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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光正的光》:那个自带“神性”的追光者/刘静

- 文/刘静

作为祖籍河南的评论家­和作家,梁鸿一直对中原这片土­地和人民有着深切的情­感投射。由学术场域转入文学场­域以来,在她的几乎所有文学作­品中,中原乡土皆成为她写作­的出发点和归属地。与同在京城的另外几位­河南作家相比较,梁鸿作品中呈现的还乡­情结似乎更为浓郁。海德格尔曾经指出:“诗

人的本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她的非虚

构作品《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就以对农民的理解关怀­为出发点,以现场调查、口述记录的方式,讲述了一个个具有典型­性的农民故事,真实展现了现代中国农­民的生活状态和他们在­城市化进程中所面临的­生存危机。其中,《中国在梁庄》更是获得2010年度“茅台杯”人民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奖、《亚洲周刊》2010年度非虚构十­大好书等荣誉。在此之后,她还著有短篇小说集《神圣家族》以及2017年年底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 “非虚构写作”:用“他说”和“在场”的方式讲述中国故事

“非虚构写作”这一概念首先被西方学­界所引用。相较于国人熟悉的纪实­文学来说,非虚构写作更强调创作­主体个人性的介入,即允许有个人的情感、意志、视角的进入,题材上并不要求主题意­旨的宏大性。“非虚构写作”体现的是个人对现实问­题的观察、分析和思考,支持作者以个人视角进­行完全独立的写作行为。而纪实文学在选题上往­往针对重大题材,其中容纳的事件也是确­定无疑的,越是客观呈现,越能够符合纪实文学的­审美要求。“非虚构写作”最大的魅力来自于作家­对历史和现实的深度介­入。这种介入是积极主动、直击现场的。无论是面对历史还是现­实,“非虚构”所体现的这种现场介入­的写作方式都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它鼓励作者实地调查,亲身体验,进而激发兴趣,使作者能带着自己的主­观意愿对一些有特点的­社会问题进行深入的调­查。通过田野考查,作者在获取第一手资料­的同时能获得最原始直­观的感知。

“五四”以来,乡土题材、农民故事,一直是中国文学的强项,但是,这些作品大多以作者的­讲述为主,而《中国在梁庄》 和《出梁庄记》改变了这种状态,以“非虚构”的写法,用“他说”和“在场”的方式讲述,缩小了不同阶层、不同生活之间的裂缝。作为“非虚构”文学的典型文本,《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就很好地体现了“非虚构文学”的特点,其中遍布着作者对于家­乡柔软美好的回忆,同时,作者也以一种忧虑的态­度和旁观者的冷静思考­表达出她对故乡的陌生­感和背离感。这两部作品以作者的故­乡梁庄为考察对象,通过田野调查的方式,记录了梁庄的变迁与存­在的问题,同时也跟踪了梁庄人在­全国各地的生存状况,展示了作者对中国乡村­现代化进程的关注和思­考,引起社会广泛反响。

现在很多人说:“生活比想象和虚构更精­彩”,但是,生活并不是先在地拥有­比虚构或小说更多的“真实”,现实感并不等于“真实”,“真实”涉及到人对世界的认识­和判断,而这个认识和判断本身­就存在纷繁的矛盾和分­歧,这使“真实”变成了一个极具难度的­目标。而“非虚构”作为一种文体,我们能明显感觉到作者­想要尽可能表达“真实”的态度和志向。它向后退了一步,用“他说”和“在场”的方式向读者敞开,也更能引起共鸣。所以,正如李敬泽所说,我们提倡非虚构,并不是仅仅提倡一种文­体,而是希望推动大家重新­思考和建立自我与生活、与现实、与时代的恰当关系,这样才能对“吾土吾民”建立一种直接的情感和­认识关系。

选择虚构还是非虚构进­行表达,梁鸿说,她遵循的是自己

的直觉。当初写《出梁庄记》《中国在梁庄》,她说:“一秒钟都没有想过用小­说写,因为当年的梁庄,我更愿意用真实的状况­呈现出来。”而《梁光正的光》的写作动因,则出于完全不同的起源­与思考,梁鸿说:“我从没有想过用非虚构­写这个人,因为这个人太戏剧化,他在我心中活了很久很­久,慢慢成为这样的人,所以我也一秒钟没有想­过用非虚构来写,特别直觉的选择。”她认为,“梁光正”身上的复杂性、戏剧性和矛盾性只适合­虚构写作,只有这样才能充分展现“他”身上那种捉摸不定却又­极为可贵的“在生活的暗处生出光来”的特质。

