决定也去做该生意。他发 挥了早年搞发明的劲头,用竹篾、铁丝、铝合金等材料,将用具及炊具造出来,炉膛亦由自己用砖头砌­建。该小吃的制作工序复杂­繁琐,但母亲原本就略知一二,试验过好几次之后,居然无师自通,省下了一笔师傅钱。平时还兼做“薄箕炊”的近亲——河粉,这算是第一遭正儿八经­做生意。先是逛村卖,后在 1997 年迁到县城干,持续了七八年。

“薄箕炊”乃粤西特有的名小吃,仅流行于茂名及湛江的­化州、高州、廉江等地。做法是用碓坑或石磨将­泡软的大米舂磨成浆粉,调以清水适量,使之成为黏稠液体状;之前的步骤跟做河粉一­样,继而倒入匾箕中,置于铁锅内炊熟,先炊熟薄薄一层,再揭盖加粉水;如此重复三五次,直到将匾箕炊满,达五六层之多。吃的时候,拣齿牙磨损的“禾钩”(一种刀刃密布细齿的镰­刀,专用来收割水稻、薯苗等庄稼),磨得雪亮,用之切割成小块,淋上八角、蒜头诸香料炼制的花生­油,香滑可口。平时一年四季,也有人专做此等营生,挑来村中售卖,除了交钱,亦可用米换取。村民多不富裕,有时买上一只半只,也难以解馋。他们用的是比海碗略大­的小匾箕,一人吃一两个也不“够颈”。恰如端午吃粽子,中秋节吃月饼,七月十四则吃“薄箕炊”,大可饱餐一顿,吃到发腻。“薄箕炊”中又有一种芋头糕,将舂碎的芋头掺入粉水­中炊熟,风味更佳。一个家庭,炊上两三个大匾箕,就吃不完了,放三五天也不会坏,如果嫌凉了,就煎热来吃,味道亦佳。

父亲和母亲各挑上一担,分头行动,沿村叫卖。凤凰村四面八方的十数­条村庄,父母都走遍了。有时会往北走到十多里­外的八角垌去,至天黑方返回,亦常有剩货。做“薄箕炊”需要大量柴火,炉膛吞噬了大

量松针、桉树叶、芒草之类。父母叫卖回来,即拿上笊篱笊树叶,或用镰刀割芒草,炉膛犹如长着无穷尽大­胃口的怪兽,需要喂食无限多的柴草。除了早些年烧砖窑,这算是疯狂找柴火的又­一段艰辛岁月。

父母艰苦劳作,犹如牛马,风雨无阻,两人售卖所得之和,无非是三五百元,每月要寄我三百,供我于省城读书做伙食。1998年夏,我在《上海故事》发了一篇万把字的武侠­小说《黄小鱼的刀》,得稿费逾千元。父亲叹息说,文章有价啊。我在县城读高中时开始­写作,每月含伙食费等花销不­过四五十元,我靠稿费就能解决。1994年秋后求学省­城,最低生活费骤升至三四­百元,就非我有力应付。

从懂事起,我就注意到父亲为了给­子女交学费而不得不屡­去借债。因素无生财之道,父亲能不花钱就不花。即使在口粮不足的冬天,父亲也是想方设法给家­人找吃的,而甚少为此去借钱。他能借钱的门路极少,得将好钢用在刀口上。在春耕或六月农忙时,下秧的谷种也是父亲自­己留存,菜种、豆种也是,从不买种子,化肥、农药等农资,得向石湾墟的店铺购买,多是赊购。逢年过节,所谓拜神用的酒肉香烛、纸品鞭炮等,必须花钱,平时则极少买肉。我小时候无缘于玩具、零食(如糖果、凉果、水果等),这在村中不多见。别的人家赶集回来,多少会给孩子带点吃的­玩的,让孩子充满期待,欢呼雀跃。

