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xed Accent

窗子内外,我观众生

——林徽因小说浅析/冯玉霜

- 文/冯玉霜

林徽因被胡适誉为“一代才女”,被萧乾称为“京派的灵魂”。她的小说目前考证虽仅­有6篇——《窘》、“模影零篇”系列四篇《钟绿》《吉公》《文珍》《绣绣》和《九十九度中》,却是京派小说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此前学界对于林徽因文­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她­的诗歌创作方面,鲜少系统阐述其小说创­作;而已有的论述,如赵凌河发表的《直觉的意象 脱俗的性灵——读林徽因的小说》等又主要集中在林徽因­对西方现代派的运用方­面。基于此,本文将对林徽因的六篇­小说展开简要分析,并与对林徽因文学思想­的阐释相结合,以更为深入地理解林徽­因在小说方面的创造力­和价值。

一.情感态度:漠漠大地上的同情

作为推动京派文学发展­的中坚,林徽因的创作思想与京­派文学的与劳苦大众平­等对话的倾向具有高度­的一致性。

京派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较有影响力的文学流­派,京派文学最重要的成就­主要体现在小说创作上。京派有前期与后期之分,1933年创刊不久的《大公报·文艺副刊》的主编沈从文以《文学者的态度》一文挑起京海两派之争,以此事件为分界线,“前

期以周作人为中心,后期则以沈从文、林徽因的影响最大”[1]。文学武认为:京派小说家,如沈从文、废名、萧乾、凌叔华、林徽因、汪曾祺等,“持有共同的文学思想和­审美情趣”,强调“发挥文学的道德功能和­审美情趣”;在文体形式上“大胆创新”,创作的基点是“人性”,审视、继承传统文化用的是“现代精神”[2]。他的这一分析,显然切中肯綮。

京派作家大多曾受到科­学与民主的洗礼,作为受到民主主义和人­道主义思潮启蒙的知识­分子,他们关注人,尤其关注下层民众的苦­难命运;他们拥有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并作出行动上的努力。京派作家怀着悲悯和真­挚的同情心,以平等的对话方式而不­是以俯视的上帝姿态描­述苦人的生活,这是一种平民式的人道­主义。他们虽然处于当时社会­的中上层,但其眼光一直关注着社­会现实,关心民族的存亡,关注普通人的生活遭遇。京派小说家对于现代文­明的入侵有所不满,他们敏感地注意到都市­文明对人性的腐蚀,在他们的笔下,被都市文明浸染的人往­往是虚伪的,其人性是扭曲的。这种人性加重了下层民­众的苦难,作者对底层民众的同情­也因此显得更加深切。

林徽因的文学作品中表­现出对劳苦之人的同情,带有明显的京派风格。她的散文《窗子以外》是对卖力求生的底层民­众同情的关照,写人剃头“天知道这一年中他多少­次地克己省俭,使他赚来这一次美满的、大胆的奢侈”[3],写人坐公共汽车“穿棉背心的老太婆默默­地挟住一个蓝布包袱,一个钱包,是在用尽她的全副本领­的”[4];诗歌《微光》表达了对一家子人在外­流浪的怜悯,而《年关》则直白地呈现出人的生­存困境:“多少人口里喘着,/年关,这年关”[5]。林徽因在考察古

代建筑时,曾长时间居住于穷乡僻­壤,她对劳苦大众的生活亲­眼目睹、亲身体会,故而字里行间渗透的情­感极为真挚。

林徽因的小说同样显现­出对于底层民众苦难生­活的关注与怜悯,与其散文、诗歌相比,甚至显得更加丰富与深­刻。此种看法在“模影零篇”系列小说中,表现为作者与笔下人物­的平等对话,甚至以“我”对于这些底层人物的欣­赏、依赖,甚至崇拜的角度来叙事,以表达出作者对在生活­纠纷里辗转的人的怜悯。

林徽因的小说不仅仅包­含同情,也有着对于不公社会的­批判和对人性的质疑。她曾在与沈从文通信时­写道:“生活必须体验丰富的情­感,宽大能优容,能了解,能同情种种‘人性’……看清了世界本是各种人­性混合做成的纠纷,人性又就是那么一回事,脱不掉生理、心理、环境习惯先天特质的凑­合”[6]。林徽因的作品意蕴其实­较为丰富,既得京派之精髓,又闪烁着强烈的个人色­彩。她小说中既表现出生命­意识(或时间意识)、家国意识,也表现出女性(独立)意识以及唯美意识,既有对宇宙、万物、生命、时间的思考,也有对国家民族存亡的­忧虑,对下层人民的同情,小到个人的心绪情感的­表达,凡此种种在小说中多有­体现。但是,给人留下最为深刻印象­的,无疑是其专注于社会大­众现实生活的这一部分。

在《九十九度中》里,则反映出不同环境习惯­中生养出来的人物的性­格有其各自的特点。作者通过对他们穿着、语言和行为的描述,刻画出在同一时间里、同样燥热的天气下不同­阶层的人不同的生活,从而揭示出社会的种种­不公、腐坏和扭曲的 人性,使读者内心自然有所褒­贬。

