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xed Accent

涪陵榨菜、方便面 和《简·爱》 ——从中原诗歌之河思考“上善若水”

- 文/ 陈清华

2014年2月2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三­次集体学习时,习近平总书记说:“培育和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必须立足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牢固的核心价值观,都有其固有的根本。抛弃传统、丢掉根本,就等于割断了自己的精­神命脉。博大精深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我们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根­基。”他还说:“要讲清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历史渊源、发展脉络、基本走向,讲清楚中华文化的独特­创造、价值理念、鲜明特色,增强文化自信和价值自­信。”(见《人民日报》2014年5月16日 7版)

据新华社报道,2014年APEC会­议周期间,国家主席习近平在讲话­中频频引经据典,用古诗词寓意亚太协同­发展等愿景,透出浓浓书香味。谈及APEC各经济体­的关系,习近平援引《老子》中“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的名句,呼吁亚太经合组织各成­员“以太平洋之水结缘”,并有责任“使太平洋成为太平之洋、友谊之洋、合作之洋”。

怎么理解这个“上善若水”呢?本文就从溱水、洧水开始,结合社会的一些热点话­题,谈谈个人的粗浅思考和­理解。

哺育了我们先民的溱水、洧水,流淌在中原腹地。那里藏着远古人类的能­量,带着《诗经》的温文尔雅。

那是中原的诗歌之河。

爱情,至美的爱情,与水有关,那是一种“上善若水”。我的基本看法是这样的:美女一定是“上善若水”的。这个“上善若水”,是说水虽然出身高贵,但是整个心态极谦虚、居下,甘于平凡,与世无争。美女不是那种骄傲得不­知道姓啥的人,而是那种忍得了平淡、耐得住寂寞的人。

“上善若水”的爱情,最令人向往。不信的话,你看看溱水和洧水的爱­情文化,就明白了。

《诗经·郑风》中的《溱洧》这样写道:“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农历三月初三是上巳节,又称女儿节,也就相当于今天的情人­节。总之,就是一个恋爱的季节。这情景,让我想起《楚辞·大招》开篇的一句话:“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意思是,四季交替,春天降临,太阳灿烂辉煌。春天的气息蓬勃奋发,万物繁荣急遽地生长。

2500年前,西周时期某年农历三月­初三,那是一个蓬勃舒展的春­天,溱洧河水荡漾,就连小草也发情。嗯,那时候青年男女没有手­机,两人相约走到小店吃饭,不会上来就说

“请问,WiFi密码是啥?”夜晚,青年男女就是“看星星”。女子不会问:“看星星”这件事,究竟有什么用? “没用”。

没用,你看它干嘛呀。

那年代的人不会这么功­利。哪怕全世界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们,她们也能守住自己心里­的真。

你看,山水间,原野上,都是年轻人。青年男女到河边采兰,踏青,唱歌。遇到可心的人,表达爱情送什么礼物呢?互赠没啥用的香草(蕳)。那时的“90后”少男看上一个姑娘,不是送玫瑰花,也不是送巧克力,而是送一朵“没用”的芍药花。姑娘如果接受了,两个人也不用商量买房,更不会讨论去哪度假,就直接私订约期。等到“秋风吹溱水,落叶满新密”的时节,我们一起看星星。姑娘真是“上善若水”啊。她不会出什么“女朋友和老妈同时掉进­河里,你应该先救谁?”之类的道德考试题,不会像《大话西游》里至尊宝那样表白——“爱你一万年”,更不会像《泰坦尼克号》里杰克那样悲壮——“你跳,我也跳”。

老子在《道德经》第八章中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最高的善,是水德,像水一样。水是万物之源,它利养万物而无争,始终保持平常心、平凡心。它安处于卑下之地,它刚柔并济,接近于道。

日子其实就是白开水,平淡而琐碎,大起大落不是好事。平平淡淡才是真。幸福的常态和新常态都­是平淡的,不起眼的。真正的爱,无须张扬。柴米油盐、细水流长,才是真实的生活。轰轰烈烈、惊天动地,那是小说,那是电影,不是生活。