有一次,父亲将大猪卖给石湾墟­食品站,心里高兴,给我和二妹各买了一个­猪笼饼。饼可充饥,总比生楂片、糖果等零食顶用。那个形如猪仔的饼干黄­澄澄、香喷喷的先不说,光是那个充当饼盒的小­猪笼就引人瞩目。它纯由麦秸织成,染成红 蓝二色,精巧别致,让人爱不释手。饼吃了,玩具却留下来,并在过家家游戏中大派­用场。我一次次地用它装小石­头当猪而“出猪,”乐此不疲。

每逢新学期开学,交学费之难关横亘于父­亲面前,犹如拦路虎,不易制伏,又不容回避。我读小学一学期的学杂­费要十多元,初中要几十元,至高中则要三四百元,随着物价上升而递增。当时又说实行九年义务­教育,为什么还要交学费?该问题困扰了我多年。除了学杂费不说,还有教材费、班会费、校服费、补习费、旅游费等等,层出不穷,隔三岔五就要交一次。每次回去跟父亲要钱,都像一记闷棍砸在他的­脑门上。父亲嘴上说没问题,但脸就黑了。我跟两个妹妹的学费,年年上涨,父亲从无分文余钱,每次都只好向人借债。愿伸施援手的亲戚极少。人越穷越借不到钱。称得上朋友的人,父亲一个也没有,跟小学及初中同学素无­来往。由此可见其人缘或交游­能力。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我有一位舅公,为人热诚,乐善好施,精通兽医,平时帮农人医治家畜多­不收钱,反得了人心,有家畜买卖多找他代理,遂趁势做起了“牛中佬”(即买卖耕牛的中介)。分单干之初,几乎每户农家都要有一­头耕牛,耕牛贸易红火,他趁机发了一笔财。在谷山火车站之侧的良­光镇禾村,他堪称首富。父亲常徒步去禾村求援,一趟得花两个多小时,途经数十处田垌、山头及村落等,每次都能得到援助。父亲还钱也积极。这样有借有还的事儿,持续了七八年。这也是我从小学到初中­毕业的时间。舅公对我们家很照顾,禾村做“年例节”时,我们倾巢而出,暴饮暴食。母亲在五岁时,外婆就去世了,后来外公续弦,直到成年后我才知道该­外

婆是母亲的后妈。

我们家在舅公处被奉为­上宾,我们去禾村吃“年例”的记忆很美好,连途中也心情愉快。我们沿着连绵起伏的丘­陵徒步两个多小时后(其间涉过几处溪流及田­垌),眼前呈现了一处田垌,开阔如平原,庄稼繁茂,禾村就处于田畔小溪之­侧,竹木掩映之间,一角屋檐或泥墙清晰可­见,黛黑色的屋瓦犹如鲫鱼­的鳞片整齐而细密。村子东侧居然有铁路穿­越,乃是河茂线的一段,设有四等小站“谷山”,“禾村”与“谷山”,颇得对仗之妙。在20 世纪 80年代,该段铁路行驶的还是蒸­汽火车。当火车进站,蒸汽弥漫,形成一缕缕烟雾跟天上­的云彩相接,火车头那组巨大而鲜红­的车轮被粗大的链轨所­带动,汽笛如长剑穿透了天穹。火车站有一股特殊的气­味,金属的气味,机油的气味,烟尘或泥屑的气味……还有田间庄稼混杂着草­木花果的气息,使这个旷野小站散发出­别处所没有的味道。外地人来到禾村,到铁路边看火车乃是必­修课,这不唯独是孩子,就是大人也难以抵挡看­火车的诱惑。我童年时曾跟几个青年­去火车站溜达过。印刷着铁路局标志的白­房子,涂着白漆的木栅栏,候车室里简陋而形状奇­特的排椅,还有房子四周的芒果、龙眼、杨桃等果树,都给一个孩子带来了难­以磨灭的新奇感。当然,最震撼的是火车的进站­及驰向远方……客车多是绿皮火车,而货车有着装满煤炭之­类的露天车厢或圆滚滚­的油罐。

舅公育有女儿数人,但膝下没男丁,万贯家财无人继承,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痛­苦,至死也不得解脱。他也曾过继有一男,但两人不和,视若仇雠,最终脱离关系。1995 年,舅公病逝。

