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xed Accent

叙事策略:人称艺术和时间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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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黎的小说中,我们会发现他对第一人­称的这种叙述视角是非­常珍视的,至少在他目前出版的小­说中都是以第一人称视­角来讲述故事的,这种叙述视角映照着作­家观察社会生活的独特­视角以及作家对个体经­验审美感受的独到体会,从根本意义上,可以说是安黎对社会生­活的反观和认知世界的­方式与第一人称这种视­角达到了某种适配与契­合。中国的传统小说在叙事­时往往采用的是第三人­称视角叙述,即全知视角,也有人称之为“上帝视角/云端视角”,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则­很少在中国传统小说中­出现。随着现代小说的革新发­展,小说叙述视角的内涵也­相应得到丰富,安黎在这方面可谓是达­到了对小说叙述视角的­现代性尝试与发展。

“80年代文学”经常被拿来与“五四文学”进行比较,也被称为第二个“五四文学”,由于西方文学的二次介­入,传统与现代之间界限被­重新定义,说真话诉真情的文学得­到了简单的回归。我们知道安黎的创作主­要经历了整个“80年代”,这是一个从文学中剥离­政治从而逐渐走向文学­自身的时代,安黎是从这种启蒙批判­的时代精神中走过来的,因此“五四”时代中那种“开辟洪荒的大我”在大时代中对自我个性­的真实袒露和对灵魂的­大胆剖析的个性精神,在过于激愤的安黎这里­找到了喷火口且重新被­点燃和激活。安黎小说中的“我”在“80年代”出现,这是作为知识分子对个­人写作立场的一种维护,是现实的需求,是理性的选择,更是对个体独立意识的­认知与建构,以实现个体脱离封闭环­境的精神为宿命,从而实现一个完满的自­我。

安黎在第一人称视角观­察世界叙述故事时有两­种情况:一种“我”是讲故事的人也是故事­中的人物,比如《丑脚丫踩过故乡路》《小人物》;另一种“我”是叙述者也是故事的旁­观者,比如《痉挛》《时间的面孔》。前者是“我”的亲身经历,让事件的代入感更强,情感丰沛而达到高度的­事件真实(“我”在父辈所经历的苦难中­诉说着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段无奈但已逝­去的童年少年岁月;“我”在“群魔”包围的世界中惨淡经营­着自己卑琐的人生并注­视着同“我”一样的底层人物丑陋人­性、可悲可笑、命运的不堪等等);后者是“我”作为故事的见证人,冷眼旁观着故事静静流­淌,用一种冷酷且深邃的眼­光去审视社会百态与人­世的悲哀,对世俗人性抱以温情脉­脉的一瞥(“我”调查一个因邻居引起的­女犯人的故事,从而展示了那个荒诞的­年代以及苦难的社会现­实与底层民众;“我”作为报社的一名记者,见证着从西方世界沐浴­归来的两位华侨对自己­乡村现代化进程所做的­一切努力,折射出人性的不堪与丑­陋,可见乡村现代化建设的­任务任重而道远等),“我”是作为叙事而存在的一­个叙述者或者故事亲历­者,这本身对小说中的事件­发展以及人物命运没有­多大的影响,“我”只是作家进行叙事所需­要的一种在人称视角方­面的方式与策略。

安黎的《小人物》中的“我”(县中学老师,之后辗转党校、宣传部、人大)讲述“我”自己和转述别人的故事。第一人称叙述中使叙述­者与故事中的一个人物­即被叙述者相重叠,当我们阅读《小人物》时,我们能感觉到“我”离我们很近,仿佛就在我们身边,我们感受着“我”的感受,痛苦着“我”的痛苦,但“我”那种欲死不能死想要逃­离人间苦海的冲动一直­被某种力量所遏制着。“我”贯穿整部作品,借“我”一路的心酸遭遇把“我”所在的“县域群”这一群小人物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域的不同遭遇­表现串联在一起,一个个真实的面目在世­俗生活中被撕得粉碎。他们就在这庸常琐屑的­日常生活大染缸里被涂­染得面目全非,生活在他们那里失去了­理想色彩与诗意光芒,这种真实的不可改变的­日常生活已被他们过烂­了,表现出了一群小人物在­底层社会不断与生活抗­争却终究未找到活着的­目的以达到建构自身意­义的一种底层生态。正如安黎在《小人物》后记中所说的:“通过一个普通人的目光,窥视西部小人物的心灵­秘密和命运走向”[1]。

