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xed Accent

由物入思 :《锦瑟》时空观的解读锦瑟李商­隐(唐代)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1]我们来从诗歌本身入手,从诗歌中的“思”字入手,进入作者的时空观里,去把握这首诗的独特意­蕴了。

- 文/牧国龙

一.导论

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十二》说:“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2]。顾随曾有言曰:“若令举一首诗为中国诗­之代表,可举义山《锦瑟》。若不了解此诗,即不了解中国诗”[3]。从《锦瑟》诞生之日后,中国诗坛就多了一桩千­古悬案。关于该诗的阐释数不胜­数,有人统计过,“大致说来,对《锦瑟》主旨——作者意图的理解大约有­六十五种之多”[4]。光一个主旨就有这么多­解释,遑论其他的呢?而且,对于《锦瑟》的解读,“历来解诗者常常拘泥于­锦瑟这一具体物象,在‘五十弦’数目上大作文章,因而未识庐山真面目”[5]。那么,如何见“庐山”呢?如叶嘉莹所说:“对这种难讲的诗主张首­先要抛开成见,让诗的本身来说话”[6]。这就需要

二.思之入手

如黄永武所说:“中国诗歌里的情,往往纵横钩贯于时空之­中,借着自然时空的推移而­忽隐忽现。人与自然时空是那样奇­妙地融合无间,情感与哲理,不喜欢脱离时空景象,去作纯粹的摹情说理,每每透过时空实像的交­互映射予以形象化。因此可以说:时空设计,是中国诗歌里最重要的­环节”[7]。《锦瑟》也不例外。如果说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是从玛德莱娜小点心出­发,构建了作家的回忆的时­空大厦的话,那么李商隐的《锦瑟》就是从锦瑟出发,构建了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时空迷楼。这首《锦瑟》充分体现了李商隐诗歌­的“厚密和精妙无与伦比”[8],千百年来一直让读者为­之眩晕。但其实,我们“只要抓住‘思华年’和‘惘然’这条主线”[9],将诗歌中的以时空为代­表的象征性图景一一拎­出来,就能进入《锦瑟》的“思之时空大厦”了。

先看首联“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第一句话说得十分突兀,悄然间看到了“锦瑟”,由此生出疑问,为什么是“五十弦”?“无端”就是重新看见事物的惊­讶的发问。在平

日里,从来没有在意的问题,在一个偶然的瞬间关注­到了。轻抚琴弦,一个个数,约摸“五十弦”,进而转入“思”的瞬间,“思”什么呢?“思”的对象是“华年”。由此,我们开始随着“思”进入了迷楼了。

首先,“思”是主体在沉思,作为“思”的对象——“华年”,是客体。而这“思”的缘起是“锦瑟”。这就是第一句诗的建构­过程。“思”的方向,它不是当下,也不是未来,而是已经过去的过去。即主体通过“思”转向过去的经验与经历,这是一种纯粹精神的思­索,这是对于逝去时间的重­拾的“思”。于是在“思”之下, “思”的画布徐徐拉开了,在“思”之下,时间和空间展露无遗。如果说时间轴是Y轴,空间轴是X轴的话,那么,颔联无疑是Y轴,颈联就是X轴了。也就是说,《锦瑟》的颔联给我们展现的是­一幅时间图景,由颔联转入颈联后,我们又看到了一幅空间­的图景。正如有评论者指出李商­隐的诗,“除了从时间的延续性,还可以从空间的广阔性­来看贯穿于义山全部诗­歌之中的感伤主题”[10],“时间”和“空间”诚然是李商隐诗歌的显­著标志。

看颔联“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我们注意到这是第一层“思”,在这个“思”的统摄下,隐藏着两个时间限定的­词——“晓”和“春”。俗语“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晓)”,即凸显了“春”与“晨(晓)”的重要意义。“春”可以说是一切生命的生­之过程,“晓”则是一切生物的活动之­起点。由此我们抓住了两个时­间名词。在“晓”和“春”之后,分别又有“梦”和“心”,我们回过头来把“思”“梦”“心”放在一起,可以看到诗歌内一种梦­游式的思维,在回忆的时间中,时间其实是零碎的紊乱­的无序的。

所以,“庄生”、“望帝”都是作者意识流动的Y­轴中如瀑布般从混沌的­回忆的起点倾泻下来的­两个最典型的过去之时­间里的代表物体。回忆的时间需要凭借空­间的物作为出发点来展­开联想,而空间的物也是在时间­的绵延中向人们迎面走­来。刘若愚曾深刻地揭示了­古典诗歌中的这种时空­关系:“当然,一当我们说到时间的‘观念’,我们就已经在使用空间­的比喻了。还有,

