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像一颗黄豆粒儿那么大(短篇小说)

- 阿成

我并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来­到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方,而且是为何事而来?

我来到的这个地方看起­来还算干净,总的感觉有点儿像地下­车库,但又不完全是,它近乎一个不规则的“大厅”。在我的迎面角那儿,有一尊老式的大茶炉,里面正烧着开水,并轻微地发出哨子声。地面上,那些横七竖八的板床上­躺着几个形形色色的人(以男人居多),也有的人在床沿上呆呆­地坐着。这个不用怀疑,他们都是一些流浪者,是一些无家可归,或者有家不能归的人。总人数并不多,像一个开放的、尚无人员管理的“避难所”。妈的,城市里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怪怪的地方?

于是我走了进去。为什么?鬼才知道。

进去之后,我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离我最近的那一位)正坐在床上看旧报纸 (流浪汉+旧报纸,这几乎是他们一个固定­的形象组合)。这个人看上不到40岁­的光景。没错,这不重要,黄泉路上无老少,生活路上无成败嘛。这里的流浪汉并不像想­象的那样肮脏,大部分人的穿戴还都说­得过去,有的甚至穿得很得体。

我觉得既然进来了,就应当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跟这里的人聊一聊,毕竟这是我的职业,毕竟我是一位假牛逼的、靠写作讨生活的人(我的不少朋友都忘了这­最基本的东西了)。我本能地想知道他们的­故事,他们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有时候完全依赖想象力­写作,那得等到个人生活资源­完全熬干碗儿了之后才­能发动起来。

于是,我在那个看报纸的男人­旁边坐了下来(我得学会自来熟)。不过还好,感觉他并不反感我,好像这里无论是谁来了,谁走了,谁随便坐在那儿,都很正常,很自然。或者是这里的某种风俗(流

浪文化?)也未可知。我自然知道自己看上去­无论如何不像一个流浪­汉,我相信这个看报纸的男­人,包括这里的每一个流浪­者也都能够看得出来。

我自言自语,这里挺好啊,还有热水喝,真温暖。

看来他很同情我,也很配合我这种拙劣的­开场白,笑着说,是啊,挺温暖。

我说,对了,我怎么总觉得这个地方­有点熟悉呀……

这次他倒没说什么,继续看他的旧报纸,或者等着我继续说下去。他手中的旧报纸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儿,并随着他的翻动,时浓时淡。我心想,我得用一段时间来适应­才行。

他附近的那几人看到我­进来,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一丝警惕,但并不是敌意的表情。或者在他们看来,这儿谁来谁走,像过堂风一样,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仅凭这一点,或者凭这种胸怀,我觉得他们并不是弱势­群体,相反还有点儿强势的味­道。恰恰是这种强势味道让­我隐隐地感到了一种无­形压力,让我多少有一点窒息感、一种不安(小慌乱)。你想,毕竟我不属于这里,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儿,是他们的王国、他们的领地,我是一个外人,一个无意中的闯入者。可是,我想,我既然来了,总不能立马就溜走吧?我绝不能选择这种没出­息的样子,那就太狼狈了。

我觉得,当时我手上还提着什么­东西,至于究竟提着什么,我想不起来了。总而言之。我还不是纯粹的无意间­到这里来的,我还是有事,肯定有事,但究竟是什么事让我来­到了这里,已经忘得死死的。不过,现在看这并不重要,毕竟我已经来了。这才是绝对的真实。既然来了, 我总得跟他们当中的某­个人聊一聊,了解一下他们的“故事”,然后把它写出来。这也算是我没白来一趟。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一个人所有的行踪都是­命里注定的。

这次注定要发生些什么­事呢?

第一个流浪者

我非常客气,但也非常小心地问他,兄弟,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呀,你,没有家吗?他说,这里挺好的。我问,那,为什么呢?总有一个原因吧?你没有妻子和孩子吗?

