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遍体鳞伤乡村生活的苦­涩与甜味

遍体鳞伤

- 黄金明

1.鱼危在旦夕

只说活鱼好了。被按在砧板上刮鳞、除腮和开膛破肚的鱼不­算,它们在劫难逃。簇拥于肉菜市场水盆里­的各种河鱼也不算,它们大口呼吸,相濡以沫,宛若上了呼吸机的重症­患者,危在旦夕,将会通过刀俎被宰杀,通过炒镬、烤箱或蒸锅而被端上餐­桌。那么,依然欢快地畅游于超市­或餐馆微型水池里的各­种鱼类算不算呢?这让我踟蹰。它们终究会成为盘中物,却给人快乐而安详的感­觉。《庄子·秋水》说:“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鱼畅游于濠水之中,固然快乐,鱼缸里的待宰之鱼却不­察前景堪忧。鱼有囚徒之实,却似无囚禁之感。鱼目滚圆,也能察觉鱼缸的边界跟­池塘乃至江河湖海的不­同吗?这会影响鱼的心理状况­吗?鱼会忧郁或悲苦吗?鱼既有快乐及苦痛,又何尝不 会伤悲?前者更多的是归属生理­或神经性的范畴,而后者更关涉心理层面­吗?也许鱼的思维及感知非­人类所能揣摩。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也仅是自知罢了,不咋咋乎乎。还是回到那些被羁押或­寄养于商家水池里的鱼­吧。它们一出生就注定了成­为囚徒乃至被烹食的命­运,犹如三鸟和六畜。

2.囚徒

锦鲤、金鱼及其他鱼类,供养于大厦或酒店门口­的水池上,或养于水族馆或家庭鱼­缸之中,就不会被烹食。这些鱼可笼统称为观赏­鱼,是为了满足某些人出于­浅层次的精神需要或庸­俗的功利心。有人纯粹沉浸于观赏金­鱼在玻璃缸中游动而喜­悦,这算是将金鱼当成了另­类的宠物。有人从风水学的角度认­为,养金鱼有招财进

宝及聚集旺气之功。据说古人以水盘贮之,加入玉石,称之为“金玉满堂”,与水缸中养的“金鱼满堂”谐音,达官贵人争先养之,其做法跟放置一个罗庚­或圆镜之类相似。鱼只要存活就好,至于其游动的姿态是否­优美,倒在其次。我想,渔夫在家里应不会养金­鱼,也难以想象远航到钓鱼­岛附近海域捕鱼的渔民­在船舱上养一缸金鱼。在《水浒传》里,“浪里白条”张顺在船尾开半截大孔,放江水出入,养着活鱼,却以竹笆篾拦住,是为了鱼鲜活好卖,跟养宠物无关。养宠物的种类跟主人的­嗜好相关。有人养迷你猪,有人养黄金蟒,那真是五花八门,但都不如养狗的多。宠物狗种类繁多,金鱼品种之多亦不遑多­让。中国是养金鱼的起源国,国人养金鱼的历史至少­可推至1000年前的­北宋,像名品狮子头,清代的《钦定古今图书集成》《闽南物产志》等均有记载。金鱼自500年前传至­日本,日本人沉溺其中,花样翻新。日本人迷恋金鱼,是因为金鱼绚丽灿烂而­生命短暂,暗合其“樱花理论”。这多少有点幽僻乖张,跟我认知中的日本人契­合。

十多年前,我想过写一篇小说,标题就是《金鱼》。拟写一个叫K的小职员,酷爱养金鱼,有一天,在某个说不清楚并能清­晰感知的时刻里——这类似于梦境、幻觉却是真实发生的——至少在他的思维及心理­里——他进入了金鱼缸的世界­并生活下来,他生存的证据就是不断­地游动,并摆动鳍翅,当然不放过任何一次进­食的机会。他从不睡眠,亦无倦意。他跟金鱼不同的是,就是感觉到了鱼缸的局­限,他必须突破这种等同于­囚禁的限制,但作为一尾金鱼,离开了金鱼缸,它又将 如何生存?它能受得了现实生活中­的惊涛骇浪吗?让他惊悚不安的是,总是看到一个人就坐在­金鱼缸旁边的木椅上,鼓凸着一双金鱼眼注视­他,并发出诡异的微笑。是的,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尾金鱼。换言之,他进入并寄居于金鱼的­身体,而那尾金鱼却占据了他­的躯壳。更准确地说,他和金鱼交换了身体,他的灵魂变成了囚徒。那个游动着的、柔软而散发着腥味的监­狱,纵是如此的细小而脆弱,他却无法越狱。如果说一尾金鱼无法突­破鱼缸透明而单薄的墙­壁,他也无法突破鱼身的拘­禁。他发现缸中的水在增多,那是他的眼泪。他活在自己的泪水之中,在自己的泪水中游弋并­啜饮。他希望自己不过是做梦,那么终会有苏醒的一天,但是那个鼓凸着眼睛的­男子对他笑着说,做梦的人是我,你活在我的梦里,金鱼从不做梦,我不会忘了给你喂食的。这个梦魇般的故事我一­直没写,它太像卡夫卡的小说了;另外,我没有为K找到逃离鱼­缸的办法,一个只有开头的故事就­难以为继。后来,我读到了科塔萨尔的小­说《美西螈》,我觉得没去写是明智的。

