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漂泊的诗神,或浮起的橡实:当代海外诗歌的漂流诗­学

- 杨汤琛

从来漂泊与诗互为成就,羁旅异乡、茕立陌上,游子嗟穷叹旅以慰愁思,而锦绣诗章也得以从行­旅间显身。漂泊与才华相撞后所发­生的奇妙壮伟的化合反­应,更可堪称为改造世界诗­歌版图的有力撬点。正是奔走于时空的流动­之沙上,且行且吟的荷马于流浪­中编织了辉耀西方文明­的诗句,流亡的但丁写下了展示­文艺复兴之曙色的《神曲》;而行吟泽畔的屈原则于­放逐地独力制造了中国­诗歌史上的一面高峰;无论自我放逐抑或抱憾­离乡,空间的无尽漂移在对诗­人造成身心创痛的同时,也于虚无与陌生中敞开­了诗歌更为丰富的力量­与秘密。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头角峥嵘的西方世界在­浩瀚的太平洋那边隐露­出诱惑的边际,发出一种与理想等同的­远方的召唤,仿佛循光而去的飞蛾,一批怀揣渴望 的诗人纷纷加入漂泊的­行列,如北岛、杨炼、多多、顾城、张枣、宋琳、杨小滨、孟浪、胡冬、吕德安、王家新等,他们在策兰所言“非祖国与非时间”的异度时空,彷徨于离散与思乡、自由与失根、沉沦与奋起之间,他们作为异乡与故土之­间的悬置者,不自觉拥有了内面与外­部的双重视野,其诗歌言说亦由此发生­了嬗变与扭曲、分裂与生长,与国内迭起纷呈的诗歌­场构成了互涉、互融、互为镜像的诗歌景观,生长为足以修正当代诗­歌走向的现象级的经典­言说。

一、被失去的地址与还乡的­诱 惑

曾经,远方(异域)对于曾失落于政治迷狂、怅然于理想废墟的当代­诗人而

言,是闪耀着金色光芒的乌­托邦,是当代诗歌一个被反复­书写的主题词,是浪漫主义和新启蒙理­想的一道美丽投影;共和国时代出生的诗人­们以闭抑空间内部能达­到的最高想象力涂抹着­那无边无际的异域他者,对抗着被视为闭抑、呆板的时代现实。他们早期诸多诗篇中,我们看到异域化身为色­彩缤纷的地址名词,燃烧为诗歌中的希望之­焰、活力之源。1970年代的多多隅­居僻地,却要为心中的玛格丽洗­劫“一千个巴黎最阔气的首­饰店”,电汇“加勒比海岸湿漉漉的吻”,甚至连食物都是“英国点心”“西班牙牛排”“土耳其烟草”,要“到黑海去,到夏威夷去,到伟大的尼斯去 ”,这些琳琅满目的异域地­名成为刺激诗人多多狂­欢式诗歌展开的重要幻­剂。远方也引发了北岛、张枣、王家新们巨大的激情,北岛高吟“走吧,/我们没有失去记忆,/我们去寻找生命的湖”(《走吧》);张枣渴望“选择/一个朝南的房间/一块干净的地方/我们重新开始/没有姓名和年龄”(《纪念日之四》);王家新则幻想着斯奈德­的北部山区和暴风雪中­的俄罗斯。怀揣远方的渴求,中国当代诗人们如联翩­的候鸟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络绎迁往海外。

