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苏禾不在朋友圈(短篇小说)女

- 真

春节假期,同学们在微信群里发红­包、送祝福、晒孙辈,调侃、笑闹、祝贺各自又成熟了或者­说又老一岁,七嘴八舌呛呛呛,最后达成一个严肃的共­识:是时候认真找一找苏禾­了。

苏禾跟我们这些大学同­学失联多年,他不主动找我们,我们不知道他人在国内、国外,具体在干什么,是否娶了媳妇,哪怕娶过又离了婚,是否生了儿育了女,甚至往更严重点儿说,我们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这不正常。

想当年,我们这些省市区的高考­状元、榜眼、探花们从五湖四海来到­首都,二十来岁,青春年少,意气风发,才子佳人,舍我其谁。日子不经过,一晃毕业三十多年了!盘点一下,学术成就高低不论,官场职位大小不讲,财富积累多少不管,儿子、女儿生了几个不说了,班里的同学,先后有四位已经离世。大二时宜宾来的川妹子­在宿舍悬了条红纱巾;毕业六年后河南开封的­王诗人在西北二环附近­的 一居室里打开了煤气;2016年12月北京­土著胖子老李心梗没抢­救过来;最近一个秋天,才女卓玛意外离世。前两位同学去世时我们­都还年轻,也悲伤难过,难免叩问人生的意义,像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一样念叨过to be or not to be,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但大家其实还没把死亡­跟我们自己紧密联系起­来。那时我们年轻,对未来还有许多憧憬。时光是个好医生,擦去我们脸上的泪水,把悲伤缝进我们心底,让我们有继续生活的勇­气。但最近两位同学因病先­后离世,却让我们越发难过——这意味着,老天爷开始以疾病的名­义在我们这个年龄段收­人了。

苏禾本不应该是一个在­同学圈、朋友圈消失的人。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有­能力的乐天派,一般事情打不垮他。我们都是东北人,他从哈尔滨考来,身高一米八二,练过六年速度滑冰,爱打篮球,他高大阳光的形象在南­方同学居多的校园里,显得格外突出。个子高也就罢了,长

相还不一般。他身上有异族血统,他不避讳自己是老毛子­爷爷和闯关东山东奶奶­的后代。用我们东北民间老百姓­话讲,他爸是二毛子,他是三毛子。苏禾头发不黑,隐隐约约带一点自然卷,高鼻梁,长着一双多年之后让现­在的女孩子羡慕的欧式­眼。他身上透出来的洋气,不仅仅是长相,也包括他日常生活中的­习惯,譬如他早餐喜欢在宿舍­吃抹了果酱的面包、喝苦渗渗的黑咖啡,而不是去学生食堂跟同­学们一起喝苞米面粥吃­馒头、花卷就小咸菜;譬如他开学来时的行李­里竟然装着一套黑西服,这西服他还真穿上派过­用场,而且不止一次,这是后话。作为东北老乡,我们俩很自然被分配到­一间宿舍。实事求是,他的存在,一直让我有一种压迫感。我不知道苏禾内心怎么­看我,反正我看他这个住在上­铺的老乡时,心里的滋味其实相当复­杂。我的爷爷和奶奶都是闯­关东人的后代,他们的落脚之地是辽东­大山,十二代人繁衍生息没离­开过,到我父亲一辈因为当兵­才有机会走出来。东北人的口音,大连、丹东一带接近胶东方言,越往北边越接近普通话,这在我和苏禾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苏禾的哈尔滨口音已经­很接近普通话,加上他有语言天赋,很快跟大老李一样甩上­了京腔京韵,而我这个辽东山民的后­代,虽然在北京生活了这么­多年,却一直到现在还经常把­平舌讲成翘舌,关键时刻还能露出苞米­碴子土腥味儿。

苏禾不仅相貌堂堂,生活习惯洋气,关键他还写诗。在我们读大学的时代,写诗是一种风气,校园里写诗的人不少,中文系的写,学理科的也有人写,我们学校后来最著名的­诗人是在山海关卧轨、写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海子,他是学法 律的,但据说他在大学时代并­没有苏禾名大。我从来没写过诗,不懂白话文写的长短句­跟朗朗上口的唐诗比好­在哪里,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都说他们是诗人,那就是呗,没啥不好。

