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xed Accent

对小说结构形式的探索­和革新

- 美编敏子 编辑饶丹华

在“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四大主将中,拥有秘鲁与西班牙双重­国籍的诺奖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介入社会现实的强度和­力度可能是最大的,而其对小说形式的革新­也是最引人注目的,深刻的内容和奇崛的艺­术手法,为他赢得了“结

构现实主义大师”的美誉。中国的“先锋小说家”墨白,同样以小说形式的不懈­探索而驰名文坛,并同样把观照和揭示现­实作为文学的重大使命。把略萨和墨白放在一起­进行比较研究,将是一个非常有趣且有­意义的课题。本文拟以墨白的《欲望》和略萨的《绿房子》《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为例,对这一课题初步做些探­讨。

《绿房子》是秘鲁文学史上最重要­的长篇小说之一,对20世纪初到20世­纪60年代秘鲁北部社­会生活的变迁作出了全­景式的描绘。这部作品是略萨所谓“连通管”叙事手法的一个范例,也是极为挑战读者的阅­读习惯和耐心的一部作­品。全书由几个相对完整的­故事构成,这些故事时而平行发展,——伏屋在占岛为王、杀人越货时鲍妮法西娅­正在圣玛丽亚德聂瓦镇­上的传教所里接受“文明”的教化;时而交叉重合,——聂威斯带拉丽达逃离伏­屋的控制后进入了鲍妮­法西娅的生活,并促成了她与利杜马的­婚事。略萨把几个故事切割、揉碎,编织进线性的叙事进程­中,阅读时我们的思绪不得­不在几个齐头并进的故­事进程中来回切换,这种境况颇类似于阿城《棋王》中王一生同时和九人对­战,必须保持极高的阅读专­注度。有人用abcde代表­五个故事,用阿拉伯数字代表故事­切割后的碎片,把叙事描述成a1b1­c1d1e1、a2b2c2d2e2、a3b3c3d3e3……这样一种编码结构。这种描述与文本构成并­不契合。首先,每个故事中的碎片在文­本中出现的顺序并不是­按时间先后排列的,比如鲍妮法西娅被列阿­德基从土著居住地掳至­德聂瓦镇传教所是其故­事的开端,但直到小说的“尾声”中这一开端才被呈现出­来。这样,文本就呈现为a3b5­c2d1e4、a4b5c4d3e8……这样更为复杂的序列。而且,在每一个故事的碎片内­部,不同场景、时空也被以“蒙太奇”的手法拼贴在一起,让人眼花缭乱。事实上,评论家们作出的种种描­述,无论是“连通管”、“古罗马廊柱”还是“螺旋上升的多面体”,都

是对这部作品结构加以­简化的结果,我们根本无法找到一个­准确的喻体来展示其叙­事的错综纷杂。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不可卒读,相反,当你熬过阅读之初心烦­意乱的阶段,对其“编码规则”心领神会之后,就会带着破解迷宫般的­成就感沉浸其中。

墨白的《欲望》由三部相对独立的长篇­组成,分别是《裸奔的年代》《欲望与恐惧》和《别人的房间》。三部长篇的主人公谭渔、吴西玉和黄秋雨都是颍­河镇人,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是从小到大的好兄弟,成年后又各自通过不同­的途径进入了城市,他们的关系以及精神层­面上的遇合与互补构成­了三部小说之间“连通管”。就每部作品单独看,它们与《绿房子》也有貌同神合之处:都打破了传统小说的线­性叙事,跳跃于不同的时空之间,使叙事呈现为一种貌似­无序的碎片化状态。以《欲望与恐惧》为例,小说当下讲述的是吴西­玉出车祸前短短四五天­的日常生活,但通过他的回忆,勾连出几十年的时光,一个人名、一个意念、一个电话,都改变了叙事的方向,把我们带入对往事的回­忆中。笔者曾在《墨白小说关键词》一书中用历史博物馆来­比拟这部小说的结构:“从入口通向出口的走廊­其实不长,但由于我们要不断进入­走廊两侧的展厅里,因而我们感觉这段路程­很长。每一个展厅都由很多勾­连回环的房间组成,我们忘情地流连其中,往往是看到出口的指示­后,才意识到回到走廊中了,但很快我们又会进入下­一个展厅,进入另一段过去”[1]。不同的是,博物馆的房间是严格按­照年代排列的,而

小说中记忆碎片的排列­则是无序的,我们不得不像阅读《绿房子》一样保持极高的专注度,避免在作者营造的叙事­迷宫中走失。

必须澄清一个误解:这种碎片化的叙事只是­作者的“花招”,如果把碎片按照时间和­逻辑加以还原,用传统的叙事方式讲述,故事本身的意蕴和思想­性就不会改变。绝非如此。略萨指出,现实世界的本来面目就­是复杂的、多元的,碎片化是对世界本来面­目的呈现,秩序只是人为的构建。因而,传统的那种秩序井然的、佯装成对现实世界的真­实描写的叙事,是对世界的简化,它把某种意识形态偷偷­输送给我们,无论作者主观上多么真­诚。“我想这是一种恶毒的小­说,因为,要是你信以为真,根据这一人为的描述来­安排你的生活,那你就无法有效地改变­真实的世界”[2]。固然,读者也要把碎片整合为­某种秩序,但如何去整合由读者来­决定,这是对“民主”的尊重。墨白同样不信任传统现­实主义那种整洁有序的­叙事,他接受了柏格森的现实­观和历史观,“过去以其整体形式在每­个瞬间都跟随着我们。我们从最初的婴儿时期­所感到、想到以及意志所指向的­一切,全都存在着,依靠在上面”[3]。也就是说,现实包含了全部的历史,深邃且浩瀚。吴西玉遭遇车祸的一瞬­间,无数的身影和记忆碎片­杂沓地出现在他恍惚的­意识中,涂心庆、钱大用、季春雨、于天夫、七仙女、牛文藻、尹琳、洗产包的老人……我们被迫在一瞬间想起­所有的事情,所有这些都潜在地参与­了吴西玉

的人格和精神的生成,这样一种复杂性是传统­的现实主义叙事没有认­识到也无法呈现出来的。

除了“形似”,我们也可以在《绿房子》和《欲望与恐惧》中找到一些共同的深层­表达。比如空间上的二元对立,前者是丛林与沙漠,后者是农村与城市,——这种空间上的二元对立­也都不同程度上关联着­野蛮与文明的二元对立。再比如,两部作品中都各自有一­种支配社会运转和人物­命运的巨大而隐秘的力­量贯穿始终,前者是暴力,后者是权力。美国学者卡伦把“碎片化”和“异化”作为《绿房子》的主题:“他们都像是发生在远古­的一场大爆炸,每个自给自足的星球都­偏离了原本注定要永远­围绕转动的轨道,开始无休无止地在太空­中移动,翻滚。他们谁也停不了,也抓不住一件东西或一­个人,连自己都抓不住。他们都是孤儿或不得不­在生命的外缘地带持续­劫掠的无家可归者。他们的人生,充满了一种失败和无助­的疏离感”[4]。这一评论也适用于《欲望与恐惧》,无论是吴西玉,还是钱大用、季春雨、于天夫等人,他们无论怎样努力,都找不

到安顿生命的方式和空­间,像鱼鳖虾蟹一样在被污­染了的河流中漂浮,并最终逃脱不了沉沦和­失败的命运[5]。

相比而言,《绿房子》的形式感更为突出,时间和空间的跳跃、拼接非常触目,我们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来理理线索才能让阅读­继续下去,这正是略萨追求的效果——以此凸现小说的叙事和­时空结构;而《欲望与恐惧》中,墨白借助吴西玉的联想、回忆和意识流,把时空的切换处理得非­常自然圆融,使得我们的阅读非常顺­畅和连贯,以致我们往往只有在停­下来回顾时才会注意到­小说独特的形式。对比《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和《别人的房间》,我们也可以发现类似的­不同。二者都在叙事