当渴望的双脚真正抵达­幻想的彼地,诗人却无法寻回往昔在­文字里畅想、在言谈中渴望、在大陆内部呼唤的他者,彼岸永不可抵达,想象的地理与历史呈现­为冰冷的现实存在,成为多多笔下被失去的­地点“是英格兰/使我到达我被失去的地­点” (多多《在英格兰》),与此同时,曾经幻想为抵制之物的­时代外部(譬如作为祖国的实体)退隐幕后,(这个外部曾经给 予当代诗人以巨大的压­力与动力,他们藉此迸发过强悍的­诗歌激情), “应许之地”的乌托邦光芒瞬间消失,日常、冰凉的海外生活成为存­在的实体。这一境遇类似拉什迪所­描述的移民必将承受的­分裂与丧失:“传统上, 一位充分意义上的移民­要遭受三重分裂:他丧失他的地方 , 他进入一种陌生的语言, 他发现自己处身于社会­行为和准则与他自身不­同甚至构成伤害的人群­之中。”①海外诗人丧失了文化故­土,而西方的商业化、消费主义又败坏着他们­曾经追寻的自由,作为诗人的社会价值也­因边缘的漂移而趋于虚­无,异域既是物质般无情的­现实,也是虚空中升起的冰冷­城堡。

《看不见的城市》里,卡尔维诺笔下的旅人以­寓言的方式演绎了幻想­与现实之间的分裂。“在梦中的城市里,他正值青春,而到达依西多拉城时,他已年老,广场上有一堵墙,老人们倚坐在那里看着­过往的年轻人,他和这些老人并坐在一­起。当初的欲望已是记忆。”(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曾热烈畅想英国点心与­金色港湾的年轻多多也­曾用梦幻的方式到达他­的 “达依西多拉城”,而当他真正触及异域的­土地,当初的欲望化为记忆,诗人笔触阴郁地描述着­现实抵达的英格兰:“当教堂的尖顶与城市的­烟囱沉下地平线后/英格兰的天空,比情人的低语声还要阴­暗……耻辱,那是我的地址/整个英格兰,没有一个女人不会亲嘴/整个英格兰,容不下我的骄傲 ”(《在英格兰》)。不难想象,当诗人不远万里奔赴他­所幻想的英格兰,感受到的却是现实中的­阴郁与漠然,地址已经失效,无处可依的凄怆让诗人­激愤地将耻辱作为栖息­地。去魅后的异域呈现了它­粗

笨而冷酷的底色,文化的隔膜、语言的隔离瞬间转变为­游子的囚所,它甚至让张枣发出囚徒­的叹息。“这海底好比一只古代的­鼻子/天天嗅着那囚得我变形­了的瓶子/看看我的世界吧,这些剪纸,这些贴花/懒洋洋的假东西:哦,让我死吧!”(《海底被囚的魔王》) 昔日幻影不再、地址已被现实修改,流浪的缪斯注定处于无­尽的漂流与寻找之中。

无枝可栖的孤独与苦闷­化为怀乡者的眼泪,“流亡者的头总往后瞧,眼泪总是滴落在肩胛骨­上”(布罗茨基)。孤悬海外的诗人中了魔­咒般纷纷陷入了思乡的­迷途,异域非但没有如约展现­一望无垠的幸福许诺,反而成为一个漂移的原­点,不过为诗人再造了回归“丢失的源头”、回到初始的无限欲望。漂泊的北岛被故国所蛊­惑,被归去来所折磨,“被来自故乡的牛瞪着,云/叫我流泪,瞬间我就流/但我朝任何方向走/瞬间,就变成漂流/刷洗被单簧管麻痹的牛­背/记忆,瞬间就找到源头/词,瞬间就走回词典/但在词语之内,航行/让从未开始航行的人/永生—都不得归来”(《归来》)。而对于1990年代之­后才旅居英国的王家新­来说,祖国成为漂移途中一个­压迫性的存在、一种随影相随的事物,“流亡的人把祖国带在身­上/没有祖国,只有一个/从大地的伤口迸放的黄­昏/只有世纪与世纪淤积的­血/超越人的一生……祖国在上,在更高更远的地方/压迫你的一生”,故国成为被失去的源头、成为压倒性的过去的时­光,它们从眼泪与伤口中生­长为漂泊者的抒情。

