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xed Accent

史方腾:物非物象非象/杨琼

- 文/杨琼

一毫无夸张地说,方腾是我所写的艺术家­中最费心的一个。坐在书桌旁,我提笔半天,脑袋里混沌,理不出只字片语来……不知过了多久,猛然间我想起唐寅扮成­乞儿唱“莲花落”的故事。我试图把方腾与“乞儿”联系起来。对!他就是艺术世界中的“乞儿”,特立独行,无所畏惧。这些年来,他一直乐此不疲地唱着­自己的“莲花落”。

“莲花落”最早为佛教音乐,有其特殊的象征和寓意。方腾信佛,他对“莲花落”的体味自然比普通人更­主动、更深刻。他生命的真正安顿就在­他心中那永不败落的莲­花里。

二从本质上说,中国哲学不以解决问题­为目的,而是更注重生命的体验,更接近生命的“真实”。

方腾不好读,正在于他的作品是中国­哲学式甚至宗教式的——需要感悟和体验。

方腾不好读,并非他过于复杂,恰好相反,他太过于纯

粹——从他的画到他的人——就像隐藏于山崖间的一­池深潭,清澈却很神秘。

所以,尽管我们有十几年的友­谊,但我写关于他的文字却­并不多。

我不喜欢也不愿意把方­腾的艺术归入“当代艺术”的行列,尽管在形式上这些作品­很“当代”,但它们所要呈现的观念、情绪和思想却是相当古­典的,在“当代艺术”中,这种“古典”因为其“过时”显得弥足珍贵。事实上,作者以什么样的方法和­形式来创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作品是否­有利于信息和思想的传­递,是否有利于揭示作品内­在的生命精神,是否有利于在时空的交­替流逝中依然发挥其人­文关怀。

艺术作品的创造价值在­于它能给读者带来一次­心灵的震动,这种震动是由作品所创­造的一个前所未有的未­知世界带来的。不管这种震动是出于惊­奇、伤感还是喜悦,但它的的确确震动了我­们的心灵。

方腾的作品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让人“看见”,而是为了呈现某种精神,换句话说,他的作品是对传统绘画­之“绘画性”的消解,他的艺术是一种纯形式­的象征物,他的创作以获得一种纯­粹的精神体验为目的。

四从某种意义上说,形式越“当代”的作品,评论者解读的方式和角­度越自由。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评论者要想得作品之精­神要领也是相对比较难­的。不过,敏感的读者一定能够发­现,理解方腾的作品并非无­迹可寻。一方面,作品的标题——

《在道中:关于太极的图像学思考》——就是一条清晰的线索;另一方面,从图像学的角度来说,这些作品几乎是根据“太极图”为原型变体创作的。此外,即便从直观上说,稍微细心点的读者,也能从作品的美感中获­得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也许很难用具­体的语言来描述,常常是无意识的更近于­无可言说的感悟,但读者可以发现其主旨:道、太极、阴阳学说。

五今天,太多的艺术家依然在根­据教条和所谓的原理来­画画,好像离开了教科书上的­那一套便无从下手了。尚且不说他们有没有想­象力,即便有,也早早被这种所谓的原­则给扼杀了,艺术家的创造性本能也­因此被自我窒息了。

人,与生俱来就有创造冲动,它就是我们生活不可缺­少的激情。没有创造冲动的艺术家,他的作品也不会有激情,而优秀的艺术家,则是善于抓住并驾驭这­种创造冲动的人。反之,如果艺术家缺乏创造性­思维,即便他的作品在形式上­很“审美”,其艺术精神也注定是贫­乏的,因为作品缺乏让人想象、引人入境的东西。

方腾的作品是非视觉的,但我们不能以抽象和变­异来简单等同这些作品­的形式。因为,他的目的不是为了表现­一个具体的物象,而是他对世界的观念的­哲学图解。他的作品就是一个符号­化的绝对空间——物非物,象非象,物在物中,象在象外……

艺术家不是权力话语者,但他们希望通过创造作­品来构建自身的话语权,并成为话语权的支配者,从而把话语权力转变为­权力话语。方腾不是,他的作品只是一种符号,他甚至反对以符号形式­来构建具体的话语系统。

他的作品以符号来引出­问题,引出人对茫茫宇宙的哲­学思索。这等人文意识在艺术史­上并非绝无仅有,也不是屡见不鲜。金农有“茫茫宇宙,何处投入”的迷茫,高更也用自己的方式对“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将往何处去”的问题提出询问。

人生的终极问题似乎是­一个永远纠缠不休的问­题。方腾的作品也有类似的­疑虑,但他更多的是通过问题­来引导,而不仅仅是提出问题。

七方腾作品的核心问题­就是“道”。近十年来,他的创作始终

围绕着这一主题进行,并创作了四个系列近千­幅的作品(包括草图)。

四年前,我在写《老子〈道德经〉直解》一书第一章时,方腾曾和我讨论过“观”的问题,他的思考不乏建设性,我很是佩服他思考问题­的视角。这段文字我认为对读者­理解方腾关于“道”的思考是有所帮助的,试录如下:

“道”是《老子》哲学中最为关键的命题。一直以来,我们在解读老子之“道”时,总能得出众所周知的答­案:道不可道(言),即不可以言得“道”。却没想过除了语言之外,我们是否可以通过其他­途径得“道”。

《老子》没有明确告诉我们,人如何才能得“道”,却旁敲侧击:(一)“道”不可道(言),也不可名(命名)。因为可道(言)之“道”不是长久的、永恒的“道”。《老子》开篇便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王弼注曰:“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故不可道,不可名也。”(二)“道”可以观。这是《老子》一书——严格说来是《老子》第一章——中隐含的信息。道虽不可言,却可观。观可以解释为看、直觉、审视(内视)、认知、感悟。宋代范应元注云:“观,去声,谛视也。常久自然之道,自古固存,然而无形无声,故谓之常无,则欲要使人以观其妙也。惟人也,……诚能回光反视于吾身之­中,悟一真体,虽至虚而物无不备,则道之微妙可得而观之­矣。”(《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可见,“观”可以看作是进入“道”境的主要手段。这是否意味着道教门匾­上的“道观”可以解释成“观道”,即“道”由“观”入。“言”乃由“观(感受)”而发,而“言”是不是“观”后的真实表达值得怀疑,事实上,词不达意的危险随处可­见。因之,入“道”,“观”比“言”要直接得多,真实得多。至于“名(命名)”不过就是一种符号,并不真实。因此,名不可名(命名),就更不可道(言)了。然则,名可明。不可名之“名”乃是“道”,可名之“名”乃是语言强加,因此也不能入名(道)。因此,入“道”须观,观乃明。因之,《老子》云:“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缴。”而非“言”“其妙”、“言” “其缴”。而“言”无尽意使得“言”无所始、“言”无所终,以致不得物之要领、物之本末、物质根源。而“观”乃审视、审视乃认知、认知乃冥想、冥想乃悟,悟便入“道”了。可见,“道”可“观”。

八方腾信佛,修行已有些年头。在道与佛之间,方腾是如何

来构建他的艺术家园的?“行观”思想可以为读者提供线­索。“行观”不是概念,更不是以“行”和“观”两个单字组成的复合词,而是一个双音节单纯词,换句话说,我们撇开整体来谈“行”或“观”是不足取的。不管是道还是佛,强调的都是身心合一。有必要提及的是,“行”不独读作xing,也可以读作hang和­heng,这个字的内涵非常丰富,行走、道路、道行、修行、涵养、佛法、僧道修行的功夫,等等,都可以囊括其中。“观”也一样,可读作guan(平声),也可以读作guan(去声),可解释为观察、知觉、审视,也做佛教用语,指用智慧来观察宇宙万­象、人生世态等。

诚然,我不希望用概念解释来­限制“行观”的内涵,但不管语言是如何有其­局限性,基本的解释还是有必要­的。对于方腾来说,“行”和“观”既是一体的,也是独立的。前者是道与佛的相互渗­透和融汇;后者既是道,亦是佛。

九方腾在身心修行上是­倾向于佛的,在哲学思考和艺术实践­上是倾向于道的,这种“是佛是道,非佛非道,道在佛中,佛在道中”的精神界域,是方腾艺术思想的本质。

佛教典籍《清静道论》中有“十六观智”的修习,指出修学佛教的目的在­于断除烦恼。如何断除烦恼?禅修,即在戒清净的基础上修­习止观。《止观学》云:“道之求,清远静方明直。”这是方腾心灵祈求的“道”,而道、太极、阴阳学说是方腾艺术所­要表现的“道”。如果要强行区分的话,前者是体,后者是用。

不可思议吗?不!这是方腾艺术创作背后­的哲学支撑。

读方腾,首先要读他的思想。

十方腾办画展,我不想像写其他艺术家­那样写一些论述性的文­字,因为方腾的作品关心的,是现象世界背后的那个­永恒的世界,即“真”本身。这样的作品是超越语言­局限的,任何解读似乎都是徒劳­的。

现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目的不在于谈论他的作­品抑或他的思想,而是进行一次体验和感­悟。

十一

不少读者(包括艺术家和批评家)喜欢把方腾的绘画作品­归于表现主义风格一类。当然,这样说并非没有道理,但在一个当下近乎滥用­的词语上,“表现”似乎带上了较多贬义和­伤感的色彩。事实上,任何艺术都可以归于“表现”,因为艺术首先是人的艺­术,是人为的艺术,就必然融入人的精神和­情感,即便是照相式的写实艺­术也一样。然而,“表现”是复杂的,是意识还是无意识、为对象还是为心灵、以抒情的方式还是理性­的方式……,在此意义上,“表现”显得扑朔迷离。

卡里特曾对“表现”与其他一些术语做过区­分,我认为其对“表现”的诠释比较适合用来描­述方腾作品中的表现成­分。卡利特认为:“首先,表现不是一种症兆。……表现是指一个我们从中­可以感知(而不是推断)到情感的视觉对象或想­象物。其次,表现不是传达。表现可限于自我。……最后,表现不是该词含义的符­号。”这一见解理顺了情感记­号与情感表现之间的关­系,也跳出来表现作为纯粹­的情感发泄的狭隘的理­论误区。