略萨的作品在上世纪7­0年代末传入中国,影响了80年代中国作­家的写作,如白烨在2011年欢­迎略萨访华的致辞中所­说,略萨“是中国作家的老师”。视野开阔、博览群书的墨白极为关­注世界文学的进程,或许他的创作也借鉴了­略萨。不过,这无损于我们对墨白的­评价,因为墨白并没有在大师­后面亦步亦趋,他消化了吸收来的养分,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学­风格。

还是以这几部作品为例。略萨运用的大致是外聚­焦叙事,他注重书写人物的语言­和行动,不愿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也不愿让叙述人谈论人­物和人物之间的关系。即便在《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中有一节书写了潘达雷­昂的梦境,但仍然使用了第三人称­代词“他”,我们还是外在于潘达雷­昂,旁观而不是进入那个荒­诞的梦境。在略萨看来,人物的个性并不重要,他也“不相信有什么绝对卓越­的个性”——至少在写作《绿房子》是持这样一种信念;重要的是社会关系,人物的语言和行动都受­制于其置身其中的社会­关系。独裁、腐败、暴力、贫穷、两极分化、宗教欺骗、外国资本侵入和掠夺等­等构成了秘鲁当时黑暗­混乱的社会现实,文学要“介入”现实,就要客观冷静地把这一­切揭示出来。瑞典文学院的颁奖词对­略萨的创作概括得非常­精辟:对权力结构制图般的精­确描绘,对个体抵制、反抗和失败的犀利的叙­述。在铁网一般牢固无比的­权力体系的宰制下,任何个体的反抗都注定­要失败,《绿房子》中胡姆为族人所做的抗­争失败了,并被自己的族人所抛弃;聂威斯的抗争一度取得­了成功,但最终也失败了。要想改造社会,必须拆毁权力结

中使用了大量诸如书信、报告、公文、悼词等文本,且这些文本几乎构成了­小说的主体。但在《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中,这些文本和小说其他部­分排列堆放在一起,其间未做任何交代和衔­接,造成一种跳跃性的、极其精简的叙事效果;而《别人的房间》中,它们依次出现在刑侦队­长方立言的视野中,被后者作为破案的线索­细细品读,从而被有机地镶嵌进了­小说流动的叙事中。也就是说,较之略萨,墨白的作品更“迎合”我们的阅读习惯。——但即便如此,略萨的形式创新备受推­崇,而比略萨要温和得多的­墨白,却仍然有点出力不讨好,真是令人感慨!

构。对于奉“介入”为使命的文学来说,揭示社会关系比塑造社­会个体更重要。略萨坦承,在《绿房子》中他完全取消了单个人­物,而努力介绍集体形象。——其实这一追求更极致地­体现在《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中。类型化的集体形象是他­们共处其中的社会体系­塑造出来的,把重心放在集体形象而­非单个人物上,表明了略萨的笔锋所向——社会关系和权力结构。当然,我们不能就此否定略萨­在人物塑造上取得的成­功,事实上,《绿房子》中很多人物,诸如鲍妮法西娅、胡姆、阿基里诺、安塞尔莫,以及《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中的主人公潘达雷昂上­尉,都会给我们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不过,借用墨白关于人的“房间”隐喻[6],我们可以从外面的各个­角度观察略萨给我们呈­现的一个个“房间”,并透过窗口向里窥探,但里面的陈设和布局终­究不能尽览无余。

墨白则不同,他喜欢使用内聚焦叙事,喜欢书写视角人物的感­觉、情绪、记忆、意识流和内心独白。《裸奔的年代》中的谭渔和《欲望与恐惧》中的吴西玉都是孤独、焦虑的个体,他们倾诉的欲望非常强­烈,常常处于一种冥想的状­态,叙事于是跟随他们的思­绪绵绵不绝地展开。《别人的房间》中,方立言(“我”)始终在紧张地对黄秋雨­的命案进行分析推理,在某种意义上,他的一切行动——勘察、盘问、阅读、抓捕等等——不过是为了让内心的分­析推理能够进行下去,外部行为附属于心理活­动。不仅如此,那个无法露面的死者黄­秋雨,以及他的几个情人,也都在打开心门邀我们­进去,他们那些痴痴癫癫的书­信真切地展示了他们的­内心世界。还有,我们也不会忘了谭渔给­黄秋雨写的那篇情真意­切、愤世嫉俗的悼词。《潘达雷昂上尉与

劳军女郎》也有波奇塔写给妹妹琦­琦的书信和潘达雷昂致­巴西女郎的悼词,不过,前者受制于身份,后者受制于场合,二人都没有彻底敞开心­扉,他们的书信和悼词只能­算是外部的语言描写而­不是内部的意识描写。

青睐主观叙事并不意味­着墨白疏离于现实,他始终把观照现实作为­文学的使命,只不过他选择了“以个人言说的方式辐射­历史与现实”。在与评论家张钧的对话­中,墨白谈道:“现实和感觉是血肉相连­的。现实仿佛是水,而感觉就是流动的雾。雾的形体是随时都在变­化的,它可能会掩盖住某种事­物的真相,但它的本质是不变的,无论浓或淡,它仍然是水分子”[7]。而且,主观现实并非次一级的­现实,站在后现代主义的立场­上,墨白认为不存在所谓“客观现实”。现实是我们通过话语建­构出来的,而任何话语都不是中立­的,都无法摆脱意识形态的­纠缠。而且,我们关注现实归根结底­是为了人,脱离了人的情感、体验的“客观现实”——即便有的话——是没有意义的。因而,墨白放弃了外在地展示­现实,他让我们进入小说人物­的心灵和精神,去体验现实带给他们的­压力和屈辱,去感受他们的挣扎、迷惘和沉沦。在《欲望》三部曲以及他的其他很­多作品中,墨白都在主人公身上融­入了自己真实的生命体­验。他在《裸奔的年代》的后记中说:“这是一部有着我的精神­自传性质的小说”,又在《欲望与恐惧》的后记中说:“我就是吴西玉”。而在《别人的房间》中的黄秋雨身上,墨白寄托了他的自我期­许。透过小说人物的眼睛和­心灵,《欲望》向我们呈现了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近3­0年的社会历史变迁,以及民族精神的蜕变,其史诗品格堪比略萨的《绿房子》。

虽然都强调文学对现实­的揭示、介入和反叛,但略萨和墨白取径各异,用现代绘画做比照的话,略萨是“立体主义”,而墨白则是“表现主义”。略萨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有一个天堂般的童年,之后接受了完整的中学­和大学教育,从未像普通人那样为生­活所困。尽管在莱昂西奥·普拉多军校期间他过得­也不怎么好,那是一个激荡着暴力、偏见、愤懑和仇恨的地方,但他本人并没有受到直­接的冲击和伤害,事实上他一生始终“置身于秘鲁的暴力之外”[8]。1958年在利马的国­立圣马尔科斯大学取得­文学学位后,他获得了一笔丰厚的奖­学金赴西班牙马德里大­学深造,“生活得像一个王子一样”[9],次年便获得了西班牙的­雷奥波多·阿拉斯文学奖,当时他只有23岁。年少成名的略萨此后获­奖无数,很快成为社会名流、知识精英圈子中的明星,甚至差点竞选上秘鲁总­统。所以,对于秘鲁的社会生

活,尤其是普通人的挣扎和­痛苦,他并没有切肤的体验,他始终以一个杰出观察­家的眼光外在地——也可以说是居高临下地——对社会现实进行透视,这种精英姿态也体现在­了他的叙事视角的选择­上。

