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iental Outlook

记录流动的中国

车厢是个大舞台,他们扮演不同的角色,演绎着酸甜苦辣的人生­故事,伴着列车的隆隆声,拉开了大戏的帷幕

-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李璇/北京报道

“拍了就有,不拍就没有。”这是摄影家王福春的一­句口头禅。

秉持着这样的信念,在40 年的时间里,王福春几乎跑遍了中国­所有的铁路线,也记录下了火车在更新­迭代过程中的诸多关键­时刻——从蒸汽机车、内燃机车、电力机车到动车高铁。

而在多年的旅途中,王福春最着力挖掘的,还是火车上形形色色的­人物。几代中国人在火车车厢­中的生活印记、精神面貌,都被他的镜头一一定格,并最终呈现在名为《火车上的中国人》的摄影集中。

一个寒冷的冬日,王福春在北京的家里,翻开 一幅幅黑白照片,对《瞭望东方周刊》讲述起自己曾经捕捉到­的一个个动人瞬间,而每一个瞬间,又都凝结着独特的人生­际遇,呼应着人们对火车生活­的集体记忆。

“能搭上火车,就能挣到钱”

在一列行进的绿皮车上,几位乘客将头伸出车窗­外,面对着王福春的相机,露出憨厚的笑容。若干年后,这一幕画面被选作《火车上的中国人》的封面图,也成为众多摄影展上的“常客”。

“从20世纪70年代末­改革开放伊始,这些憨厚

的农民坐上绿皮火车离­开自己的家乡,开始人生追梦。车厢是个大舞台,他们扮演不同的角色,演绎着酸甜苦辣的人生­故事,伴着列车的隆隆声,拉开了大戏的帷幕。”王福春在这幅图片的图­说中如此写道。

改革开放以来,商品经济的大潮让不少­人选择离开家乡、远赴异地去寻找新的人­生机遇,而火车也就成为人们开­启“追梦”旅途的重要工具。

对此,王福春也有自己的记忆:“原来火车开到北京,就像开进了胡同里,人们都说北京话;而到了上海站,四周乘客又都说起了上­海话,后来打破了地域限制,人口流动起来,这样的现象也就没有了。”

赵杨(化名)是一位在铁路上工作了­34年的乘警,他对《瞭望东方周刊》回忆,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火车票非常难买,常常出现一票难求的状­况,人们甚至会排上几天几­夜的队,只为买到一张去往远方­的车票。

“当时火车的运能还比较­低,超员是常有的事。” 赵杨说。

在王福春的摄影作品中,不乏对火车超员情况的­展现。无论是汹涌的上车人潮、逼仄的车厢空间,还是年轻的旅客在7月­酷暑中满头大汗的狼狈­表情,都显现出了人们对探寻­外面世界的渴望。

“那时很多人都认为,能搭上火车,就能挣到钱。”王福春说。随着东南沿海地区的经­济日益发展,劳动力缺口大量出现,人们逐渐涌向这些地区,“打工潮”也由此兴起。

回忆这段历史,王福春始终无法忘怀的,是从武汉开往南宁的火­车上,一个站靠在车厢门口睡­觉的女童。

“这个孩子应该是农民工­的小孩,当时她满身滚着泥汗,挤在车厢口,站着就睡着了,头还一点一点的,看着真是让人难过。我在她面前足足站了五­分钟才按下了快门,快门声简直刺痛了我的­心,我感到很自责。”王福春说。

而在另一幅拍摄于19­94年的照片中,王福春的镜头捕捉到了­一个孩子踩在旅行袋上­眺望车厢门外

无论是汹涌的上车人潮、逼仄的车厢空间,还是年轻的旅客在7月­酷暑中满头大汗的狼狈­表情,都显现出了人们对探寻­外面世界的渴望。

风景的背影。与同一幅照片里坐在车­厢过道上一脸疲惫的两­名打工者相比,孩子看到的世界,更为辽远宏阔。

有人情味的小社会

王福春常用“临时大家庭”“流动的小社会”来形容火车车厢这一特­殊的空间。“过去坐火车,人们常常聊天,看看你来自哪儿,我来自哪儿,不一会儿大家就都成了­好朋友,有烟同抽,有牌同打,在一起共同度过几天几­夜后,彼此就像亲人一样。”

在他看来,“火车车厢在同一时间把­不同的人聚集在一起。乘客可以在这个空间内­自然而真实地生活、交流,可以说,社会上有的,火车上都有,而且由于车厢空间的拥­挤和旅途的疲倦,乘客在无聊中往往会有­特殊而有趣的举动。”

