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xed Accent

6. 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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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以上的分析,大家知道为什么电影要­将“极乐之宴”当成重头戏了吧。

《妖猫传》的原著中跟空海一起破­案的是一个叫逸势的倭­人儒生,电影中改成了唐朝大诗­人、一心要在艺术上超越诗­仙李白的白居易。白居易写《长恨歌》三年了,还没写出来。巧遇空海,两个人做起了搭档。

黄轩饰演率直狂傲的诗­人白乐天(白居易),染谷将太饰演来自日本­的智慧高僧空海,最后,白居易借白龙之手写出­了传世名作《长恨歌》,空海悟得佛教之“无上密”,算是各有所得吧。沉舟侧畔千帆过,各自放下,“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然后,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

对我而言,这部电影带给我很多思­考,让我去查阅很多史料。这是一部让人思考的电­影,有一定的人文价值和艺­术水准,仅从这一点,就算是上乘之作了。

比如说,在胡兰成的笔下,张爱玲是个一见钟情的­女人,说“见到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胡兰成说张爱玲的文章“恻恻轻怨、脉脉情思、静静泪痕”,说她人却“晴天落白雨、临水照花人”,说张爱玲的美是“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应”。

刘义庆所著的《世说新语》有一篇的名字就叫“惑溺”。什

么叫惑溺呢?作者解释说:爱到入迷,未有不神志失常的,此之谓惑溺。

《世说新语·惑溺第三十五》讲了一个“奉倩殉色”的故事。说东晋有个名士荀粲(字奉倩),这个人和老婆情爱极浓。浓到什么程度呢?举个例子,三九寒天,老婆感冒发烧了,怎么降温呢?他就脱掉衣服到外面的­冰天雪地里挨冻,然后回到老婆的床上,用自己冰冷的身体紧紧­贴着老婆的身体,用这个办法给老婆物理­降温、散热。老婆死后,荀粲寝食难安,不久也随着去世。

那么,荀粲为什么对老婆痴到­这种程度呢?他自己说,因为老婆实在太漂亮了。他有个著名的理论是这­样说的:“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意思说,女人只要漂亮就可以了,美色第一,其他什么学识、品德,都不值得称道。

中书令裴楷大骂荀粲无­德,说这是荀粲这家伙一时­兴致来了,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的话,后人不可当真,更不可误解。

从前,我们总认为“红颜祸水”,杨贵妃“惑溺”了唐玄宗,致使他“从此君王不早朝”,荒废了国事。可是,《妖猫传》却借陈云樵和春琴来影­射唐玄宗和杨贵妃。

陈云樵说:“祸是你闯的”。春琴说:“钱是你花的。”

妖猫质问陈云樵:“她是你的女人,死到临头,你救不救。”

陈云樵受妖猫蛊惑勒死­春琴时说:“都是你这个女人惹来了­灾祸。”

春琴已死,陈云樵先是为自己开脱:“不是我杀的。”电影后面交代:“谁也不愿背负上杀死贵­妃的罪名,连皇帝也不愿意”。

电影里面,唐玄宗和杨贵妃之间的­爱情面纱实际上被撕破­了。如果唐玄宗忠于爱情,他就不会让杨贵妃死。再退一步,如果唐玄宗果真担心社­稷,他就不会夺取自己儿子­老婆,更不会重色轻社稷。杨贵妃其实什么都清楚,心里都明白。《妖猫传》中将唐玄宗描述为一个­可怕的帝王,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角色。

唐玄宗为了向世人展示­杨贵妃的美,举行了极其奢华的“极乐之宴”,当然,这个宴会的真正目的,还是向天下人展现万国­来朝、空前绝后的盛唐气象。杨贵妃的美,不过是盛唐的点缀。

玄宗击鼓、李白作诗,让极乐之宴两次推向高­潮。

杨贵妃告诉李白:“大唐有你,才真的了不起”。

想不到,已成气候的安禄山,坚决要得到杨贵妃。“极乐之宴”带给安禄山的并非威慑,而是诱惑。那时候,天下人都知道,安禄山要造反。在“极乐之宴”上,安禄山最后一个到场。

面对这个要杀他的男人,唐玄宗散发击鼓来迎接。在这一将近一分钟的散­发

击鼓戏里,唐玄宗表现出了难以置­信的隐

忍。一个城府如此之深的帝­王,怎么可能会对杨玉环有­朝朝暮暮呢?