这是“上善若水”的深层意义。只是,很多人不明白老子在《道德经》里讲这个话的良苦用心。老子把人分为“圣人”和“平民”两大类,结果,这两类人中都有不少人­没明白“上善若水”的真实意思。事实上,你只要按照“上善若水”去做人、去做事,就是安全的。生活本来平淡无奇,你干嘛非要弄得波澜壮­阔啊。平凡,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你能否把它活­成珍贵的样子。平凡多好啊。可很多人就是不甘心。各大商家的推波助澜当­然是个原因,你自己没有定力,也是重要原因。你看,11月11日,本来只是普通的一天,商家却打着校园亚文化­的旗号,堂而皇之地将其演化为­全民狂欢的“光棍节”,然后你就盲目地购物,买了一堆东西,你“脱单”了么?不但没“脱单”,反而更焦虑了。不停地制造焦虑,才有更多

商机,这其实是商人的阴谋。

2500年前,西周时期溱洧河边的河­南姑娘,一点都不焦虑。那个时代,咱们河南的姑娘怎么写­情诗的呢?就是特别自信的那种,命令式的。你想我了吗?想。想就赶快过来呀,中不中?可是,我们俩中间隔着一条溱­河啊。

傻瓜。你不会把裤腿挽起来啊?提着衣襟过溱河,赶快来找我。大老爷们,别那么“娘”好不好?你不来,别人可抢先了。老娘没功夫跟你耗啊。

这可不是我瞎编的,不信你自己查查《诗经·郑风》,上面是不是明明白白地­写着“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是不是这么写的?还有更直接的呢。“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用今天的话来说,别装那啥了好不好。老娘不去找你,你就不能过来找老娘啊?贾宝玉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水有灵动、超然之德。生活在溱水河畔的河南­姑娘一定是极美的,极水灵的,因为溱水滋润了她们。难怪她们那么自信,那么“上善若水”了。

你看,那个时代,中原土地上的人们,消磨时间的准入门槛很­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听着“嫦娥奔月”“牛郎织女”的古老传说,读着“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诗句,岁月悠然而又宁静。生活在溱水河畔的河南­姑娘(今天的河南新密市),就用这样热烈、奔放、本色的诗歌,来表达古老爱情。《诗经》中采自溱洧流域的诗歌­共有25篇,《郑风》21篇,那些诗歌,全部的风格都是明丽欢­畅,哪有彷徨啊?哪有抑郁啊?上来就是热烈,奔放,本色,古典,明亮,大气又快乐,真正的正能量。难怪唐代大诗人白居易­那么喜欢溱洧二水,他曾经这样写诗来夸奖­溱洧二水的古韵新风:“莫道溱洧春光好,年年月月有人情”、“郑风变已尽,溱洧至今清。不见士与女,亦无芍药名”。

黑格尔曾说,古希腊是“整个欧洲人的精神家园”。如果说,希腊文化是西方文明的­源头,中原文化则是华夏文化­的根底和沃土。

溱水和洧水阐发的则是­中原文化的古典之美。溱洧二水

岸边的河南姑娘为什么­那么自信而率真?因为她们表达爱情的方­式符合人的自在和游戏­天性。她们身上,既有竹林七贤的酗酒放­狂、扪虱闲扯,孔子的沂水春风“吾与点”,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更有苏东坡“不合时宜”的天真与放达,独不见卢藏用的“终难捷径”。这不正是“上善若水”吗?借用《诗经·野有蔓草》中的话来说,“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和那个简单朴素的“蒹葭苍苍”(《诗经·国风·秦风》中诗)世界不同的是,今天这个世界越来越“麦当劳化”和“麦当娜化”。这个时代飞扬的尘土如­此呛人,没有一点“水德”还真要抓狂。今天,那种具有“上善若水”性格的“人”,那种大巧若拙的人,越来越难找到。

儒家总说,仓廪实而知礼节。于是,审美也有了阶段性,所谓“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但《闲情偶寄》的作者李渔却不这么看,他说干嘛把好端端的审­美弄得如此对立?审美和谋生可以一举两­得。比方说,富贵之家喜欢名花,寒素之家一样喜欢在房­前屋后栽花,“以备点缀云鬓之用”、“既悦妇人之心,复娱男子之目”。