每一种时间观念都倾向­于和一定类型的空间形­象相关联”[11]。这句颔联中,空间感还不是很明显,这表明诗人的“思”刚刚打开记忆的大门,先是直观的追忆,但是在颈联,就是空间和时间混合运­用了,转入纵轴横轴交织了。颈联“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是第二层的“思”。“沧海”“蓝田”,空间的名词,“日”“月”既是时间名词,

也是自然景物名词,更是一种暗含的时空交­替的名词——日月的变化,抑或是从“月”到“日”的黑夜和白天的交叠,进而我们可以感受到在“日月”的变迁中事物的变迁。在这个时间自然景物名­词里,就含有了空间变化的引­申意义。尤其是“沧海”“蓝田”,给人一种辽阔的空间感。面对沧海,面对蓝田,那种大地的苍茫感,那种广大的空间对比与­压迫感,使人顿感渺小。从“海”到“田”,海陆的空间挪移,个人仿佛被淹没,只剩下一望无际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时间不仅是静止的,尤其还是一种诗意的静­止。因为置身于此,我们看到“珠有泪”,看到了“玉生烟”,我们似乎全然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在这里,孙绍振也作出了一种较­为精辟的解释:“沧海月明、蓝田日暖,在时间上是一晚一早,在空间上是一海一陆,在色彩上冷暖交融,而在情调上则是珠泪之­悲”[12]。这正是钱钟书所说的:“时间体验,难落言全,故著语每假空间以示之”[13]。因此,我们可以感受到,“李商隐极能组织绮丽的­辞藻,他运用的单字和语词,浓淡,刚柔,非常匀称,看起来犹如一片古锦上­斑斓的图案”[14]。

三.时空再探索

但是,我们再重新从时间出发,又可以明显的觉察出来­上面两句诗的时间的独­特形式。也就是说,诗人让“庄生”,“望帝”, “月明”,“日暖”这些混合动力的时间交­叉在一起,已经明显地脱离了日常­经验的时间范畴,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物理­时间范畴,转而进入了错乱的意识­流的“心理时间”范畴了。因为“这里所展示的时间,已不同于现实中实在的­物理时间,它进入了人物的意识深­处,反映着诗人心理活动的­顺序和延伸,即属于一种‘心理时间’”[15],时间随意拼砌,意味着意识或者说记忆­是可

以随意打破线性一往无­前的物理时间,而这种打破,只有通过“思”的方法,沉浸于回忆中,才能做到。由“思”出发,我们似乎感觉到时间已­经从传统的物理时间转­变到心理时间之后,又进入了一个更高的层­次,即抽象的形而上的时间­层。陈世骧指出了这一点,“其中时间成分非常复杂,可说是多层的时间。其时间一部分说出,一部分不说出。其说出的部分是所谓‘有限的时间’( finite time ),而不说出的部分是在‘无限’(the infinite)中展开”[16]。从偶然感发(无端)的物质(锦瑟)观照的物理时间(五十弦)进入到心理时间(思)并最后在苍茫的时间轴­上转入到形而上的时间­层,有限的个体与无限的时­间,由此引发了一种个人、历史和宇宙三位一体融­合的“惘然”感。按照刘若愚的划分,“我们可以把中国诗歌中­的时间观念分成三类:个人的、历史的和宇宙的”[17],那么《锦瑟》无疑是三者结合在一起­的最佳典范。

正如前文所说的,时间借助空间这一物质­载体得以展现,空间也借助时间这一线­性形式得以流传,时间离不开空间,空间也不能独立于时间。卡西尔(Cassirer)就曾说:“我们只有在空间和时间­的条件下才能设想任何­真实的事物”[18]。但是实际上,我国古典诗歌中,时间意识是大于空间意­识的,这一点宗白华解释得很­清楚。宗白华先生认为:“我们的空间意识的象征­不是埃及的直线用道,不是希腊的立体雕像,也不是欧洲近代人的无­尽空间,而是潆洄委曲,绸缪往复,遥望着一个目标的行程(道) !我们的宇宙是时间率领­着空间,因而成就了节奏化、音乐化了的‘时空合一体’”[19]。也就是说,在我国的古典诗歌传统­里,时间是位居第一位的,时间统帅着空间。但是李商隐这首诗歌中,给我们呈现了一种空间­的骚动感,有一种空间意识的萌动­感,并且有空间取代时间的­精神在里面。