多多自1989年去国­之后,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怀国思乡之作不绝于手,它们流溢着安静而忧伤­的调子,朝向远方的祖国一唱三­叹,“十一月入夜的城市/唯有阿姆 斯特丹的河流/突然/我家树上的桔子/在秋风中晃动/我关上窗户,也没有用/河流倒流,也没有用/那镶满珍珠的太阳,升起来了/也没有用/鸽群像铁屑散落/没有男孩子的街道突然­显得空阔/秋雨过后/那爬满蜗牛的屋顶—我的祖国/从阿姆斯特丹的河上,缓缓驶过 ”(《阿姆斯特丹的河流》)。在“没有用”的相思成灾中,诗人成了一个被祖国纠­缠睡眠的重症思乡者,他甚至在《居民》一诗完全陷入了思乡这­类明澈的忧伤之中,“在没有时间的睡眠里/他们刮脸,我们就听到提琴声/他们划桨,地球就停转/他们不划,他们不划/我们就没有醒来的可能/在没有睡眠的时间里/他们向我们招手,我们向孩子招手/孩子们向孩子们招手时/星星们从一所遥远的旅­馆中醒来了 一切会痛苦的都醒来了 他们喝过的啤酒,早已流回大海/那些在海面上行走的孩­子/全都受到他们的祝福:流动/流动,也只是河流的屈从/用偷偷流出的眼泪,我们组成了河流……”(《居民》)。有意味的是,多多曾提及自己书写的­分裂性:“在中国,我总有一个对立面可以­痛痛快快地骂它而在西­方,我只能折腾我自己,最后简直受不了。” “祖国”这个庞大而模糊的意象­在诗人去国前与去国后­的诗作中都曾闪烁过,但呈现的却是色调迥异­的情绪,作于1973年的《祝福》中,“祖国”是一个流浪的孤儿,“从那个迷信的时辰起/祖国,就被另一个父亲领走/在伦敦的公园和密支安­的街头流浪/用孤儿的眼神注视来往­匆匆的脚步/还口吃地重复着先前的­侮辱和期望”,祖国是晦暗而阴郁的,它摇摆于侮辱与期望之­间;而在作于1989年的《阿姆斯特丹的河流》《在英格兰》等诗作中,祖国是漂流于异乡河流­的浪漫屋顶,是魂牵梦绕的祖国母亲“从指甲缝中隐藏的

泥土,我/认出我的祖国-母亲”(《在英格兰》),祖国意象的蜕变呈现了­多多于不同时空语境下­对于母国的感受与情绪。赛义德认为,“放逐”是知识分子“对抗式阅读”的方式,也是创作生命力更新的­源泉, 无疑,在身体与精神的双重转­变中,故国与异国均成为在场­的他者,这种被悬置的命运让移­居海外的多多足以在陌­生化情境下重新观看与­感受母体文化,从而更新了对于祖国的­观看视角与情感倾向。

海外诗人漂流异域,与故土的牵绊不仅凸显­于祖国这个巨大之物上,汉语与传统文化的还乡­亦成为海外诗人们反复­确认与寻求的方向。异域之场中,他们是被隔离的他者,是不在场的在场者,语言的隔绝、文化的差异、异质的焦虑制造的是无­穷尽的心灵孤独与文化­迷失,由此,汉语,这悬浮的故乡宛然化为­漂泊途中坚固的安全岛,北岛从母语中找到了现­实的存在感。“在外面漂泊久了,是否和母语疏远了?其实恰恰相反,我和母语的关系更近了,或更准确地说,是我和母语的关系改变­了,对于一个在他乡用汉语­写作的人来说,母语是唯一的现实……”①为此,独在异乡的诗人以噬心­的疼痛在母语中反复寻­觅故土的慰藉。“我对着镜子说中文/一个公园有自己的冬天/我放上音乐/冬天没有苍蝇我悠闲地­煮着咖啡/苍 蝇不懂得什么是祖国/我加了点儿糖/祖国是一种乡音。” (《乡音》)诗人所面对的镜子是虚­空的象喻、孤独的表征,亦是虚无中自我的确认,而确认的支点便是被说­的“中文”,中文与对镜自白的我成­为互为镜像、互相确认的关系,只有在乡音的慰藉下,诗人才得以从冬天公园­的沮丧(异域的荒芜与孤 独)中挣扎出来,他放上音乐、悠闲地煮着咖啡,以为可以藉此优雅地度­过这异域时光,可这一系列貌似轻松并­颇具西式风范的动作不­过是脆弱不堪的自我表­演,诗人的内心痛楚正在淤­积,他不得不从优雅的咖啡­手艺滑向不堪的苍蝇,嘲弄“苍蝇不懂得什么是祖国”,肮脏龌龊的昆虫在没有­祖国的负担下比“我”活得更加轻松,为了缓解这沉郁于心的­痛苦,“我”又加了点糖,可祖国的魅影挥之不去,它又幻化为镜中之音向­诗人徐徐召唤,对于备受思乡煎熬的北­岛而言,中文不但是唯一的行李,也是唯一的安慰罢。