乾隆皇帝所谓“南巡”,六下江南,其实就是游山玩水,看看“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江南。在乾隆看来,人一辈子干两件事就已­经了不起:第一是在用世层面干成­了有意义的事,能让后世记住的事,这个属于“碑”的层面。第二是诗意的人生理想,这个属于性情,属于愉快和满足,属于审美层面。

孔子和弟子谈人生时,有的学生说想追求仕途,有的说想做音乐。惟有曾参,他说,他就喜欢大自然,在沂水春风里,弹着琴唱着歌回家。孔子说“吾与点”。孔子没有把“票”投给一心追求仕途的学­生,而是投给了道法自然的­曾参。

这就是孔子给出的答案。老子说得更直接,下个结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人往高处走,是人生追求;人往低处走,是追求人生。老子属于后者。他的不争并不是不争,无为也不是无为。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秦风·蒹葭》堪称中国最早的朦胧诗。因为没有人猜到诗究竟­在说什么。连朱熹也坦率地说,他没弄清楚:“言秋水方盛之时, 所谓彼人者,乃在水之一方,上下求之而皆不可得,然不知其何所指也”(朱熹《诗集传》)。我想,诗人要追寻的是终极“情人”——人类的终极价值。

而在溱水和洧水岸边,我们可以找到终极“情人”。这就是中原文化的魅力。

最近重读《简·爱》,对爱情,对婚姻,对当下生活,感慨良多。世上爱情故事那么多,为什么那么多人至今还­迷恋简和罗切斯特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的核心用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灵魂”;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人格独立”。夏洛蒂·勃朗特三姐妹的小说全­是这个观念。一旦这种“人格独立”受到影响,她们会选择毫不犹豫地­离开。这个是底线。在19世纪的英国,在夏洛蒂·勃朗特生活的那个时代,这一点是非常难得的,也是小说《简·爱》最迷人之处。你是你,我是我,我们相爱了,结婚了,但我还是我,你还是你。尽管你是贵族,我是下层平民,但是,我们在“灵魂”上是独立的,无论你的身份有多么高­贵。我的人格是独立的,我有我的思想,我有我的爱好,我不是你的“什么”,我是独立的个体,和你一样。非常非常难得的是,罗切斯特爱的,恰恰就是简的这种人格­独立,这种灵魂平等。两个人在爱情的信仰上,高度一致。两个人的价值观刚好吻­合。所以,他们不尴尬,能聊得来。在一起,能够开心。纵然男的被大火毁了容,成了盲人,灵魂依然是平等的。依然相爱如初。这正是今天年轻人爱说­的“三观”一致。啥叫“三观”一致?比方说,同样喜欢道家,一个喜欢老子,一个喜欢庄子,这两个人严格说来“三观”也不一致。因为,老子哲学讲得很深,他有宇宙的东西,也有很多“用世”的东西,有“术”的东西。但庄子呢,他是诗意的,自由的,物化的,他不讲“用世”的东西,不讲“术”的东西,讲的全是诗意地栖居,全是“无用”。老子和庄子,其实是两类人。

亲情未必靠得住,但“三观”靠得住。有了“三观”一致这个前提,你才会理解对方,明白他的想法,知道他在干什么,以及为什么那么做。如果“三观”不一致,即使有亲情,他也不理解你。你别扭,他也别扭,最后大家都不想多来往­了,免得互相不痛快。啥叫爱情?爱情就是“三观”一致。两个“三观”一致的人,身份还有那么重要吗?所以,历尽劫波,他们最终走到一起。坚定地选择厮守一生,大多是因为“三观”吧。

想到一个故事:非洲草原燃起一场大火,植物几乎被烧光。后来,当地政府请来法国土壤­学专家克曼·希卡尔,勘察草原上需不需要飞­播。在一堆灰烬旁,克曼·希卡尔惊奇地发现,有一只鸟儿紧伏在地面,虽已被烧焦,双翅仍呈展开的姿态。鸟儿可以振翅高飞,远逃烈焰,它为什么不离火场? 接下来的情景让他更为­惊奇:轻轻拨动鸟儿,从它身下竟伸出三个毛­绒绒的小脑袋,瞪着幼稚的眼睛,有的还张开黄黄的大嘴­索要食物。原来这只鸟儿为保护孩­子,宁可被烧焦也没有独自­逃命。他将三只雏鸟揣在怀里,带回驻地精心饲养,到它们“长大成鸟”,才放归蓝天。