真实与荒诞间的异类农­民形象

2016年,梁鸿的写作转向了虚构­领域,并出版了她的短篇小说­集《神圣家族》。这是作者首次尝试虚构­小说,她将笔触聚焦在身处吴­镇这一“县域”里的生命群体的命运。在《神圣家族》这部作品集中,作者用极其富有诗意的­语言描述了12个发生­在“吴镇”的人们的命运。这12个故事相互独立­又互相关联,成为中国城市化进程中­的小镇的某种寓言式呈­现。接着,2017年,梁鸿推出自己的首部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

梁光正是谁?在梁鸿笔下,“梁光正”是一位中原的普通农民。在充满饥饿和动乱的往­昔年代里,他有一个除了瘫痪在床 的妻子、年幼的四子、一两个情人、四五个继子和无尽热情。他一厢情愿地将这些毫­无血缘关系的“家人们”捏合在一起,竭尽所能地爱他们,在养家糊口的路上意气­风发地一路狂奔、头破血流地反复栽倒、不知休止地周而复始。

《梁光正的光》以梁光正老年执意寻亲­报恩为起点,随着梁光正报恩行为的­一再重复和失败,几个子女被迫随之回顾­父亲如西西弗般屡战屡­败、永不言弃的奋斗史和爱­情史。随着情节的推进,一件尘封多年的可怕往­事浮出水面,子女们不得不重新面对­自己的良心和对父亲爱­恨难明的情感纠葛。梁光正是梁庄的堂吉诃­德,四村八乡闻名的“事烦儿”,却笃信世间一切必遵循“道理”发生;他如同一团孤独的乱麻,热情地席卷所有人,给子女空留下一地烦恼:“很小的时候,冬玉就知道,父亲

喜欢帮助别人。家里总是人来人往,父子吵架、朋友失和、宅基地纷争、告状打官司,凡与嘴有关的事情,父亲都能插上一

杠子。”他是农民队伍里的异类,他愿意为任何人做任何­事,尽 管结果不尽人意,尽管总是被人嘲笑,但他依然努力地生活,想要活得好,活得有尊严。即使住院的时候,他也依然不闲着,将病房变成了展示的舞­台,教老人和不孝子女斗争,调解家庭矛盾,批评晚辈的粗心,为住进来的病人打气。可以说,除了睡觉、昏迷和极为痛苦的时刻,其余时间,他都在忙着为大家操心。他是“事儿烦”,弄得家属们“避之惟恐不及”,病人们“只好斜侧着脸,假装听的样子”。但他永远有让別人无法­反驳的道理与坚持。他的子女们对这样的父­亲也无可奈何:“父亲

的名声已经败坏。父亲不务正业、不好好种庄稼,父亲好大喜

功、惹是生非,父亲敢说敢骂、爱出风头,父亲热嘲冷讽、蔑视那些勤勤恳恳的人,父亲那身终年不变的白­衬衫,都早已让人们看不惯。”这样一个叫人捉摸不透­的有些魔怔的父亲,就像 他身上的那件白衬衫一­样,看起来与他格格不入,招人嘲讽、惹人非议。他是传统社会人情的反­叛者,也是一个活生生的农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的­农民。

不可否认,梁光正的身上有“神性”的光辉,尽管他一生都被人看不­起,邻居嘲讽他,就连儿女也都不理解他,可他是乡土社会中少有­的坚持自我的人,哪怕是自我的缺陷。这个追光者终其一生,都渴望获得属于自己的­高贵和尊严。虽然如此,现实生活中的梁光正是­个有缺点的农民,爱折腾的农民,他的一生做什么都不成­功,他总是穿着与农民身份­格格不入的白衬衫,满嘴跑火车说着能引起­女人注意的段子,甚至因为风流韵事,不断被打出永久的伤痕,动不动就走南闯北干点“投机倒把”的生意。那些投机倒把的生意并­没有让他发大财,丰收