很明显,唐玄宗事后不愿接受自­己的无能;分明是窝囊,结果却被写成了爱情!

你不能和一个诗人讲逻­辑,更不能谈理性。没个性、不任性,估计也成不了好诗人。你看李白在《别内赴征》一诗中怎么写:“王命三征去未还,明朝离别出吴关。白玉高楼看不见,相思须上望夫山”。他说自己要辞别宗夫人­了,“王命三征”,没有办法。你要是相思的话,须上望夫山。

或许因为这个缘故,苏格拉底声称要把诗人­赶出城邦,柏拉图要把诗人驱逐出­理想国,而亚里士多德则主张“打开门,让诗歌进来”,这是西方文明对诗人的­态度。在东方,在咱们中国,诗人的地位、诗歌的地位倒没有这么­波折,起码不会遭遇“赶出”与“驱逐”。

即使在开放的大唐,白居易写《长恨歌》的时候也不得不用“春秋”笔法,批评很隐蔽,不敢直接批评唐玄宗,只能隐约地以汉喻唐,说“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他借汉武帝宠幸一个倾­国倾城的美女,实际上说的还是唐玄宗。唐玄宗在位期间,“政无大小,始委于右丞相,稍深居游宴,以声色自娱”(见陈鸿《长恨歌传》)。

甭管多么浪漫不羁的诗­人,一旦涉及批评,都很隐蔽。何止白居易,李商隐更含蓄,他的《汉宫》诗云:“通灵夜醮达清晨,承露盘晞甲帐春。王母不来方朔去,更须重见李夫人”。刘希夷的《公子行》也是这样:“倾国倾城汉武帝,为云为雨楚襄王”。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一首《长恨歌》凄婉动人,不知惊破了多少曲霓裳­羽衣。

白居易为什么把诗题定­为“长恨歌”呢?这里面的用意是很深的。《长恨歌》的关键词是“恨”。一个“恨”字贯穿始终。白居易编诗集时,把自己的诗分为讽谕、感伤、闲适、杂律四类,《长恨歌》归入感伤诗。

可见这个“恨”字有感伤的因素。这里面有没有怨恨、仇恨、愤恨之意?有没有憾恨、悔恨、遗恨之境?应该都有,比较复杂。

那么,白居易写《长恨歌》,在恨什么?“汉皇重色思倾国”,开篇已经暗含遗恨,借汉皇实说唐玄宗,说他荒淫。白居易自己呢?他既恨相爱不能白头,又恨未能生逢盛世。

《长恨歌》究竟在表达什么呢?

学术界关于《长恨歌》,一直有爱情说与讽谕说­的争论。究竟是应该侧重于“汉皇重色思倾国”,还是应该着眼于“此恨绵绵无绝期”呢?

据《长恨歌传》记载,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十二月,白居易与陈鸿谈起李、杨故事,互相感叹不已,“质夫举酒于乐天前曰:‘夫稀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乐天因为《长恨歌》。……歌既成,使鸿传焉”。

从这段记载来看,白居易对于流传后世这­件事还在很上心的。《长恨歌》刚写完,他就委托陈鸿作《长恨歌传》。顺便说一下,白居易去世前,指定李商隐为他写墓志­铭。

“传”即“传注”,是对《长恨歌》进行阐释。《长恨歌传》指出,白居易创作《长恨歌》“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也”,即要借助李、杨故事,惩戒导致惨祸的“尤物”,阻断违背朝纲的乱源,以作为将来的鉴戒。这是对《长恨歌》讽谕主题的最早诠释,几乎与《长恨歌》创作“同步”。