这就是伟大的母爱。可是,世俗的价值观未必能完­全理解这一点。世俗的社会偏见往往认­为,女性多是感性化的。这让那些自媒体流量名­人比如咪蒙们,趁机灌给她们“鸡汤”喝,“奴役”她们的同时还赚她们的­赏金。如果女人都能多一点哲­学思维,还会被咪蒙们灌“鸡汤”吗?但一个不容忽视的现实­是:从古希腊到现代,女性哲学家达到一定高­度的,寥寥无几。我们能够数得过来的,也就是阿伦特、波伏娃、克里斯蒂娃等等,都是近现代才出来的哲­学女性。为什么会这样?是天赋、基因的问题吗?还是男女平等只是停留­在纸上的口号?为什么有的女明星一直­想进入男人的世界试图­平起平坐,终于还是败下阵来呢?苏格拉底说:“最重要的不是生活,而是好的生活。”可是,问题来了,什么才是好的生活呢?当我正纠结于这个问题­的时候,一个经济学界的朋友约­我喝茶。他告诉我,最近涪陵榨菜和方便面­的股票一路走高。朋友打开股票走势图,让我看。确实,近期涪陵榨菜的股票从­9.4元一路上扬,都涨到31.6元了。而在香港上市的统一方­便面,这家企业的股票近期从­5.4元一路上扬,都涨到11元了。涪陵榨菜、方便面和香肠,曾经是坐火车必备的“老三样”,标配。曾经有经济学家预测,“老三样”的时代过去了。“老三样”要退出历史舞台了。结果呢?朋友分析说,你看看,目前在一二线城市打拼­的年轻人,涪陵榨菜、方便面、外卖,这些方便食品成了他们­的刚需。只是为了方便,只是为了快,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只是为了边吃饭边刷手­机,这是好的生活吗?显然不是。

什么是好的生活?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什么是不好的­生活。没有人陪你一起看星星、也没有星星可看的生活,你觉得好吗?除了人,看不到万物生灵的生活,你觉得好吗?“快餐”文化盛行、匠人精神渐失的生活,你觉得好吗?移动互联的时代,免费WiFi和支付二­维码越来越方便,你觉得就是好的生活吗?看到很多人有“蹭网”的习惯,有人就用开放的WiF“i钓鱼”上钩,将别人手机里的信息、网银、秘密等一网打尽,坐收渔人之利,这样的生活你觉得好吗?

想想周围的一些年轻人,他们欠着银行的钱,住着贷款买的房子,低头刷着手机,戴着防止猝死的运动手­环,夜晚步履匆匆,走在灯火辉煌的城市街­头,他们觉得那是人工白昼。他们“低头看路”,早忘了“抬头看天”是什么感觉。很多人该睡觉时还在加­班,吃着涪陵榨菜和方便面,你觉得他们有耐心去慢­慢地谈一场恋爱吗?你觉得他们眼中的美女­会是“简”吗?会是柳如是吗?你觉得他们有时间去抬­头看星空、思考哲学问题吗?你觉得这样的女生会有­哲学头脑吗?你觉得这是好的生活吗?

有家饭店门口贴出这样­一则告示:本店没有WiFi。人生匆匆,生活美好,何必只盯着冰冷的屏幕,还是和朋友聊聊天吧!这个告示引发很多议论,有人问:你告诉我,究竟是我病了还是世界­病了?难道吃涪陵榨菜、方便面的,就不配拥有爱情?

有了爱情,纵然顿顿吃涪陵榨菜、方便面,也是幸福。说这话的,一定是爱情至上的浪漫­主义者。爱情,仅仅只有涪陵榨菜、方便面,是不够的,还要有火腿肠面包和星­空,说这话的,是个还算冷静的理性主­义者。两者兼而有之,那是有哲学头脑的人。

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我们今天重读《简·爱》,就是希望女人多一些哲­学头脑,像简·爱那样,而不是像“抹布女”那样沦为感情机器,这对提升女性素质应当­有启发。

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水的形状是什么样?语言无能为力,惟有河床能够描摹。一如简·爱的灵魂,只有罗切斯特才能描摹­它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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