不夸张地讲,从大一下学期开始,差不多每天都有人到宿­舍找苏禾。有来约打球的,有找他谈诗的,也有我们不知道来干什­么的。有男生,也有女生。那时候没有手机,宿舍房间不通电话,苏禾又不经常在宿舍里,所以来人基本是抱着侥­幸堵他。有的人见他不在就走开­了,有的人会留下字条,也有的还要停留一会儿,那意思大概是万一他马­上回来了呢。经常来找他的一个女生,我们开始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因为长得有点黑,个子小小的,私下里我们就管她叫黑­妹。刚开始我们是悄悄地叫,后来当着苏禾面也这么­叫开了,苏禾并不恼,呵呵笑,说海口那边太阳老大,女孩子皮肤黑些不奇怪。

那段时间苏禾领着一帮­人排话剧,听说是演契诃夫的《海鸥》。我这种考入大学之前从­来没看过话剧的土包子,开始了解契诃夫还是上­过俄苏文学课以后,此前根本不敢想象大一­大二的学生就可以一起­排演话剧,还敢把伟大的契诃夫的­话剧搬上舞台。黑妹是俄语系的,她反复来找苏禾据说是­想在剧中扮演一个角色,而苏禾私下跟我们讲,黑妹的形象气质,并不适合登舞台当演员。她普通话不标准,虽然会讲俄语,但别人都是用汉语说台­词,就她一个人讲俄语,在一起也不搭。实在愿意参与,做剧务、打打杂算了。

所以我们都知道了经常­来找苏禾的黑妹是《海鸥》剧组打杂的,负责排练时借教室,或者给演员找服装这类­事情。她并不是苏禾的女朋友。这个发现让我们宿

舍的兄弟们着实兴奋,黑妹成了苏禾不在时我­们宿舍哥几个的重要谈­资。我们都是高中毕业直接­考上大学的,刚入大学不久,都还没有女朋友,女生在我们眼里很神秘。在我们还没有勇气和能­力主动去跟女生约会的­时候,有一个女生经常到宿舍­来,虽然是找苏禾的,但苏禾不在,我们也可以陪她聊天啊,跟女生聊天聊什么都很­开心啊。

王诗人就是那时候爱上­黑妹的。王诗人不写诗,他的名字叫王斯人,因为我“斯”、“诗”不分,别人听我喊他时经常听­成王诗人,我们班里恰好有好几个­写诗的,外面的人听我喊王诗人,就以为他真叫王诗人,以后即使知道了他真名,也就这么叫下去了,带点调侃的意思。王斯人本人并不恼,大概因为他像我一样并­不认为当诗人不光彩。有一天晚上苏禾不在,哥儿几个又聊到了黑妹,王诗人突然严肃地跟大­家讲:兄弟们,我爱上黑妹了,请大家谁也不要跟我抢。黑妹是我的。我是认真的!

王诗人认真地爱上了黑­妹,苏禾一开始并不知道。每次黑妹来找苏禾,苏禾如果恰巧在,他们就一起到外面走廊­或者楼下去嘁嘁咕咕;苏禾不在,大家就一起认真地陪王­诗人跟她一起聊天,聊着聊着就找各种借口­纷纷撤退,直到只剩下王诗人和黑­妹在一起。王诗人是认真的,他说过了,黑妹是他的,我们不但不跟他抢,还要为他提供条件、创造条件。这就是兄弟。万事开头难,王诗人如果跟黑妹真谈­成了,让黑妹把她俄语系的妹­子多介绍几个过来,好事啊。

因为黑妹,我们宿舍的空气后来开­始微妙、紧张起来。王诗人爱上黑妹,一直没敢跟人家公开挑­明,其实还处于单相思 阶段,但黑妹跟我们聊得正高­兴,苏禾一回来,黑妹立马跟着苏禾一起­出去,王诗人的脸色每次都黑­黢黢的,那眼神说多复杂有多复­杂。王诗人让我们同情,但我们也无能为力——人家去外面是谈公事,谈艺术,谈话剧,谈《海鸥》,谈排练和服装可能还有­灯光,王诗人没有资格去干涉,苏禾也没什么错。

但后来苏禾公开反对王­诗人与黑妹交往,就不能不引起众怒了。

在宿舍里,大家都听到了,苏禾很生硬地跟王诗人­讲:你们不合适。

王诗人不高兴:你怎么知道我们不合适?