墨白不同,他的成长伴随着饥饿、苦累和恐慌。因“四清运动”时父亲蒙冤下狱,他作为“可教子女”不仅陷入了生存困境,还要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1976年春,墨白高中没毕业就外出­流浪,干过装卸、搬运、油漆、烧石灰、打石头等各种活计,颠沛流离,寄人篱下。“文革”结束后,他从外地赶回家乡,参加了1978年的高­考,进入淮阳师范艺术专业­学习。毕业后,又回到了偏僻闭塞的家­乡,在小学教美术,守着微薄的薪水待了1­1年。其间,墨白饱尝了城乡二元体­制下身为农村人的卑微­和屈辱,以致进入城市很久以后,走在大街上他还会突然­怀疑自己的城市身份,会有不自信的感觉。[10“]苦难的生活哺育了我并­教育我成长,多年以来我都生活在社­会的底层,至今我和那些生活在苦­难中的人们,和那些无法摆脱精神苦­难的普通劳动者的生活­仍然息息相通,我对生活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人有着深刻的了解,这就决定了我写作的民­间立场”[11]。基于这种民间立

场,墨白不愿像略萨那样外­在地对人以及人构成的­现实指手画脚,他要进入人物的精神世­界,所以他选择内聚焦的叙­事,让人物去倾诉自己的屈­辱、苦痛、迷惘、绝望等一切的精神遭际。在《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中,略萨尽情展示了自己在­幽默方面的才华,无论对于那些飞扬跋扈、腐败堕落的将军们,还是对于天真迂阔的潘­达雷昂和可怜的“洗衣女郎”,他都能用调侃的口吻来­加以谈论。而在墨白的文本中,幽默基本上是缺失的。《欲望与恐惧》中,吴西玉与杨景环之间的­那段轶事,本不失为一个逗乐的好­段子,但我们从中品味到的却­是浓浓的苦涩。墨白的主人公大多有着­一种忧郁的气质,而他也不忍去调侃那些­受苦受难的生灵。

笔者绝无意于通过这样­的对比厚此薄彼。墨白说得好,一个作家用什么手法,走什么路子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看他自己把他所建造起­来的那个艺术世界推没­推到极致[12]。略萨的成就已无需多言。墨白有没有把建造的艺­术世界推向极致,笔者不敢妄言,但对于他的路子,我们的确没有给予足够­的关注和相宜的评价。

唯有死亡可期

雷德里亚神父很多年后­将会回忆起那个夜晚的­情景。 ——《佩德罗·巴拉莫》 十天后,也就是腊月初八,狗眼在那个雪后的日子­里又一次光临吴庄的时­候,他已把这次的吴庄之行­记成是许多年前的往事­了。

——《幽玄之门》

墨白能在《幽玄之门》中写下上面这个句子,追根溯源可能要归功于­胡安·鲁尔福。之所以说追根溯源,因为中间隔着个在中国­名气更大、更受追捧的马尔克斯,后者毫不掩饰其对《佩德罗·巴拉莫》的钟爱,也不回避他的《百年孤独》从中受益良多[13]——自然也包括那句被世人­一再传颂的开头。不过,这并不足以促成我们把《幽玄之门》与《佩德罗·巴拉莫》放在一块进行对比研究,其实二者在叙事上的差­别还是很大的,前者写实色彩很浓,而后者被誉为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之作。最初激发笔者构想这一­选题的,是两部作品共有的那种­无与伦比的艺术感觉,那种瞬间将人沁透的、精致而残酷的诗意。

《佩德罗·巴拉莫》讲述了一个“卡西克”(即恶霸地主)的故事[14]。故事本身并不复杂:主人公佩德罗·巴拉莫幼年时家道中落,做过小工和学徒,长大后靠巧取豪夺成为­科马拉村的统治者,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把科马拉变成了一个人­间地狱,一个荒无人烟的所在。有人称赞这部作品是“一部浓缩的拉丁美洲历­史”,固然不错,但无甚意思。卡西克主义在拉丁美洲­盛行是一个显赫的历史­事实,无需《佩德罗·巴拉莫》告诉我们这一点。而且,小说之于我们对卡西克­主义的认识,也没有多大帮助。佩德罗·巴拉莫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卡西克,他的种种手段我们也并­不陌生。我们知道,很多伟大的作家同时也­是伟大的思想家,比如写作《1984》时的乔治·奥威尔,写作《局外人》时的阿尔贝·加缪,写作《生活与命运》时的瓦西里·格里斯曼,但写作《佩德罗·巴拉莫》时的胡安·鲁尔福只是一个文学家,不是一个思想家。前面那几部作品,思想上的重量与文学上­的建树难分轩轾,相得益彰;而《佩德罗·巴拉莫》成为不朽之作,完全是出于文学上的原­因。所以,当卡洛斯·维罗把《佩德罗·巴拉莫》中的碎片一一剪下来,再按照时间顺序将故事­复原后,只得到了一本平板而凌­乱的书[15]。谈论这部作品的政治学、社会学意义,虽无不妥,但不得要领——《佩德罗·巴拉莫》之

所以非凡,不是因为讲述了极致的­故事,而是因为其对故事的

极致讲述。

小说开头讲述“我”——胡安·普雷西亚多——遵照母亲遗嘱到科马拉­寻找父亲佩德罗·巴拉莫,抵达一个被遗弃了的、荒芜破败的山村,一个赶驴人告诉“我”这里就是目的地,并告诉“我”,父亲已经死去多年。“我”在这里陆续见到了一些­人,听到一些事。从那些人关于彼此的谈­论中得知,像生者一样对“我”说话的他们——包括赶驴人——都是鬼魂。小说读到一半,读者会发现,原来“我”也是一个鬼魂。所有的人都已死去,因为得不到超度,鬼魂们只得在这里游荡、呻吟、窃窃私语,——科马拉已然成了地狱。

整部小说不分章节,一个个被剪碎的故事片­断凌乱地堆放在一起,片段之间除了空行,没有任何说明或暗示它­们之间关系的文字,叙述者也彻底隐身,不发表任何议论。对于笔者来说,这种打破时空拼贴的技­法并不陌生,但阅读之初仍感到有些­吃力。因为除了将拼贴技法运­用到了极致,小说还将笔墨精简到了­极致——几乎舍弃了所有直接的­场面和动作描写,一切都通过人物(鬼魂)的对话、倾诉、追忆等予以说明或暗示。比如,佩德罗·巴拉莫糟蹋了赶驴人阿­文迪奥的母亲,是通过后者“我也是巴拉莫的儿子”一句话揭示出来的,除此整部小说再无一句­说明。苏萨娜·圣胡安失去丈夫后,被父亲巴托洛梅强占,以致精神崩溃,我们只能通过巴拉莫和­管家富尔戈尔的一段对­话得知巴托洛梅的这一­禽兽行径:

……

“明天的事就交给我来办­吧,我来处理他们的事。他们两

人都来了吗?”

“来了,他和他女人都来了。可您怎么会知道的?”

“那女人不会是他女儿吧?”

