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写作意图的异同
1.追求美好未来的个人陷入污浊命运的痛苦与挣扎
在《过于喧嚣的孤独》中,正当我和姑娘曼倩卡在舞会上谈婚论嫁之时,曼倩卡在下一场舞蹈的间隙上了一次厕所,结果她的缎带沾上了粪便,随着舞蹈的旋转甩向四周跳舞的人,遭来大家的嘲笑,最后不得不和母亲搬离此地;在《局部麻醉》中,体面的外科医生白帆,由于成年生活在邻居袁屠夫的杀猪声里,无法使妻子的性生活满意,妻子不仅欣赏袁屠夫的霸道和野蛮,还以偷情的方式换取袁屠夫送上的新鲜的猪杂碎,这样,遭受袁屠夫杀猪声折磨的外科医生,首先在生活层面被拽进了苦难的泥淖,接下来又被榨取他劳动的院长剥夺了房子及职称。
赫拉巴尔和墨白都从命运和精神两个层面揭示了孤独,表现了孤独个人的生存形态和精神痛苦。他们都摒弃了自然状态下的孤独,而把笔锋指向人类社会将个人驱赶到绝境的被奴役的孤独。在《过于喧嚣的孤独》中,以成天喝斥主人公干活太慢的主任为奴役者的代表;在《局部麻醉》中,墨白选择了以无休止地给外科医生白帆布置各种工作的黄院长为奴役者的代表。赫拉巴尔揭示出:人类扔来的垃圾引来的成群的绿头苍蝇和精美书籍,一同被当作废品挤压打包形成的喧嚣的孤独,是对孤独的阐释;墨白刻画出一位权力的奴隶,最终忍受不了被权力喧闹的压迫所带来的无休止的劳役所折磨而自杀,完成了对孤独的另一种阐释。赫拉巴尔着重表现主人公“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的孤独:这位主人公由最初具有良知的个人发展
到后来被平庸之恶所胁迫,转变成摧毁代表精神财富的书籍的帮凶。墨白则展现了外科医生生活在由权力编织的以剥夺和胁迫为目的的阴谋之网中的孤独:这位医术精湛而惧怕权力的外科医生白帆,在妻子、袁屠夫和黄院长等人的折磨下,成为无休止的工作机器,终因不堪忍受而将安定药液注入自己的体内自杀。
赫拉巴尔表现的是一种被群体孤立的、充满劳役的个人生活,墨白则表现了他人不断侵入个人生活、权势人物不断压榨并剥夺个人的劳动及价值所造成的痛苦的孤独。显然,这两种孤独都是喧嚣的,但性质却截然不同。赫拉巴尔表现的喧嚣是:
人类社会销毁精神遗产及人类产生的垃圾给他带来的无休止的工作,以及围绕垃圾成群的苍蝇和老鼠;墨白表现的喧嚣是:各色人等围绕权力的争斗,以及弱肉强食的生活规则在普通人生活中的应用,致使丧失尊严和人格的个人,最终被不公正的权势逼迫到活不下去的处境。
在《过于喧嚣的孤独》中,主人公良知的自我审判被警察嘲弄后,他的思想和行为不得不向这种平庸的恶妥协,自此以后,当他再次面对普遍犯罪,就表现出对毁灭人类思想遗产的麻木。赫拉巴尔揭露了整个社会普遍认为思想廉价而无用,官员及普通人纷纷将思想当作废品以一公斤精美的书籍一捷克克朗的售价贩卖到欧洲的可悲现实。即使主人公花周末的时间精心为被毁掉的书籍打好精美的包,但它们依然被当作废品一车皮一车皮地贩卖到欧洲。为此,赫拉巴尔这样描述了主人公的感受: “我开始懂得目睹破坏和不幸的景象有多么美”[3]。当思想和文明犯罪被允许和鼓励,整个国家呈现出来的精神的荒凉和浅薄的犯罪的狂欢就可想而知。此时,唯有主人公独自身陷于稠密的思想中,体会喧嚣的孤独,为那些被当作废品处置的代表精神遗产的书籍而痛惜。由此可见,驱逐思想形成对肉体和精神压迫的孤独,其实是灵魂的孤独,更是群体以价值观为借口对
个体实施的孤立的孤独。当主人公身处在普遍犯罪的社会,必然迷失于对精神遗产的依赖和销毁这一两难的境遇中,形成一定程度的人格的分裂:主人公一面欣赏被毁坏书籍的场景,一面在血淋淋的地下室处理废纸时抢救书籍并赋予书籍以尊严,并在日复一日的劳役中依靠阅读书籍获得力量和安慰。
在《局部麻醉》中,外科医生白帆以精湛的医术对以权力为代表的黄院长唯命是听,以求自安。在家里,他服从以成者王侯败者寇为生存逻辑的妻子;在单位里,他甘心充当黄院长的奴隶,为他怀孕的老母做流产手术并守口如瓶;为整个镇上的人做强制节育手术,直至累倒。在白帆的思想里,服从权力就能保住饭碗,分到房子,就能升职。然而,正是这个对压迫没有任何反抗精神的人,最后还是被权力的过度奴役和压榨给毁掉了。墨白笔下这个可悲的权力的奴隶,与赫拉巴尔笔下被权力压迫的打包工相比,更加可悲,因为白帆认识不到权力的罪恶,也根本不懂得从精神遗产中汲取力量。赫拉巴尔笔下的打包工生要和书籍生在一起,死要和书籍死在一起;墨白笔下的医生白帆至死都在维护着榨取他权力的利益,至死都无法对权力的犯罪有丝毫清醒的认识。二者相比,赫拉巴尔笔下的打包工令人尊敬,墨白笔下的医生只能让人可怜之又可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