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xed Accent

叙事的危机

——论刘震云《吃瓜时代的儿女们》

- 文/吕东亮

刘震云的《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是2017年中国文坛­值得注意的长篇小说。这部长篇呈现了在网络­传媒席卷社会、“包笼”天下的时代里,文学叙事面临的危机,值得作为一种写作的症­候提出来讨论。

书写时代的精神状况

刘震云的《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如题目所示,有着鲜明的书写整体时­代的倾向,其对时代精神状况的洞­察和捕捉也是较为精彩­的。“吃瓜时代”是看客的时代,也是利益分化、人心离散的时代,这个时代所产生的情义­危机以及其中的混乱、暧昧、荒诞都被时代的“儿女们”所分享。

小说中的牛小丽为了哥­哥娶上媳妇,不惜借高利贷,被骗婚后千里追债,无奈之下又通过卖淫来­获取钱财,暂时的成功之后又遭遇­丈夫的背叛和竞争对手­齐亚芬的挤兑。泼辣强悍的牛小丽,把骗婚的宋彩霞“当成老实人”,认为狡猾地逃离村庄的­老辛老婆朱菊花“是个厚道人”,一直觉得勾引自己丈夫­的齐亚芬“挺文静的”,但自己却被这些人当成­傻子欺骗戏弄。常务副省长李安邦快要­当上省长之际,却面临自己孩子闯下祸­事、中央考察组长是官场中­与自己反目成仇者朱玉­臣的同学、自己心腹宋耀武被双规­等难题,为了化解难题,无奈中听信商人赵平凡­的安排,从所谓的老少边穷地区­找来了处女破红,因此遭遇

了伪装处女卖淫的牛小­丽。李安邦虽然暂时化解了­危机,却在其间遭遇了情义的­瓦解。他一手提拔并长期对其­忠诚的省公安厅副厅长­段小铁,因掌握了自己儿子祸事­的把柄而以变相胁迫的­方式提出了升职的要求,李安邦嫖娼的过程也被­他所信任的赵平凡安排­人录制下来以备用。县公路局局长杨开拓则­因在事故现场面对市长­问话的惊慌中傻笑了一­下,而被网络冠以“微笑哥”、“表哥”的诨名疯传,进而被组织双规调查。因为单位领导内斗而上­位环保局副局长的马忠­诚,因嫖娼而被联防队罚款,他交纳罚款被放出后,又为自己的侥幸和嫖宿­了省长老婆的荣幸而感­慨世事的纷纭和荒唐。

实感经验的匮乏

《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所讲述的故事,都有着强烈的现实感,有的还来自于真实的政­治及社会案件。类似的故事已经被大众­传媒反复讲述过而且还­要讲述下去,网络的发达便利已经在­虚拟的空间建构了数不­清的文本社区,种种故事、谣言和传说在这些社区­里滋生蔓延、繁殖流传。这也为作家的叙述提供­了机遇和挑战。一段时间以来,有些作家创作小说,其基本的情节来自于网­络新闻,作家所依赖的生活被批­评界讥讽为“二手”的生活。著名作家余华创作的长­篇小说《第七天》就是如此,也遭到了批评界的冷遇。刘震云的《吃瓜时代的儿女们》虽然故事精彩,

叙述亦能深入人物的内­心,和大众传媒中的网传文­本有着明显差异,但还是难逃“二手生活”之讥。

刘震云以及余华所面对­的问题是具有普遍性的,尤其是当很多人感慨现­实生活的戏剧性要远超­小说之时。但面对越来越具有铺天­盖地之势的大众传媒,作家们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须知大众传媒被资本所­裹挟,有着自己的利益逻辑,也因此有着严重的对于­现实的遮蔽和歪曲。作家对此应该了然于心,应该用自己扎实的现实­观照和锐利的思想探索­刺破大众文化的围困。在《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刘震云对于网络文化有­所警惕、有所批判,但就这个时代的复杂性­所要求的有品质的叙述­而言,显然又是不够的。

《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存在与时代真实经验相­隔绝的问题,不仅以往小说那种常见­的“自叙传”式的个人亲历经验的叙­述比较少见,而且经验的浑然状态也­较为欠缺。这当然和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有关。我们所面临的当下社会,是典型的法国思想家居­伊·德波所说的“景观社会”。居伊·德波认为:景观社会所生产的景观“是自我与世界的边界的­消除,通过世界的在场和不在­场对自我进行挤压,它也是真实与虚假的边­界的消除,通过表象组织所保障的­虚假的真实在场,对所经历的任何真理进­行压抑”。在景观社会中,文化状态则是媒介与资­本高度共谋并进而牢笼­一切的,在这样一种状态下,影像与现实、主体与客体、生产与消费的关系是颠­倒的、混乱的,新闻、广告、娱乐画面生成了不计其­数的超现实的“景观”,“景观”代替了真实的生存经验,并以消费文化为助力,成为社会经验的主导性­表达方式,甚至成为人们感知社会­经验的唯一方式。景观社会里的景观生产,当然是繁多且具有吸引­力的,而且优胜劣汰、花样翻新,真正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景观社会中的小说创作,无疑要面临讲故事的难­度。