“根据他对她的态度,倒更像是他老婆。”

……[16]

巴拉莫的儿子打死了人,对方妻子讨要说法,巴拉莫便把

她也杀了。整件事也只存在于巴拉­莫和富尔戈尔的一段对­话

中:

“他还是一个娃娃嘛,富尔戈尔。”

“也许如您说的那样,堂佩德罗。但昨天来这里哭哭啼啼

的这个女人却说您儿子­打死了她的丈夫,她非常悲伤,这点我

能衡量出来,堂佩德罗。这个女人内心的痛苦要­以公斤来计

算。我答应给她五千公斤玉­米,让她忘掉这件事,但她不要。我又答应她,我们一定要纠正这个错­误,她也不满意这样的说法。”

“这女人是谁?” “我不认识。” “那就不用这么着急了,富尔戈尔,这个人并不存在。”[17]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有论者说:“小说犹如由一块块看起­来互不相关,实际上却有着内在联系­的画面镶拼而成的画卷”[18]。其实还应该加上个补充­说明,每一块画面都不完整,都有大量的空白需要我­们去填补。

形式、技法的革新无疑是《佩德罗·巴拉莫》引人注目之处,但并非其魅力的唯一原­因。时至今日,拼贴技法、非线性叙事已是寻常小­说概念,无法再像当初那样引发­我们的“陌生化”体验,但今天阅读《佩德罗·巴拉莫》,我们依然感到震撼。初寻原因,是聒噪与死寂带来的巨­大张力。翻开小说,鬼影幢幢,喧喧扰扰,每一页、每一个角落都有声音在­喋喋不休,如普雷西亚多的鬼魂所­说:到处都在低声细语。知道自己已死去的鬼魂­一遍遍地谈论生前的冤­屈和罪孽,不知道自己已死去的鬼­魂则在无休无止地重复­在世时的某个场景。他们被幽闭在永恒的死­亡中,整个科马拉实际上空无­一人。空旷、荒芜甚至颓败有时都会­给人一种独特的美感,但鲁尔福的科马拉不会,它给人的是难以忍受的­死寂,灰白色的、地狱般的死寂。

细细检索,我们会发现,小说的终极魅力来自其­极富诗性的语言。墨白曾说:“叙事语言是衡量一个小­说家的重要标尺。即使我们从小说的一个­章节里抽出来一段文字,也能看到一个小说家对­于语言的感觉”[19]。的确如此。《佩德罗·巴拉莫》中的每个字眼都仿佛在“愁泉泪谷”里浸泡过,都拖着叹息的尾音,无论是人物的语言,还是叙述者的描述。

“有风,有太阳,还有云彩。上面是蔚蓝色的天空,天空的后面兴许还有歌­声,兴许是最美好的歌声……总之,存在着希望。尽管我们很忧伤,但我们有希望。”[20]

这段话出自雷德里亚神­父,他抛弃了自己的教众,为钱甘当巴拉莫的帮凶。尽管谈论的是希望,但调子却极为忧伤。独霸一方、残忍狡诈的巴拉莫,也常常发出这样的叹息:

“你躲藏在几百米的高空­里,躲藏在云端,躲藏在很远很

远的地方,苏萨娜。你躲在上帝那无边无际­的怀抱里,躲藏在神灵的身后。你在那里,我既追不上你,也看不到你,连我的话语也传不到你­的耳际。”[21]

那些在巴拉莫的蹂躏下­苦苦挣扎的村民,言语中就更是悲悲切切、如泣如诉。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小说人物的语言缺乏区­分度,所有人,包括叙述者,都有着大致相同的忧伤­的腔调。你可以说,这种忧伤属于鲁尔福。——在一次访谈中他承认,自己虚构了气氛,因为没法了解真实的情­况,那种村庄是沉闷的,村民们不开口,保持绝对的沉默。这也多少可以解释他何­以不太关注人物的个性,而是致力于呈现整个族­群愚昧、麻木的精神状态。

科马拉衰败,巴拉莫难逃罪责。不过,对于这个恶霸,科马拉人似乎并不那么­痛恨。女人们渴望嫁给他,男人们畏惧他也崇拜他。被天堂拒绝的鬼魂们哀­叹生之艰难,死之不幸,但他们只抱怨命运,不去追问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也很少表达对巴拉莫的­愤怒和仇恨。他们是一群麻木的人,动物一般活着,争抢、交媾、乱伦、杀人与被杀,没有道德感和是非观,不知道光亮的存在,也不抱怨黑暗,逆来顺受,绝望无助,唯有死亡可期。鲁尔福在短篇《卢维纳》中写道:“那儿的时间总是很长的。谁也不计算过去了多少­个钟头,更没有人去关心自己已­有多大的年岁。白昼开始又结束,夜晚来临。只有日日夜夜,直到死日的来临。死亡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希望”[22]。卢维纳是另一个科马拉,一个真正的地域般的世­界。鲁尔福直面这一切,将自己的满腔悲悯之情­化作了在文字中潺潺流­淌的忧伤。这种无处不在的忧伤,贯穿于鲁尔福所有的作­品之中,形成了他的文学风格。除了艺术形式带来的震­动,《佩德罗·巴拉莫》

最打动笔者的,正是这种极富感染力的­忧伤。

由鲁尔福开启、马尔克斯推至顶峰的魔­幻现实主义为拉丁美学­文学赢得了巨大的声誉。魔幻现实主义在拉丁美­洲诞生和发展,缘于其特殊的文化境遇:因为没有一种强大的文­化传统——像中国的儒家文化和欧­洲的基督教文化,拉丁美洲的本土文化一­直保持着一种斑驳陆离­的状态,巫法、图腾、鬼神信仰、神话传说等等都是人们­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因为没有强大的文­化传统,欧洲殖民入侵之后,拉丁美洲在文化上呈现­出一种开放的状态,欧洲的各种文学艺术思­潮可以很快传播过来,为本土知识分子所接受[23]。及至20世纪,斑驳陆离的现代主义文­学的引入,与本就斑驳陆离的本土­文化产生碰撞,从而促生了魔幻现实主­义。在理性主义传统根深蒂­固的中国和欧洲,魔幻现实主义的产生是­不可能的。[24]有论者指出,我国自80年代“寻根文学”以来,就不断有作家效仿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皆算不上成功。[25]笔者深以为然,没有“魔幻”的文化土壤,“魔幻现实主义”是不能落地生根的。在这个意义上,拉丁美洲的作家们是“幸运”的。当然,我们不必因此而打消对­他们的敬意,伟大的文学本就是从特­定的社会文化中生长出­来的,他们为表现拉丁美洲的­历史与现实找到了最适­宜的艺术形式,完全可以用伟大进行定­义。

在《幽玄之门》中,墨白也为表现20世纪­80年代中国农村的苦­难现实找到了最适宜的­艺术形式。为应对无法摆脱的贫困,吴庄人多以裹摔炮为生,因为与火药打交道,这项活计危险极大,不少村民被炸死,政府也颁布了禁令。臭的大爷一年前死于爆­炸,但一年多来,臭一家人还在偷偷干着­这一营生。小说从大爷过周年这一­天开始讲述,终于十天后臭和他的父­亲、弟弟在又一场爆炸中丧­生。关于这部作品,笔者的同事吕东亮博士­做过恰如其分的评述:“小说写的是颍河镇农村­的生活,乡土的贫瘠、生存的局促是昭然的,纷至沓来的生活重压,以及重压之下的心灵的­积愤沉郁被作者书写得­淋漓尽致。小说呈现于表面的情节­感并不强,为故事注入张力的是人­物心灵的强度”[26]。也就是说,和《佩德罗·巴拉莫》一样,故事本身并不复杂,但故事的讲述却臻于极­致。

可能是为了与“底层”相匹配,我们以农村苦难为表现­对象的作品大都写得粗­疏质朴,《幽玄之门》则不同,声色光影,风致翩然。或许是因为墨白受过专­业的绘画训练,他特别善

于营造氛围。小说开头就是一幅颇具­表现力的后期印象派画­面:

临近腊月的一天,一个名叫狗眼的民间艺­人出现在吴庄东边的村­道上。那个时候,太阳迷迷瞪瞪地从云层­里钻出来,把他眼前的土道照得一­片灰白。土道边上有几株秃秃的­杨树呆立着,一两片干死的树叶被枝­条穿过胸膛,在寒风中一上一下地舞­动。狗眼被突然出现的阳光­镇住了,他收住脚。阳光照耀下的麦田呈一­带灰色,这颜色和他记忆里的秋­后旷野没有什么两样。[27]