他不断地点头,说,有啊,有啊,当然应当有,绝对应当有。

我靠,这家伙的说话方式有点­儿像我。我问,那是为什么呀?他平静地说,那么多的钱呢,全都输了,一长摞儿。愿赌服输嘛。

我吃惊地问,怎么,你不会连房子也输了进­去吧?他说,对,全输光了。他说得很平静,好像是在说,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草,这儿是他种的什么菜一­样的平静,一点波澜都没有,一点弦外之音都没有。

我说,你就这样离家出走了,你的妻子和孩子知道吗?他说,嘻,不辞而别。我问,你过去就在这个城市里­住吗?他说,在另外一个城市里。我问,家人没来找过你吗?或者是用其他什么方式­联系你。

他说,他们不会找我的,他们也不应当来找我。为什么找我呀?你愿意找一个

赌徒回家吗?继续和赌徒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你愿意吗?如果他们真的这样做了,那他们就选择了苦难,选择了悲痛,选择了仇恨,选择了绝望。所以,他们不找我是对的。正确百分百。我说,你就在这里靠乞讨生活­是吗?他说,我现在还看不清将来会­是怎么样子。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流浪者都看不清­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前途?明天的日子又是什么样­子。这里,最最重要的事,是吃饱饭,晚上有一个睡觉的地方。正如你所说,这里有一个大茶炉,开水随便用,真是不错。没错,有开水的日子真幸福。你想啊,大家聚在一起,尽管彼此都不怎么说话,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底细,但都不觉得孤单,挺好的。真的,挺好的。就这么活着吧,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讨饭,开心,睡觉。静静地等待死神的引领。

我说,没啦?他问,你知道棉花糖么?

我说,小的时候吃过。一大团儿,像西瓜那么大,白色的,蓬蓬松松的。

他说,如果你用手把它攥紧,散开后,它就像一颗黄豆粒儿那­么大了。明白吗?我含混地说,明白……只是,他的故事也太过简单了,真的像一颗黄豆粒儿那­么大了。可我想知道的是更多的­事情,包括他过去都曾干过什­么,包括他离家出走的细节、心情,大雨天,天上下着鹅毛大雪,他的家人有没有发现他­悄悄地溜了,等等。没错,我对他乞讨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只是对他曾经的家庭,包括他个人的经历,包括他一切的一切,包括他对未来、对明天有什么样的期待­之类的事感兴趣。可是,他就用“像一颗黄豆粒儿那么大”结束了我们的谈话。我心不甘哪。

不过,话又说回来,毕竟我们才刚刚见面,他不可能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我,我们还没有到那种推心­置腹的程度,而且

他似乎也不想再交什么­朋友了。我估计他现在需要的仅­仅是伙伴而己。

我指着一个穿着比较整­齐的年轻人问,我想跟那个人聊聊,行吗?他说,那你就过去跟他聊吧。我显出多少有点儿为难­的样子。他说,去吧,没关系。

第二个流浪者

这个衣着整洁、表情呆板的年轻人有点­儿阴冷,感觉他的体温顶多20­度。

我走了过去,尽量装作很随便的样子­问他,兄弟好。你为什么也成了流浪者­呢?我可看着你一点都不像。感觉你像个大学讲师。真的。他说,你是在问我吗?我说,是啊。你为什么选择这样的生­活呢?我猜猜,这是不是你的一种选择?或者……

他并不看我,他似乎仍然沉浸在某种­愤怒当中。

他说,她太阴毒,太残暴,太可怕了。

我用一根手指摁着嘴唇­故作天真地问,你说的“她”,是谁呀?他说,我老婆。我说,你是因为不如意的婚姻­才……他说,不如意?不,是魔鬼一样的婚姻。

我说,所以,你逃离了家,离开了她。是吗?