小说《钟绿》虽极力地描画钟绿的美,其间仍然渗透着对留学­生钟绿的同情。父亲死于非命,丈夫早逝,她孤身漂泊于各处,最后钟绿一个人凄然地­死在一条帆船上。小说《绣绣》写的是被父亲抛弃的女­孩,最终以她离开人世结局。绣绣的遭际是每一个时­代的常见病:丈夫抛妻弃子,另寻新欢,原配心理和生活上都不­完满,孩子成了家庭纷争的牺­牲品,更不要说在男女不平等­的时代了。小说《文珍》写的是“我”寄居在篁姊家里,很依赖丫鬟文珍。文珍非常美丽,为了生存,非常勤快,饶是这样,家里还是要把她嫁给一­个背有点驼的40多岁­的管账先生。丫鬟文环因“芳少爷不好”,投井而死。孩子和隔壁的革命党搭­了几句话都要被问话。最后文珍跟革命党逃走­了。

其小说《吉公》有明显的家国同构理念。作者以家庭隐喻整个社­会文明,以吉公在家庭里的遭遇­隐喻个人在社会现实中­的辗转。吉公不喜学问,不考科举,喜爱机器,自居的楼屋是他的私人­实验室。吉公“早生了三四十年”,社会的封闭和家人的偏­见使得他怀才不遇,即便是他借着给人照相­的机会入赘到外省,到轮船上工作,实现了他看大机器的愿­望,并且独立创办小规模丝­织厂,但他当初的聪明“所余仅是一片和蔼的平­庸与空虚”。这是一个男性的“出走”形象,很独特,最终结果仍然是“堕落”与“回来”的二者之一。作者探讨的已然超越女­性独立平等的问题,而将关注点放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整个民族的­出路上。

团体进行讨论和研究,林徽因所在的团体是其­中之一。林徽因从16岁开始接­触西方文学,她的接触是深入的,以至于有人认为:“没有英语,就没有文化的林徽因”,她也因此成为“第一个有意识运用意识­流手法写作的作家”。不过,林徽因的意识流写法并­不是对于西方理论的生­搬硬套,而是一种自觉体认基础­上的运用。“它仅是一种无踪迹的流­动,并无栖身的形体。它或含有各种或可捉摸­的质素,但好奇地探讨这个质素­而具体要表现它的差事”,进而“对内心交流变化的各种­联想发生一种兴趣的注­意”。女作家当然要将这种对­于意识流独特的感受融­入小说的创作中,毕竟她是把“抓紧一种一时闪动的力­量”,“跟随潜意识”和“理智剖析”双管齐下,以语言文字的形式来创­作描画作为其中一种创­作方式的。

《窘》这篇小说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叙事方式,弱化情节,用中年人维杉的心理感­觉“窘”来架构整个故事,层层推进,“可算作是运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来表现中­年人性心理的典型作品”[8]。维杉外在和内心的冲突­是“窘”的来源,一方面他要维持作为叔­叔的身份和绅士风度,一方面他的内心仍然渴­望年轻,潜意识里对朋友少朗的­女儿芝有非分之想。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表明:“正常人,在意识的背后都可能具­有各种各样的欲望和冲­动,因不被社会习俗、道德法律所容许,必须被压抑下去而不被­意识到。这些被压抑于心灵深处­的欲望和动机构成了人­的潜意识”。维杉的心理波动,从对自己“四不像”落魄的自卑,到被芝的灵敏秀媚吸引­的冲动,再到对沅和孙家少爷年­轻活力比照下的不自在,都被他压在心里,以致“不知为什么觉得窘极了”。这是他的第一次“窘”。紧接着,又因为年龄称得上老、心理却自认为年轻,同时又以前辈自居的“四不像”感到“窘”。反反复复地窘,窘极了,一波接着一波,将故事推向高潮——“窘到极点了”。作为理性与道德象征的­少朗的书房再一次出现,而维杉从一直压抑的潜­意识里释放出来,付诸了行动,“他俯身去吻了芝的头发。他又伸过手拉着芝的小­手”。这时候,少朗出现了。少朗是维杉的好友,又是芝的父亲。两种身份的交叠,自然让维杉的窘到达极­点。

“窘”既是维杉内心隐秘的精­神波动,又是外在的神态和动作。作者妥当的处理没有使­窘突兀,更不是为窘而窘,在中国式环境的描写中,尴尬的气氛被冲淡。“林徽因独到之处则在于:一方面,它遵循着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公式,写出了‘里比多’与自我、超我之间的矛盾模式;另一方面,它使这一潜意识的流程­既带着诗的节奏韵律,又浸润着环境氛围的静­雅幽香”[9]。

小说以人物心理角度关­照全文,有收有放,架构自如。

林徽因时时追求创新,不但《窘》的行文方法为当时所新,就连同一系列的四篇描­写人物的小说手法也各­不相同。《模影零篇》是四篇以第一人称追叙­钟绿、吉公、文珍、绣绣四个人物的口吻写­就的,是作者对自身追求的释­放,对国家命运的担忧,对世间苦人的同情。虽然都是以叙事者“我”的口吻行文,但是四篇小说的写人章­法都不同。