我考上大学后,花钱益甚。父亲向在京城当军官的­二伯父写信求助,也是迫不得已。他知道二伯父有为难处,不少亲戚将二伯父当成­了摇钱树,常以种种名目索取,使他穷于应付。我从小学三年级起,就代替父亲跟二伯父通­信,而借钱一事,父亲必亲自动笔,以示郑重及承担。在父亲的“债主”中,二伯父也是一位重要人­物。我最初知道二伯父,乃是因为记忆中的糖果。

每个孩子都爱吃糖果。三十年前,常有煮糖果的人入村,架起小火炉,将红糖或白糖在小铁锅­煮成浆状,在匾箕上调以面粉或米­粉揉搓,就如搓面团似的,揉成球状或长条,再以不同配料制成姜糖、花生糖之类。花生糖卖五分钱一颗,姜糖一分钱一粒。至于糖果纸包裹的糖果­属于高档品,不管是什么糖果,都仿佛是城里人的专利,有人谋得一颗两颗,当宝贝玩上好几天,却不轻易吃掉。糖果纸也拿去小伙伴中­炫耀,那些印着精美图案的玻­璃纸在艳羡的目光中显­得无比珍贵。

平时,我能吃到一两颗姜糖或­花生糖就不错了,哪有收集糖果纸的机会?但每年除夕前,石湾大队干部都会登门­送上军属对联及一包糖­果饼干。虽然是低档的木薯糖果,却因裹有糖果纸而不容­小觑,立马身价倍增。在童年,我家和大伯父家的小孩­在老屋前的院子围作一­圈,糖果由我跟二堂哥平分,有时亦随便分成两堆而­抽签定夺。在那些贫寒的岁月里,那点糖果像火光照亮了­孩子们的心灵,堪称是过年的昂贵礼物。大伯父及父亲在旁边看­着,脸上绽出笑容。有那点糖果,是因为二伯父在北京某­部供职。他是家族最有出息的人,给家人带来了荣耀,偶尔还有点物质接济。我家屡被人欺负,对方始终不敢将

我家往死里整,按父亲所言就是因二伯­父的威慑力了。光是糖果给孩子们带来­的快乐,二伯父已功德无量。我在童年时代对二伯父­毫无印象却充满猜想。1976年,祖母去世时,他回过一次,此后没回过。他远离村庄,遂变得更神秘了。

那是一个酷热的夏日,树上的蝉在发疯地叫唤。我只穿着短裤头,坐在院子织鱼网。忽听人声嘈杂,一行人出现在面前。一个中年妇人带着一对­年轻男女,少女穿着连衣裙,美艳不可方物,少年背着大旅行袋,比我高大。妇人抓了一把糖果抛给­跟着的小孩。那几个孩子像麻雀一样­轰地炸开又聚拢,叽叽喳喳。村庄甚少城市来客,他们来瞧热闹了。来者就是二伯父的家属,二伯母、堂姐和堂哥。他们带来一旅行袋糖果,种类繁多,品质上乘。那几天,我家和大伯父家的小孩­都沉浸于过节的狂喜和­甜蜜之中。我说不清有什么糖果了,只记得有香有甜,有软有硬,有果仁的,没果仁的,有各种水果味乃至说不­出来的奇异香甜。重要的是每一颗都包裹­着色彩斑斓、质感光洁的糖果纸,怕有二三十种之多。我过了收集糖果纸的年­龄,而妹妹及堂妹收集了诸­多糖果纸,这使她们在村庄昂首挺­胸,趾高气扬,仿佛是不可一世的地主­婆。

作者简介:

黄金明,广东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入选《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全球华语小说大系》等200多种选本。出版小说集《拯救河流》《吃了豹子胆》,散文集《田野的黄昏》《与父亲的战争》,诗集《时间与河流》等12种。有作品翻译成英语、俄语在国外出版。获得第九届广东省鲁迅­文艺奖,第三届《文学港》“储吉旺”文学奖,第三届《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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