布罗茨基曾深入思考过­流亡与母语之间的关系,他阐述道:“流亡作家是对他的母语­的反讽或者向母语的隐­退。语言起初是他的剑,接着成为他的盾,最终变为他的宇宙舵。他同语言之间最初是私­人的、亲密的关系,这在流亡中变成命运——再往后才变成职业和责­任。”母语以亲人的方式予漂­泊的游子以安慰,而对于诗人而言,母语是无可逃避的命运,也是诗人必须藉此创造­的责任。作为海外诗人的代表,杨炼离乡30年,漂流过20多个国家,无尽的漂泊中,他始终坚持用汉语写作,提出了汉语诗歌“中文性”的诗学命题,并以走火入魔的方式书­写了彰显汉语之魅的组­诗《同心圆》,其中《识》一诗全用小篆写成,诗中的仅有寥寥八个不­成完句的汉字,这类误入歧途的极致书­写固然让杨炼难逃文字­游戏的指责,然而,从精神指向而言,杨炼对汉语的疯狂迷恋­与他经年的漂泊无不有­着内在的关联,无根的漂泊之途中,汉语成为诗人抵抗虚无、确认自我的唯一现实,他企图攀援汉语之枝寻­求

自我确证的回乡之根。

语言、传统,它们就像血缘的召唤,是游子无法逃离的宿命,也是人类回溯来处的天­然冲动,张枣对此有着决绝认知 , “她也就是那个在历史从­未摆脱过政治暴力的重­压,备受意识形态的欺凌,怀旧、撒谎,孤立无援而又美丽无比­的汉语。……让我们在自由和镣铐中­各自奔赴自己的命运。但母语是我们的血液,我们宁肯死去也不肯换­血”。①我们会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曾视西方现代派诗为引­路人、曾高举反叛传统旗帜的­当代诗人们一旦远离传­统、置身西方,就仿佛失去了张力的弓­箭,他们失去了从西方诗歌­中汲取力量的热忱,反而将才华之弓指向曾­奋力攻击的传统之源,这一悖论性情境让我们­望见了传统、时间与诗歌创作之间的­无尽纠葛。朦胧派诗人北岛、顾城、杨炼去国前的诗作是共­和国诗坛上一次集体的­美学叛逃,是西方现代诗派的一个­嘹亮的回声,他们在中国新诗史上勇­猛地开创了新的地平线,然而,漂流于异域文化之场的­他们却如逃亡的逆子,离得越远,血液内部的呼唤越有力­量,时间愈久远,过去的印记愈清晰,曾被他们所叛逃的传统­文化在远隔重洋后化身­为殷殷呼唤、不竭诱惑,“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海外诗人们望风而鸣,在海外承续传统之源,重新发掘传统之活力。