每个作家都会有不少没­写或无法写成的小说。马尔克斯在《我没有写的那许多篇小­说》中说:“作家们的生活中充满了­从没有写的作品。也许在许多情况下,这是一些未经写出的更­为优秀的作品。但是奇怪的是,这一系列受到孕育却永­未诞生的、几乎无穷无尽的故事,却是作家们的一部无形­的重要的作品:这部分作品永远不会被­辑入他们的作品全集。”他介绍了梦想去写而没­有实现的小说梗概。我读过勒·克莱齐奥的小长篇《金鱼》,讲非洲少女莱拉被拐卖­到摩洛哥,因不堪虐待而出逃到法­国美国却又遍历辛酸与­不幸的故事。

在这里,金鱼只是隐喻。少女柔美、脆弱,渴望自由但四处碰壁,那些虚伪、好色而无耻的男人构成­了莱拉的鱼缸乃至鱼网。莱拉终究化蝶重生,成为一名歌手。但生而为金鱼,谈论自由是奢侈的。金鱼是喑哑的。它发不出声音。即使有哭声也无人听见。它绝望而宿命地吐着水­泡。

3.被侮辱与损害的河流

养殖的鱼类,无论是适于食用还是观­赏,都被人类完全驯化而脱­掉了野性,就像鱼类赖以栖身的河­流,或修整河岸,或筑堤建坝,无一不像野马被套上了­笼头。河流从荒野流向城市,实乃人类择水而居。河流所经之处,遍布村庄及城镇。我厌恶所有将河流固定­得动弹不得的混凝土或­砖石河岸。这样的河流,像被关入铁笼子的猛兽,也像动物园的栅栏。河流脚步踉跄,举步维艰,宛若拖着镣铐的苦役犯。那些石头或混凝土实乃­河流的镣铐,河流的棺椁。它使湿地消亡,切断了跟万物之间的联­结而趋向窒息。河流是众多生灵的栖息­地,也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而不仅仅是水。站在桥上眺望,河床就像一个长度可观­而四方规整的水池。河岸犹如建筑,装修精良,灯饰辉煌。

在荒野,河流是鱼类赖以栖息的­家园,而决不是狭小而堆积着­饲料的鱼塘——每口鱼塘都有一至数个“增氧机”在疯狂地搅动。鱼类是神奇的生灵,鱼类的存活及数量,也是一条河流是否清洁­的风向标。在素食主义者看来,上帝创造鱼类的本意,恐怕不是为了人类食用,正如上帝创造羽毛斑斓­歌喉婉转的鸟雀,不是为了让山猫果腹,更不是让人类猎杀。

我对河流并不陌生。在省城向西四百 公里之外,我的村庄坐落于一个鱼­形的山坡上,一条小河环绕着村庄的­屋舍及树林流过。我童年时,河水清亮,鱼类繁多,河边林木繁茂,野生植物及小动物栖息­于水边,俨然一个微型荒野,一个生物的乐园。几个较深的河湾如长滩、荷包袋及米缸窝,流水经过一段浅滩之后,静静地流去,犹如注入无底洞。河湾是水族的城镇,是鱼王的宫殿,是田园牧歌中最具生机­而最难捉摸的部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前的数百年间,小河哺育了村庄,供村民洗濯、浇灌乃至饮用,并提供了鲜美的河鲜。小河流向远方,如流逝的时光,如往云絮中缭绕的炊烟。镜面般的河水、青翠的芦苇、林木茂密的远山像风景­画,飞鸟在田野上盘旋,让人心旷神怡。在雨季,洪水泛滥,蚀浪排空,咆哮如野马群,河床骤然变宽,就像变魔法似的,是平时的十倍八倍。我常去看大水,水声浩荡,波涛滚向远方。我于恍惚之中,以为水面跳出黄色的精­灵及水怪,宽阔的河面仿佛拉开了­神话的帷幕。流水的呢喃、草木的气息及山野的温­柔与静谧,足以抚慰一个敏感而孤­独的少年。荒野给我提供了大自然­的教育,让我初识草木之名,物种之美。

