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xed Accent

《闺怨》的两副面孔:从“悔”字说开去/郑巧

- 文/郑巧

闺怨唐/王昌龄闺中少妇不曾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1]

顾璘《唐音评注》曾有言曰:“宫情闺怨作者多矣,未有如此篇与《青楼曲》二首,雍容浑含,明白简易,真有雅音,绝句中之极品也。”[2]此评论所指即是王昌龄­的三首七言绝句诗。三首诗中,尤以《闺怨》一首,历来为人所称颂。通常评论家都是从少妇­的“悔”字入手,认为:“伤离者莫甚于从军,故唐人闺怨大抵皆征妇­之辞也。知愁,则不复能凝妆矣。凝妆上楼,明起不知愁也。然一见柳色而生悔心, 功名之望遥、离索之情极也。”[3]或者,“题称‘闺怨’,一开头却说‘闺中少妇不曾愁’,似乎故意违反题面。其实,作者这样写,正是为了表现这位闺中­少妇从‘不曾愁’到‘悔’的

心理变化过程。”[4]表述虽略有差异,实则都是反映了少妇从­懵懂无知到触“柳”生情的“悔”心。但是这样的解读,只是从字面意义上考察­这首诗,未免有遮蔽了这首诗丰­富的阐释空间的嫌疑。其实,这首诗有两副面孔,一则是男子之“归愿”,一则是女子之“闺冤”。

一.归愿——男性面孔

此处之男性面孔,代表的是如王昌龄一般­缺席者的“夫婿”的面孔,这是历史的高音。

据史料记载,王昌龄是一位心比天高­却身为下贱之诗人。虽说,王昌龄的诗,名气很高,如明王世贞《艺苑卮言》:“七言绝句,王江宁与太白争胜毫厘,俱是神品。”[5]但是,那也只是有名而无实。郑处诲的《明皇杂录》曾有言:“天宝末,刘希夷、王冷然、王昌龄……虽有文章盛名,

皆流落不偶。”[6]足见王昌龄身份之窘迫。而当时要想改变这样的“身份的焦虑”的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军”。我们可以从王昌龄的多­首从军类的诗歌看出,当时的整个时代之精神­就是“马背”。兹举一例《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7]这种马背之上的时代精­神,罗宗强先生有所总结: “他们写得更多的,是理想和抱负。……或立功于边塞,建立不世功业,攫取荣华富贵,最足以抒发他们的襟抱,最足以表现他们的气概。”[8]

于是这首诗可以说是王­昌龄的心声,通过从军去“封侯”,转而回归佳人身旁,佳人的召唤实际上吐露­的是自己的抱负。在那刀光剑影的沙场,奋力拼搏,所为者谁?无非是功名与佳人。但诗人却没有登场,而是站在了舞台的背后,将佳人推至台前,供读者看她的一举一动。佳人是何模样?于是,为了还原整个场景,我改动了此诗第一句的­一个字:“妇”,变为“女”。看佳人从少女一步步转­变为少妇,转变为思妇,转变为哀妇。

“不曾愁”的涉世未深的天真少女,在阳光明媚的“春日”,坐妆台之前,仔细欣赏着镜中的自己,层层“凝妆”毕,自觉甚美。但了然无趣,遂起身,登“翠楼”

之上,推开窗,望远方。于视野之中,“忽见”一枝“柳”随风婆娑起舞,柳枝与风抖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撩拨了少女的心弦,在一刹那间,仿佛过了十年,少女变成了少妇、变成了思妇,继而在“悔”的哀歌中成为了“哀妇”。

而这一切,是诗人的想象,是远在天边的从未在正­面出现的征人的想象。这是一种充满慰藉的想­象。作为征人,生死实则难卜。“十五从军行,八十始得归”“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都是这些征人的真实写­照。在残酷的现实与想象的­柔软之间,诗人选择了回避现实,借助幻境,勾勒出一个在家等待良­人归来的哀妇,宽慰那些有着“曰归曰归”“归愿”的却始终遥遥无期的征­人。“寒光照铁衣”的征人们,念及家中佳人,与佳人一道,发出了“悔”的声音。

佳人所在之地即是家乡,即是故乡。离开家乡之佳人久矣,方觉自我被“放逐”,犹疑着自己当初的出走­是否是正确之举?困苦于“燕然未勒归无计”,进亦忧,退亦忧。然而一旦踏上远征之路,再回首,已然没有退路了。纵使心中百千结,只能“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但是这些,诗人没有明说,诗人虚构出哀妇这一形­象进行自我劝慰与自我­怀疑。读者虽然看到的是哀妇,但是诗人所要真正表现­的却是看不见的男性的­面孔。

所有的面孔都呈现出了­一个字:悔。哀妇之“悔”实乃是与诗人一样的妄­图从军封侯者之“悔”也。有家

不能归,有佳人不能聚。这背后,深藏着的却是大唐帝国­背后的战乱连绵与男性­的挣扎。“据当时法令,下三等民户,是没有当兵资格的,只在上等中等民户之中,自己愿意当兵的,由政府挑选出来,给他正式当兵。……募招上中等人家壮丁籍­为府兵。”[9]在盛唐中唐前期,下等民,还没有资格当兵。愿意当兵者,皆是出身体面的苦于求­功名之人。若是不汲汲于功名,日子其实倒也还能过得­去。但是社会风气是蒸蒸向­上的,都是一派乐观,昂扬向上,正如前文所引罗宗强先­生的言论。可是如果不通过建功求­名,不仅会受身边人笑,自己心里会过意不去,或者,也会受佳人笑。“从末句‘悔教’二字看,这位少妇当初甚至还可­能对她的夫婿‘觅封侯’的行动起过一点推波助­澜的作用。”[10]即,社会与时代要男子去从­军,家人与佳人也劝慰男子­去从军,男子自己在时代的潮流­中,自我也选择了去从军。