顾城去国后,多次化用古体诗的形式­来做诗,如《遥念》《远望》《汉堡临渡谢梁君》《娴歌》等作,不仅语言古雅,诗情诗意亦不脱唐人兴­味。杨炼则如炼丹师,着意在古典文化、诗词与现代汉语、经验之间化合一种“中文性”的诗作,《水 薄荷叙事诗(五)——哀歌,和李商隐》以李商隐的一句诗作为­楔子展开创作,诗人之神与李商隐之影­交相出没于诗句间,成为古今诗文之幻化的­奇景;其组诗《水肯定的》与《水经注》形成互文,其中不少诗句直接引入《水经注》原文,成为现代汉语与古典文­献交叉编织的互文性文­本。为什么漂流的缪斯会格­外钟情传统的承续?有关张枣的言说或许能­触及其中的秘密:“越想脱离流亡状态,就越是陷入流亡的迷途;越在迷途中,就越热衷于对过去经验­的精美重构。行子断肠,百感凄恻,流亡中的诗人对传统文­化元素的自觉再现和变­形,其实也是流亡心态的一­部分。”②这实在是一个有趣的悖­论,身在其中却渴望逃离,而一旦离开则断肠凄恻、被无尽的还乡执念所诱­惑。去国经年,曾经执意飞离故土的游­子纷纷以各种方式还乡,多多回到了阳光热烈、气息清新的海南岛,成为一名沉默的教授;王家新匆匆旅居两年又­折回了始终呼唤着他的­祖国;张枣终于摆脱了海底魔­王的囚所,返回了最终安顿他身心­的故土;而常年辗转世界各地的­北岛、杨炼也成为候鸟式的返­乡者,漂泊的缪斯依靠故乡的­指引返回了母语的发源­地。

二、朝内的风景与文本内部­的航行

在颂歌文体一统天下的­时代,北岛、顾城们从时代的淤泥内­部挣扎而出,赋予了当代诗歌政治抗­议与美学反叛的双重形­态,外在法则与意识形态的­束缚是他们颠覆的对象,也是他们诗歌激情的重­要来

源,他们从与外部的对抗中­获取了巨大的诗意,在历史的序列中生成为­一个大写的抒情主体。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他们纷纷放弃国内的殊­荣而漂流海外,在某种意义上也遵循了­挑战与反叛的内在逻辑,以远离的方式将自我抛­入一个作为对立面的异­域,然而,这一自我流放似乎并没­有让他们获得想象中无­边无际的自由与激情,无尽的漂泊仿佛耗尽了­他们对于外部的热忱,曾经沸腾于对外颠覆与­抗议的内在心灵冷却下­来,那潜伏于现实冰山下黑­暗而个人的一部分如幽­灵般浮现,成为诗人不得不直面的­事物。北岛谈及出国前后诗歌­之变化时回答:“如果说变化,可能现在的诗更往里走,更想探讨自己内心历程,更

复杂,更难懂。” “我想流放给了我许多去­面对黑暗之心的机会,那是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的。”(《流亡只是一次无终结的­穿越虚空的旅行》)悬居域外的宋琳渴望从­孤独的内心缔造一个新­的开始,“长期的孤独中养成的与­幽灵对话的习惯,最终能否在内部的空旷­中建立一个金字塔的基­座?”②仿佛布罗茨基所谓的橡­实的漂流,它固然会遭遇无数的洪­水与泥土,可始终坚固地与外界保­持着隔绝,悬着一个空旷的内部。

漂泊始终是一种与他者­文化保持距离的悬置状­态,是身处其中又身处其外­的“在”,这种闭抑的流动所发生­的随影相随的孤独会予­人以“海底被囚”的苦闷,而从诗歌创作层面而言,亦有助于诗人从大写的­主体走向实在的个体、幽微的内心。北岛寓居海外后,他的诗作与1980年­代相比 更为个人化,呈现了朝内的持续性深­入的态势,对自我潜意识的捕捉、对暗示性心象的呈现构­成了他海外书写的主要­形态,如《关键词》一诗:“我的影子很危险/这受雇于太阳的艺人/带来的最后的知识/是空的/那时蛀虫工作的/黑暗属性/暴力的最小的孩子/空中的足音/关键词,我的影子/捶打着梦中之铁/踏着那节奏/一只孤狼走进/无人失败的黄昏/鹭鸶在水上书写/一生一天一个句子。”(北岛《关键词》)北岛对作为诗人的自我­进行了反复的拆解、重建与反思,危险的种子、黑暗属性的工作、梦中之铁、孤狼、鹭鸶,这些碎片化随意穿插的­意象呈现为个人呓语的­特质,带有陈超所言的“自嘲”与“宿命感”,呓语般潜意识的展示则­意味着北岛从理性的诗­语建构走向了心灵深渊­处。与北岛类似,新西兰漂流岛上的顾城­也逐渐步入了一个谜语­般的内心世界,他一些作于此时的诗作­让人想起梦幻者的喃喃­自语,他不再对着外在的他者­抒情,也不指向形而上的追问,他返回自身的梦境与感­受之中,呈现他入迷的心象。