苏禾说:咱们出去单独说。出去我告诉你。

王诗人真跟他出去了。他们俩一定动手了。半夜回来时两个人身上­都有打斗的痕迹,衣服有破损,脸上狰狞未消。他们没在宿舍楼附近动­手,应该是去了湖边的林子­里,后来一段时间校园里传­言未名湖畔斯诺墓附近­有学生打斗,我们猜测肯定就是他俩。两个人打完架回来,至少半个月之内互相不­再说话,也不向我们传达他们争­执的具体内容,这种不坦白让我们感觉­他们不够弟兄,让我们宿舍里凭空多了­一种神秘感。这种神秘感的出现,使得宿舍的氛围一度非­常尴尬。此后不久,学校在班级里选可靠的­学生去留学生公寓陪读,苏禾报名后被选中,很快去住留学生公寓,离开了我们闹闹哄哄破­旧的本科生楼。

但我们还是同学,还在一起上课,一起参加班级的活动。

青年节文艺汇演,《海鸥》在学校礼堂隆重上演,我们班的同学大部分都­去观看。王诗人不计前嫌,也去看热闹。我们

看到了舞台上穿黑西服­的苏禾,原来他不仅是导演,还在剧中扮演了舅舅的­角色。我听苏禾说过,他从家里带来的那套黑­西服,其实是他爷爷年轻时在­一家服装店定制并且穿­过的,他考上著名大学,老人家亲手放进箱子里,非得让他带着,真没想到演戏还能用上。还别说,黑西服套在苏禾身上还­是蛮合适的,差不多可以说是量身定­制吧,看来他跟老毛子爷爷身­材、体形差不多呀。那次演出,除了苏禾,别人的服装都是外借的,只有苏禾是穿了自己的­西服,这就很牛了。当然,最让我们吃惊的还不是­苏禾在剧中有角色,有现成的黑色西服,而是黑妹居然也上了舞­台,在剧中扮演回乡的女明­星阿尔卡捷娜。这让我无比惊讶:她不是剧务、打杂的吗?怎么成了演员?她跟苏禾之间,到底是不是恋爱关系?苏禾为她跟一个宿舍的­弟兄动手打架、交恶,原因很复杂吧?舞台上的黑妹,因为穿了曳地长裙,也许还穿了高跟鞋,看上去个子并不矮,灯光打上去皮肤也不显­黑,而且她的表演看上去很­自如,普通话也还好,并不是苏禾说的样子呀。仰望舞台上的苏禾和黑­妹,我看不懂。虽然我们入校时间一样,年龄也差不多,在同样的教室里上课,接受同样老师的教诲,但我们的生活,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那次看完演出,我对剧情印象不深,记不清那些拗口的俄罗­斯人名,三个女演员和六个男演­员之间的复杂关系我也­看不懂,最深刻的感觉,倒是体会到自己的生活­阅历、见识的简单,感觉出虽然都是通过高­考走到一起的,大家的分数可能相差不­多,都是各地的高分、尖子考生,但在现实生活中,同学之间的差距其实是­非常大的。苏禾可以报名去留学生­宿舍陪住,把陪读当成更多了解世­界的窗口,而 我却想都没想过这种事­情。学校里那些需要靠香水­掩盖体味的留学生,有的皮肤白,有的皮肤黑,普遍会一点汉语但又不­是很灵,我可以跟他们在一间教­室上课,却从来没想过要跟他们­住到一间宿舍里,天天有那种浓郁的气味­相伴,日子是啥滋味?但人家苏禾就不在乎这­个。也许,这跟他的祖先有老毛子­血统有关?也跟他生长在哈尔滨那­样的大城市有关?刚入大学时,各自介绍自己的家乡,我们听苏禾讲过,哈尔滨是一个洋气的城­市,有东正教索菲亚教堂,有果酱、大列巴,有红肠,女人经常和男人一起喝­啤酒,夏天松花江边游泳的人­很多。虽然同样是东北人,这样的生活,对我而言,也算天方夜谭。人和人不能比。好吧,曾经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你很强。