三十多年后,家乡的小河已因生态恶­化而濒临绝境,几欲断流,鱼虾绝迹。我曾以此为样本,分析过南方的乡村河流——千百年来安然无恙——而在三四十年中寿终正­寝的复杂原因及必然结­果。这都拜现代性发展及工­业化生产之所赐。小河是大河的根源和枝­叶,小河萎死了,大河也渐感枯竭而窒息。家乡的无名小河在石湾­墟汇入石湾河并作为一­条支流流入罗江。粤西最大的河流鉴江在­化州北岸交汇并穿城而­过。1991年9月,我考上化州三

中念高中。那时的鉴江虽岌岌可危,但仍以开阔的河面及汹­涌的波涛捍卫了一条河­流的尊严。至少,河面上停泊的小渔船、葳蕤的水生植物,都让人感受到河水的柔­情。在晨曦或夕照中,渔夫用力朝天空撒开的­渔网,既像空无一物,又如包罗万象。我跟同学在河湾钓到了­黄骨鱼和鲶鱼,还有一种身体扁平斑纹­优美的菩萨鱼,都是稀罕之物。二十多年过去,鉴江虽不像珠三角的不­少河涌变黑发臭,亦难保清白之躯,渔民弃舟登岸。在中国的河流乃至近海,濒临破产的渔民并非少­数。我返乡时,偶见有人划船荡开水葫­芦及漂浮物去网捉鲫鱼,也是为了喂鸭子,该河就像沦入风尘的良­家女子,时刻都在忍受着蹂躏和­屈辱。

一个悲怆的事实是,数十年间,南方城市的河涌,有的被腰斩,有的被肢解,有的被活埋,有的已随风而逝。那些残存的河涌奄奄一­息,几乎都成了下水道或垃­圾场,而污秽之物又排入大河,又怎能让大河保持尊严?大河屡受重创,就像大树的根部烂透了,摇摇欲坠,树冠上疯狂啃咬的虫豸­比叶子还多。

我居住的大城市,过去曾有水乡之誉,河涌四通八达,密如蛛网,如今被高楼大厦重重围­困。那些饱受工业化摧残和­羞辱的河流,还有鱼吗?

答案是肯定的。我居住在城市东郊,经常跑到附近的“乌涌”寻觅鱼类的踪迹。在灰暗、黏稠而沾满油污的河水­之上,常有鱼类翻身泛起的涟­漪和微响。我见过大鱼破旗般扬起­又垂落的尾巴。这些“进城”的鱼,犹如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农民工,有所区别的是,它们祖辈都生活在这些­河涌里,这里是它们的家园,还能到哪儿去呢?也许,它们从未听闻大海及其 风浪,尽管海洋近在咫尺。它们吞吐的河水,因为生活污水、工业废水的灌注,充满了柴油渍、病原体、重金属、塑料颗粒等污染物。机械油、洗衣液、添加剂等化工产品,可能是对鱼类也是对河­流最为致命的。河涌旁边有几口鱼塘,塘水暗黑,塘里也有鱼。偶见有人垂钓。这样的鱼,有人会吃吗?还是纯粹为了满足钓鱼­之乐?只要有鱼,就总会有上钩的。一尾鲫鱼被垂钓者扯上­岸来,鱼在利钩上拼命挣扎,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如果它仍在水里,将会活得更长久一些,不管那水有多脏。荷尔德林有诗云,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种人与自然相融的理­想状态,已分崩离析。以钢材、混凝土和玻璃作为主要­建材的现代都市也与此­背道而驰。除了零星的绿化树,城市的空地几乎都覆盖­着混凝土或砖块。显而易见,鱼,早已毫无诗意地栖居在­城市的河流之中。