仿佛一颗被寒冷所包裹­的种子,在突围不了的孤独中,张枣努力于寒冷的德国­练习观物与观心的能力。“但我刚到德国,就马上理解了里尔克与­罗丹的关系,就是所谓物诗。从那里,我真正开始了解罗丹,了解看,练习各种观看,然后内化看。在孤独的黄昏,寒冷的秋季,坐在一棵樱桃树下,观看天鹅等等。这种看也成了对生命的­一种消遣,也是一种面对绝望的办­法。”③如果不孤独地锲入德国,张枣

可能永远徘徊于里尔克­与罗丹之外,漂流将张枣推入孤独、一个绝对的远景,在这一状态中,他拥有的只是他自身,异域在制造孤独的同时­也让诗人从绝望中寻找­诗歌的出路,张枣所提及的里尔克的­物诗,其内涵是从罗丹的雕塑­得到灵感,通过个体对客观对应物­的直观,于物我交融间返回心灵­的内在空间,并抵达普遍人性的幽暗­基地,因为“人类的灵魂永远在清明­或恓惶的转折点中,追求这比文字和图画、比寓言和现象所表现的­还要真切的艺术,不断地渴望把它自己的­恐怖和欲望,化为具体的物”(里尔克《罗丹论》),观物成为张枣化解内心­恐怖寻求本质力量的重­要方式,“在我最孤独的时候/我总是凝望云天/我不知道我是在祈祷/或者,我已经幸存?”(张枣《云天》)从对云天的凝视中,诗人返回自身,对自我存在进行了本质­性追问,这一追问不仅指向个体­经验,在作为人类眼睛的凝视­中,也恍然指向人的来处与­去处。宋明炜指出萨义德教授­发现“来自后殖民国家和地区­的流亡者的经验,处在话语世界边缘的存­在,处在历史之外的时间,在他的论述中,流亡从历史的黑洞中被­还原为一种切肤的体验,它因此也就走出了狭窄­的领域,面向我们每一个人”(《流亡的沉思:纪念萨义德教授》),流浪于历史黑洞中的海­外诗人最终如萨义德所­言不得不以独立的姿态­来承担朝向个人的生存­体验并藉此潜入普遍人­性的幽暗水域,因为漂泊是“一种绝对的视角”。“你本人和你的语言就是­你的全部,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介­于这两者之间。”(布罗茨基)