后来唐朝的部分学者似­乎并不认可《长恨歌》的讽谕意义。比方说,李戡就斥责《长恨歌》为“淫言媟语”、“不得用法以治之”。

到了宋代,张戒在《岁寒堂诗话》干脆反感这种“艳体”,认为“《长恨歌》在乐天诗中为最下”。

到了明代,何良俊改变了态度:“至如白太傅《长恨歌》《琵琶行》,元相《连昌宫词》,皆是直陈时事,而铺写详密,宛如画出,使今世人读之,犹可想见当时之事,余以为当推为古今长歌­第一”。

到了清代,学者沈德潜在所选《唐诗别裁集》中也说“:《长恨歌》讥明皇迷于色而不悟也”。

清乾隆十七年(公元1752年),37岁的袁枚(1716- 1797)赴陕西候缺,途经马嵬驿,凭吊之余,写下了一首怀古七绝。诗曰: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袁枚的意思是说,唱当年《长恨歌》有什么用呢?那是皇帝的爱情,距离我们这些“吃瓜群众”太遥远了。我们身边普通的夫妻别,才更值得我们关注。说得好啊,想想看,这些年婚姻观念变化真­快,快到我们的观念跟不上­时代了。过去,我们祝福新婚夫妇“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现在的年轻人不这么想,他们更注重个人感受,他们会反问:如果爱都不在了,“白头偕老”不是加重双方的痛苦吗?

有时候,看到突然到来的汽车时­代、速配时代、离婚时代,再想想十年二十年前的­中国,会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些年的中国,就像我们看到的天空,风和日丽的周末,一家人开车去超市购物,面对琳琅满目的货架,觉得经济发展快有快的­好处;但在遭遇恶劣天气,比如沙尘暴、暴雨淹城时,又无法不叹息发展的代­价:好沉重。

经济高速发展,逼得每个人都像一部拧­紧了发条的机器,没有节假日、没有周末,无休止地高速运行着,透支着精力和体力,盲目地忙碌着。忙得没有时间散步,没有时间谈恋爱,没有时间结婚,没有时间哭泣。忙着奔跑、冲刺,却忘了目的地在哪里。

忙,从孩子就开始了。

幼儿园孩子忙着上补习­班,因为家长担心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中小学生忙着考试,因为只有上名牌学校才­更接近成功;大学生害怕被社会转型­期给“转”掉了队,忙着背单词考托福,忙着联系工作;工作了,则忙着升迁、应酬、恋爱、结婚、生子、买房、装修等等。

遥想上世纪80年代,那个理想主义弥漫年代­的大学生,属于他们的青春是足球、音乐、摇滚、诗歌、流浪和爱情;如今的大学生,属于他们的青春却是房­子、车子、编制、职称等等。

他们被迫成熟,不得不少年老成。纵有开心,也成了宽慰。难怪很多人说焦虑,能不焦虑吗?整个社会都弥漫着焦虑­情绪。房奴、车奴、卡奴、病奴和学奴,总有一款属于你。这已经

成为“社会病”。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经济­之声《央广财经评论》有个报道,说近些年中国人患心理­疾病呈上升态势,有专家认为这是一种公­民焦虑症,调查表明随着社会竞争­的加剧,焦虑正逐渐成为一种普­遍的心态。在有的人看来身边往往­危机四伏,总有原因让人感到不安。

美国著名心理学家约翰·列侬说的好:“当我们正在为生活疲于­奔命的时候,生活已经离我们而去”。

我们还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吗?世界卫生组织的调查显­示,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职场竞争的加剧,全球每年有190万人­因劳累猝死,每百人中就有40人患­上“时间疾病”。

想起米兰·昆德拉在小说《慢》中的感叹:“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古时候闲荡的人到哪儿­去啦?民歌小调中的游手好闲­的英雄,这些漫游各地磨坊、在露天过夜的流浪汉,都到哪儿去啦?他们随着乡间小道、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吗?”

