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重复与狐步舞
《上海的狐步舞》中至少存在四种形式的重复。一,单个词语的重复;二,段落的重复;三,狐步舞式重复;四,变奏式的重复。
单个词语的重复:首先来看单个词语的重复。即使是在诗歌中,如“行行重行行”,重复之中,中间的“重”将前后相同的词隔开,并且也将前后意思的层次渲染了出来。而在《上海的狐步舞》中,“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连续出现了五次,这些简单音节的不断重复,仿佛勾划出了一个无法言说的空间幻觉:到处都是鞋跟?在《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中,也出现了同样的重复手段:“白的台布,白的台布,白的台布,白的台布……白的—— ”
与单个词语相类似,只是在规模上更大的是段落的重复。
一是如上文列举的关于华东饭店的描绘的逐字重复。另外还有
如小说的第一句:
上海。造在地狱上面的天堂!
与最后一句:
上海,造在地狱上的天堂。
通观穆时英的描写舞场的小说,可以发现这是他常用的手法,如《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中的来来往往、前赴后继的红男绿女们: “玻璃门开了,一对男女,男的歪了领带,女的蓬了头发,跑出去啦。
玻璃门又开了,又是一对男女,男的歪了领带,女的蓬了头发,跑出去啦。”
再次是狐步舞式重复。小说中在整整13个自然段的篇幅里,大致地模仿了狐步舞的进退重复步法,此处仅以头尾两段为例:
⑴蔚蓝的黄昏笼罩着全场,一只saxophone(萨克斯管)正伸长了脖子,张着大嘴,呜呜地冲着他们嚷。当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飘动的裙子,飘动的袍角,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蓬松的头发和男子的脸。男子的衬衫的白领和女子的笑脸。伸着的胳膊,翡翠坠子拖到肩上。整齐的圆桌子的队伍,椅子却是零乱的。暗角上站着白衣侍者。酒味,香水味,英腿蛋的气味,烟味……独身者坐在角隅里拿黑咖啡刺激着自家儿的神经。
……
⒀独身者坐在角隅里拿黑咖啡刺激着自家儿的神经。酒味,香水味,英腿蛋的气味,烟味……暗角上站着白衣侍者。椅子却是零乱的,可是整齐的圆桌子的队伍。翡翠坠子拖到肩上,伸着的胳膊。女子的笑脸和男子的衬衫的白领。男子的脸和蓬松的头发。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飘荡的袍角飘荡的裙子,当中是一片光滑的地板。呜呜地冲着人家嚷,那只saxophone 伸长了脖子,张着大嘴。蔚蓝的黄昏笼罩着全场。
从形式上来说,无论如何,这一部分都值得大书特书。这里可以组合出多种重复步伐。从整体上看,一是以第⑻自然段为中心,两边几乎逐字重复(只有少数词的变动)地在后退和前进,特别是第⑴和第⒀,除了⑵⑶在这个进程中像是多出来的步伐;二是除了第⑴和第⒀完全的对应,中间部分的重复对应关系是⑵ - ⑻、⑶ - ⑼、⑷ - ⑽、⑸ - ⑾、⑹ - ⑿ ;三是另一个像花边式的重复中的花边句子⑷、⑹、⑽、⑿,也即以第⑻句为中心,有规律地反复出现。本来,狐步舞就是在简单的基本舞步基础上,流畅从容地变幻位置,旋转重复的一种舞蹈。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一部分的重复,就是一种狐步舞的文字直观显现。
最后是变奏式的重复,描述刘颜蓉珠的会使天下女子嫉妒的笑:
在高脚玻璃杯上,刘颜蓉珠的两只眼珠子笑着。
在别克里,那两只浸透了cocktail(鸡尾酒)的眼珠子,从外套的皮领上笑着。
在华懋饭店里的走廊里,那两只浸透了cocktail的眼珠子,从披散的头发边上
笑着。
……
笑着的眼珠子!
旋律原型是“笑着的眼珠子”,这浸透了鸡尾酒的眼珠子,在高脚玻璃杯上、皮领上、头发边上……。显然这里预设了一个看客,否则这笑着的眼珠子只能是一双永远没有眼皮来遮盖的没有生命的“眼珠子”。但如此地笑,也的确让人头皮发麻。这里的变奏,凸显的是麻木:笑着的,只是“眼珠子”。这个“眼珠子”意象也出现在《黑牡丹》中: “我一只眼珠子看见她坐下来,微微地喘着气,一只眼珠子看见那“晚礼服”在我身旁走过……”
类似的变奏也在《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中出现,如关于“一只爆了的气球”、“No one can help(没人能帮得了)”、“我随便跑哪去,青春总不会回来的”等等。
这里,我们至少可以从三个层面来看《上海的狐步舞》的重复所蕴含的能量。
首先,从表面上看,可以说这些重复的目的就是模仿舞曲音乐,甚至是狐步舞形式本身。这里就是狐步舞的狂欢。当然,这里我们不必拘泥于与狐步舞节奏形式的严格对应。
其次,重复在这里玩味的是能指与所指间的张力关系。回到穆时英的自白:技巧的试验和锻炼。被称为“中国新感觉派圣手”的他,创造出了直到今天依然能够直观地表现出“罪恶的天堂”的上海所具有的畸形声色生活节奏。各种形式的重复下面,裹不住的是狐步舞滑动的节拍。同时,这种袒露事物本身的重复,凝聚着道德倾向品评所没有的触目惊心的力量。也正是这种力量,使小说具有音乐性的原始力量。借用叔本华的说法,如果说音乐是意志的直接反映,那么这里的重复,使文字的所指不断萎缩,因此反而不甚重要,能指本身的意志,顽固地坚挺着。于是小说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狐步舞滑动的同时,稍作文字的变换(交换舞伴,或者换一处地点),大上海不同地方不同人之间同样的沉醉、迷离在同时进行着。
最后,这里的重复所创造的感觉体验新模式。无论是单个词语的或段落的重复,还是狐步舞式、变奏式的重复,穆时英在这里“锻炼”的是这种重复的容忍度到底有多大?重复多少遍是艺术,正好既可以使形式本身成为意义,又可以实现道德上的野心?如何重复正好可以是这种中国前所未有的生活所匹配的外衣?如果说创造型的作家的成就之一,是为探索中的前方发现、生成适合的艺术表达形式,那么穆时英在这里便是如此。而在这一部短篇小说中,作者找到的形式就是:重复。这里的重复汇聚了“蔚蓝的黄昏”下的麻木、颓废、罪恶;汇聚了上海特定时期的声、色、光、影,舞厅里:只要音乐响起,舞步便滑行,精致的鞋跟、鞋跟便机械地飘荡起袍角和裙子。
另外,从听觉上来看,由于不同形式的重复轮番轰炸,视
觉麻木的同时,听觉反而习惯了有节奏的重复的来临。从这一点来看,穆时英实际上也“逼着”读者以全新的阅读模式进入《上海的狐步舞》,就是你也可以没心没肺地听,摇头晃脑,舞起来。
总之,重复在《上海的狐步舞》中改变的不只是原来看起来可以轻易掌握的所指,一次次词语的覆盖渲染的是生活本身,还是艺术表达,或更准确地说是语言的诡异与眩晕?同时,重复也改变了小说读者原本并不平衡的阅读模式:只是眼睛的事情。和弗吉尼娅·伍尔芙的《海浪》、托尼·莫里森的《爵士乐》一样,你无法安坐在舒服的靠背椅中,任凭从眼睛发动起来的思维“上天入地”(地)神游,而必须伸展拳脚,卷入从听觉滚滚而来的音乐律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