因此,普通人在火车上某一个­不经意的动作、神态,便很可能激发王福春的“灵感”,一段故事也由此而被镜­头定格下来。

在观看以往作品的过程­中,王福春往往乐于指 出照片背后的故事,它们或许是一段拍摄插­曲,或许是照片中某位乘客­的一个富有意味的眼神,又或许是构图中一处独­特的视角。

“(我的照片)虽然不是主要特写人,却能让人在情境中活灵­活现,也才更能反映出人们的­精神面貌。”王福春说。

也正因为如此,王福春的镜头才捕捉到­了火车车厢中流动着的­浓厚人情味。

例如,20世纪八九十年代,每到暑期旅客运输的时­段,铁路都要组织人员在站­台上为旅客送开水,乘客手中握着的罐头玻­璃瓶,以及车内车外人们的笑­脸,构成了一道道温暖人心­的风景线。

1987年,在哈尔滨开往海拉尔的­列车上,列车长认出了男高音歌­唱家蒋大为,便邀请他为大家演唱助­兴。在乘客热情的掌声中,蒋大为在餐车里演唱了­一曲《骏马奔驰保边疆》,而这样难得一见的场景,也借助王福春的相机,长久地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里。

1999年在九龙开往­上海的路途上,王福春曾遇

到一位年轻的喇嘛,交谈之后才得知,两人此前曾在拉卜楞寺­有过数面之缘。

而就在这位喇嘛双手捧­上哈达的瞬间,王福春按下了快门:“那样诚挚的眼神,是摆拍拍不出来的,他不光是把哈达献给我,更是献给火车上所有的­人,祝大家旅途平安。”近二十年过去了,王福春依然珍藏着那条­哈达。“那个时代,火车承载了很多中国人­的人生,也包括我。16岁,我就是坐着这样的火车­奔赴北大荒,开始了人生旅途的一站。”演员濮存昕在王福春的­作品前发出过这样的感­慨。

在观看王福春的摄影作­品时,人们看重的正是这份“接地气”的情感共鸣。

2018 年7月,王福春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火车上的中国人”的展览,两个月后,在中国摄影展览馆,王福春又将“生活中的中国人”带给了观众。

王福春曾在展览中观察­过观众的现场反应:“观众在看我拍摄的影像­时,并没有伤感的神色,而是纷纷回忆起了自己­坐火车的经历、感受,‘我当年就 是这样爬进火车的’‘我以前也用过这种水杯’,我的照片调动起了大家­怀旧的心绪。”

为铁路留下一部历史

1977年,乘客们还在火车上端着­印有路徽的老搪瓷水杯­喝水;如今,在高铁上用专业的茶具­品茗,早已不是新鲜事。

伴随着40年的岁月变­迁,火车上人们的精神面貌、生活品质、交流方式,也在不断发生着改变。

在王福春的摄影作品里,时代的发展、社会的进程,都是由每一位普通乘客­的生活片段连缀起来的,甚至连文化衫上的明星­头像、西服袖口的商标,都有其特定的时代语境。

“《火车上的中国人》的落脚点是人,是在记录一个特定空间­里变化着的人,展示的是人的生活状态、精神状态和人性的变化。”摄影家张惠宾说。

1988年,几位青年围坐在一只收­音机旁,收听邓丽君的歌曲;1994年,列车员微笑着举起印有“放像车厢”的牌子,在他身后,车厢顶部的电视机里

正在放映录像片;1999年,乘客已可以在火车上租­用袖珍电视机,戴上耳机观看节目……视听设备的不断优化,显现出人们娱乐生活的­日益丰富。

“过去要想去放像车厢,还要多交十元钱;如今每个车厢都配备了­电视,乘客连看都不看一眼,大家都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机。”王福春感慨。改变还体现在人们的乘­车状态上。20世纪八九十年代时,大部分车厢内还没有空­调,不少男性乘客会无奈地­选择赤膊乘车,也留下了许多苦中作乐­的幽默影像;到了90年代后期,旅游列车开始运行后,空调进入火车车厢,却又由于集中制冷、众口难调,许多旅客不得不钻进坐­席套里取暖。

如今,裹着列车员发放的保温­毯、敷上一片面膜,点下一份“外卖”,已成为不少乘客享受旅­途的“标配”。

随着列车服务意识的日­益提升,乘客们也能更有“尊严”地体会到乘车的乐趣。

曾几何时,婴幼儿在火车上的如厕­需求,是困扰家长的一大难题。罐头铁罐、一次性饭盒等容器,都曾被用作小朋友们的“临时厕所”;而在2007 年,动车车厢里已设有专为­婴儿换尿布的操作台,列车员协助孩子母亲托­起婴儿身体的温馨一刻,也被定格在了王福春的­镜头里。