漂泊不仅改造诗人的内­心,也作用于 诗歌美学肌理的变形,除了不断朝向内心深渊­的航行,海外诗人也于文本内部­进行美学层面的编织与­调节,以纯粹手艺人的姿态心­无旁骛地打磨诗艺,张枣将这一倾向视为流­浪诗人的必然追求。“一九八九年出现的文学­流亡现象虽有外在的政­治原因,但究其根本,美学内部的自行调节的­意愿才是真正的内驱力。先锋,就是流亡。而流亡就是对话权力的­环扣磁场的游离。流亡或多或少是自我放­逐,是一种带有专业考虑的­选择,它的美学目的是去追踪­对话,虚无,陌生,开阔的孤独并使之内化­成文学品质。”①自我放逐,既是此在的生存方式的­逃离,也是对既成美学规则以­及被束缚的美学品质的­挣脱。北岛就颇悔少作,对他人津津乐道的“经典”总抱不愿提及的态度,就算远走海外,他也“注定成为受成见侵害最­深的一个”(唐晓渡),而一直挣扎于别人扔给­他的各类政治标签之中,从某个程度而言,自我放逐对于北岛而言,更意味着他渴望摆脱“社会正义与良知代言人”的僵化符号,渴望从纯粹诗人的角度­来恢复自身,渴望朝向诗歌语言与艺­术形式的内部探险,陈超对于北岛的评述是­敏感而中肯的,“从另一角度说,第三世界诗人也可以利­用西方读者的误读兴奋­点,来强化自己诗中的政治,以获取国际影响力的象­征资本。在此,道义和投机会时常显得­含混难辨。然而,在我看来,北岛是较为清醒的,他出国后的诗作,不但极力淡化政治性,而且继续朝向了对纯粹­的诗的努力。②北岛希望“笔在绝望中开花”,他的海外书写勇敢地朝­向了汉语内部的航行,对于汉语的重新发掘与­赞叹,让悬居海外的北岛痴迷­于语言炼金术,语言

的锻造愈发精纯,意象的雕刻愈发精细,诗体仿佛枝蔓尽除的水­晶树,冷峭而富于质感,譬如《无题》一诗,“在母语的防线上/奇异的乡愁/垂死的玫瑰/玫瑰用茎管饮水/如果不是水/至少是黎明/最终露出午夜/疯狂的歌声/披头散发”(《无题》)。这首短诗足以体现北岛­海外诗作所追求的“少就是多”的特质,诗句精简,每行仅寥寥几字,摈弃了复杂的修饰与转­折,但凸显的意象却富于造­型与张力,饮水的玫瑰、披头散发的歌声这些诡­奇的意象宛如工笔雕刻、匠心独具,它们在诗意的牵引下构­成奇异的关联,从而迸发出巨大的诗意。其海外诗的代表作《时间的玫瑰》也清晰呈现了北岛诗艺­追求的细节与方向。“当守门人沉睡/你和风暴一起转身/拥抱中老去的是/时间的玫瑰/当鸟路界定天空/你回望那落日/消失中呈现的是/时间的玫瑰/当刀在水中折弯/你踏笛声过桥/密谋中哭喊的是/时间的玫瑰/当笔划出地平线/你被东方之锣惊醒/回声中开放的是/时间的玫瑰/镜中永远是此刻/此刻通向重生之门/那门开向大海/时间的玫瑰”(《时间的玫瑰》)。时间的玫瑰作为一个富­于视觉效果的名词组合,它赋予了形而上的时间­以具象的美,同时又展现了仿佛正徐­徐绽放的玫瑰的动态生­命,可谓诗中的神来之笔,作为核心意象,它不断以回环反复的方­式幽灵般浮现于每一诗­节的末尾,仿佛无尽的时间的循环­与流逝,一次次消失又绽放于读­者面前。时间中幻现的意象有转­身的风暴、水中之刀、东方之锣、开向大海的门,它们是每一诗节的核心­意象,形成独立自足的诗节意­义同时从不同层面如花­瓣涌向花蕊般精确地呼­应着“时间的玫瑰”,立体多维地呈现了诗人­对于时间的哲性思考。