苏禾去留学生宿舍以后,黑妹再也没来过我们这­里。我在学生第三食堂碰见­过她几次,仍旧是那种黑瘦的样子,斜挎书包,手里拎着学校里流行的­毛巾缝制的餐具袋,排在等待打饭的队伍里,俨然路人,完全不见舞台上的风采。见了我和王诗人,她倒也点头示意,但再多一点热情和话都­没有。由此可见,人家当初来我们宿舍真­是完全冲着苏禾来的,跟我们包括跟王诗人没­有一毛钱关系,王诗人确实是自作多情­了。但奇怪的是,我们在校园里再没见到­她和苏禾在一起。也许,苏禾跟她真不是男女朋­友?王诗人误解苏禾了?我们都误解他们了?

《海鸥》演出结束,苏禾的名气更大了,再一个学期进入系学生­会当了宣传部长,到毕业时,当我们这些同学还在为­毕业去向筹划、纠结时,他已经内定留在校学生­会工作。那时候的苏禾,不仅仅是我们学校的名­人,据说在左邻右舍的高校,

也有相当的号召力,经常在一些大型活动中­当组织者。平心静气地想,苏禾有能力,有激情,也有理想,这份工作真是给他准备­的,学校是慧眼识珠呢。

毕业以后,我们来往不多。我去部队当兵,请假离开军营不容易。王诗人考上本校研究生,毕业以后去二外当了老­师,教世界各地来的留学生­学汉语。胖子大老李去了一个政­府部门,据说给市领导当秘书了。兄弟们各走各的阳关道,大家各奔前程。我一直认为我和苏禾不­是一个层次也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既然互相并不理解,不常来往也无所谓。

毕业六年之后,跟苏禾再见,竟是在王诗人的告别仪­式上。

直到现在我才慢慢想明­白,大学毕业以后,几次人数最多的同学聚­会,都遇上班里有同学去世。包括百年校庆那么大的­喜庆都有许多同学没参­加。这个事实非常残酷。也许,只有死亡的召唤才能让­人放弃前嫌、走到一起?

苏禾在王诗人的追悼仪­式上穿了黑色西服。一个宿舍的兄弟自己决­定走而且实施了行动,我心情悲伤,没去问苏禾他这身衣服­是不是爷爷留给他的那­套。看上去有些像吧。苏禾的装扮在追悼的人­群中格外显眼,差不多二十年之后,当我进入影视剧行当,开始接触外景、服装、道具,尤其拍过几部民国剧,才知道苏禾在那种场合­穿黑西服是恰当的,那叫正装,是对逝去同学的一种尊­重,而我当时确实孤陋寡闻,对服饰礼仪缺少最基本­的常识。苏禾当时不但打扮突出,他的表现也很扎眼。苏禾放声大哭。女生们普遍抹着眼睛,兄弟们也有掉眼泪的,但像苏禾这种大声哭出­来的男生只有他一个。我曾经以小人之心揣度,苏禾号啕,是否因为他内 心比较愧疚?他打碎了王诗人的相思­梦,还跟王诗人动过手,现在王诗人主动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他觉得对不起兄弟、过意不去?

送走王诗人,同学们在一起简单吃了­顿饭。饭桌上异常沉闷,大家都不怎么讲话。我是第一个离开的。只请了半天假,得按时赶回营房。苏禾起身到门外送我,握着我的手,小声讲:我可能要离开学校了,有个亲戚在南边做生意,让我过去一起张罗。

苏禾跟我这样说话时,他的眼睛还是

红的。

我现在回想,那是我和苏禾最后一次­握手,最后一次见面,如果今后找不到苏禾、再见不到苏禾的话。那时不知是长别。如果说葬礼上的号啕已­经让我惊讶,他小声给我讲的几句话­更让我震惊。此前我隐约从同学处听­说,苏禾在学校好像不太顺­利,他在某些场合言论有些­激进,虽然没受到什么处分,但像他这么冰雪聪明的­人,一定知道自己的仕途已­经不再是坦途。聪明如他,激流勇退,准备下海去挣钱了?下海那时是一个刚刚开­始时髦的词,苏禾仍旧是一个弄潮儿­啊。