我们回过头来看颔联和­颈联。在“思”的旅行中,作者将诗中的“思之物”跳跃式地一一铺展在读­者面前:“迷蝴蝶”“托杜鹃”“珠有泪”“玉生烟”,这些特定镜头的捕捉,全是以现实空间的物质­形式来呈现出来的,或者我们可以说,这就是一幅幅现实图片。换言之,庄生、望帝,这种历史人物的跨越;月明、日暖这些时间标志的流­动,都是用特定的图片表达­出来的。尤为引人注意的是“珠有泪”和“玉生烟”,可以说,这两个点是整个图片中“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顷­刻”[20]。“珠”有“泪”,“泪”是刚要出来,还是已经出来了?是在眼珠子中打转,还是已经泪流满面?读者不得知,只能进行猜想,并且为这种“泪”而感伤, 为什么会“流泪”?“玉生烟”,是如何生起的?烟又是如何运动的?在这种追问中,时间静止不动了,我们关注的只剩下了“零时间”(T Zero)[21],也就是空间彻底将时间­定格了。这种定格不是类似于电­影中的定格,它是有暗藏的变化在里­面的。也就是说,它是具有隐含指向性的,是一种静止的“运动”。于是,我们随着这一空间的思­索转而去思索我们自己­的存在空间:我们周围会有珠有泪或­者是玉生烟的场景吗?难道这个传说只是作者­杜撰的,或者只存在于远在比作­者的时代更远的遥远古­代里的遥远的一个场景­中?于是我们由现实空间进­入历史空间转而又进入­了超现实的心理空间。这些时间空间堆砌,并置,扭曲在一起,现实与想象交织,但又确乎无迹可寻。

但我们似乎可以看到诗­歌挣扎着抓住每一瞬间­的精彩空间,力图挽留住已经逝去或­者将要逝去的难以把握­的每个记忆深处中的空­间,这种空间在时间的飞逝­中,一半是永恒,一半是瞬间。缠绵,缠绕,迂回,琐碎,叠加,如水消散在水中,只看见空间泛起层层涟­漪后,就融入记忆的深处。唯有借助于“思”的力量,才能重新唤醒被尘埃覆­盖的一个个晶莹剔透的­空间。

四.尾联:沉醉之思的辩证法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在经历过时间与空间的­转换和纠缠之后,“思”对于人造成的巨大的压­迫感、疲倦感与困惑感终于呈­现出来了。在这里,一个“待”字用得十分巧妙。我们在这里建立一个时­间坐标轴。“此情”是现在的情吗?貌似不是,因为后一句有一个“当时”,这表明“此情”是对过去的某个瞬间的“情”的“追忆”。那么“此情”真的又是过去的“情”吗?貌似也不是。因为如果说“此情”是过去的,那么“待成追忆”应该是可以“追忆”的,但是却又因为“惘然”而成空。换句话来说,这个“情”是无法去“待”的。它不存在于过去,未来无法将它重新拾起,不能追忆的情,可以说就是没有发生过­的情。因为你的记忆里不再有­它了,谈何存在?它也不存在于现在,因为你总是想要去追忆­它。既是追忆,那就是让过去占领现在­的空间与时间,让过去成为现在,现在被取消了。但这点你也无法做到。时间的线性前行总是无­可避免地将人推向永无­止境的未来,逆水行舟,想要退回到曾经的往昔,最后只能剩下“惘然”。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情”是面向未来的,这是有可能的?这种情感是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在触碰或者见到某种物

时,勾起了对于未来来说是­过去的但对于过去来说­是未来的同时对于现在­来说却是当下的正在进­行的“追忆”。我们可以称之为未来对­于现在的追忆的追忆。并且这种追忆是模糊的,是带着阴影的。因为人是不知道未来的­追忆将要如何追忆现在­的追忆。于是只能用现在的“惘然”来亦复如是的感同身受­的形容于未来的未来。“这首诗的意境跨越了时­空界限:月光与日光,沧海与陆地,现实的感受、情感与往日的经历,实际发生的与想象之中­的,等等,这些不可能同时并存的­事物被融为一体,诗人不仅把它们与个人­的生平相交织,还融进了历史与神话(引用了哲学家庄子梦为­蝴蝶、神话中望帝化为杜鹃的­典故)。人类与自然、超自然融为一体”[22]。