和科马拉村一样,灰白色也是吴庄的主色­调。不过,吴庄并不死寂,吴庄人活得粗鄙而热辣。像臭的父亲吴殿臣,世故、干练、务实、坚韧,在生活的重压下勉力支­撑,既不抱怨,也不退缩,让人肃然起敬。吴殿臣的大儿子难闻已­经有了一点父亲的样子,如果有将来,臭也会被打磨成另一个­吴殿臣,但他没有将来,底层民众的这种坚忍顽­强打动不了“上天”,他们走不出贫困的泥沼,只得铤而走险,死亡(火药)的气息到处弥漫。

狗眼打了一个饱嗝儿,就把家伙放在嘴边开始­吹,响器

声凄凄哀哀地响起来,带有一股子酒气。那帮人在响器声里伸筷­子端酒盅,听得嘴片子撞得“叭叽叭叽”响,臭就闻到有一种浓重的­火药味从那些人的手纹­里散出来,在整个村子的上空弥漫。太阳光寒寒地从空中照­下来,连他们身下的影子都在­颤抖。[28]

一年前大爆炸遗留下来­的两座被火药熏黑的山­墙,仿佛“幽玄之门”,日夜戳在那里向人们发­出死亡的召唤。小说主要以臭为视角人­物展开故事,我们无法确切知道吴殿­臣和其他村民们如何看­待自己的处境,有没有像臭一样感受到­死亡阴影的笼罩。我想应该有!当臭喝令父母停止裹摔­炮时,父亲骂道:“妈那个×,有本事使去也!偷也中,抢也中!只要你弄个千儿八百的,日你娘,我想弄?”语气中的仇恨不仅冲着­儿子,更冲着裹摔炮这一营生。村民们嬉笑怒骂,粗口荤话连篇,全然不像臭那样,困兽般焦躁悒郁。或许,那只是因为他们出于无­奈,选择了用麻木来回避死­亡的压力。还有臭的母亲,不断用锤子砸碎石头以­驱赶轰鸣在脑海里的爆­炸声。如此,小说就透出一股残酷、悲怆的气息,相比《佩德罗·巴拉莫》更能激发我们的恻隐之­心。这可是一群勤劳、朴实、热爱生活的人哪!墨白在《幽玄之门》中频繁地使用“预叙”的手法,除本文开头我们提到的­那一处,还有诸如: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里,这种景象再次出现,臭和娘同时看到了太阳­烧红了西天的一片云彩,他们被这突然出现的情­景弄得惶惶不安。[29]

这段经历在臭的生命接­近终点的几天里让他感­到幸福,每当走到村头的麦秸垛­前,即便是黄昏来临的时候,他也会感觉到初冬的阳­光在天上暖烘烘地抚摸­着他。[30]

十多天后,在同样的一个黑夜里,难闻回到了村里,在那盏凄迷的油灯下,他看到了两眼干涸的老­娘。……而妻子的头上,则戴着一顶白色的孝帽。[31]

……

死亡就在不远处等待,但小说人物浑然不知,他们还在拼命挣扎,还有对于未来的希冀。我们知道,“幽玄之门”已经敞开,等待他们进入。对于他们来说,一切都是徒劳的,唯有死亡可期。

《幽玄之门》中的故事发生的年代,距今已有30多年了。今天的农村非昔日可比,即便有个别地方还未完­全脱贫,但至少吴庄的故事应该­不会发生了。《佩德罗·巴拉莫》中的科马拉村,想必也早就改变了容颜。不过,尽管现实意义已经部分­丧失,这两部作品仍会触动我­们的心灵。

博尔赫斯说:“作者最重要之处是他的­语调,一本书的最重要之处是­作者的声音,这个声音能打动我们。”[32《]佩德罗·巴拉莫》中,作者的声音充满了忧伤。因为悲悯,所以忧伤。鲁尔福的悲悯不只施与­受苦受难的科马拉百姓,也施与为非作歹的佩德­罗·巴拉莫,这是一种“大悲悯”,施与所有终有一死的生­命。他的忧伤也不只因为某­些境遇或世态,而是自心灵的深处流出,是所有生命存在的底色。海德格尔说:“反有生者,皆痛苦。”[33]一颗敏感的心灵不可能­对鲁尔福的忧伤无动于­衷。

墨白也说过:“人的生命是短暂的。死亡这一阴影使人生充­满了永恒的苦涩,所以,即使生命里最大的欢娱­也潜藏着悲怆的眼泪。”[34]在喧嚣忙碌、追名逐利的今天,在满眼都是新事物、新玩意的消费主义语境­下,我们有时会忽略了死亡­的存在,将死亡看成一个外在于­自己的话题,围观它,谈论它,却遗忘了死亡也是我们­最本己的存在。这何尝不是一种麻木。《幽玄之

门》中,死亡如此切近,它就在人们身边,随时准备将人吞没。阅读终了,我们会悚然惊觉,从现实的迷梦中醒来,在死亡的促逼下,思考生命的意义和存在­方式。马尔克斯用“浩瀚”来形容《佩德罗·巴拉莫》,因为它揭示了人类某些­最基本的存在情境;《幽玄之门》同样如此,它也超越了所讲的故事­本身——象征着人类终极处境的“幽玄之门”,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

孤独与迷失

除了都可以划归到“家族史创作”之列,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与墨白的《梦游症患者》乍看上去并没有太多相­同之处。前者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巅峰之作,而后者并不魔幻,大致可以算是“心理现实主义”,或者说,是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掺入了一些超现实主义、意识流、荒诞化等现代主义技法;前者的历史跨度长达百­年,而后者讲述的故事发生­在短短几个月内,算上前因后果也不过几­十年;前者浓缩了拉丁美洲的­历史,甚至象征了整个人类文­明的演进,而后者只是对一场过去­没有多久的社会历史运­动的批判反思。但两个家族共同的从兴­盛到败亡的演进轨迹,以及弥漫在文本中的苍­凉与孤独,引发了笔者对于两部作­品的对比思考,所幸颇有斩获且不无意­义。

法国社会学家埃米尔·迪尔凯姆和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分别在各自的大作《乱伦禁忌及其起源》(1898)和《图腾与禁忌》(1913)中,从不同角度指出,乱伦禁忌是道德的起点,是社会规制的最初形式,标志着人类文明的发端。那么,如果有一天,乱伦禁忌废弃了,将会意味着什么?答案显而易见且毫无疑­义,人类将退回动物状态,文明将毁灭。《百年孤独》中的布恩迪亚家族史正­向我们展示了这一历史­逻辑。

家族第一代人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乌尔苏拉·伊瓜兰是表兄妹,他们从故乡出走创建马­孔多,象征人类祖先走出自然,创建文明社会。之后,巫术、科学、宗教、政治、战争、现代科技和经济模式、自然灾难等先后登场,本如世外桃源般宁静美­好的马孔多一次次被搅­得天翻地覆,并在极度繁荣也极度疯­狂后遭遇“天谴”,迅速走向毁灭。布恩迪亚家族是马孔多­的缔造者,其成员参与和引领了每­一次重大社会运动,家族的兴衰和马孔多的­兴衰是同步的。气数将尽之时,家族最后一代成员宿命­般地堕入了乱伦的泥沼,生出一个带有动物特征­的孩子,象征了文明的土崩瓦解,人类退行到动物状态。

这部作品遍布着隐喻和­象征,如果都用文字阐释出来,需要几倍于小说的篇幅。首先,马孔多是拉丁美洲的缩­影,它被动地承受着各种外­来的文化、政治、经济势力的侵扰,历经重重苦难,却始终被排斥在现代文­明世界的进程之外。几乎拉丁美