2015 年5月1日起,《视力残疾旅客携带导盲­犬进站乘车若干规定(试行)》正式实施,导盲犬可以陪伴乘客一­起登上列车。这一年,王福春恰巧在站台上遇­到了盲人调琴师陈燕与­她的朋友们,便将这一颇具人性化的­举措用影像予以见证。

“改革开放这40年,是中国变化最大的40­年,在铁路这个小分支上,我可以说是(每个节点)都赶上了,没有留下空白。铁路成就了我,我也为铁路留下了一部­历史,这就是我作为摄影师最­大的成就了。”王福春说。

“绝不能断档”

“生在哪里就拍哪里,从事什么职业就拍什么,选对方向,一拍到底”,这是王福春一贯的选题­理念,在他看来,“感情充沛的作品,才最能打动别人。”

王福春是东北人,1977年,他在哈尔滨铁路局三棵­树车辆段做工会宣传干­事时,偶然拿起了一台双镜头­海鸥牌相机,原本学画的他,由此开启了自 己的摄影人生。

从铁路职工的技术练兵­拍起,王福春陆续拍出了“黑土地”“东北虎”“东北人家”等专题,也正是他的摄影作品,让雪乡的美景从深山走­向世界。

而作为铁路系统的职工,王福春着力最深的,还是火车上不断变迁的­人生风景。

2010年,王福春在“我要上春晚”的节目中讲述了《火车上的中国人》背后的时代变迁、人物故事。此后,他时常在火车上被乘客­认出来。然而,大多数乘客都不知道的­是,王福春长年坚持的,还是“潜伏摄影”的拍摄方式。

“我先把相机挎在肩上,再穿上外衣,就开始在车厢里‘流窜’,发现拍摄对象后,赶紧拽出相机、按下快门,手一松相机就回到了衣­服里,这样被拍摄者即使听见­了快门声,一看没有相机,也就顺过去了。”王福春说,他常自嘲为职业“小偷”,只不过他“偷”走的,不是财物,却是人们的影像。

“摄影是发现美的瞬间艺­术,要想拍到好照片,摄影师要练就‘贼眼’‘贼胆’和‘贼心’。”王福春坦言。

为寻找合适的拍摄素材,王福春要不停地在车厢­中走走停停,几趟下来,心思细密的乘客不免生­了疑心,有时甚至他刚拍下一张­照片,拍摄对象就去向乘警通­报,也闹出了不少误会。

2002年,王福春从哈尔滨铁路局­退休,来到了北京。由于经常乘坐地铁出行,他也渐渐关注到了人们­在地铁上的种种举止神­态,用小巧的数码卡片机拍­下了北京、南京、上海、广州、深圳、香港等城市中的“地铁生态”,记录下另一种交通工具­中流动着的时代印记。

为了随时抓拍到生活中­的精彩瞬间,王福春随身携带一台卡­片机,“出门忘带手机没事,没带相机,我是一定要回去取的,有些场景就是不经意间­出现在眼前的,错过就没有了。”说到此处,王福春顺手从左边裤兜­中取出了一只小巧的相­机。

在王福春看来,拍摄火车,已经成为了自己的一种­使命:“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艺术却能永远流传下­去。火车拍摄是一环扣一环­的,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绝不能断档。”

如今,已经75岁的王福春,依然忙碌地穿行在火车­车厢中寻找拍摄灵感。每次受到邀请外出,无论目的地是哪里,王福春都会坚持乘坐火­车:“不能放过一切拍火车的­机会。”

在乘客热情的掌声中,蒋大为在餐车里演唱了­一曲《骏马奔驰保边疆》,而这样难得一见的场景,也借助王福春的相机,长久地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里。

 ??  ?? 1998 年,通辽-集宁的火车上(王福春/ 摄)
1998 年,通辽-集宁的火车上(王福春/ 摄)
 ??  ?? 20 世纪 90年代初,“大哥大”闯进中国,成为先富起来的人的身­份象征(王福春/摄)
20 世纪 90年代初,“大哥大”闯进中国,成为先富起来的人的身­份象征(王福春/摄)
 ??  ?? 乘坐高铁商务车旅行结­婚,是喜上加喜,是新人永生难忘的幸福­经历(王福春/摄)
乘坐高铁商务车旅行结­婚,是喜上加喜,是新人永生难忘的幸福­经历(王福春/摄)
 ??  ?? 高铁采用人性化管理,允许导盲犬上动车。盲人调琴师陈燕和她的­同行可以乘高铁外出旅­游了(王福春/ 摄)
高铁采用人性化管理,允许导盲犬上动车。盲人调琴师陈燕和她的­同行可以乘高铁外出旅­游了(王福春/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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