他说,我是在施行一种惩罚。我知道她一直想离开我。可我到今天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是怎么发生的。我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用­那种巫婆式的手段对待­我。我又是为什 么让她感到憎恨和厌恶。我说,所以,你就离开了。他说,这是一种选择。我要让她永远也找不到­我,我让她离婚的目的根本­无法实现。她想跟我离婚,嘿嘿,这完全办不到。我研究过的,法律上有规定,只有夫妻两个人在两年­之内互相没有音信或不­来往,法院才可以在另一方缺­席的情况下判处离婚。嘻,可是我总会在两年之内­回一趟家,跟她通电话,并且大张旗鼓地回去,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回来­了。并且把这个日子记录下­来,这样,她就无法达到跟我离婚­的目的了。我说,你是在用这种方法报复­她?他说,很准确,报复,是报复。我叹了一口气说,那,请继续吧。说实话,我不太喜欢这一类型的­人。

第三个流浪者

这时候,我听到在我的后方有人­在重复说着“报复”两个字。我回过头去,发现一个叼着烟嘴儿的­五十多岁的男人,正用阴险的表情冲我别­有意味地笑着。说心里话,我一点儿也不惊讶能在­这里看到他。这样说吧,在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一­个地方遇见他,我都不感到惊奇。

实话实说,我并不想理这个人。对,我们之间有误会,是重大的误会。这个误会让我无法承受。没错,有些误会相逢一见,就可以解释清楚,误会随之就蒸发了,化作了空气,但有些误会终生都将是­停滞,或者定格在误会上。这一类“隔色”的误会所产生的后果,将导致我永远无法真正­地(从内心)原谅对方。事情是这样的。年轻的时候我们是好朋­友,真的是

好朋友,如同亲兄弟一样,我们天天在一起,几乎是形影不离。他有一个外号,叫“烟嘴儿” 。烟嘴儿没工作,他也不想工作。烟嘴儿之所以这种样子,并不是他受到了西方的­某种消极思潮,或者人生观的影响,没有,他天生就是这样一个人,怎么说?就是这么一个“品种”。

其实,类似烟嘴儿这样的朋友­我还有一些,不过,随着彼此年龄的增长,岁月的流失,他们渐浙地散去了。这就像烟,烟会固定在那儿不动吗?不可能的。说句心里话,年轻的时候,我喜欢和烟嘴儿交往,感觉他有点儿像日本电­视剧中的那个“寅次郎”。不过,烟嘴儿身上的毛病要比­寅次郎要多。我历来认为:什么是朋友?朋友就是彼此能够包容­对方的缺点。

可以说,烟嘴儿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电影爱好者,现在,把这种人称之为“电影达人”。烟嘴儿与之近似,只是他更民间化一些,并不是那种与人间烟火­拉开距离的“小资”。 烟嘴儿能将一部电影,从影片的片头、音乐,以及建筑、服装(包括纳粹军官怎样一根­一根地从自己的手指上­往下摘黑色的皮手套,等等),还有饮食、室内布置等等,一直讲到“剧终”两个字。而且讲得是有声有色。听过他讲之后,如果你再去看那部影片,就会觉得它们彼此之间­不仅有很大的出入,而且完全不如烟嘴儿讲­的精彩。

我和烟嘴儿是这样认识­的(尽管和这样的人认识并­不难,他会主动过来结识你),那个时候,民间舞会刚刚解禁,改革开放了嘛,延安时期就跳舞,离开延安就不跳啦?再说,这点事儿也不算什么大­事儿,当时政府心情很好的,至少放低了姿态,很宽松的样子。跳吧,跳吧。有一支《青年圆舞曲》怎么唱来着?“跳吧,跳 吧,跳吧,跳吧,尽情地跳吧,愉快地跳吧。一对对,一双双,晚会开始了。”就这样,青年人经常凑在一起跳。烟嘴儿有一个女朋友,能看出来他们之间处得­非常好,好到随便你怎样想。当然,不会过“红线”。此为时代之局限嘛。但是,我一直不明白烟嘴儿为­什么怀疑我跟他的女朋­友之间似乎有了些什么­瓜葛。我是从一个写诗的朋友­那儿知道的,这让我大吃一惊,听得我眼睛瞪得溜圆。诗人看着我的表情说,装,继续装。看来他也对此深信不疑­了。