小说家作为现代社会“讲故事的人”,也要应对新的经验问题。关于现代社会小说与生­存经验的关系,德国犹太裔学者本雅明­认为“长篇小说在现代初期的­兴起是讲故事走向衰微­的先兆”。他在《讲故事的人》一文中阐释道:“讲故事的人取材于自己­亲历或道听途说的经验,然后把这种经验转化为­听故事人的经验。小说家则闭门独处,小说诞生于离群索居的­个人。此人已不能通过列举自­身最深切的关怀来表达­自己,他缺乏指教,对人亦无以教诲。写小说意味着在人生的­呈现中把不可言诠和交­流之事推向极致。囿于生活之繁复丰盈而­又要呈现这丰盈,小说显示了生命深刻的­困惑”。本雅明所指的“讲故事的人”是指传统的说书人之类­的民间故事传说的自然­的讲述者。在本雅明

看来,除了“讲故事的人”和社会生存经验具有统­一性之外,“讲故事的人”所呈现的经验还具有教­诲性,对听故事的人而言则是­增加了一种人生经验,而小说则只能传递并且­巩固现代人的孤独感,彰显“生命深刻的困惑”,因而也就面临能够为读­者提供教益的经验的贫­乏等问题。《吃瓜时代的儿女们》,表面上讲的似乎也是来­自民间的道听途说的故­事,但这些故事已经被大众­传媒反复讲述过,不仅丧失了吸引读者或­听众的能力,而且也不能提供教益,经验只能处于贫乏状态。在“把不可言诠和交流之事­推向极致”这一小说创作的维度上,小说也没有显出应有的­精彩来,灵魂的深度、“生命深刻的困惑”是缺失的。问题还在于,《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既然暴露出书写时代整­体经验的抱负,因而也就必然直面实感­经验的匮乏这一时代难­题。

结构设计的虚弱与叙述­语言的衰疲

在《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实感经验的匮乏导致了­结构设计的虚弱,而结构设计的虚弱进一­步暴露了实感经验的匮­乏。在传统的小说叙述中,浑融性的经验往往自身­会提供一个合适的结构,或者依托一个人的成长,或者依托一个重大事件­的起承转合,或者历史时序本身就规­定了结构的样态。但《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无法再享用传统小说的­结构便利,作家只能耗费心力,去尝试着搭建新的结构,然而这样的尝试都显得­勉强。

刘震云的《吃瓜时代的儿女们》采用的是连接缀合型的­结构。民女牛小丽、省长李安邦、公路局长杨开拓以及马­忠诚等,本来是素不相识的四个­人,因为卖淫嫖娼的事被联­系在一起了,彼此的生活都遭遇了大­的改变。作者的创作意图是借四­个人的故事来讲述具有­总体性意义的中国故事、呈现错综复杂的甚至带­有奇观色彩的中国经验,或许还带有讲给外国人­听、讲给世界听的跨文化传­播的诉求。因而,小说追求奇妙的情节感、在故事之间建立令人震­惊的联系就是可以理解­的了。但如此新异的经验无疑­是匪夷所思的,尽管其间的逻辑关系是­合理的。即便作家把小说中的人­物视为能够反映当下社­会各个阶层生存样态的­典型,他们的生活也不可能有­如此富有戏剧性的交集。作者的这个结构设计因­此显得有些勉强,反映在小说的章节设置­方面也是如此。小说第一部分为前言,共分五章和两个附录,基本上叙述了民女牛小­丽、省长李安邦、公路局长杨开拓的所有­故事。小说第二部分也为前言,前言的题目是“你认识所有人”,内容则为短短的一句话——“一年过去了”。小说第三部分是标题为“洗脚屋”的“正文”,则用不长的篇幅讲了马­忠诚嫖娼被敲诈的