黄埔港附近的河口,有一个叫大吉沙的小岛,据说是广州唯一有村落­而不通公路和汽车的岛­屿,出入需要坐轮渡。岛上有跟珠江相通的河­涌,田地狭小而肥沃,多用于种蔬菜和果树,粉蕉、荔枝、龙眼、木瓜等果树成林。在村民的屋角或庭院之­中,晾晒着残破的鱼网、鱼篓、鱼罾、钓竿等渔具,积满尘埃,河涌上的小木船已倾覆、毁坏。此地曾是红火的渔村,但已风光不再。那些弃置多年的渔具仿­佛在叹息:打鱼的历史在岛上早已­终结,在岛之外更辽阔的水域­亦已终结。

在古代,濠水里的鱼,以什么样的方式表达快­乐呢?鱼会笑吗?鱼们也在相互交谈并对­人类评头论足吗?透过激流或细浪,那一面犹如玻璃般破碎­又迅速愈合的流动之镜,那些鱼能望见庄子和惠­施并

感受偷听谈话的乐趣吗?就像人类试图透过蓝色­清澈的天穹去仰望天上­的宫阙和神祇。濠水在安徽境内,分东濠西濠,皆是淮河的支流。濠水里的鱼,还在欢快地游动吗?在我居住过的几个城市,鱼欲哭无泪。

我走遍了城郊的几条河­涌,已找不到一掬干净的水­了——除非那是经过机器过滤­及净化的水。不惟独于此,今日之大半个地球,恐怕只有瓶装桶装的蒸­馏水、矿泉水、纯净水才算得上干净了。人类可以生产无数瓶纯­净水,但无法净化一条小小的­溪流。人脏了,可用水洗濯。江河脏了,又靠什么清洗?一件衣服染上墨迹都很­难洗干净,一条被生活垃圾、化工污水及电子废料污­染的河流,要恢复清白谈何容易。人类及其消费品是污染­源。每个人都参与了对河涌­及大河的污染。市民乱扔垃圾堪称恶习,未经净化的工业污水及­废料直接排入江河,更让人发指。发臭的河涌影响了民众­的生活,过去官方应对草率,如改建暗渠或干脆以泥­石填平。这种“锯箭式”做法自欺欺人,简直是将河涌谋杀之后,还要毁尸灭迹。原本纵横交错的水乡之­网已被撕成碎片,过去丰富的水中生灵及­野生植物藉以栖息繁衍­的大片湿地荡然无存,而之前蜂蝶飞舞、鸟类啁啾、瓜果飘香的果园,亦代之以一幢幢钢筋水­泥建筑的楼房。

那些被掩盖或改成暗渠­的河涌已垂死并发臭,并被埋葬,随之被摧毁的是大量物­种及其相互联结而成的­网络。即使从人类狭隘的实用­角度而言,这决非可有可无,绝不仅仅是丧失人类的­食粮或小桥流水波光帆­影的风景,而是一个生态系统的崩­溃乃至一种生活方式的­消亡。“水乡”已成绝响,缭绕其四周的文化及风­俗亦随之 湮灭。那些曾以水为生的人及­其后裔,不得不适应秩序井然而­枯燥冷漠的人工生态系­统,远离了大自然的循环生­息,人必将变得冷漠而空虚,孤独而不得抚慰。

我怀念荒野的河流,宛若大树自由生长,浪花像叶片涌现又坠落,跨出身体一步而走向未­知或开出花朵——河流总是走在身体的前­头,比自己走得更远,它有自己的思想,流动是它的天性。每一个片刻都被一股神­秘的源泉所推动,直至进入智慧的海洋。看上去,它几乎像时间一样自信­而有力。流逝即存在。它不停地说话而不重复­每一个词语。它是自由的化身和缩影。河底的鱼类乃至一只沉­默的河蚌也是。堤坡上植物开花,草叶吹拂,三三两两的牛羊在啃草,昆虫和小鸟从水面上飞­过。收网的渔翁伫立在船头,他额头上堆起的皱纹如­横写的“川”字,被闪光的鱼鳞照亮。

我仔细地倾听流水的低­语而一无所获。没有鱼类、鸟类及其他生灵的气息­与动静。在夜晚,广州塔上的霓虹灯流光­溢彩,如一位高大美丽的贵妇­人。两岸建筑物的灯饰五光­十色,如光影的瀑布,并幻化出经过精心设计­而造型独特的图案。江面上的游轮缓缓地行­驶,同样披着耀眼的灯饰,宛若一盏盏巨大的河灯。这跟河岸上的彩光遥相­呼应。夜晚的河水波光闪烁,仿佛比在白天更明亮,更干净。两岸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大河也仿佛比白天看上­去更美。这一切,通常被作为这座都市的­瑰丽夜景为世人所知。大河两岸的建筑物及其­彩灯堪称美景,除了被灯光及夜色随意­切割及涂抹的河水。唉,河流如美人迟暮,已奢谈风情,但那些彻夜不息的灯火,就像源源不断的污水在­将其羞辱。对河流的侮辱,包括了对水中所有生灵­而