很多人的焦虑、浮躁和紧张情绪也随之­而来。没成功的幻想早日成功,已经成功的还想更成功。“成功”成了一代人乃至几代人­的集体无意识,大家全被这种集体无意­识的“成功”观念催眠了。为什么必须“成功”呢?没办法,这是由我们的国情也就­是我们国家的现实决定­的。就拿美国来比吧,在美国,普通百姓,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草根们,可以选择“不成功”的普通人生活。一个管道维修工开宝马、一个清洁工开奔驰,这很正常,反正可以贷款嘛。万一还不上怎么办?还不上那就申请破产。破产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美国的社会精英们,就是我们所说的成功人­士,活得相当累。他们得忙各种各样的会­议、应酬、慈善、募捐等等,忙着应对这样那样的突­如其来的危机。在我们国家呢,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这就是我们的现实。那些社会精英、成功人士活得很舒服,越成功越顺利,女人们想嫁你,朋友们羡慕你,学生们崇拜你,政府优待你,荣誉想着你;而那些在底层打拼的草­根,则生活得相当艰难。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很多­人向往成功的原因。

事实是,成功的总是少数人,大多数人注定是普通人,但普通人大多活得不甘­心,不甘心一辈子做普通人,总是梦想成功,梦想一夜暴富,哪怕是去博彩。表现在求职上,则是“拼爹”;表现在婚姻上,则是讲门第,讲利益,而不是重感情重精神。

我们可以通过国内外生­活类杂志上刊登的征婚­广告这一个侧面,来比较一下我国和西方­国家在婚姻观念上的差­别。

先看一则欧美的征婚广­告:32岁的天生性感尤物;日间

是为人师表的严肃教师,盼望8小时卸下面具,返璞归真;寻求个性活跃的幽默男­士,拒绝唠里唠叨,尤其钟情东方男性。

再看一则国内的征婚广­告:女,25岁,1.56米,小学教师;温柔纯情、热爱生活,相信缘分,执著于追寻一份风雨相­依的真情;觅32岁内,1.70米左右,体健品貌好、重情爱家有责任感、开朗幽默、事业有成、有良好经济基础之男士。

比较之后不难发现,谈婚论嫁时,欧美的女人更重精神、两情相依,我们国家的女人更重面­包(经济条件),希望通过婚姻实现社会­财富的再分配,借婚姻在经济上打个翻­身仗。

连婚姻都物质化了,只要外部条件好,速配成功很容易。

记得窦文涛在节目里说­过电影《春风沉醉的晚上》中的一句台词:这日子你还过不过?外国人大概没有“过日子”这个概念,所以这句话在翻译成英­文的时候,电影上就显示这样的字­幕:难道你想毁灭这一切吗?

对于美国人来说,有爱就在一起,无爱就分开,不会说为了“过日子”就这么强忍着,压抑着过下去,否则就成了折腾。

而对于国人来说,结婚就是过日子;过日子就是熬,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过日子就是处理一大堆­柴米油盐的琐碎事。从前还好,伦理道德,各有讲究。公鸡负责打鸣,母鸡负责下蛋,分工明确,现在乱了,公鸡不一定打鸣、还可能被迫去做下蛋的­事;母鸡可能去打鸣,甚至一边打鸣一边下蛋。累了怎么办?还不能抱怨,否则人家说你是个怨妇。

能干不能干的,你都得干。忙,累,已经是常态。

工作上的忙和累就不说­了,大家都习惯了,问题在于心灵的忙和累,因为婚姻不和谐,因为物质交换来的婚姻­没有爱情,所以谁看谁都不舒服、别扭。能不累么?

如果每个人都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爱人,有一个温馨和谐的家庭,那该多好,可是,现实的情况是,离婚率高了,剩女剩男们抱怨爱情可­遇不可求了……

大家看,普通的爱情与婚姻,多么有故事,多么丰富多彩!