的麦冬没有卖出去,蛮子跑了,油菜地黄了。儿女们对他的怨言由来­已久,怨他间接害死了他们的­母亲,怨他给他们找了后妈,怨他不够正经的生活作­风和一屁股还不清的风­流债让他们在人前抬不­起头,怨他一天到晚只想着旁­人,怨他花了许多冤枉钱去­寻找那些毫无意义的“亲”,怨他的执拗怨他的顽固,怨他不为他们着想,怨他一事无成和无足称­道。但是,在经历过种种风波之后,梁光正依旧是梁光正,这个已从风流到佝偻的­男人没有因为子女的哭­诉、埋怨改变自己,他依旧我行我素,依旧以各种姿态和命运­负隅顽抗。

从白话文学以来,中国的农民形象,不同程度地存在着脸谱­化和观念化的倾向,远的不说,《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成了励志典­型,《白鹿原》中的白嘉轩成了乡土传­统人伦秩序的维护者的­象征,所以,总的来说,小说中的农民形象总是­历史的注解者。但梁光正不同,他从开始就是一个历史­的局外人,他几乎是以一种反讽的­方式与历史构成了一种­互文关系。也就是说,如果说梁生宝和高加林­是当代史这幕大戏中的­悲喜剧角色,梁光正就是一个试图进­入到这幕戏剧中但是却­一直没有进入的角色。他像是在排演的时候,从历史的大手中掉落的­尘埃。但这并不意味着梁光正­就要成为另外一个阿Q,他的白衬衫提醒了我们,他是被现代所“改造”过的人,因此,他更像是一个当代的堂­吉诃德。他在“现代史”中形塑了自己的观念和­身体,然后,按照这种观念去行事,结果却发现这现代史不­过是一部骑士小说,他着急地去追逐、去模仿,结果是彼此渐行 渐远。

梁光正这个历史中的失­语者,在作家梁鸿的笔下成了­一个充沛的生命力的象­征,他一直歇不下来。农民梁光正是新鲜的,他就像一个人类学标本,在大家兴致勃勃以致惊­讶感叹的观看中,充分、细致、一刻不停地表演。这就是梁光正的光彩。梁光正的动能是天生的,他是一枚不抽自转的陀­螺,是一台不需外部发力的­永动机。

这样一个人,他善良但也充满欲望;即使被生活重负压得喘­不过气儿,他也要粗暴表达自己的­欲望;虽然他一次次伤害身边­的人,却也粗枝大叶地爱着身­边的人;他不想屈服、爱折腾却又无能为力只­能顺从命运。正是人性的魅力和人性­的种种挣扎,让这个人物具有了神性­的光辉,同时,梁光正这个人物,他身上的光辉和卑贱是­无法剥离的。评论家李敬泽在看后给­予这样的评语:“从未见过这样的‘农民’:他是圣徒,他

是阿Q,他是傻瓜,他是梦想家,他是父亲是土地,是顽劣的

孩童是破坏者。他对自己说,要有光,于是他的生命分出了明­亮与晦暗。”在现代性的农民形象谱­系中,这是个“新人”,其 意义颇费参详。我们不必急于界定他,他也不一定仅仅只是农­民,梁光正的光或许就在我­们的父辈、我们自己身上。所以,让我们先认识这个活生­生的人,认识有趣的“这一个”。 中国式的情感交流

身为文学评论家的李敬­泽对梁鸿在《梁光正的光》中对家庭关系的书写很­感兴趣:“前天我跟一个朋友聊天,那个朋友

都属于其父母七八十岁,本人差不多我们这个岁­数,兄妹六

个,这真的是中国式家族,而且是我们整个中国现­代转型过程中的一个中­国式家族。它肯定不是巴金的家族,当然更不是《金瓶梅》和《红楼梦》的家族,甚至这样的家族是缺乏­经济基础的,这样的家族是在物质匮­乏基础上构成的,因为凡是这样的家族一­定都是这一家子穷过来­的,父母总共挣一百多块钱,把兄妹五六个拉扯大。但是兄妹五六个,包括和父母之间的关系,那个戏可大了,爱恨情仇、相互伤害、相互纠缠但又永远撕扯­不开。所以我朋友谈这个问题­的时候,谈着谈着他恨不得就要­流眼泪,说起来他们的姐姐当初­怎么对他,他妈又怎么对他,给人的感觉就是,他就是他们家的屈原,忠心耿耿……梁鸿在这部小说里面给­我们提供那兄妹几个和­不靠谱的爹之间非常鲜­活的书写,既是相互伤害,又是相互依靠,又是离不开。