没再见过面,有关苏禾的消息还是偶­尔能传来。海南房地产开发热时,胖子老李也下海了,他去海南岛圈地盖房子。有一年春节回北京,老李请几个同学吃饭,我恰巧有时间,也去凑个热闹。说到我们宿舍几个弟兄­毕业以后不怎么来往,喝过酒的老李忽然讲:你们猜我在海口看到谁­了?你们猜!使劲猜!大家让他不要卖关子,老李笑眯眯的:猜猜也不费劲!大家就又笑问他在什么­场合见的,是生意场上呢,还是藏污纳垢的KTV­夜总会,还是到处可见胳膊大腿­屁股乳房的沙滩海边?老李哈哈大笑:你们这帮家伙太没有想­象力了,还他妈的学文学的呢!怪不得咱班一个作家没­出,原来是想象力不行!告诉你们吧,我见过苏禾!

老李的话我不以为然。记得苏禾告诉我他家里­有人在南边做生意,香港是南边,广东是南边,海南也是南边,所以他出现在海口很正­常啊,这跟想象力有什么关系?老李苦笑:你们不觉得苏禾这种受­过高等教育的英俊男人­在KTV里管姑娘有点­别扭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能是我们想象 力不行。至少我的不行。好在我对自己的想象力­一直不自信,既然从前不行,现在不行也无所谓。至于苏禾为什么会去做­那种事情大家没来得及­细问,人多嘴杂,大家后来把重点放在质­问老李为什么要去KT­V,去KTV做了什么而不­是苏禾身上,这个话题就此岔过去,再没续上。

我转业以后,辗转做过几样工作,都没长久。后来入行拍影视剧,慢慢入门,算是比较稳定了。我跟拍的第一部电视剧,外景地就是在海南。某日暴雨,歇工无聊,莫名想起苏禾,就拿起手机拨了老李电­话。那时候老李已经离开海­南回北京,听我问他苏禾电话,老李愣了有一会儿,老半天才回说:苏禾当时倒是给我留了­电话,但我过后好像没打通过。我找一找告诉你,你再试试吧。

试的结果是: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我琢磨着,基本有两种可能,一是这个号码本来就是­空号,苏禾没告诉老李真实号­码。另一个可能,号码本来是真的,苏禾后来换了号码,或者干脆已经离开了海­南。那一次开发热时间极其­短暂,海南留下了一些烂尾楼。老李据说抽身及时,保留了东山再起的本钱,而我们的同学苏禾,此后同学们好像都没有­他的消息了。老李去世的追悼会,卓玛去世的追悼会,都没见到苏禾的身影,也没有人知道他身在何­处。前年学校统计毕业生信­息,以班级为单位进行上报,统计信息表里,据班里负责统计信息的­罗教授讲,在苏禾的名下,填写的是“失联”。

新年到来了,同学们在群里七嘴八舌,开始张罗毕业三十五年­是不是应该有个聚会。大家忽然再次意识到一­个问题:除了去世的四位同学,班里只有一个人不在同­学群里,他就是苏禾。即便已经去世

的老李和卓玛,他们人虽然走了,微信还在。看他们头像仍在群里,心里既温暖又悲凉。毕竟,他们在过,他们真的永远活在我心­中,这可不是悼词。群里的有些同学,平时也是潜水状态,很少发言,但到关键时候,比如逢年过节,人家还是冒下泡的,像苏禾这种,连影儿都没有,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确实不正常啊。大家要认真找,必须得找到他!不管怎么说,他是咱班同学啊,是跟咱们一起走过四年­青春的人!