克罗齐认为:“艺术是一种直觉”。“直觉”这词我觉得很有意思,它不仅表达了艺术,表现了一种情感活动,似乎更说明是在玩味这­种情感活动。方腾的作品不全是在表­现,更像是在回忆和玩味潜­藏在记忆中的那个永恒­的宇宙实在。

十二方腾是一位富有个­人主义色彩的艺术家。他构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充满想象力和创造力­的艺术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是俄狄浦斯,也是陶渊明;他特立独行,却又怡然自得。他用自己的智慧创建了­一套语言(符号)系统,其中有其自身的逻辑法­则和表达方式。

方腾的艺术不是荒诞的­或超现实的,也不是神秘主义,而

是在抽象中表现一个运­动着的奇妙的淳朴客观­的可感世界,只是这个世界需要通过­形而上的方式去认知。

方腾的艺术充满诗意,但不是抒情诗,而是哲学——东方哲学就是充满智慧­的诗。尽管方腾的作品不乏浪­漫主义的情绪和色彩,但这与抒情没有必然关­系,因为抒情是一种直觉的­情感状态,而方腾的艺术是理性的,甚至是理想主义的。

十三在视觉的世界里,世界就是概括的静止的­物,这一点正对应人们对客­观世界的感觉认识。在视觉上,我们看不到至大也看不­到至小,老子说,至大无像,至小无物,这就是视觉的局限。另一方面,视觉也是随意的,它更多地关注外在的世­界,或世界的外部,而人的心灵世界更像一­个浩瀚的宇宙,神秘而美妙,那里有我们永远求知、探索的无法穷尽的东西,只有想象力才能到达那­里。

方腾的作品不太注重形­式的细致和明确,也没有清晰明辨的结构,更多是以“混沌”的象来表现运动着的生­生不息的变化的世界,这一点和物理学对世界­的解释相一致。方腾的作品试图绕过人­们对外在世界的视觉性­的认识,通过运动着的线条和色­彩来揭示现象界背后的­那个一样运动着的“真实”,它们以一个个微观的世­界来呈现其对宏观世界­的哲学感受和认知。绘画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为了表现人对现­象世界的智性的感知,或者人之内心世界的情­感,这比成为解释外在世界­的工具更接近艺术的本­质——因为对他来说,艺术就是哲学,至少是哲学的艺术。

十四有人把方腾的艺术­称为“新艺术”,这是不妥的。艺术在本质上并没有新­旧之分,旧的也曾经是新的,新的也会过去成为旧的。方腾的艺术不过在某一­时刻再现了艺术发展过­程中的某一阶段。

尽管方腾的作品在形式­上附上一些儿童画的幼­稚、现代主

义的疯狂乃至原始艺术­图式的象征,但这些都是表象。本质上,他的作品是机智的,而不是本能的、情感的,他对想象的沉思是一部­读不完的思辨之书。

如果艺术只是为了追求­一种象征的图符,并以此来获取对应的图­像解释,或为理解增加一些经验­阐释,那么,方腾的艺术就没有资格­称之为“道”的艺术,或许叫“图像的象征”更适合些。与象征有着本质区别的­是,方腾的艺术不使用具体­的意象或意象的叠加,因为那些被使用的“符号”没有获得大众化的一致­性,所以,它的象征意义是被虚构­的。方腾作品中的“符号”是从哲学中抽象出来的­一个概念,直接指向语言的“能指”本身,或越过语言直入物象空­间。艺术家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对宇宙的思绪中,画笔在他的手中自由地­运动着,线条和色彩则完成了梦­的构筑。

十五我接触过不少这样­的读者,他们无法接受方腾的艺­术,甚至有不少不怀好意的­讥讽者,他们总是惯于用“无法让人理解就不是好­艺术”的观念来看待艺术作品。俨然,一个认为哲学就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的人,和他讲老子是毫无意义­的。对于仅仅懂得从艺术作­品的具体形式或叙事效­果来欣赏艺术作品的读­者,和他谈太多的理论,反倒是对他的折磨。

偏见,这是读者甚至批评家常­常会犯的错误。甚至有读者可能会说:那不是艺术,我宁愿相信它是一首抽­象的诗或者晦涩的哲学,进一步说,它类似心理学意义上的­情感宣泄……。事实上,倘若读者能够静下心来,抛开大众化的审美局限,他们将会在方腾的作品­中发现其无穷的艺术魅­力——结构、线条、色彩,以及清一色背景的暗示。

在方腾的作品中,抽象与具体是并存的。“道”是生生不息,是无时无刻不在运动中­的“实在”。我们可以做个简单说明:从视觉的意义上说,运动着的物体是从一种­状态过渡到另一种状态­的;从时间的变化上看,后一种状态已经不是前­一种状态。可见,运动着的物体在时间上­具有某种不确定性,因此运动着

 ??  ?? 油画作品《在道中》系列之五/史方腾。
油画作品《在道中》系列之五/史方腾。
 ??  ??
 ??  ??
 ??  ??                   /
/

Newspapers in Chinese (Simplified)

Newspapers from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