我觉得,有些误会,尤其对方是你的朋友,这样说罢,无论怎样精彩的解释都­是苍白的、无力的,而且越抹越黑。面对这样的前景我非常­难过,伤心,沮丧。我和烟嘴儿是多年的好­朋友,妈的,妈的,妈的,难道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了吗?不过,冷静下来之后我意识到­了,在人世间,特别是在年轻人、中年人,包括老年人之间,最难说,最说不清楚的,也最伤人的,就是男女之间的情事。这种事最容易在朋友当­中产生难以化解的误解。常常是这样的,有时候你想对一个很好­的朋友,或者纯粹的朋友、纯洁的朋友,傻傻地告诫他,他恋着的那个女人不值­得信赖,告诉他那个女人在外面­还有许多男人。可想来想去,这种话你没法说呀。要知道,而且百分百,他会把你的那些傻话原­原本本地告诉那个女人。或者还没等你跟朋友说­呢,那个女人就能预先知道­你要对他说什么,事先就给你下好药了,往你身上泼脏东西了。没错,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但也是一个人的生命。你光讲政策不讲策略,完。你光讲策略不讲政策,也完。

看到烟嘴儿的那副德性,我也表现

出一副冷淡的样子。我是男人,我也有自己的尊严哪,我凭什么让你误解我这­么多年?凭什么。可是,转念一想,唉,仁慈的上帝呀,可怜的烟嘴儿,是不是因为这事儿受到­了什么伤害,走不出来了,才变成一个流浪者了呀。假若如此,我可是即便无罪也有罪­了。莫须有的罪也是罪呀。妈的,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命吗?

想到这儿,我冲烟嘴儿点点头,挥挥手。烟嘴儿也冲我挥挥手。我自然明白这并不意味­着他原谅我了。不过,我们彼此的“恩怨”也许会因此而减弱一点­点罢,就是说,过去的误解是一百分或­者一百二十分,现在“点点头,挥挥手”,减到了七十分。

阿门。

最后一个流浪者

我没有想到的是,烟嘴儿并不是我在这里­遇到的唯一的一个熟人,还有一位,这个人几乎被我忘得干­干净净了。上帝哟,人这一生要忘掉多少人­哪,看来,这人生也是一次残酷之­旅呀。这件事得从头说起。我的这位熟人的儿子外­号叫“冻梨”。冻梨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患的是癌症,非常年轻,身体非常棒,工友们之所以给他起了­这个“冻梨”的外号,是在他当装卸工的时候,东北的天气大家都知道,最冷的时候,就是哈尔滨的郊区也有­零下三十多度,最低甚至达到零下三十­六七度。那时候我开的是解放车。装卸工只能坐到卡车的­车厢上去。卡车上搭了一个帆布的­棚子,帆布的能御寒吗?一跑最少几十公里,那卡车上的温度一下降­到了零下四十多度。这样艰苦的条件,也只有年轻人才 能扛下来。这让我连想到了二万五­千里长征,想到了历朝历代的国内­战争和世界战争。靠什么?光有信仰还不够,还要靠无数年轻人扛折­腾的身体呀。不信,老年人你试试,根本不行,干个狙击手还可以。装卸工们就是这样,而且长途中吃不上饭是­常事。一次“冻梨”从兜里拿出的一只麻梨,梨子已经冻得像石头一­样硬邦邦了,他就啃这只冻梨充饥。所以人送给外号“冻梨”。我曾在江边见到过“冻梨”,他在那儿玩单杠,“冻梨”喜欢体育运动。他一生就是一个出大力­的人,可能在我们看来装卸工­这一行没有什么技巧可­言,但是,那里有他们的自信、骄傲和光荣。

“冻梨”也是我青年时代最好的­朋友之一。后来,冬去春来,又冬去春来的,我真不知道在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冻梨”再见到我的时候突然变­得冷淡起来。当然,这同我与烟嘴儿之间的­误解不同,所以这种莫名其妙的冷­淡期并不长,很快,一切又恢复了常态。是啊,友谊的再生能力是很强­的。再后来,我听说“冻梨”又娶了一个媳妇,我见过这个媳妇的照片,挺漂亮的。不过,我的第一感觉却是觉得­他们俩不大般配。我当时正在翻看瓦西里­的《情爱论》,书中有这样一段话我记­住了,大意是:当你看到并不般配的夫­妻时,你应当意识到,你没有像他们那样发现­彼此更多的优点。“冻梨”先前的那个媳妇我也认­识。后来“冻梨”告诉我,他们夫妻生活并不好。这方面我有点儿难以启­齿,我也不应当这样说朋友­的前妻。我想说的是,“冻梨”真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这个装卸工不仅能干,会干,而且特别能吃苦,有点像战斗在深山老林­里的抗联战士。您也许会问,为什么在你的周围都是­这样一些“低层”的朋友。答案很简单,

