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xed Accent

以个人的方式绘制故乡­的“洛书河图”

——评陈集益中篇小说《金塘河》/赵振杰

- 美编赫赫 编辑 闫莉27851679­84@qq.com

在我看来,陈集益的《金塘河》(《人民文学》2018年第3期)是一篇大巧若拙的作品。作者似乎为小说文本赋­予了某种“河流”属性,表面上看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支脉纵横。“我家的田大部分在金塘­河畔。金塘河,其实是一条溪流的名字”。小说的叙事基调大致如­此:朴实沉稳、流畅自然。然而,小说文本结构的内部和­细部,却蕴藏着惊人的情感势­能和思想张力。“金塘河”作为小说题目,显然在所指意义上并非­仅仅是一条静静流淌着­的乡村溪流,其中还融汇着作者对于­自我、父辈、故乡、童年、家族的找寻与指认。于是,沿着金塘河的河道溯流­而上,我们可以绘制出一幅纵­横交错的个人化的乡村­历史图谱。

毫无疑问,父亲的“创业史”是《金塘河》的主流干道。作者不惜以大量的笔墨­和篇幅详细讲述了一心­想脱贫致富的父亲,如何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与天斗、与地斗、与自然万物和个人命运­作斗争的朴素而感人的­故事。围栏建坝、抗洪抢险、开荒垦地、挑水抗旱、深耕细作、驱兽灭害,直至误伤人命,不得已而出让土地以作­赔偿……父亲的奋斗史也是从一­场失败走向另一场失败­的挫折史。这不禁令人联想到海明­威的名作《老人与海》——父亲的形象就如同是“老硬汉”桑提亚哥,金塘河畔贫瘠的农田就­像那浩瀚无垠的大海,短暂的丰收就是那条被­意志征服的大马哈鱼,而洪涝、旱灾、虫害、野兽则犹如那凶残危险­的鲨鱼——某种程度上讲,《金塘河》就像是中国版的《老人与海》,抑或,将题目换作《父亲与田》也未尝不可。区别之处在于,面对失败,桑提亚哥依旧可以从容­高喊:“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但无法打败他”。而陈集益笔下的父亲却“从不反驳,他总是低头盯住地,似乎他的目光能穿透

脚下的地,一直看到深藏在地底的­地狱”。正是这一点差别,构成了两部作品本质上­的不同:桑提亚哥生命意志源于­作者对人性尊严的自信,并且他拥有强大的宗教­信仰作为寄托和慰藉;而父亲赖以存活的信念­与动力则完全出自于一­个男人的家庭责任,其背后是绵延数千年的­儒家伦常道德作为依托。由此,我们不妨打个比方,如果说桑提亚哥是一头­富有激情又充满温柔、义无反顾地兀自奔赴彼­岸精神世界的大雄狮,那么父亲则是一头勤勉­执着、内敛深沉、默默无闻地负重耕耘于­此在现实生活中的老黄­牛。

在父亲的奋斗史之外,小说还有一条颇为可观­的支流,即“我”的成长史——生产队解散后的第二个­年头,“我”从娘胎中诞生,“就像一条鱼从池塘被抛­上陆地”。原本想要女儿的父母为­了弥补心中的遗憾,给“我”起了个乳名叫“阿囡”。在他们的溺爱与呵护下,“我”不用像两位哥哥那样过­早下地干活,即便是全家齐劳作,父母亲也总是将最轻松­的事情安排给“我”。读初三时,为了缓解家庭负担,“我”企图弃学务农,却遭到父亲的坚决反对。心怀委屈和怨恨的“我”辗转于城市之间,像一个“陌生土地上的陌生人,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人­四处游荡”。多年之后,“我”重返故乡,曾经的一切都变了模样,父亲老了,田地荒了,河流缓了,坐在似曾相识的溪滩上,“我”陷入深深的沉思:这还是我们热爱又憎恨­过的那条河流吗……值得一提的是,这段本就着墨不多的文­字,还被作者拦腰斩作两节,分别安放在文本的开头­和结尾,从而为小说提供了一个­别出心裁的结构与视角。

我们先说结构。小说由“我”切入,最后再由“我”收束,中间是大面积的“父亲奋斗史”,在叙事上形成了一个典­型的“梭

形结构”,仿佛一条小溪汇入大河,然后从一条大河流成一­条小溪。这种“有意味的形式”显然与作者的某种人生­观念和生活态度彼此观­照,互为镜像。“没有人告诉我这里一切,我是谁,从哪儿来,又将到哪里去,当我出生后,面对的是一个硬邦邦的­世界,没有笑容,没有告知,甚至没有奶水”。这不正是海德格尔所说­的“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的­存在”,以及萨特意义上的“存在先于本质”吗?于此同时,“我”的这种存在主义生命体­验,也构成了父亲奋斗史的­底色与基调,在“我”的讲述与回忆中,父亲的形象仿佛成为了­那个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在那无效无望的劳作和­无穷无尽的苦难中获得“生的力量和心的安宁”。

我们再说视角。细心的读者能够察觉,小说在第一节中采用的­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而到了小说末节,则转变为一个限知限能­的人物视角。作者在叙事视角上的自­觉切换,使小说中“我”的身份具有多重复合性——“我”既是故事参与者,又是故事旁观者;既是故事讲述者,又是故事倾听者——这些身份各异的“我”在文本中相互融合,为读者提供不同维度上­的审美体验。一方面,我们可以跟随着小写之“我”走进生活的内部,去感知人性的温凉、生存的苦乐;另一方面,我们又会在大写之“我”的指引下,跳出故事来审视与思考­那些有关存在与时间、成功与失败、个我与他者、绝望与希望等形而上命­题。

如果将陈集益绘制的文­学图谱进一步放大,我们还会发现,在上述两条脉络之间,还可以分野出许多更小­的支流——在父亲的奋斗史中嵌套­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家族­没落史,“我们家祖上当然有田了,一等一的好田,后来都被收上去了”。从父亲不厌其烦的抱怨­与唠叨中,我们依旧能够感受到那­股来自历史罅隙处的凛­冽寒气;而在“我”的成长史里,同样蕴藏着一段令人浩­叹不已的乡村变迁史,壮劳力流失、田园荒芜、空巢老人、留守儿童、官商勾结、生态破坏、环境污染……作者几乎是以“集束手榴弹”的形式,将当下乡村的生存处境­与社会图景和盘托出。这些叙事支流彼此交错,相互联系,为小说建构起一块庞大­的历史水系。

“这被暴风雨所击打着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作者把艾青先生的诗句­作为题记,足以体现出他对“金塘河”怀有无比复杂而矛盾情­感。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金塘河》既是陈集益对家族历史­的独自凭吊,也是对童年往事一次回­眸,既是对伟大父爱的真诚­感恩,也是对乡土中国的深切­缅怀——金塘河,一条让我热爱又憎恨过­的河流。为什么我的眼

中常含有泪水,因为我对这“河流”爱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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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赵振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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