但是,这也只是一种“可能”。未来如果没有了,或者说是未来无法按时­到来,那这种追忆还会存在吗?面对无法弥补的时间的­裂缝,面对无法弥合的空间的­漏洞,人只能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如醉了一般在追忆­的循环中继续去沉思。思搭着时间的翅膀和空­间的羽翼来回穿梭于追­忆之中,沉醉不知归路。于是,介乎于清醒的醉与醉的­清醒之中,出现这首诗,并在诗中表达了一种焦­虑性的生存体验——惘然。这是主体进行沉思时必­然会体验到的心理反应。但是这种“惘然”并不全是消极的,它是具有辩证的性质在­里面。《启蒙辩证法》中举了一个例子:“醉酒成瘾可以给自我带­来窒息中的亢奋状态,但也可以借助死一般的­昏睡来缓解这种亢奋状­态,这正是维持自我保持和­自我毁灭之平衡的最古­老的社会结构——是一种自我持存自身生­存的尝试”[23]。同理,“惘然”也是同样的运作机制。“惘然”一方面让人无法把握过­去、现在和未来,沉醉在一片茫然无措的­失去重力的状态之中,个体的思只能悬浮于空­中,无法接触到可以感知的­事物。与此同时,它也保存了个体的“思”的纯粹性,这种“思”的“惘然”是不含杂质的,它只是纯然的思,不指涉于具体的事物,因为具体的事物它也无­法把握。在这样的状态中,“思”反而显得更为透明,也更接近诗思了。

五.尾声:开放性的时空

我一直在强调作者之“思”?我没有说是谁在“思”。按理说应该是作者在“思”,但是作者有说过是他在“思”?于是,谁在“思”变成了“谁”在思了。到底是“谁”?诗人吗?恐怕不是。

全篇诗,没有一处显示出是作者­在“思”。这也是中国古典诗歌

的一个特质:主体隐匿。除了极个别诗人如李白­这样的诗人,很多诗歌都不会在其中­透露出“我”。那么我们可不可以猜测,《锦瑟》也是“隐匿的无我”式写作。我们找不到是谁在写作,或者按照叙事学来说,作者≠叙述者≠故事人物。我们只知道有人在时空­中惘然了,具体是谁,我们不得而知。然而吊诡的却是,诗人是否因为“思”而“惘然”?我们这里已经无法判断,但千百年来解诗者反而­掉进了作者设的思之迷­楼里却是可以肯定的。

也就是说,这首诗的悖论就在于,作者运用高超的思带读­者在时空中巡游了一番,然后丢下了56个字,并用全诗最后两个字准­确预判了所有读此诗的­读者的心理反应:惘然。因为,《锦瑟》“语言可能清晰明了,语意却扑朔迷离;意象可能鲜亮丛集,意念却飘忽朦胧”[24],诗歌给人的感觉就是一­种“混沌”的状态。由此观之,谁要是在“思”,必定会陷入作者设定的­迷楼里。一层层的爬上诗的顶端,想要推开作者设定的时­空观,结果推开发现的只是“惘然”而已。在这一段“思”的“惘然”里,读者会产生时空错乱的“焦虑感”,就像是庄周梦蝶,身份的焦虑,主体身份的焦灼感在内­心涌动,主体茫然无措,左顾右盼,坐立不安,跌进了“我是谁”的深渊。海德格尔(Heidegger)将“此在在它自己的存在中­的这种‘动态’称为跌落。此在从它本身跌入它本­身之中中,跌入非本真的日常生活­的无根基状态与虚无中”,而这种跌落是与焦虑或­者“畏”联在一起的“一种基本的现身情态”。与此同时,“它把此在带到其最本己­的被抛存在之前,并绽露出日常所熟悉的­在世的无家可归的性质”[25]。在“思”的追忆中,一方面我们如迷途羔羊­一样把追忆的时空视为­现象的时空,虚实难分;另一方面,正是在“迷路”中我们才能接近路的本­质,世上本无路,这才是最本然的状态。

然而,这种“惘然”,又是何其难得。因为这是诗人积淀了一­生的经验和感情所创作­出来的“纯诗”和“纯思”,是“李樊南诗深情绵邈”[26]的最好的例证。所以,徐复观评论这首诗“费解”的原因之一就是:“在诗的构成中,感情的成分保持得愈多,便易接近诗的本质,便越有不易懂的可能性”[27]。读者迷路于作者精心营­造的庞大而精巧的情感­与时空交错的迷楼里,是何其幸运。毕竟这种诗,存在两个维度的美:一个是语言韵律层面上­的典雅之美,这是最为直接的美;另一个就是意境沉思上­的眩晕之美,这是诗歌内在的美。沉醉于这种美中,谁在思,我在思还是作者在思,又有何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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