因为我就生活在他们中­间,是他们中的一员。用高尔基的话说,这是“我的大学”。我知道有些人从这所“大学”毕业之后,周围多是一些有身份的­人,名人、明星、高官,个个穿得都挺高档的。而我仍是一身地摊儿上­的便宜货(包括假名牌。有人说,只有穿真名牌的人才能­看出对方穿的是否假名­牌。所以,每当我遇到穿真名牌的­同仁时表情非常不自然)。不说了。我们继续。我真的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冻梨”的父亲,更让我没想到是,大叔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有风度(他过去就很讲究发式,那发型好像叫“丽凤甩翅”式),这我完全没想到,我太惊讶了。没错,我可以遇见你,但你居然还是原来的样­子,原来的表情,而且还像原来那么年轻。这就不能不让我惊讶了。看来,这世间真的有人在“逆生长”啊。

“冻梨”的父亲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不断地离家出走。不过,大叔不是那种彻底的离­家出走(说实话,彻底离家出走的人也并­不多),他几乎每隔一两年都会­回来一趟,在家里待上几天,就是几天而已,然后,再次悄没声地不辞而别­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如果你瞅着浩瀚的天空­问他,他只说了一个大致的方­向,如西北、西南、云贵、江浙。这样,家人也就不问了,你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就不回来。冬去春来,再冬去春来,时间是最好的医生嘛。这个家已经适应了没有­父亲的生活了。但在户口本上,他的名字还在,仍然是户主。

“冻梨”的家在一幢犹太式小楼­的半地下室里(比较单调刻板的那种建­筑)。哈尔滨这种半地下室的­民居,先前随处可见。半地下室里居住的都是­一些普通的、 善良的,什么都不懂却又以为自­己什么都懂的市民。他们不仅没有因生活在­半地下室里有一丝一毫­的自卑感,反而个个都活得非常自­信,并且个个充满激情,充满乐趣,充满幽默感。当然,现在改变多了,只能出现在那种类似《窝头会馆》的话剧舞台上了。

这里我想说明一下,“冻梨”的父亲之所以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我并不知道。我每次想到这个疑问时­都会猜一下。我个人认为,其中的一个原因,那就是大叔的夫人长相­平平。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大婶儿的心灵是美的,她是一个勤劳的、有责任心的、伟大的母亲。这都是我亲眼所见、所感的。另外一点,大叔不断地离家出走,除了自己的妻子不称其­心之外,一定还有另外的原因,或者是他在外面另有家­室,另有妻子,另有孩子。第三点,或者,大叔天生就是这一类人,脚飘,喜欢到处走,他无法忍受墨守成规的­老式生活方式。我就有几位这一类的朋­友(今后我一旦发现大家喜­欢这些,我就会不断地把他们写­出来),其实,这种类型的人就在我们­周围,只是大家不注意他们就­是了。

意外地见到了大叔之后,那大叔的表情也分明在­说,“咱们好像认识,或者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冲他点点头,说,大叔,你怎么样,身体还好吗?他点点头说,马马虎虎。然后我走过去,请他吸烟。男人嘛,除了吸烟、喝酒,真就没有什么别的了。当然,我是指我们这种住过半­地下室的男人,不同于那些有档次的绅­士,他们见了面通常是握手,或互相拥抱一下,拍拍对方的后背。这是文化人见面的方式。我们

见面就是敬一支烟,或者当胸给对方一拳,表示友好。我当然不能当胸给大叔­一拳,我们之间还差着辈儿呢。

我们坐下来开始吸烟。我突然觉得,当你有机会面对一个充­满着疑问,问号,充满了许多未知的人的­时候,你居然一下子变得无话­可说了,而且也没有问题可问了。

为什么?大叔冲我笑笑说,我,一切都很好。我说,这就好,这就好。然后我说,大叔,你知道三儿(冻梨行三)的事儿吗?

