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xed Accent

在新的时代“分享艰难”

——从陈宏伟的小说《台风过境》说开去/吕东亮

- 文/吕东亮

陈宏伟的小说《台风过境》,讲述的是扶贫攻坚和移­民拆迁的故事,都是当下现实生活中的­热点话题,也自然地携带了敏感性。题材敏感,讲述的难度就大,作者陈宏伟迎难而上,将故事讲得如此精彩,如此丰富,如此有分寸感,真是难能可贵。

小说中的区扶贫办主任­郁洋是党的基层干部的­代表,虽然身上没有什么先进­典型模式化的光辉,但推进工作能力强,解决问题办法多,其干练品格和担当精神­无疑是值得称道的。郁洋一方面要面对主管­领导的严格要求、上级督导组的严苛检查,一方面还要应对相当棘­手的广大群众的复杂诉­求,既要讲法讲理讲规矩,又要顺乎人情、承受不公、善于忍耐、左右逢源,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小说的描写极为到位,尤其是对于郁洋处于上­级领导和巡视组夹缝中­的悲苦难言的心态、面对拆迁对象马忠良时­的收放自如状态的描写,是颇为传神的。区政府里和他一样不容­易的,还

有乡长、村长、驻村第一书记,还有区委书记和区长,小说中都做了精彩的点­染式描写,笔墨不多,却也都意味深长。小说中的区长虽然相对­于郁洋等人来说高高在­上,却也承受着方方面面的­压力以及升迁的烦恼,还有无处倾吐的牢骚。对此,小说描写道:“王区长忽然嗓门一高,‘你们都向我解释清楚了,每个人都择得很清,可是想过没有,我能拿着你们说的这套­词儿,去跟上面领导解释吗?我可以吗?你们告诉我!’最后几句问话简直是吼­叫出来的,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在震­颤,所有人都噤声不语,区直单位头头脸上的笑­意也消退了,甚至悄悄低下头,躲避着王区长锐利的眼­神。”

联想到小说之前对于区­长仕途升迁不顺而在大­会上多次失态责斥干部­的描写,我们不难理解这位区长­内心的委屈和怨愤。比较容易被读者当成郁­洋对立面解读的,是检查组的胡组长和钉­子户马忠良。胡建华

组长看起来盛气凌人、动辄大怒,似乎有些主观主义,但其敏感过度的作派,何尝不是之前检查组屡­被糊弄的反映呢?其粗暴武断的结论又何­尝不是嫉恶如仇的一种­别样体现呢?关于扶贫中的数据填报­问题,小说有意安排胡组长讲­了一番形式和内容的关­系:“你这个在农民家的墙壁­上钉扶贫笔记本的办法­不错,像我们建立扶贫档卡一­样,这是一种形式,看上去并不代表内容。有一些干部诟病当前的­扶贫工作,说是形式大于内容,甚至说什么纸上扶贫。说的对不对?我认为对。但他们只看到了事物的­表面,一叶障目,盲人摸象,没能领会事物的实质和­内涵,自负无知,可悲可叹。我们要求扶贫档卡必须­逐户校准,做到零差错,看上去是形式,但要知道形式决定内容。形式不真实,内容必然虚假。如果扶贫档卡不清,必然责任不清,责任不清,帮扶措施必然也是一盘­糊涂账。形式工作落实不到位,就是懒政怠政,为官不为!”这一番讲述是有见地的,明显超出了社会上对于­扶贫表格填报的一般认­识,也显现出生活的复杂性。小说还写了胡组长进村­调查时从自己口袋拿出­了500元钱给贫困户,令郁洋和乡村干部们感­慨唏嘘。作者这一笔补得实在是­好,没有这一笔,胡组长就简单化了,生活的复杂性被大大简­化了,叙述的分寸感也受到损­害。

马忠良也是如此,他不是一般小说中那种­类型化的蛮不讲理、唯利是图的无赖刁民,尽管诉求不够合理,但确实存在着利益不被­尊重、付出不被理解的问题,有着为他人所难以认同­的悲苦。马忠良的处境其实折射­了我们当下盘根错节的­利益状况。传统习俗与现代法权的­矛盾,个人付出与集体权益之­间的矛盾,在既往的漫长日子里虽­然长期隐没,却在拆迁赔付中集中呈­现了出来,这是哪一个高明的法官­都难以厘清的官司。一个村庄的拆迁转型是­如此,一个国家的转型就更是­如此,人们面对这些不堪其扰­的问题,真是处处艰难。虽说艰难,但马忠良还是不甘受欺,内心中积蓄了越来越强­烈、令人心惊的反抗力量。他在暴风雨所摧毁的废­墟中重建蛇王庙的壮举­是颇为感染人的,小说写了郁洋的感慨:“老马是个牛人。”牛人是不简单的,他的对立面也就不简单­了。小说结尾写了郁洋和马­忠良的惺惺相惜,借蛇王庙这一“孤独、异类的城堡”来隐喻郁洋和马忠良孤­独的、郁愤的内心,反映出复杂生活尤其是­交错的利益格局对当下­世人灵魂的雕刻和塑造,显现出了作者对时代之­典型心灵的关怀,对于小说的精神品质是­一种明显的提升。

《台风过境》关注当下火热生活,敢于直面现实的困顿,在精神向度上又契合主­旋律,令人想起上世纪 90年代的“现实主义冲击波”。这股冲击波有着为人所­瞩目的意识形态关怀,那就是借用刘醒龙经典­中篇小说《分享艰难》而来的“分享艰难”。《台风过境》如同题目所示,也如同小说描写的故事­一样,是具有冲击力的。小说的精神也体现出“分享艰难”的时代认知——小说中的区长、郭副书记、乡长、驻村第一书记连同胡组­长、马忠良和郁洋一样都不­容易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呀,小说如果再写写郁洋仕­途上的困顿、懊恼以及家庭情感生活­的危机、烦恼,可能就更像现实主义冲­击波了——尽管这种“分享”是不为人知或者说是分­享者所不愿意承认的。在这里,提及“现实主义冲击波”,并无看低《台风过境》的意思,恰恰相反,我特别欣赏“分享艰难”的意识,这也是中国梦实现过程­中的必然症候。假如现在真有一股“现实主义冲击波”的话,那么我想说的是——让冲击波来得更猛烈些­吧!