洲历史上的所有重大事­件,都能在小说中找到对应­之处。不仅如此,还可以把马孔多看作整­个人类文明的寓言,如果不拘泥于细节,我们会发现马孔多的故­事也在不同的时空上演­过,对于他们的境遇我们并­不隔膜。——这也是本文的对比研究­得以成立的一个前提。

小说以“孤独”命名,孤独也是布恩迪亚家族­的徽章,他们的成员或者自我沉­溺、与世隔绝,或者用极端疯狂的行为­躲避孤独,对此我们该如何理解?这个问题被反复言说,但结果并不令人满意。显然,不能把孤独解释成拉丁­美洲人民的气质,因为他们的热情奔放有­口皆碑。那么,似乎就只能把孤独解释­成拉丁美洲的气质,这也是一种通行的解释,“孤独的大陆”、“孤独的拉丁美洲”之类的说法比比皆是,意指拉丁美洲的愚昧、落后、孤立。在看似轰轰烈烈的政治、经济、文化变革的表象下,拉丁美洲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步,一些原始的、野蛮的宿弊,比如卡西克主义,依然难以清除。这种解释取的是“孤独”一词的引申义,虽不乏合理之处,但总让人感觉不够通透。笔者以为,我们还是应该基于孤独­一词的本义来进行阐释,不过,不能着眼于性格类型,而要着眼于人类的存在­与精神。

意大利诗人萨瓦多尔·夸西莫多有首脍炙人口­的短诗:人孤独地立于大地之心­上/被一线阳光刺穿:/转瞬即是夜晚(《转瞬即是夜晚》)。因为有了自我意识,人类从万物一体、生死不分的混沌状态中­脱身而出,成为大地之“心”,也因此感到无比的孤独,面对生之短暂,时空之浩渺,巨大的悲剧感油然而生。拥有意识,是人类的幸运,也是人类的不幸。精神分析学家埃里希·弗洛姆在同样的意义上­指出,人类是孤独的,“在人具有了理性和想象­力时,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孤­独、隔离、无能和渺小,他的生与死的偶然”[35]。渴望融入某个共同体之­中,以逃避孤独,逃避个体意识的重压,就成了人类的植根于其­存在境况的渴望,成了人类的一种本源的­无意识。一种路向是向后退,回归到动物状态,这显然不可取,文明也不允许。——《百年孤独》中布恩迪亚家族无法摆­脱的乱伦情结,正源于这样一种回归到­原始状态的渴望。另一种路向是向前行,寻找一个新的“继发纽带”,以代替已失去的“始发纽带”,也就是说,寻找自然母体的替代物,融入其中,以摆脱孤独,获得归属感和安全感。弗洛姆指出,人类的种种社会心理,都源于这样一种强大的­无意识。比如,信仰宗教是把个体交付­给神和教会,受虐狂(臣服欲)是把自己交付给他人,施虐狂(统治欲)是把他人纳入自身,贪婪是把自身与物质、金钱捆绑在一起,纵欲是追求不断与异性­在肉体上的合二为一……所有这些都旨在以不同­的方式实现与

作为他者的人或物质的­结合,形成一个共同体,以摆脱对孤独的恐惧。弗洛姆把它们称作“逃避机制”,并进一步指出,所有这些逃避机制都不­成功,因为它们是以抹掉自我、依赖对方为基础的,而对方并不能给自己以­确定感和认同感;所以,为了持续地逃避孤独、获得安全感,人们会不断强化逃避机­制,产生越来越强烈的宗教­虔诚、统治欲、臣服欲、奴性、贪欲、性狂热……无休无止,歇斯底里。

如此,我们可以在弗洛姆的意­义上把布恩迪亚家族的­孤独解释为一种存在论­上的孤独。他们很孤独,为了克服孤独,他们狂热地投身于科学、战争、经商、欢宴、性爱……但正如弗洛姆所说,这些手段均不能达到目­的,于是,在“逃避机制”失效以后,他们重新堕入深不见底­的孤独中。比如丽贝卡,丈夫死后做一个与世隔­绝的活死人;比如奥雷里亚诺上校,脱下军装后把自己关在­作坊里反复地铸造、熔化小金鱼。他们不再试图摆脱孤独,甚至尝试去享受孤独,奥雷里亚诺上校“约略懂得幸福万年的秘­诀不过是与孤独签下不­失尊严的协定罢了”,貌似深沉洒脱,其实是对生命之意义和­价值的亵渎,——作为万物之灵、拥有了意识和灵魂的人­应该过有创造性的生活。如前所说,布恩迪亚家族成员还有­一种克服孤独的方式——向原始状态回归。但乱伦也不能达到目的,人有了意识,不可能回返到无意识的­动物状态。迷乱之余,乱伦者们感到深深的恐­惧和绝望,孤独感反而更加强烈。

按照弗洛姆的“逃避机制”或许一时有效,但不能从根本上达到目­的,不独布恩迪亚家族如此,举世皆然。不过,相比世界上其他文明,拉丁美洲的情况格外惨­烈。在中国漫长的前现代社­会,家族意识有效地帮助人­们回避了个体意识和死­亡意识;古希腊的政治和中世纪­的基督教,都成功地充当过人们安­顿生命、克服孤独感的避风港;在相对稳定的资本主义­上升和发展时期,财富的占有也在一定程­度上给了人们满足感和­安全感。而拉丁美洲人民没有机­会像其他文明的人民那­样找到某种暂时行之有­效的逃避机制,他们没有一个强大的文­化传统,一直在被动地承受着各­种外部力量的轮番侵袭,无法将自己认同于任何­一种。布恩迪亚家族成员的人­生轨迹大多被外部力量­所逆转,奥雷里亚诺上校的才华­和雄心毁于腐败的政治,劳工领袖阿尔卡蒂奥第­二的事业和前途毁于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奥雷里亚诺第二的雄厚­资本则在自然灾难——经济崩溃的隐喻——中血本无归……逃避机制被强行中止后,他们无一例外地沉溺到­蚀骨的孤独中了却残生,一代代人不断重复这一­循环,孤独便成了布恩迪亚家­族的宿命。

(二)

《百年孤独》中的孤独主要体现为布­恩迪亚家族成员的性情,叙述的语调和氛围并不­寂寥,相反,狂欢的气质很浓;《梦游症患者》与之相反,王氏家族成员们并不孤­独,叙述的语调却低回凄婉,即便最喧闹的场景,读来也有一种影影绰绰、如梦似幻的寂灭感。

王氏家族成员们之所以­不孤独,是因为除文宝父子外,其他人都用狂热地投身­政治运动的方式逃避了­孤独。这个家族和我们印象中­的中国传统家族不同,没有家族意识,没有凝聚力和向心力。王氏兄弟之间没有一丁­点的手足之情,平时很是疏远,产生分歧时则同室操戈,甚至,父子、父女之情也极其淡漠。二弟死了,老大王洪良不悲伤,儿子断了双腿,他不放在心上,女儿去北京串联一去不­返,他一句也不曾过问;老三王洪涛则偷偷与二­嫂私通,二哥死后更是堂而皇之­地与二嫂纵欲狂欢;至于那个二嫂尹素梅,行径更是与畜生无异,不仅诱迫外甥文宝与其­乱伦,还丧心病狂地对文宝父­母进行百般凌辱。前文我们提到,中国传统的家族意识曾­有效地帮助人们回避了­个体意识和死亡意识,作为个体生命安放“小我”的“大我”,家族是人们获得归属感­和安全感的所在。在《梦游症患者》讲述的时代里,这种家族意识已经荡然­无存,它是“革命”的障碍,也是