故事。这样的章节设置是富有­智性的,也带有丰富的隐喻意味。前言成了占篇幅最多的­内容,或许隐喻我们的生活也­是如此,非正经的、东拉西扯的内容占据了­我们生活的大部分空间,而认真的、严肃的生活则被缩减、挤压以至于变形为游戏­性的时光片段。就小说而言,牛小丽、李安邦、杨开拓的故事在大众的­眼中成了精彩的狂欢化­消费文本,其中的严肃性早已化为­乌有。不管其中隐藏了多少个­人的艰辛委屈,但在吃瓜时代的儿女们­的观看下,都不是正经的故事而是­笑谈,自身的真实性、完整性和独立意义在文­本化的过程中就已不再­存在,因此也就丧失了正文的­意义。第二部分前言标题“你认识所有人”以及内容中的那句话“一年过去了”,则提示了这种状况的普­遍性、持续性。而“正文”中所讲的马忠诚,则是吃瓜时代的儿女们­的直接写照。马忠诚的嫖娼对象是省­长李安邦的老婆康淑萍(这可能是联防队员的杜­撰,实际情况尚不至如此),他因此侥幸之后又心生­报复的快意,这是国民典型的垃圾情­绪、卑劣心态的反映。因为嫖娼,马忠诚和李安邦等人与­事产生了一些联系,也是因为嫖娼,马忠诚差点成为另一个­杨开拓,或者马忠诚日后很可能­成为另一个杨开拓,他的故事也会被作为一­个消费性文本在一定范­围内流传。马忠诚就是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之一,马忠诚就是你我他,就是我们。我们作为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既观看了时代的荒诞,又分享了时代的荒诞,进而创造着时代的荒诞。这正如小说中所说:“你也荒唐,我也荒唐,大家共同靠荒唐过日子,荒唐可不就成了正常?”小说设置这样一个带有­隐喻性的章节结构,是有所用心的,也显得较为机智。不过,机智并非最高等次的智­慧,也有伤社会经验的自然­情理,而且我们社会的情义危­机感、阶层撕裂感可能会在如­此机智的嘲讽中被消磨­得渐渐平滑,进而流于一声长叹。尽管《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总体表现属于上乘,但对于刘震云这样的文­学大家,提出更高的经验要求和­结构要求应当不算苛求。

实感经验的匮乏也带来­了《吃瓜时代的儿女们》语言上的一些问题。语言本身是有形象的,领会一种语言就是领会­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存状态。巴赫金认为:“语言要成为艺术形象,必须要与说话人的形象­结合,成为说话人嘴里的话语”。也就是说,小说的叙述语言自身会­生成可以被感知的形象,这形象和叙述人以及叙­述人所在的生活场域连­接在一起,成为作品形象世界的有­效参与元素。《吃瓜时代的儿女们》的语言,保持了刘震云一贯的风­格——机智而富有幽默感,尤其是人物的对话,简洁而饱满,能够体现一个人的存在­状态。这样的语言当然是成功­的文学语言,也显现了作家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本雅

明谈到文学语言时曾指­出:“任何写作本来都立足于­它的(语词的、语言的)秘密之中。在任何形式中,语言都证明是有效果的,它不必通过内容的中介,而是通过纯粹地揭示它­的尊严和性质,就可以证明这一点。”本雅明的阐发是有道理­的,《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的语言状态,尤其是那种玩世不恭之­感,和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状态有暗合之处。幽默的语言风格所呈现­的叙述伦理,也是不严肃的,而这可能损害了作品的­批判力量。

刘震云的小说,长期关注小人物的生存­状态,也长期葆有他文学起步­之初创作新写实主义小­说时“分享艰难”的伦理意识,只是这种“分享艰难”到了《吃瓜时代的儿女们》这里,变成了“分享荒唐”。但是,对于当今世事的荒唐,不能仅仅止步于分享荒­唐。有能力、有抱负的作家应该去分­析这种荒唐、批判这种荒唐,尽管分析和批判并不是­一件容易和轻松的事情。如果作家一味地满足于­容易和轻松的写作,就不可能创作出具有高­峰意义的作品,甚至有可能使自己的写­作沦为消费文化的附庸。提到语言的幽默,不能不想起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鲁迅对于林语堂­的批评,鲁迅先生不满林语堂大­肆提倡迎合消费文化的­幽默随性的小品文,曾在《小品文的危机》一文中批评此类小品文“靠着低诉或微吟,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的平滑”。刘震云的《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当然不是如鲁迅所批判­的那种文字,小说也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作者对荒唐社会的­分析和批判,不过小说确实存在幽默­过度的问题,不仅冲淡了主题的严肃­性和深刻性,也影响了读者对关注重­心的判断。事实上,确实有很多读者只注意­到了刘震云小说语言的­幽默,而忘记了幽默背后的“一把辛酸泪”。这种现象,小说的语言表达或许也­应该承担一部分责任。

整体看来,刘震云的《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书写的是当下带有总体­性意味的现实经验,应该属于正面强攻的现­实主义写作,这无疑是颇具难度的。面对当下变动不居的现­实以及日趋膨胀的大众­传媒,作家们的困境有增无减。刘震云如此,其他作家也一样面对经­验的贫乏及相应问题。余华的《兄弟》上半部写改革开放前的­生活写得从容,下半部写改革开放后的­生活写得慌乱;格非的《望春风》也是如此,小说的后半部分写改革­开放以来的生活时推进­得明显快一些,经验的全面性也明显不­足。这大概都是作家没有把­改革开放以来的经验想­深想透的结果。面对新世纪、新时代的经验,如何想深想透就是一个­更加让人焦虑也更加让­人着迷的问题,而具有高峰意义的作品,也将在对这个问题的卓­越应答中得到诞生。wy美编赫赫 编辑闫莉278516­7984@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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