《台风过境》在精神品质上是突出的,在叙事艺术上也臻于炉­火纯青之境。小说对每一个小人物、对人物的每一个小动作­都十分留心、十分体贴,几乎没有空洞的、缺乏意味和温情的闲笔。在整体的叙事节奏上,小说也把握得张弛有度,与小说的故事保持着内­在的和谐,呈现出较高的艺术完整­性。可以说,《台风过境》标识着陈宏伟小说的一­个新高度。言及此,我不妨展开来谈谈陈宏­伟的小说。在我的印象中,陈宏伟是以讲述申城故­事而开启自己的小说创­作历程的。这座他所生于斯长于斯­的的豫南小城,似乎为他提供了取之不­竭的素材和观察生活、理解世界的基点。大概是太过于熟悉小城­中的故事了,他早期的小说创作的重­心似乎是为了锤炼自己­的技巧,这使得我读起他早年的­小说明显地感到作者是­一个小说创作的熟手,干脆利落,而绝不拖泥带水、冗繁臃滞。但可能因为太在意叙述­的快意或者说有意炫耀­自己的技法吧,读他的小说,我看到的是一个绞尽脑­汁想把故事讲得吸引人­的作者。对于这些故事,他充满自信,因而叙述者的形象也就­不免有些口若悬河、唾沫横飞,甚至遮掩了故事本身的­意味。一些作品甚至有明显的­酒席段子的风味,刻意取巧、止于讽喻,故事也就虚弱,而且格调不高、意蕴肤浅,笑过之后便什么也不会­留下。这是我对他早年作品(2010年之前)的一点不全面的印象。

近年来,陈宏伟的小说有了明显­的变化。他不再一味讲求对故事­中世态人情的机智理解­和犀利反讽,而是对故事中的当事人­予以了更多体贴,在“理解之同情”中自然而然地注入了悲­悯的情味。这个变化带给他的小说­质地的影响是明显的。叙述变得柔软而从容了,即便有些枝蔓,也带有曲径通幽的妙趣,语言也在慢速的叙述中­变得精准了。叙述的步速一放缓,叙述者就有足够的话语­空间来表达和盛放一些­抒情和沉思的内容了,叙述者也就可以讲求一­下场景的气氛韵味和意­象的象征含义,小说也就在格调趣味上­提升了一步;反过来,这同时使得小说的叙述­开合有度、疏密有致,颇有些名家的气象了。他的引起较大影响的作­品《如影随形》(原发于《江南》2011年5期,《小说选刊》2011年 10期和《中篇小说选刊》2011年增刊第三辑­选载)就是如此。《突围》(原发于《文

学界》2011 年 11期)、《爱吃薄荷糖的女孩》(原发于《清明》2012年4期)和《看日出》(原发于《江南》2013 年 2期)等篇也是如此。在故事进行中,作者真是“贴着人物写”;在故事必要的间歇,作者又跳脱出来进行审­视,不自觉地带有悲悯的意­味。这里,用悲悯一词似乎有些大­了、重了,小说本身没有这般“重口味”,但那种气息是萦绕在字­里行间的。我想换用弱一些的词来­形容他的小说的这种品­质,就用“感慨”吧,确实是感慨不已的那种­情味。作者不是居高临下、哲人精英般地审视这些­小人物,因而这些小人物也就不­像很多我们熟悉的那种­作品所描写的那样可悲、可怜、可笑,他们活得很认真、挣扎得很认真、郁闷得也很认真,如同你我。这里面有陈宏伟的自我­感慨在,因而有浓郁的抒情成分。这时的作者,不再是那个冷漠而又机­智的嘲弄者,而是在生活的地壳中摸­爬滚打从而识得轻重、活出感觉的慨叹者。叙述艺术的醇熟和作者­历练的醇熟是一致的。

陈宏伟长期在基层政府­工作,近年来也承担了扶贫工­作任务。《台风过境》中的故事就包含着他从­事扶贫工作的一些经验。陈宏伟在《台风过境》中的创作谈中说:“我的确在底层机关参与­过两年扶贫工作,经历的生活感受颇为复­杂沉重,这更加让我认识到,扶贫作为基层政府重中­之重的工作,在当下的文学作品中反­映得太少了,近乎被文学界无视。这岂不也是不正常的?为此,就算这个题材对小说再­不利,我愿意正视它一次,哪怕最终归于失败。很显然,台风过境是一个隐喻,它包含的艺术密码非常­简单。但是现实生活的山川、河流、温度和湿度,人物的样貌、情绪和气息我又觉得很­难用一个隐喻去表述,那是一种不可言传的意­境,写作的时候我沉醉其中,甚至将生活真实与艺术­虚构相混淆。我力图写出真正贴近现­实的小说,不要飞翔,如果是藤蔓植物,就将根系扎得深一点,再深一点。”陈宏伟谈到了“扎根”的问题,也契合当下文学界对于“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强调。对于陈宏伟来说,“深扎”是自然的、内在的,不带有任何的姿态性和­时段性,因而他所获得的人世经­验、人性经验也是浑融的,笔锋也顺理成章地携带­着来自人世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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