这是我看了袁枚的诗“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之后,插入的一段感慨。

咱们接着说《长恨歌》主旨问题。

到了20世纪40年代,著名历史学家陈寅恪再­次确认陈鸿受白居易委­托创作的《长恨歌传》阐明了《长恨歌》主旨(《〈长恨歌〉笺证》,《清华学报》14卷1期,1947年),并认为白居易《新乐府》中的《李夫人》诗是“长恨歌及传”的改写或缩写,所以“读《长恨歌》必须取此篇参读之,然后始能全解”(《元白诗笺证稿·新乐府之“李夫人”》,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

262—264页)。《李夫人》在白居易诗集中归入讽­谕诗,陈寅恪推崇讽谕主题的­意思十分清楚。

这是现代讽谕说的发端。

到了上世纪80年代,爱情说成了主流。其中一个证据是: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即《长恨歌》创作近十年后,白居易在《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中说:“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

北京大学袁行霈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第二卷)认为,《长恨歌》使“李、杨的爱情得以升华,普天下的痴男怨女则从­中看到自己的面影,受到心灵的震撼”(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48—350页)。

也有人持“作者寄托说”。

“作者寄托说”则认为白居易借帝王之­事,写一己之情。王拾遗考证白居易贞元­末年在徐州曾与一位叫“湘灵”的女子感情深厚,为礼教所限忍痛分别,因此《长恨歌》中也寄托着自己

的“长恨”(《“他生未卜此生休”——论〈长恨歌〉主题思想》,

《宁夏大学学报》1980年第2期)。更有一种观点说,《长恨歌》似乎可称《湘灵歌》,“《长恨歌》哭为湘灵”(张军《长歌哭为湘灵——白居易〈长恨歌〉抒情客体论》,《南昌大学学报》2002年第2期)。

我个人倾向于“作者寄托说”,就是说,借帝王之事,寄托着自己和湘灵的“长恨”。白居易发现了唐明皇珍­藏的贵妃头发,觉得他们之间应该有坚­贞不渝的爱情故事,希望杨玉环在自己的诗­歌中永生,同时他也想以此留名青­史,实现自己的文学抱负。

我们知道,“作品一旦诞生,作者就死了”。也许,白居易开始的初衷是讽­谕,可是写着写着,《长恨歌》本身有了自己的生命,反过来感染了白居易本­人,直接把全诗后半段带偏­了,从讽喻变成爱情悲剧,因为他想到了自己的爱­情悲剧,他也想让自己深爱的湘­灵“复活”。

话说白居易19岁时,爱上15岁“胜天仙”的湘灵。那是他的初恋。白居易在《邻女》一诗这样交代:“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莲。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他不但迷恋湘灵的美丽,还迷恋她悦耳的声音。贞元十四年(公元708年),27岁的白居易还写诗­表达对湘灵的思念。其中一首《长相思》云:“九月西风兴,月冷霜华凝。思君秋夜长,一夜魂九升。二月东风来,草坼花心开。思君春日迟,一日肠九回。妾住洛桥北,君住洛桥南。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长相思》的最后一句“枝枝连理生”,后来又被他用到《长恨歌》中: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贞元十六年初,白居易中了进士,时年29岁,他向母亲提出与湘灵结­婚,但被母亲拒绝了。后来再次求母亲,依然被拒绝。一直拖到37岁,才在父母的安排下,与同僚杨汝士的妹妹结­婚。直到50多岁,他还在打听湘灵的下落,未果,遗憾。

白居易有个习惯,每写完一首诗,都会念给不识字的老婆­婆听,然后修改,直到他们听懂为止。他之所以要将诗变成人­人传唱的歌谣,或许,他希望让远方的湘灵听­到。

白居易诗中所用“风情”一词,其实还沿用着《诗经》中的“风”和“情”,一如他对湘灵的爱,始终不变。湘灵也为他,终生未婚。

我们知道,《诗经》分《风》《雅》《颂》三部。《风》《雅》《颂》三类,是按音乐特点分类的。雅之部又分为“大雅”、“小雅”。《风》即《国风》。《国风》本来叫《邦风》,汉代避刘邦的讳,才改

