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书写人生“安稳”的一面

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里说：“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文学史上素朴地歌咏人生的安稳的作品很少，倒是强调人生的飞扬的作品多，但好的作品，还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稳作底子来描写人生的飞扬的。没有这底子，飞扬只能是浮沫，许多强有力的作品只予人以兴奋，不能予人以启示，就是失败在不知道把握这底子”[3]。

在以往的小说中，李佩甫的确注重了“人生飞扬的一面”， 写“乡下人”为了进“城”改变自己的命运，抱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信念，忍辱负重，摸爬滚打，最终获得了人生命运的改变。但《平原客》却给我们讲述了一个个“成功者”在“城”里迷失的故事。小说写了一位由乡入城的副省长李德林的日常生活和他的情感经历，写了他作为一个普通人渴求“安稳”而不得的悲惨结局，与以往小说相比，这不是“成功者”的奋斗历程的展示，而是“普通男女悲欢成败”[4]的书写。

《平原客》的主人公李德林才气过人，在大三时候，就在美

国的杂志《土壤学会期刊》上发表了科研论文，得到了时任副校长吴天铎教授的厚爱。李德林被一路保研、出国，学成归来之后，吴校长又提前退休，把职位“传”给了他，可谓是顺风顺水，后来，李德林又被提拔为主管农业的副省长，官运亨通。吴教授的女儿罗秋旖也主动投怀送抱，成为他的妻子，至此，一个“成功者”的人生序幕已经拉开，然而，这一切，才是故事的楔子，接下来才是故事的正式内容。小说的主体部分是身为副省长的李德林苦闷的情感和坎坷的婚姻经历。他与三个女子的关系，决定了他的最终命运。

乡土出身的李德林欠着家乡父老的“债”。在他上大学的时候，老村长集合了全村的父老乡亲，当众宣布了两条：“第一条，德林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他名下的地，队里不能收回去，哪一天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回来了，地还是他的。第二条，家家户户，多多少少，给他添个路费”[5]。这个“乡土背景”和“乡下人”的身份对李德林爱情的选择至关重要。在一个“乡下”青年眼中，城里大学教授的女儿是那么美：“罗秋旖穿一件玫瑰红的高领毛衣，外罩一件飘逸的风雪大衣，远远地从阳光里走来。站在田野里的罗秋旖就像是一幅油画，高贵、窈窕，美丽极了。他傻傻地望着她，直到她把那条围巾挂在他的脖子里”[5（] 52）。在美丽大方、热情似火的罗秋旖的进攻下，李德林没有丝毫的抵抗力，因此，在和罗秋旖的感情角逐中，他完全是处于“被动”地位的，他们所谓的情感基础，是建立在一个“凤凰男”对城中教授之女的“仰视”心态之上的，这一点会让他疏于了解罗秋旖的真正思想。婚后，两人由城乡文化背景带来的矛盾冲突不断，李德林才感到苦不堪言。罗秋旖开始按一个“科学家”的标准对李德林全方位打造，第一件事竟然是让他切断与家乡所有人的联系：“你要成为一个科学家，就要切断‘脐带’，切断你与家乡的一切联系，不然，他们会毁了你”[5（] 81）。她给李德林约法五章：第一条就是“不准乡人踏进家门”，这显然是李德林无法接受的。她对李德林的要求也非常“严格”：在李德林升任“农科大”副校长的当晚，在组织部副部长和校长书记的劝让下，李德林多喝了几杯，违反了她约法五章中的“戒酒”条款，等李德林回到家中，“等待他的是一纸离婚协议书”。一次次的矛盾冲突， 李德林的“乡村情感”最终成为两人情感破裂的端由，最终两人离婚。

也许是鉴于第一次婚姻的“教训”，李德林的第二次婚姻，娶了一个乡下女子——在他家做保姆的徐亚男为妻。这个朴素得如一株红高粱似的女子，打动李德林的是她对他父亲细心周到的照顾和她那来自于乡间大地的富有“光泽的，灼灼的，火焰一般的胴体”。在她的身上，李德林终于找到了自己美好的乡村记忆，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自信。但成了副省长夫人的徐亚男变化特别迅速，不但也用了罗秋旖的方法给李德林“约法三章”，而且，还经常用副省长李德林的名义，指使办公厅的人员办理各种杂事，令李德林很反感。更过分的是，徐亚男用李德林的名义，办理孩子满月酒席，大量收受礼金。忍无可忍之下，李德林提出了离婚。

在和徐亚男离婚期间，李德林遇到了第三个女人，王小美。一遇见她，李德林的心“静”下来了。“只要在她这坐上一会儿，他的心慢慢就安静下来了”[5（] 201）。此时，李德林身居副省长位置多年，已没有了“仰视”城市女的自卑心态，也早摆脱了“乡下人”的“土气”，似乎要找到自己了。为了和王小美在一起，在李德林的默许下，刘金鼎等人让不同意离婚的徐亚男彻底“消失”了。李德林也自此走向了一条不归路。

发表论文、出国留学，当大学教师、副校长，所有的幸运似乎都发生在进“城”之前，而进城之后、“成功”了的李德林却徒有着《废都》里庄之蝶式的迷惘与感伤。其中的根源，在于他的这种“漂浮”状态（李德林精神上没有在都市立足，灵魂中又失去了乡土的根），这直接导致了李德林爱情选择的匆忙和盲目，进而导致了他婚姻上的失败。这是一个“乡下人”进城后的悲哀。他好像是一株乡间的树，只合适种于田间地头，一旦来到了城市，除了获得了满身的“千疮百孔”，还有什么呢？城市女子罗秋旖拒绝了他那份古朴的乡村情感，乡村女子徐亚男利用他的“城市身份”胡作非为，在这里，李德林找不到“诗意的栖居地”，小说最后，因杀害徐亚男，李德林最终被判死刑，临终前念念不忘的是自己的“黄淮一号”小麦课题研究，这或许才是令他心安的人生使命，但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