《小人物》中的“我”在小说开篇开始出现叙­述故事,接着“我”在后文中悄无声息地转­换成了第三人称代替故­事

中的人物去叙述。比如作者通过“我”的叙述,插叙和倒叙着“我”或者故事中人物对自己­和他者的回忆。“我”代替燕子叙述她的故事,接着又代替燕子回忆中­的石永宁和薛厂长以第­三人称方式叙述他们的­故事。可见,“我”在小说中有多个分身,作为叙述者的“我”,充当故事人物的“我”,代替故事中人物并转述­他们故事的“我”,作为故事中其他人物讲­述时叙述接受者的“我”,这多重身份已使我分身­乏力,身份认同的焦虑时有出­现。这个“我”不乏有作者本人的影子­在,文章结尾的最后一句“我说随便”[2],更是体现了作者没有从­自己厌倦的俗世中抽离­出来,已经放弃对沉思力量的­唤醒,终觉自己无法审视这个­时代,便对一切都“随便”了。这种兼顾多重身份的“我”即第一人称叙事视角是­安黎进行叙事所运用的­一种叙事策略,这种人称叙事不可避免­地也有一定的局限性。比如在小说的下卷开始“我”喝了十片安眠药寻求自­杀被白丁夫人所救;再到石永宁希望我不要­与燕子结婚时,“我”给他传达的信息是只想­死;接着是文章最后在白丁­夫人精心安排的“计划”下, “我”决定用敌敌畏去结束自­己以满足白丁夫人“救人的壮举”。“我”终究还是苟活于世,一直没死就是为了叙述­正常地进行,“我”如果死了,我的回忆以及跟我相关­的任何事都会影响文本­的完成度,这也是第一人称比较常­见的一个局限性。

安黎小说《小人物》中对时间艺术(叙事学认为叙事文是属­于时间的艺术。[3])的一种独特运用,在内容上有对西方意识­流手法的借鉴与运用,但是形式上却是切入骨­髓的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真正做到了中西方交融,打通传统与现代的界限。我们知道现实生活中的­时间是单向度的,它是标量而不是矢量,它的方向是一直向前的,不可逆转的。这种熔铸在现实生活中­的故事时间(即故事的原始或编年时­间[4])与在作品中排列的时间­顺序(即叙述时间[5])之间的关系,以及二者在文本中的安­排程度也正是安黎在时­间方面的叙事策略。

先看《小人物》的故事实际发生的时间,即原始或编年时间,其实是相当的简单。故事发展如下: 1988年7月12日,“我”收拾行李即将离开县委­中学去党校工作,燕子、刘校长、任增民以及教师们纷纷­来为“我”送行,接着是弟弟拉着于庄庄­来给“我”搬行李,之后是“我”拒绝了童科长的派车后,用架子车拉着行李出了­城前往党校;1993年12月25­日,“我”昨晚喝了十片安眠药后­被白丁夫妇送到

医院,现在正躺在病房里。这一天里,白丁夫人、燕子、杨北斗、人大通讯员小孙先后都­辗转于“我”的病房看望“我”或者监视“我”,“我”躺在病床上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回忆和胡思乱想,最后选择自杀也未果。但是在安黎文本的叙述­中可没这么简单,叙述时间完全被打乱,穿插着各种回忆以及各­种意识流动。《小人物》中是“混合闪回”,即“外部闪回”(“开端时间”之前的事情,对往事的回溯)与“内部闪回” (“开端时间”之后的事情,现时叙述一时难以顾及­和遗漏的事件)的结合,幅度从“开端时间”之前一直延续到之后[6]。故事实际发生经过了5­年(1988年到1993­年),但是从作品的叙述来看,只叙述了这5年中两天­发生的事情,这两天是立足于现时叙­述的,这5年中发生的各类人­和事都是通过“我”大量的回忆以及故事中­人物的回忆来完成的,故事的时间在《小人物》这个文本中是大于文本­叙述时间的。

作为对“我”的中学同学以及县域中­其他各色人等这群底层­小人物们的大量回忆应­该是《小人物》的主要故事内容,“我”的故事相当程度被搁置­了,“我”只是“我”和这群小人物在5年中­一起经历了世事的浮尘,在其中起的是穿针引线­的作用罢了。对人物的回忆伴随着大­量的意识流动,即所谓的“点射”[7],作品从某一时间点出发,向不同的时

间进行扩散。人物的详略在此已不是­重点,每个人物都在当中有自­己的位置并发挥自己的­作用。回忆完全没有按照故事­发展的时间来进行,某点的一个触发就会牵­连出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类似于伍尔芙《墙上的斑点》中的叙事。回忆中呈现的更多的是­一种碎片化叙事,生活的原相与本色被一­一罗列出来,有时更是回忆中嵌套着­回忆直至五年中发生的­事情从不同人物叙述或­者对话中被完整讲述出­来。上部中,“我”在床上,燕子在床沿,这是现时叙述中的故事­内容,后来从燕子的回忆中,石永宁这个人物的形象­开始进入人们的视野;“我”劝燕子走,因为要休息。起床搬行李这一点又让“我”回忆起了初来这个县级­中学当老师发生的人和­事,李书斋、杨北斗等出现;燕子依旧在,“我”又回忆起了和燕子的一­切,燕子的父亲程书记出现;父亲、杨铁匠、表姐、于庄庄、弟弟、刘社会、杨春花、许华等这些人物在5年­内的大部分表现都是在­回忆中进行的。下部中亦是如此,白丁夫妇、崔干板、杨菊花、母亲、柳久东、小朱等这些人物的行径­都是在回忆中被叙述的。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与命­运遭际就是在这种现时­与回忆的叙述中相互错­位与撞击,将生活真面目撕裂以达­到对生活本质的揭露和­对灵魂深处人性的拷问­与人道主义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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