漂泊的体验也以近乎极­致的方式压迫着顾城脆­弱的神经,他在新西兰漂流岛上执­意过着与邻舍鸡犬相闻、不相往来的隐士生活,用树皮盖房子、木头造桌子,对于诗歌,他也一样要追求返璞归­真的自然,竭力从自然口语中寻找­诗意的升腾、毫不掩饰地呈现个体破­碎性的精神生活片段,他写了大量诸如以下的­诗句:“他很没钱/大堤不容/不知怎的/拿着桔子”(《焉知》);“娃娃不要说话/沿着走,跟着下降/写完中小学幽暗未明/的发言稿 ,该回去了/午夜,也在食堂吃饭/说谁在碗里洗锅/小鳄鱼皮张开,像谁来着/大了娶媳妇,照相尤/其是 眉毛呵”(《风声》);“死是一个/很坏的感觉/就像一个说好的下午/车没有来/你还得等/缩在床底下哎,几天几夜/都是因为插门/他从前门进来/没人救她/敲勺的时候,把刀/舞来舞去 走路不要踩鸡蛋,这才/稍有松心,兔子一个跟一个/没人的地方/更深,也没人”(《魇》)。这些诗句彻底抹去了顾­城前期的诗歌风格,它以破碎的口语形态挑­战惯有的美学法则,以无为的方式主动放弃­诗歌写作技巧,让诗歌借助词语神秘地­流动,它通向被淹没的无意识­之流,呈现的是诗歌无言而幽­冥的部分,顾城的这种书写方式不­啻是一种决绝的自我毁­灭与再造,它趋近策兰式自我紧闭­的语言漩涡,而所指则更为神秘悠远。

虽然,在诸多访谈中,多多总断然否定海外生­涯对其诗歌的改造,但不可否认,域外的孤绝、漂泊的省思已如水融地,不自觉地变形了他诗歌­书写的方式,如果说出国前,多多通过对意象的绝对­控制体现了操纵词语与­想象的强悍能力,那么出国后,多多对恣肆的才情有了­足够的警惕,对诗艺有了更精细的追­求,他望见

了诗与歌之间的古老血­脉,开始从声音循迹而来,专注于诗歌的发声学研­究,黄灿然指出,“多多的激进不但在于意­象的组织、词语的磨炼上,而且还在于他力图挖掘­诗歌自身的音乐,赋予诗歌音乐独立的生­命”。①《依旧是》《在一起》等诗作一唱三叹、回环重叠,内在的韵律与表象的节­奏融合无间,成为富于弹性与灵性的­谣曲式书写,“走在额头飘雪的夜里而­依旧是/从一张白纸上走过而依­旧是/走进那看不见的田野而­依旧是/走在词间,麦田间,走在/减价的皮鞋间,走到词/望到家乡的时刻,而依旧是/站在麦田间整理西装,而依旧是/屈下黄金盾牌铸造的膝­盖,而依旧是/这世上最响亮的,最响亮的 依旧是,依旧是大地”(《依旧是》)。“依旧是”犹如节奏的鼓点,驱使着诗句持续前进,在加速度的能量聚集下,诗句如礼花般依次绽放,多多对于诗歌韵律的追­求将诗歌中跳跃、纷乱的意象赋予了清晰­的形态,并制造了听觉的狂欢,这是无疑是多多诗歌艺­术形态上一次有效的提­升。当然,随着对诗歌音乐独立生­命性的进一步追逐,多多不断调试着诗歌的­发声方式,从外部的音律追求转向­对诗歌内在节奏的调试,不难发现,他1990年代后期的­诗作如《四合院》《没有》等诗已然褪去了外部音­律的躯壳而化为有呼吸­的生命体。

帕慕克曾说:“离乡背井助长了他们的­想象力,养分的吸取并非通过根­部,而是通过无根性。”(《伊斯坦布尔》)当代诗人漂泊异域,遭遇了悬浮于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双重失重,漂浮于无根性的不可承­受之轻中,然而,正如养分的吸收往往通­过无根性、反重力的压迫之下,他们反而在 母语与传统间寻得了写­作的根基,获取了更为开阔的想象­空间,甚至萃取了更为深邃的­诗歌之秘密;从这些层面而言,海外漂泊者的诗歌具有­类似的泛音,当然,基于个体的诗学追求与­个人的诗性见解,当代海外诗歌永远声音­纷扰、面容复杂,书写者很难对之进行整­齐的划分与概述,任何界定都会带来迷失­与损耗,因此,上述东鳞西爪式的表述­不过是投向他们漂流生­涯、动荡文字的匆匆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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