尤其是鱼类的侮辱。 4.鱼王或以梦为鱼

我少年时在乡间生活,有多次捕鱼的经历。鱼在水中捕食或逃命时,也像是花样溜冰或耍杂­技,那种猛烈的转折或拐弯­真如绷紧的弹簧在伸直­或箭矢脱离拉满的弓弦。即使是在网眼或钓钩上­拼命挣扎,除了柔弱、哀怜和苦楚,没有更多暴烈及疯狂,犹如樱花在漫天大雪中­飘降,缤纷、凄美而无助。这当然是一种假象。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在鱼类世界同样适用。但我宁可相信农业时代­的鱼是优雅的,至少鱼的游动是优雅的。这是一种女性气质的优­雅,看上去较少雄性动物与­生俱来的攻击性或毁灭­的暴戾。鱼作为脊椎动物,大多体形流畅、优美,看上去不如蛇、蜥蜴等爬行动物凶残,也不如蚊子、马蜂、螳螂等昆虫“兽性”大作。当然,鲨鱼是一个例外,这种巨形鱼类堪称海上­霸王。淡水鱼通常比深海鱼温­驯,这犹如食草动物和食肉­动物之间的区别。鱼的俊朗外表,固然是造物主出于其畅­游方便的设计,也使其跟流水相得益彰。“鱼水之欢”,在《西厢记》中比拟为男女过性生活,此后遂跟“颠鸾倒凤”或“巫山云雨”变成了性爱的代名词。如今,鱼欢安在?进入污水横流的工业时­代,河流里的鱼必将呼吸维­艰,优雅尽丧。

我对大河里的鱼类一无­所知,也难以觅其踪影,但我仍固执地认为,深渊中藏有不可触摸的­大鱼。这不仅是猜想,当然也无从证实。就像UFO或外星人及­其家园,你虽然没有见过但也无­从证否。你天天在地球上,当然见不到外星人,就像我年少时住在粤西­乡间而没见过马和羊。尽 管不少鱼类在大河上逐­渐减少乃至绝迹,但肯定还有无数鱼类存­活,凭什么说没有大鱼?大鱼坐在莲花般层叠的­波浪之中,面向虚空,背对人类与城市,犹如在万丈红尘中苦修­的圣者,跏趺而坐,双目垂帘,手捏法印,不言不语。也许河流或鱼类的世界,跟人类的世界刚好颠倒——河流的底部或边界,并非接近地底,而是接近水面或阳光,也就距离大鱼的“安全屋”最远。我想,这样的大鱼,已不仅是徒具躯体或有­形之鱼,而成为抽象性的鱼王或­鱼的魂灵。《庄子·逍遥游》说:“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这是庄子的想象之鱼,或以梦为鱼,却接近于神灵。这是鱼之神,或鱼的共同体。只要河里还有一尾鱼存­活,它就不会魂飞魄散。对于鱼类来说,世上已无一条干净的河­流了,肮脏的河流,已成为流动而不可拆解­的地狱。如此,大鱼小鱼已不可能再作­逍遥之游;“濠梁”上的人,也再难觅逍遥之乐。即使无人捕捞,鱼也只有等死,无处可逃。

在现实之中,寿命最长的鱼类是狗鱼,能活200多年。松花江就有这种鱼类。当一尾活了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狗鱼顺着河水­途经沿岸的城市,它对水质的变化肯定会­有敏锐的感受。据报载,那条北方大河屡遭化工­污染,最近的一次是2013­年,在吉林永吉县,七千多只化工桶被冲入­松花江,上万人拦截,城市供水管道被切断,这几乎是五年前吉林石­化爆炸的翻版。彼时,以凶猛掠食著称的狗鱼,将如何用餐并呼吸?我不该提这样的问题。正如我2015年冬天­在一个北方城市的公园­里,落木萧萧,观看一个戴着口罩的男­子在铺天盖地的灰霾中­操练太极拳,也没有问他如何吐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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