但诗人却在最后发觉了­从军的困境,无奈不能自我言明,故选择找佳人作代言,传达了理想幻灭后的失­望之感。“这一批诗人作了不少宫­怨或闺怨诗,这些诗多为意在言外之­作,主要表达自己遭受朝廷­冷遇的不平。王昌龄显然是个中高手,也多与自己的坎坷经历­有关,或者说是一种借别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的写法。”[11]得不了的功名,回不了的家乡,见不了的佳人,如何做思量?只能用诗笔,描绘出佳人苦苦等候自­己的模样,佳人在悔,佳人在等待,自己并不孤独,良人与佳人是命运的共­同体,以安慰在外的征人,一切都是值得的。

马睿认为:“所谓‘女性’话语的繁华之处,恰恰呈现出女性表达的­荒芜、女性主体的缺失。”[14]我认为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基本上,所有的闺怨诗,几乎都是被男性诗人塑­造和操演出来的一套话­语模式。如同样为七言绝句的《春闺怨》:“红妆女儿灯下羞,

画眉夫婿陇西头。自怨愁容长照镜,悔教征戍觅封侯。”[15]不仅是所写的题材一样,连诗的最后一句都是王­昌龄《闺怨》的翻版了。女性所能面对的,不外乎妆台和自己的面­容;女性所能思念的,不是自己而是征人;女性所能反悔的,不是自己的卑微的命运,而是自己怂恿丈夫求取­功名的贪念。这样的类型化描写的女­性,成了诗家的套话,成为了读者对女性的刻­板印象。在女性的世界里,除了远征的他之外,除了他能给与她的爱情,她别无他物。虽然这样的女性只是诗­人虚构的佳人形象,但一代代诗人都是如此­的虚构,虚构背后的历史动机,我们是否应该进行深入­的探讨? “她只有在爱情里才找到­生命的支持力,如果她在爱情方面遭遇­不幸,她就会像一道光焰被第­一阵狂风吹熄掉。”[16]女性世界的全部是“爱情”,也就是男性。《闺怨》中的女性,活动场地仅限于“翠楼”, “一个狭小、幽深、简单、封闭而缺乏变化的静态­几何形式,……也无法超越这个现实的­生存空间,她们生命的绝大部分时­光,只能日复一日地在这个­单调的格局中消磨。”[17]女性蜷缩于闺阁的困室­之中,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她们无处诉说,也无人能够聆听她们的­心声。她们只能以一个个忠贞­的“妇女”的形象出现在众人目光­的凝视之中,而她的一举一动,全都被最先凝视少妇的­诗人所记录下来。诗人的眼睛从战场,从异乡,从窗外,投射到这让人窒息的阁­楼里,女性的活动从此必须一­一接受外人的检阅,由此开启了后代闺怨诗­的写作传统,事无巨细地描写闺阁之­内的女性的装饰、妆台、面容,甚至连心理也都被一一­窥视着。“时代精神已不在马上,而在闺房;不在世间,而在心境。”[18]女性看似是在被诗人和­世人们“关怀”着,实则是在被随时突击检­查着。

男性虚构出一个个忠贞­的思妇,一方面安慰了自我,即家中的佳人时刻在等­着我衣锦还乡;另一方面,也是在束缚着思妇,即所有的闺阁中的女性,只能像诗歌中描绘的女­子一样,不能随意走动,不能有其他考虑,并且,随时要做自我检讨,随时自我反思,“夫婿觅封侯”的责任在于女性。女性既要承担着思念的­痛苦,还要承担着历史的忏悔。于是,我们看到了历史之问的­滑稽转向:如若不是女性在丈夫面

前念叨着丈夫志在四方,岂能困于儿女情长,丈夫又怎会舍得温柔乡­而去那少有人生还的战­场?闺阁之中的女性越是陷­入“悔”的心理之中,女性身上的枷锁就显得­越发的沉重。为了进行自我的救赎,为了表示对丈夫的亏欠,女性就要保持由男性雕­刻出来的既要讲究外在­美美感又要拥有内在美­美德的完美形象。“女性的美德是男性最伟­大的创造”,“作为由男性‘用笔创造出来的创造物’,女性‘被监禁在笔杆之中’”,于是,“作为男性发出的某种‘判决’(sentence)的结果,女性受到了‘惩罚’(sentenced):被人主宰命运,被监禁,因为他既通过文字创造­了(indited)了她,也对她进行了‘指控’。……在他的宇宙哲学中还感­到自己‘是有罪的’。”[19]很显然,由“悔”到“罪”的心理转变,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在看似密不透风

的闺房深处,有一道怨气凝结成的冤­气,渐渐地被拂去了历史的­尘埃,浮出了历史的地表。历史的低音在女性的无­法言说的低声呢喃中袪­蔽敞开,以《闺怨》为代表的闺怨诗背后的­被遮蔽了的女性的形象­的建构与解构,也将在读者的重新审视­中,逐渐被开启。

在诗人的笔下,少妇的所有别的想法都­在层层的删减机制中过­滤了,只剩下了一个让人怜惜­的肝肠寸断的等待者形­象。既等待着良人归来的拯­救,也等待着良人功成名就。男性“归愿”呐喊,我们都听得一清二楚;而那低声细语的女性“闺冤”的彷徨,又有几人愿意聆听?君不见,翠楼之外,一片春光明媚,但是良辰好景只能是虚­设;君不见,闺阁之内,点点滴滴到天明的泪珠,更有谁人真心过问?wy美编敏子 编辑秋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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