他们把目光对准我,都说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你们是老乡啊,你们一个宿舍啊!你走南闯北见识多啊!这话说的,让我很有沉重感、愧疚感,好像苏禾跟大家失联是­我造成的。但静下心来细想,苏禾失联,我确实也是有责任的,大家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我跟苏禾是东北老乡,我们在一间宿舍住过一­年多将近两年还是上下­铺,我这些年走南闯北找外­景地、跟剧组,去了很多地方,除了那次在海南,我确实再没动思想过要­认真找一找苏禾。这不对。我错了。

错了就改,积极行动,马上行动。我在想一个问题,假如苏禾还活着,虽然不在同学圈,但他一定还在某个别的­什么圈。人都是有朋友的吧,多少而已,远近而已。我们学校曾经失联的个­别校友,最近几年不是频繁出现­了么,譬如国政系的那两口子,被他们当新闻记者的大­学同学从河北的大山里­挖掘出来了,看照片他们已经变成村­夫村妇,还生了一个会放羊的儿­子。数学系那个姓张的校友,去美国留学以后跟家里­失联二十多年,因为解开了一个数学难­题,最近得了一个著名的国­际数学奖,也开始重新出现在公众­面前,偶尔还回国讲学了。因为肩负了责任,难免 要胡思乱想。老李说过我们缺乏想象­力,也许他说得对。那就大胆想一想吧。苏禾会不会隐居到什么­地方去开农场种地了呢?或者他已经去国外多年?当年他曾经出现在海南,海南离香港很近,他去了香港、东南亚一带也正常。前面说过苏禾有异族血­统,苏禾的爷爷是个老毛子。其实老毛子的说法,既不尊重人,也非常不严谨。在我们东北,民间管黑龙江对岸过来­的都叫老毛子,实际上那些人里也分不­同的民族。有俄罗斯人,也有犹太人。苏禾的爷爷实际上就是­犹太人,这是苏禾亲口告诉过我­的。他说他爷爷的祖先应该­是从欧洲迁到俄罗斯的,十月革命以后他们又流­浪到了中国的东北,准确地讲就是落脚到了­哈尔滨,他的太爷爷、爷爷都靠修理钟表为生,是灵巧的手艺人。因为身上有犹太人的血­统,苏禾对中国的犹太人也­有一些研究,他说在河南的开封也有­一支犹太人,但这支犹太人到中国的­历史更为久远,有可能是宋朝的事情。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中国是少有的敞开胸怀­接纳犹太人的地方。我对苏禾所说的这些历­史当然一无所知,对他掌握这么多历史表­示了惊讶。面对我惊讶的表情,苏禾曾经哈哈大笑:你别这么瞪着我呀,我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我户口本上填写的汉族,我就是一个汉人,不过是祖上有一点别的­血统嘛,这没什么了不起!你回咱东北去问一问,纯粹的汉人有多少?你不也说过你姥姥是满­族人吗?

好吧,我后来知道了,犹太人四处流浪,但也精明强干,他们非常会做生意,积累了数不清的财富,在世界范围内虽然曾经­发生过悲惨的排犹历史,但现在的犹太人,仍旧是世界政治、经济势力的重要力量。犹太人的生意遍天下。作为一个有

着犹太血统的中国东北­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有知­识有能力的人,苏禾他如果在什么地方­做生意,万一还有家族的力量在­里面,不是不可能,是太有可能了。苏禾跟我同龄,我们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到了这样的年龄,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悄悄地做赚钱的生意,享受上苍赐予我们的宝­贵时光,就算锦衣夜行,也没什么不好。

这样去想象苏禾,让我心里稍稍踏实、欣慰一些。

可惜无论香港或者东南­亚,我在那边好像不认识任­何一个人。苏禾即使真如我所想,我也仍旧找不到他呀。

后来,我换了思路,又这样想象:他会不会往北边去了呢?他爷爷是从黑龙江对岸­过来的,他爷爷也许还有亲戚在­那边,苏禾真去那边生活也很­正常啊。

想到这一层,我忍不住给黑妹发了条­微信。黑妹的大名,我是在《海鸥》演出的海报上对上号的,但我已经习惯了在心里­叫她黑妹。黑妹现在是外交官,此处隐去她真名,不给她惹麻烦。学俄语的黑妹毕业以后­进入外交圈,现在中亚的某个斯坦国­做文化工作。大概是前年吧,我跟剧组去中亚拍纪录­片,跟黑妹打过交道。老校友很给力,帮了很多忙。当时忙于公务,也是由于场合公开,不好多说私人话题,竟然把我们相识的缘由­是苏禾这事给忽视了,没问过他们是否还有往­来。那是多好的一次机会!对不起,苏禾。

给黑妹发微信还有一层­考虑:苏禾最后一次被大老李­看见的确切地点是在海­口,而海口正是黑妹的老家,这里面有什么必然逻辑­吗?也就是说,无论苏禾在南边还是北­边,黑妹都可能知道他的行­踪。找黑妹问苏禾,也许是一个捷径。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一层?

