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争阴云下的人性探讨
《已卯年的雨雪》属于典型的战争题材的小说,战争题材的小说是文学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或悲情或壮烈地反映出在无情的战火中,英雄或是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中日战争给中华民族带来了深重灾难,也给大和民族带来了沉痛的记忆,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有很多表现此类题材的作品。具体地说,本书体现了战争题材小说的三个重要特点:小说体现了艺术性和历史性的结合、小说着重于对战争的反思、小说主人公是战争的亲历者。
一般的战争文学,都会以一段真实的历史战争为背景,对于战争会有真实的描写,但是,战争文学不是纪实文学、不是历史书,目的不是为了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因此,在小说中,作者会有艺术性的加工,一些情节都有文学合理的想象和虚构。譬如,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再现了19世纪的俄法战争,生动还原了19世纪时代风貌。作者对于俄国上层
贵族生活的描写,一方面是托尔斯泰贵族生活的写照,另一方面是他合理的想象需要。
小说《已卯年的雨雪》故事的背景就是一段真实的历史,故事的发生时间是1939年,用中国的干支纪年就是已卯年,地点是湘阴营田,这里地处湘江、汨罗江流入洞庭湖的交汇处。1939年9月23日,日军从水、陆、空同时发起攻击,营田江防守军仓促应战,几乎全军覆没。日军上村支队控制汨罗江入湖口,然后溯流而上,先后制造了“推山咀血案”、“六房屋血案”、“太山屋血案”、“田棚柳血案”、“余家坪血案”等系列血案,统称“营田惨案”,平民死亡达1200余人。而故事的主人公武田修宏就属于虚构的人物,但却也是众多被迫侵华的日本士兵中的代表,他的看法也代表了受军国主义思想控制的日本青年的思想。武田千鹤子的创作原型,是作者看过的马正建所写的《湘水潇潇——湖南会战纪实》中的一个日本女人,
作者通过想象将二者的故事融为一体。为了还原真实的历史场景,作者对于营田地区等地做了大量的实地调查,对营田惨案的幸存者进行走访,在小说中提及的汨罗江的地貌、日本屠杀中国人的情景和日本士兵的心理活动,都非常清晰真挚,令读者一度怀疑作者身临其境。同时,作者为了了解日本文化和日本的二战历史,阅读了大量的日本书籍,包括新渡户稻造的《武士道》、志贺重昂的《日本风景论》、内村鉴三的《典型的日本人》、《昭和日本史》等书,作者的思想来源之一,就是这些日本书籍。因为作者有相应的日本文化积淀,写作出的小说处处透露着日本的文化气息,并且这种文化真实可感,尤其是在描写日本夫妻的生活时,日式的风格迎面扑来。正是因为作者对于日本文化深厚的积淀,才能够对于日本的国民性有深入剖析,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武田千鹤子的温柔和决绝,都表现得恰到好处,将一个丰满的日本女人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
纵观众多的战争文学,我们发现,对于和平的期盼与对人性真善美的追求,往往是作品永恒的主题。优秀的战争文学,不是凸显正义的战争必胜,抑或是为英雄讴歌,更不是唤起读者铭记仇恨,伺机报复,而是唤起人们内心的同情和温暖,所以,战争文学需要的是一种人类意识,即表现个体生命的存在价值。正如前苏联评论家尼古拉耶夫所强调:“文学的任务不仅在于指出,人们如何‘获得’胜利,他们的功勋、英雄主义和忘我精神如何影响了战争的进程。文学还必须讲述另一个方面,讲一讲战争如何影响了人,影响了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命运”。中国以往的战争文学往往“主题先行”,意识形态占据绝对主导地位,揭露侵略的丑恶,弘扬大无畏的牺牲,但是对于战争中人性的发掘还不够深刻。张鹰曾指出:“我国
的战争小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注重对于战争进程的外在描写,而忽视了战争对于人的心灵所造成的深刻影响,以及对于战争以及战争中的人的人道主义的观照,以至于缺乏艺术表现力以及美学上的厚重与质感”。《已卯年的雨雪》恰恰突破了传统模式,没有以胜利者的姿态讴歌英雄,小说表现出的是对战争的反思,并且这种反思不是以上帝的视角做说教性的评述,而是从主人公的口中说出了对战争意义的怀疑,不是大义凛然的方式,而是人物真实情感的流露。日本女人武田千鹤子对于丈夫的爱深刻而真挚,在祝奕典眼里,“她心碎的样子,让死亡变得十分恐怖,这不是陌生人的死,更不是仇敌的死,而是亲人的死”。在表现民族大义的同时,这种平淡而真挚的语言所抒写的民族大义与人性闪光点同样感人至深。
8年的抗日战争,给中国人民的心理带来了巨大的冲击,自文人阶层到市民阶层都有对于战争的感悟,许多作品都对此有所表现,比如老舍的《四世同堂》、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都表现了战争下人民的生存状态,但这些作品中的主人公不是战争的主动参与者,而是战争的受害者。正如黄修已所言:
“《野玫瑰》《风萧萧》这类写间谍的故事,也不是战争文学,这类小说可以称之为抗战文学”。战争文学的内容,必须紧密联系战争,并且主人公与战争有过深入的接触,因为,只有通过战争洗礼的人,才能更客观真实地回顾战争,只有真正进入战争前线,在血与火中穿梭的人才更有说服力,《已卯年的雨雪》就恰恰是战争文学的典型。《已卯年的雨雪》中武田修宏在徐州的那个晚上,队友井上死去,在天亮的时刻,日本的飞机出现在天空,将一切炸碎,“这是个屠宰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从来没有妥协的余地,摧毁了再摧毁!工事摧毁,城镇摧毁,
人体摧毁,全部破碎不堪。他突然涌出一股荒诞感:为什么非要至对方于死地,为什么人类要自相残杀?”这番话之所以荒诞,是因为出自于一个日本侵略士兵的口中,但是,武田修宏只有面临了战争、经历了战友的死亡、也看到了战争对敌人的破坏,才能生出这样的情感,这是对于人类自由与平等的诉求,不是简单地表现战争残酷。如果这番话出自于一个没有经历的小人物之口,则有违事实和人物的历史使命,而恰恰出自武田修宏这个参加徐州会战的日本士兵的口中就更有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