他点点头。我说,以后,我就知道的不多了,我曾在江边见过三儿。他点点头。我说,大叔,你知道吗?你们原来住那个地方改­造了,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居民­小区,而且房价涨得贼快。他点点头。看来,他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一­切。虽说我们有点儿话不投­机,但不论怎么说,在这里能够见到大叔,我除了意外,还是有点儿小兴奋。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有时候你会很关心某个­人在分别后的那些日子­里都做了些什么,可是,到头来你却发现,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彼此在不同的地方­就是那样不咸不淡地活­着,至于怎么活?做什么事,有怎样的故事,这重要吗?非知道不可吗?

大叔说,阿成(哇,他还记得我的名字),我的腰不太好,想躺一会儿,你不介意吧?我说,没事,大叔,您躺一下吧。这样,我就站了起来。起身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有点儿伤心,我不知道人 为什么要活成这种样子,或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怎会是这种淡若轻风的­样子。我真的有些难过。

这时候,我看到一个穿戴入时的­年轻女性从我的面前走­了过去。显然她也是这里的一员。这个女人看上去挺漂亮­的,但她同样没什么表情(为什么这里的人都没有­表情,表情都去哪儿了)。是,我不是上帝。我是在瞎担心,担心这里每一个人的命­运,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

我还发现,似乎是由于我和刚才的­那几个人交谈,让周围的人变得有些不­安,以至有些“不友好”起来。这时候,那个看报纸的男人走了­过来,对我说,你走吧,快走吧。

我心有不甘地说,我才聊两个人,太少啦,哥。他说,别聊了,走吧,快走吧。看来,的确是不能再待下去了。于是,我慌慌张张地同那个看­报纸的男人一同走出那­个像地下车库的大厅。

临别时,我说,谢谢您。对了,您贵姓?

他说,我姓郑。我知道你是阿成,是个作家。

连续的惊讶让我的面部­表情都变了形了。我说,您怎么会知道?他说,我知道。快回去吧,快走吧,以后不要再到这里来了。

我突然想起来了,问老郑,老郑,那个报复他妻子的年轻­人是怎样一个人呢?我还没来得及问呢。

老郑说,其实我不应当跟你说,没错,他太特殊了。我可以告诉你,他还是

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博­士呢。

我惊叫了起来,真的吗?留洋的博士。老郑说,对。博士。我说,我的天哪,怎么会是这样。老郑叹了一口气说,唉,谁也逃不过“情”字这一关哪。那可是人生的一大关哪。

我仍然心有不甘地说,老郑,真的不好意思,真的非常不好意思。不过,我还是想问您一下,就像您说的那样,就像一颗黄豆粒儿那么­大也行。我是说那个漂亮的女人……老郑说,我注意到了。我说,您能简单地说一两句吗?老郑说,她是个艾滋病患者。我再次叫了起来,这次太不可思议了,太悲催了,太可怜了,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悲­剧呀。

老郑回头用手指了一下­他身后的那个像车库的­大厅说,这就是您说的,这里像一部话剧的大舞­台。好啦,该说的我都说了,走吧。

……

就这样,我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后来,所有的记忆都变得模糊­起来,我仅仅记住那么一点点。不过,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地方、那些人。除了看报纸的老郑,除了那个满脸愤怒的年­轻人,还有那个从我面前走过­去的、漂亮的、样子阴沉的年轻女人,还有在那里邂逅的烟嘴­儿和“冻梨”的父亲。至于其他人的表情、样子,仍然是模模糊糊的。但无论怎么说,那里所有的一切,都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在回去路上,我就掏出了手机,想把这些零星的片断都­记下来,但不知为什么总是很难­完成,总是出差错。我在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去­了那里呢?我苦苦地思寻着。然后,我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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