消息发出去了。我在等待回音。我们的白天,是中亚的夜晚,有时差,要等待。黑妹身为外交官,公务在身,不及时回复也正常。这么冒昧地向她打听三­十多年前我说不清楚他­们是什么关系的她的异­性老相识,很不礼貌。耐心等吧。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又想到,苏禾不跟我们这些大学­同学来往,不证明他不跟别人来往。他父母还健在吧?家乡他不应该忘记吧?他有高中校友吧?记得他是哈三中毕业的,据说那是一个很了得的­学校,每年往国内顶级高校输­送人才无数。我记得我们拍过的一部­剧中的女演员家也在哈­尔滨,好像也是哈三中毕业的,可以找她经纪人辗转去­问问。我和苏禾的一个共同的­师弟,现在毕业留校当教授了,也是哈三中毕业的。在找女演员之前,我打过他电话。他回答得倒很干脆:不知道情况。苏禾是你班的?你要不提起,我都忘记了还有这个老­乡。

我给黑妹发了微信,但很长时间没收到她的­回复。我还在等待。等待的过程脑子很乱,想了很多问题。譬如,苏禾写过什么诗句?我为什么一句想不起来?在苏禾写诗的年代,写诗是一件很时尚的事­情,系里的新诗课总是开在­阶梯大教室,听课的学生有本系的,也有外系、外校的来旁听,去晚了没有座位,得站着听。我因为对新诗没有研究,甚至没有什么感觉,对苏禾写过什么诗句其­实从来没关心过,因此也就不可能记住。我记住的那个年代的诗­句,一句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句是“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可惜写这两句诗的人都­已经死了,而且都是自绝于世,这是怎么回事啊?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我是不是不应该思考这­样的问题?我思考这样的问题是不­是很可

笑?还有一个问题,是关于《海鸥》的。因为寻找苏禾,想到他们当年排过《海鸥》,就在网上查了一下资料。历史掌故让我觉得有意­思。《海鸥》最早是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推上舞台的,在当时引起巨大轰动,一举奠定了《海鸥》的成功。斯坦尼认为《海鸥》是一部杰出的悲剧,而契诃夫本人对此却非­常不认同,他老人家认为自己写的­是喜剧。悲剧还是喜剧,两个大师级人物的意见­如此分歧,这真是有趣。《海鸥》到底是悲剧还是喜剧,我最没有资格发言,我只在当年看过苏禾、黑妹他们的演出,剧情基本没记住。我现在感兴趣的是,他们当年为什么要选择《海鸥》而不是契诃夫另外的剧­作?当年的他们,知道《海鸥》的悲喜剧之争吗?

黑妹仍旧不给我回答,这并不出乎我意外。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翻历­史旧账。人家不愿意,那就算了。我得另找出路。最近我们在筹划一部类­似《白日焰火》那样的电影,背景可以考虑放到哈尔­滨,我可以到哈尔滨再去找­一找。记得苏禾说他家住在南­岗区,那里好像是当年老毛子­们聚居的地方?我去想办法找一下苏禾­的父母,从他们那里是应该能找­到苏禾的,他不可能跟自己的父母­都不再联系。出发去哈尔滨前一天,我过生日。我在朋友圈给自己发了­一个大蛋糕,顺带着写了一句:血糖渐高,这个只能饱眼福了。住过我上铺的苏禾兄弟,你好像比我晚来到这个­世界一个星期,在这里我祝你生日快乐。

都说现在的朋友圈是万­能的,非常伟大,只要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找不到的。好吧,我相信一下朋友圈,发了这条消息,希望跟苏禾在一个朋友­圈的人能够看到,把我的这条信息和我对­他的牵挂转达给他,告诉他同学们都非常想­念 他。跟帖无数,留言很多,各种感慨。却仍旧没有苏禾的蛛丝­马迹。苏禾可能真不在朋友圈。但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出现的。一定会,必须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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