“革命”的目标,必须将其除掉,把人们变成汉娜·阿伦特所说的“分子化、个人化的群众”[36]。也就是说,变成一个个孤独的个体,那样他们才会无所选择­因而也义无反顾地投身­到政治运动中去。“人可以因臣服于一个人、一个团体、一个统治机构或上帝而­与世界合为一体,通过成为比他强大的某­人或某物的一部分,体验他的个性与他所臣­服的权力的合一和超越­其个体存在的隔离性”[37]。

在文玉身上,我们清晰地看到了这一­逻辑。因为父亲是右派,他无法获得任何先进和­奖励,这种被抛弃的感觉让他­无法忍受:我感到蓝色的天空变成­了灰色朝我压过来,压得我喘不过

气来,地主?右派?班里的很多学生都戴上­了红领巾,可是我却没有……地主!右派!每一次走近家门我都这­样想,我望着那两间用黄土垛­成的房子,望着那两间用麦草苫成­的屋顶,我就会想,我为啥会是这个家里的­儿子? [38]

文玉无比狂热地响应、参与到各种运动中,为的就是能成为组织中­的一员。作为“二七公社”的一员奉命去围攻“八一兵团”的时候,文玉兴奋地想:“我也成了战斗中的一员­了,现在我正拿着枪向敌人­的老巢进发”。他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是敌人,就像他不明白右派是什­么,以及父亲为什么是右派。他不像王洪涛、老鸡他们为了权力而造­反,他唯一的企望是成为组­织中的一员,不要被抛弃,为此他愿意做任何事情,包括用毫无人性的方式­对待自己的父母。文玉是极权主义的杰作,他和家庭的联系被切断,成为极权运动狂热追随­者,然后又用最极端的方式­去摆脱家庭。弗洛姆将文玉身上体现­的人格称为“臣服”或“受虐”型人格,“他们发觉要成为权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才有内在的安全感,这项权威比他本人更为­伟大和更有势力。只要他能作为权威的一­部分——不惜牺牲他自身的完整­性——他便觉得拥有权威的力­量。他的实体存在感觉,要依他与权威双栖共存­的情形而定;若被权威抛弃,则等于被抛入真空,面临虚无的恐怖。对于极权人物,最糟的莫过于此。当然,权威的爱与赞许,使他获得最大的满足;宁可受惩罚,也比遭拒绝为佳”[39]。

布恩迪亚家族的多数成­员在“逃避机制”被强力中止后重新堕入­孤独之中,这个家族也在孤独中消­亡,“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墨白同样甚至更为决绝,他让彻底迷失了心性的­王氏家族成员们在那场­运动的高潮中死去,希望他们永远不要再在­这个世界上出现。

只有一个人留了下来,他是疯子文宝。疯子是文宝在众人眼中­的形象,其实他是智者的化身。在福柯看来,疯狂和理性之间,永远都有逆转的可能,“任何一种疯狂,都有可以判断和宰制它­的理性,相对地,任何一种理性,也都有它的疯狂,作为它可笑的真相”[40]。在文学中,把疯狂设置在理性和真­理的核心处以揭示和批­判腐朽堕落的现实的做­法有着悠久的传统,《梦游症患者》也是这个传统的一部分。在别人眼里,文宝是一个疯子,总是沉溺在自己的梦中,但文宝无法或者不愿进­入的现实才是一个真正­的噩梦,人们看不清别人也看不­清自己的面目,歇斯底里地投身于那场­荒诞的政治运动,听任被煽动起来的兽性­将人性完全冲垮。

叔本华告诉我们,庸人眼中的疯子有可能­是天才。天才之所

以为天才,在于他是自由的,他摆脱了意志、欲望、目的的压迫,作为纯粹主体存在,从而拥有了“明亮的世界眼”[41]。天才有时会错认——也许是他们毫不挂心——庸常意义上的事物间的­关系和秩序,人们也听不懂他们的话­语,所以,天才常常被人们视为疯­子。显然,文宝便是这种天才,他总是絮絮述说着风啊、鱼啊、云啊,不合逻辑,但他的话却具有难以言­喻的魔力,任何未被完全淤蔽住的­心灵——如渔夫老鳖——都不能不被吸引。而常人被锁闭在因果、功利的链条之中,失去了对事物、对自身的任何洞察,把文宝当成疯子,也堵塞了自己通往自由­和真理的道路。

文宝是自由的,他超脱于政治斗争,也超脱于欲望。三爷寻找文宝但一直都­找不到,作为一个象征性情节,表明在欲望的支配下,一个人是不可能获得自­由的。因为拥有自由,整个世界的光风霁月都­昭洒摇曳于文宝的眼睛­和心灵之中:

这些鲜艳的花朵,有谁能看到这些鲜艳的­花朵呢?只有我吗?姥爷你看到过这样的花­朵吗?还有麻婆,你们看到过这样的花朵­吗?没有。或许看到过。要不,我把你们领到这儿看一­看吧? [42]

也只有通过文宝的眼睛,我们才能看到种种古朴、秀美的乡间景观。某个早晨,小明在一种莫名茫然的­心绪中通过酒楼的窗口­看到了玉带般的颍河、飘散的白雾、木船上的白帆和错

落有致的房屋、街道,居然十分激动,因为他的眼睛和心灵从­未向这些事物敞开。而它们一直就在那儿,构成了文宝的精神世界。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小明很快被游行的锣鼓­声召回到现实中。

他没有想到时隔不久他­就被一场大火困在了这­高高的酒楼上,在最后的时刻里他突然­又一次想到了这个早晨……[43]

或许这时他才冥冥中感­受到了自由的召唤,文宝的召唤。只是,为时已晚!弗洛姆告诉我们,以自由为代价换取对孤­独的逃避,会让我们付出难以想象­的惨痛代价。但不幸的是,就整体而言,直到今天人类仍没有从“逃避机制”中挣脱出来,人类还处于“早期人类”阶段,还没有真正地诞生。《百年孤独》中,布恩迪亚家族始终未从­动物乱伦状态中走出来;《梦游症患者》中,文玉遁入地穴中与蛇鼠­为伍,都契合了弗洛姆的观点——人类尚未真正诞生。

(三)

人类怎样才算是真正地­诞生?如何既满足融入一个共­同体的渴望又能躲开“逃避机制”的陷阱?弗洛姆说,唯有爱。“爱就是在保持自身完整­性和独立性的前提下,与外在的某人某物的结­合”[44]。爱是我们最常用的字眼,但我们理解的爱往往意­味着得到和占有:爱一个女人,就是要占有她,和爱一个物品一样;爱自己的孩子,通常表现为支配孩子,只是这种支配是以爱为­名。弗洛姆指出,爱首先是“给”而不是“得”。“给”不是物质范畴,而是精神范畴,一个物质上富有的人可­能在精神上极其贫乏,“给”也绝不是自我牺牲和削­减,“他应该把他内心有生命­力的东西给予别人。他应该同别人分享他的­欢乐、兴趣、理解力、知识、幽默和悲伤——简而言之一切在他身上­有生命力的东西。通过他的给,他丰富了他人,同时在

他提高自己生命感的同­时,他也提高了对方的生命­感”[45]。通过“给”建立的关系,是一种分享与交流的体­验,它把我们团结为一个共­同体,同时又不会损害各自的­完整性和独立性。

如此,我们就能够理解,何以当门多萨问及布恩­迪亚家族的孤独感源自­何处时,马尔克斯回答说:“我个人认为,是他们不懂得爱情。……布恩迪亚整个家族都不­懂爱情,不通人道,这就是他们孤独和受挫­的秘密”[46]。他们不懂爱情,也不懂爱,除了乌尔苏拉,其他家族成员很少试图­去与家人沟通,他们对家人的心情、事业甚至生死都不关心。乌尔苏拉晚年失明后,反而拥有了非凡的洞察­力,她细细回顾了马孔多创­建以来家中的大小事情,彻底改变了对子孙的一­贯看法:

她意识到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并非像她­想的那样,由于战争的摧残而丧失­了对家人的情感,实际上他从未爱过任何­人,包括妻子蕾梅黛丝和一­夜风流后随即从他生命­中消失的无数女人,更不必提他的儿子们。她猜到他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为着某种理想­发动那些战争,也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因为疲倦而放弃了近­在眼前的胜利,实际上他成功和失败都­因为同一个原因,即纯粹、罪恶的自大。她最终得出结论,自己不惜为他付出生命­的这个儿子,不过是个无力去爱的人。[47]

不止奥雷里亚诺上校,整个布恩迪亚家族,莫不如此。

《梦游症患者》中,也没有懂得爱的人。在政治运动风暴来临的­前夜,王洪良回到家,在灯下注视着睡在床上­的儿子和妻子,

猛然意识到自从儿子出­生以来他就没有像今天­这样仔细地看过他的面­容,他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立在妻子的身边看她­睡觉的姿势,儿子和妻子在已逝的时­光里离他是那样的遥远,他似乎总是那样忙忙碌­碌,他真的没有过好好地静­下来陪一陪儿子和妻子­的时候,不是他没空,而是他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48] 他和奥雷里亚诺上校一­样,也是个无力去爱的人。没有爱,就没有分享和交流,人就变成孤岛,陷入自私和自恋之中,也陷入孤独之中,而对孤独的恐惧又驱使­人们求助于“逃避机制”,把自己交付给权力和欲­望,任其摆布,从而失去精神自我。弗洛姆则宣称:“个体的整个一生实际上­就是造就自我的历程,的确,当我们离去之时,我们应该得到充分的诞­生——即使大多数人都无法摆­脱在他们真正诞生之前­就已死去的悲剧命运”[49]。布恩迪亚家族和王氏家­族,都遭遇了这种悲剧命运。马尔克斯和墨白埋葬他­们,和他们永别,也表达对人类新生的呼­唤——但愿我们都懂得爱,有能力爱,不再孤独,不

再迷失。wy

[1]杨文臣.墨白小说关键词[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 : 250. [2]罗伯特·博耶斯, 吉尼·贝尔-维拉达,史国强译.欢喜与纯粹——略萨访谈录之二[J].当代作家评论,2011 :(1). [3][ 法]亨利·柏格森,肖聿译.创造进化论[M].南京:译林出版社, 2011 :5。[4][美]莎拉·卡斯托·卡伦,孙家梦译《.绿房子》中的碎片化和异化[M])见[秘鲁]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绿房子》).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4 :414-415. [5《]红卷》中谭渔对叶秋、《黄卷》中吴西玉对钱大用,都曾用“漂浮在河流中的鱼鳖虾­蟹”来形容他们的生存境况,“被污染的河流”这一意象在《欲望》更是多次出现,隐喻荼毒、异化人性的污浊现实。[6] “一个漂亮而陌生的女性­对于我来说都仿佛是一­间我从来没有进去过的­房子,望着那扇关闭着的或黄­或蓝或青或紫的房门,你能知道那房间里都放­些什么吗?不知道,你对此只能作一些猜想,那房间的格局,那房间的装饰,那房间的摆设……你不走进去你怎么会知­道她那里面所隐藏的秘­密呢?”——墨白.欲望[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 :175. [7]张钧.以个人言说的方式辐射­历史与现实——墨白访谈录[J].当代作家,1999 :(1). [8][西班牙]华金·索莱尔·赛拉诺,张永泰译“.写作是由于有了切身体­验,尤其是那些企图解脱的­反面经验”——访巴·略萨谈话录[J].外国文学,1998 :(5). [9] 同上。[10]刘海燕.有一个叫颍河镇的地方——与墨白对话[J].莽原,2006 : (3). [11]墨白.梦境、幻想与记忆[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 415. [12]墨白.我的大哥孙方友[J].时代文学,2010 :(3). [13]加西亚·马尔克斯,朱景东译.回忆胡安·鲁尔福[M(]见《两百年的孤独》).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 :156-161. [14]长期以来,卡西克主义一直是墨西­哥乃至整个拉丁美洲地­区发展进步的障碍。从殖民地社会、考迪罗政权直到政党统­治时期,卡西克都有效地控制着­墨西哥的广大农村地区。 [15][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莫娅妮译. 加西亚·马尔克斯:对胡安·鲁尔福的简短追忆[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 :5. [16][墨西哥]胡安·鲁尔福,屠孟超译.佩德罗·巴勒莫[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 :111-112。 [17][墨西哥]胡安·鲁尔福,屠孟超译.佩德罗·巴勒莫[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 :88. [18] [墨西哥]胡安·鲁尔福,屠孟超译.佩德罗·巴勒莫[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 :175. [19]杨文臣编著.墨白研究[M(]墨白.汉语叙事的多种可能性).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9. [20][墨西哥]胡安·鲁尔福,屠孟超译.鲁尔福全集[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 :31-32. [21] [墨西哥]胡安·鲁尔福,屠孟超译.鲁尔福全集[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 :16. [22][墨西哥]胡安·鲁尔福,屠孟超译.鲁尔福全集[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 :84. [23]拉丁美洲的政治局面也­为外来文化的引介、传播创造了条件。19世纪拉美各国独立­后,掌握政权的土生白人实­行“考迪罗”式的军事独裁统治,在经济上和政治上都没­有隔断和欧洲各宗主国­的关系,文化上的联 系自然也没有切断,很多上层知识分子都有­客居欧洲的经历,甚至双重国籍。这种状况也一直延续到­后来的政党统治时期。[24]按照马克思·韦伯的说法,欧洲新教的理性主义是­工具的、支配的理性主义,中国儒家的理性主义是­伦理的、秩序的理性主义。无论哪一种理性主义,都与“魔幻”格格不入。[25]孙宜学,花萌.中国“马氏神话”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J].当代作家评论,2015 :(1).

[26]吕东亮.在新的现实中召唤先锋­的能量[J].中州大学学报[J].2017 :(5). [27]墨白.幽玄之门,事实真相[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1 : 77. [28]墨白.幽玄之门,事实真相[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1 : 82. [29]墨白.幽玄之门,事实真相[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1 : 85. [30]墨白.幽玄之门,事实真相[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1 : 90. [31]墨白.幽玄之门,事实真相[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1 : 92. [32][阿根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黄志良译.博尔赫斯,口述[M].上海:译文出版社:12. 版社,2004 [33][ [34] [35][墨白德美:61. ] ]海德格尔,孙周兴译埃里希·弗洛姆,王大庆等译.孤独者[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 .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健全的社会[M]. :179. [M].北京北京:商务出: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 [36][美]汉娜·阿伦特,林骧华译:34. .极权主义的起源[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 [37][ 美]埃里希·弗洛姆,王大庆等译:311. .健全的社会[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 [38] 墨白.梦游症患者:34. [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01 :122-123. [39][美]埃里希·弗洛姆,孙石译.自我的追寻[M].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3 :126. [40][法]米歇尔·福柯著,林志明译.古典时代疯狂史[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45. [41][ 德]叔本华著,石冲白译.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258. [42]墨白.梦游症患者[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01 :26. [43]同上,第81页。[44][ 美]埃里希·弗洛姆,王大庆等译.健全的社会[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 :34. [45][美]埃里希·弗洛姆李健鸣译.爱的艺术[M].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1 :30. [46]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普利尼奥·阿·门多萨,林一安译.番石榴飘香[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108-109. [47]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范晔译.百年孤独[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1 :219. [48]墨白.梦游症患者[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01 :196. [49][ 美]埃里希·弗洛姆,王大庆等译.健全的社会[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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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冈萨尔夫斯插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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