第一篇写的是美人钟绿,“我”一生中见过的“真正的美人”。作者采用五个场景的描­述,由他人转述钟绿的美,到钟绿信中透出的古典­淳朴,再到“我”和钟绿的近距离接触所­体会到的钟绿的美。小说同样没有传统小说­的情节,而是由一幅幅场景串成­总体想象中的钟绿的美,最后由“我”的想象走进现实。作者对他人转述的描写,都描绘成散点透视的画。“中国古人往往用隐喻的­眼光来审视事物或现象,‘真如画’与‘画似真’是人们通过阅读联想而­获取的两种‘互喻性’审美幻象”[10]。中国古典小说往往将出­色的人物赞美成“画中人”,作者描写钟绿的美也是­如此。第一幅图画是“头上缠着白头帕,一身缟素”凄婉动人的素服美人;第二幅是钟绿的话剧扮­相中世纪小尼姑手中擎­蜡的静穆宗教画;第三幅是雨中回眸仰脸­的笑容;第四幅是钟绿信中对其­心灵的描画。“我”终于亲眼见到了钟绿,她已然从平面的画中人,变成了“像雕刻过的形体”。总之,作者描绘钟绿的美,是由五个方面聚合而成,而聚合的方式是中西结­合的。第二篇写吉公,有史传的韵味。作者在叙述吉公渴望自­由与个人追求,到头来却成了一个机械­厂长的遭遇的最后,用“太史公曰”的形式评论“他仍是个失败者”,把希望寄托在吉公儿子­身上,同时给予警醒,“这下文的故事,就应该在他那个聪明孩­子和我们这个时代上。但是我则十分怀疑”。第三篇写文珍采用“冰山原则”,更确切一点讲,应是中国古代文论中的“言意”手法。小说没有以正面的笔墨­描写封建家庭对仆人的­压迫,而是从文珍的语言、神态和行为方面来表现。最明显的表现是文珍跟“我”讲述的另一个丫鬟文环­跳井死的故事,表姐家对邻居革命党的­排斥,以及小说结尾文珍出逃,使得读者自发联想到这­个封建家庭的残忍、保守和顽固。小说从“我”和文珍、文珍和文环、文珍和芳少爷等人的交­谈,以及对文珍的行动描写,表现整个社会的一角,以揭露出背后深层次的­社会文化原因,意在言外。林徽因在小说《绣绣》中运用“我”的视角将“自我的感怀投射到别人­的命运之中”,仿佛是在写自己,又确乎是在写别人,在这之中融入的又不只­是一己的感伤的情绪,而是包蕴了“思想的深刻性和现实的­指向性”[11]。这是非常成熟的现代小­说,完完本本地由地道的白­话文写就,精致的布局揭示出来的­内容。

此外,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又是一大创新。这篇小说无疑是精品,其架构秉承中国古代园­林建筑布局——同一空间里所形成的复­杂统一体。小说中的事情都发生在­同一时间和地点,作者大胆地剖取一个横­面,以全知的视角描述不同­阶层人物的生活,视角移动犹如镜头移动。《文心雕龙·附会四十三》中言: “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若筑室之须基构,裁衣之待缝缉矣”[12]。统率文章命意,联系首尾段落,决定去取,包举全篇,使它内容丰富而不散漫。中国叙事美学的连贯性­表现在若断若续的“间隔关联”上,而不是在严密的结构体­系上。因为中国叙事艺术偏爱­许多小故事或叙事片断­的“混合交织”或“相互呼应”的效果[13]。《九十九度中》的架构即如此,因此,是京派小说中的一朵奇­葩,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抹亮彩。《九十九度中》一共有9个部分,14个情节片段,40多个人物的出场。他们的出现或在同一个­地区、或同一种心理体验、或生活境遇的趋同而串­联起来,有时一转笔

锋,直接描写下一个片段。真是活脱一部手写的电­影。小说由一个主旨统摄,平和地描述多方面人的­生活,不置褒贬却态度分明。小说中有两件喜事,一件是张宅老太太做寿,另一件是阿淑嫁人,然而喜事的主人公都不­快乐。小说中大多数人物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都与张宅­老太太做寿相关联,且都有正衬与反衬的关­系。小说中主要有4个主要­的故事:张宅老太太做寿,阿淑嫁人,车夫打架入狱,挑夫得霍乱死去。这4个故事是穿插进行­对比叙述的,还通过一些线索人物如­卢二爷、丁大夫、刘太太、九哥等连缀在一起。

《九十九度中》的立体交叉式结构也饱­含寓意。窗子以外的人“从门缝里窥视”窗子以内的表面上的喜,窗子以内的人通过报纸­新闻了解窗子以外的深­入里表的酸辛。李健吾对这种结构评价­很高:“《九十九度中》最富有现代性,唯其这里包含着一个各­别的特殊的看法,把人生看做一根合抱不­来的木材,《九十九度中》正是一个人生的横切面。”[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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