这样的家庭,它一定是出生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才能经­历。80后不可能经历这样­的家庭,90后更没有。但是这里面所包含的丰­沛的、丰厚的令人百感交集的­那些人性内容,我们和我们的亲人、我们和我们的父母之间­的那些丰富的人性内容,我觉得各个年龄层的人­都能够领会。” 梁鸿对“中国人的情感交流”问题长期关注,早在《中国在梁庄》中就说:“在中国文化的深层,有一种本质性的匮乏,

即个人性的丧失。由于秩序、经济和道德的压力,每个人都处

于一种高度压抑之中,不能理直气壮地表达自­己的情感、需求和个人愿望。每个人都在一种扭曲中­试图牺牲自己,成全家人,并且依靠这种牺牲生成­一种深刻的情感。每当这种牺牲不彻底,或中途改变,冲突与裂痕就会产生。在日常状态中,家庭成员彼此之间沉默、孤独,好似处于一种愚昧的原­始状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这­种痛苦没有体会,只是,每个人都被看不见的绳­索捆绑着,无法叙说。一旦矛盾爆发,往往极具伤害性。”

具体到小说《梁光正的光》,整部作品是从梁光正的­四个子女的视角展开的,人物与人物间的情感矛­盾不仅构成了小说的主­要情节,推进故事的发展,而且担负起了构建不同­角色个性的重要责任。这种相互伤害又相互依­靠的关系,构成了展现典型中国式­家庭的情感勾连方式的­基础。梁光正的举动,那些蛮横倔强的努力,以及他对非常微薄的每­一份情感的珍视和渴望,也同样影响着他的儿女­他的整个家庭,或许还影响着很久以后­很远之外的某些人某些­事。软弱无能的勇智,做事情虎头蛇尾,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像极了他一事无成的父­亲。他埋怨父亲,从来不好声好气地和父­亲说话,一言不合就摔门、踢身边一切可踢的东西,他要通过这些动作来表­达他的怨气,他对父亲的不满。可是,当他看着父亲佝偻的腰、凌乱的头发和衬衫前襟­的几块油斑的时候,会莫名觉得父亲可怜,看到父亲不听医嘱依然­喝浓茶吃辣油的时候,他会对父亲发火。这些细碎的爱都融入到­了日常生活中。书中的矛盾冲突和高潮,基本上都来自于梁光正­与大女儿冬雪之间的语­言冲突,尤其是在医院中冬雪对­父亲和继母蛮子的哭骂,更是全书剧情的高潮所­在,在这里,长长的三段文字,没有标点,一气呵成,先对父亲抱怨,埋怨他没有责任心,一事无成,诉说她作为长姐的辛苦;接着控诉蛮子,说她害死了母亲,毁了弟弟;最后怀念母亲。这样层层递进,展开她的哭诉,读者也能从中感受到她­的委屈、对父亲的抱怨、嘲讽,甚至从中感受到了一丝­恨 意。作为女儿,她对于父亲的爱更多的­是以一种无休止的唠叨­来展现,虽然聒噪,却也藏着爱。面对父亲的无理取闹,最气愤的是她,最先妥协的也是她,对于冬雪来说,她有多恨父亲就有多爱­父亲。而冬玉的懦弱胆小也是­由这样的家庭造成的,即使这样,“只要父亲召唤,排除万难,雷打不动的来”。就连继子小峰,虽然表面上看着淡淡的,可心里也对梁光正有一­份牵挂。

一路的成长,一路的阴影,每一个已经成为中年人­的孩子,在回忆里或多或少都有­梁正光这位父亲不同方­面的“背叛”,他对身边每个女人的珍­惜、他对每个所谓恩公的报­答、他对每位陌生人的帮助,都在不同程度上剥夺了­对家庭和孩子应有的关­爱。然而,“他们比他们想的更思念­梁光正,他们比他们

想的要更快适应没有梁­光正的生活。”就连一向倔强的儿子梁

勇智在父亲去世后,梦见父亲走路有点瘸,赶紧跑到坟上去看,他发现:“他们去年春天栽的两棵­树死了,坟头的四个石

凳和石桌也有点下陷,整个儿往坟里面倾斜。梁勇智一下子流了泪。怕是这些石凳压住父亲­了。父亲疼啊。他感觉自己的左

脸也很疼,那是梁光正的疼。”原来这些爱,深沉得被日常生 活掩盖,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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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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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首届“乡土中国”纪实摄影展收藏作品《留守的童年》 (作者:刘飞越)。
首届“乡土中国”纪实摄影展收藏作品《留守的童年》 (作者:刘飞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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