为《国风》。《毛诗序》提出一种“变风变雅”的著名学术论说,云: “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意思是说,当西周王朝政治清明时,诗风很积极向上,充满正能量,风都是正风,雅都是正雅。但是,到了后期,像西周的末代天子周幽­王,荒淫无道,为了博得美人一笑,竟然拿国家的战争令开­玩笑,不惜“烽火戏诸侯”。这个时期,王政中衰,礼制败坏,诗歌风格就成了王国维­所说的忧世与忧生,讽刺周天子,变风、变雅。治世的世界诗是快乐的,乱世的时候诗也怨怒的,亡国的时候则是充满哀­思的。

啥叫风?按照《毛诗序》的说法:“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日风”。傅斯年先生在《傅斯年讲中国古代文学­史》(当代世界出版社,傅斯年著,2014年)一书中讲,风者,本泛指歌词而言,入战国成一种诡辞之称,至汉初乃演化为枚马之­体。“风”和“讽”乃一字,一名词一动词。风乃诗歌之泛称。

傅斯年说,在《诗三百》中,无论二《南》还是《国风》,都是民间歌曲之类,正如现在常语所谓“民众为民众造的”,所以也没有作者。

作为“民歌”的“风”,就是老百姓干活的时候­或者有怨气的时候,随口唱的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类似今天的童谣、顺口溜、情歌。《史记》里项王被围垓下,夜间汉军四面皆楚歌,他到帐中饮酒,身边有自己最爱的美人­虞姬,还有陪

伴他征战的骏马,名叫骓。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而汉高祖返回故乡时,把一帮故人叫来喝酒。喝酒到微醉,汉高祖自己拿着乐器,自唱一首《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风情”这个词在汉唐时代的涵­义已经有了变化。在秦火之前,井田制时代的风诗其实­就是当时各地百姓传唱­的民歌,大部分没啥政治目的,所以,《诗经》“风诗之情”(“风情”)很单纯,没有什么“微言大义”,也没有什么“寄托”和“讽(谏劝)”的政治作用。所谓的政治作用,所谓的“微言大义”,那是从汉代“诗三百”立为经之后的事。到了西汉,有了经学博士,慢慢地,这诗集被尊为儒家经典,才开始叫《诗经》。既立为经,汉儒就有了解释权,“风”也有了政治的作用,有了“讽”的意思,有了某种寄寓,其实,大多数是汉儒穿凿比附­的解释,风诗的本来面目被“扭曲”了。“《国风》是民歌”的说法就变味了,有了微言大义。《诗经》也成了“君子”必读书,用来教人怎么做“君子”。孔子说“诗无邪”,就是从道德标准而非艺­术标准来说的。

比方说,《诗经》开篇的《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周南·关雎》是《诗经》的第一篇,也是最有名、流传最广的一篇。现代通常认为这是描写­爱情的。男人就见了人家一面,被一对恩爱的鸟给刺激­了,成了梦中情人了,就跟患了精神病似的,整天在那儿想她,思念她,辗转反侧,哎呀,我什么时候能够热热闹­闹地娶她回家。

辗转反侧没有错,可是,辗转反侧可不是男人,而是女人。就是说,一个女人,看到另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就在那里辗转反侧,我什么时候能把她劝到­我家、给我男人当妾呀。漫漫长夜,想的都是这事。这话可不是我乱猜测,这是最权威的“毛诗”说的。按照“毛诗”的注,“君子”指的是周文王,“淑女”指的是他的妃子太姒,诗主要是写“后妃之德”。孔子对《周南·关雎》的评价极高,说它“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

“后妃之德”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就是说总替丈夫操心娶­个小的。《毛传》说雎鸠是“挚而有别”。就是说,夫妻俩感情特别好,但还是有“别”。

说到这里,我们回头看看电影《妖猫传》中的杨贵妃,她的爱是唯一的,至少,我们从电影中看不出她­有“后妃之德”。

 ??  ?? 《妖猫传》“极乐之宴”剧照
《妖猫传》“极乐之宴”剧照
 ??  ?? 《妖猫传》中陈云樵和春琴剧照
《妖猫传》中陈云樵和春琴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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