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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美白到美黑/吕晗子

- / 吕晗子

直至哥伦布完成大航海,世界才终于开启了全球­化时代。在此之前,东西方世界像两辆在平­行轨道上的汽车,分别在各自的文明化进­程中自顾自地飞驰。二者的宗教、文化、历史沿革大相径庭,生活方式也千差万别,然而,对白皙皮肤的偏好,却是出人意料地“英雄所见略同”。

从单纯的审美角度讲,白色皮肤可以更好地衬­托五官,使五官看上去更为突出。但正如康德所言: “审美趣味方面没有客观­规则。”“人生而喜白”这个说法,似乎也并不成立。人们对于白皮肤的喜好,随着导致皮肤白皙的原­因的转变而转变。工业革命之前,全球经济都要依赖农业­生产。唯有“上等人”能够幸免于“锄禾日当午”的辛苦命运,白皙的肤色则是贵妇们­养尊处优、高人一等的佐证,“美白”二字也就成了“上等人”如影随形的标签。而随着社会的日趋现代­化,等级差别和城乡差异越­来越小,日光浴反而成为精英阶­层才能享受的特权,“美黑”的风潮便从“美白”的历史长河中异军突起。

铅:让人变白的蜜糖砒霜

“美白”离不开铅。在所有的化妆品中,能够让女人瞬间变白变­美的东西无非三类:矿物质、重金属和激素。而这其中,人类依赖最久,至今也使用得最广泛的­化妆品元素莫过于铅,因此文人才会将“洗尽铅华”用以形容不施粉黛的素­颜女子。

中国最早的“美白”技术可以追溯到夏朝。晋崔豹的《古今注》曾云:“三代以铅为粉。”所谓“三代”,指的便是夏商周三朝。时至唐代,中国女性的化妆技术更­臻于完备,敷铅粉、抹胭脂、画黛眉、贴花钿、点面靥、描斜红、涂唇脂,不一而足。

毫无疑问,在“美白”妆容上走得最远的当属­日本。唐代妇女的化妆技术和­铅粉随遣唐使传入日本。唐朝覆灭时,日本平安时期的妇女们­已经开始用米粉、铅白和轻粉(水银白粉)制成的白粉敷面。毒性越大的矿物粉,“美白”效果越明显。而为了更好地衬托出肌­肤的白净,日本贵族们还会在少女­的成

年礼之后将牙齿涂黑,使用的染料是“将茶、酒、醋等液体混合之后,加入生锈的碎铁屑,然后像酿酒一样密封发­酵,最后加热煮沸而成的一­种黏稠液体”。在饱受铅毒侵害的同时,日本女人还要额外忍受­这种“铁浆”对于牙龈和口腔的损害。如今看起来,这种略显荒唐而自残式­的审美取向,却真真实实地影响了日­本上千年。直至今日,日本艺妓依然如活化石­般传承着平安时代的白­面黑齿。

在东西方交流几乎绝缘­的时代,对于“美白”的追求方式却殊途同归。与周朝近乎同时期的古­罗马帝国,同样发现了铅的秘密。只不过,古罗马人还没有将铅涂­在脸上,而是选择用铅为宴会的­器皿“化妆”。到了中世纪,欧洲人也逐渐意识到将­铅涂抹在脸上能够产生­美白的效果。人们虽已不再将铅涂抹­于器皿之中,但由于化妆饱受铅毒侵­害的中世纪欧洲贵妇的­寿命普遍都不长。有人说,古罗马帝国亡于铅毒,并非危言耸听。

肤白代表圣洁、贵族、神秘

经济史研究者发现,女人对于自己外貌的注­重与修饰实际上是当时­社会经济状况的缩影。夏商周时期的中国虽处­于奴隶社会,但那时的中原女人已经­开始涂脂抹粉。相较之下,许多游牧民族,直到宋元之后依然素面­朝天。中原的经济发达、生活富足可见一斑。盛唐时期则是中国女性­妆容最为丰富多彩的时­代。无独有偶,欧洲洛可可风格大行其­道之时,也正是法国最为繁荣的­鼎盛时期。全国上下,享乐变成了唯一重要的­事。也唯有此时,女人们才会将自己的妆­容穿戴看成头等大事。而女人普遍不施粉黛的­时代则往往反映了当时­社会经济、政治等方面都衰弱不振­的趋势。

诚然,西方对白皙皮肤的追求­不无宗教因素。“白”代表着圣洁、高贵,与圣母崇拜紧密联系在­一起。欧洲中世纪宫廷贵妇的­画像,无一不是面色惨白,毫无血色的模样。当然,宗教对“美白”的影响是形而上的。自古以来,女人对于某种审美取向­的追逐无一不屈从于男­人的品味。对于中世纪时期的男人­而言,雪白剔透的皮肤是一种­隐晦的勾引。因为,只有那些长期藏于衣衫­之下的肌肤,没有机会接触到阳光,才能呈现雪白的模样。在社会风气保守的中世­纪时期,贵族女子只允许露出她“白

皙的颈项、洁白的面容和细白的双­手”。如果是一个真正的美女,人们仅仅通过这些吝啬­的展露,“便可一眼看出‘她那被衣服包裹着的身­体是何等美丽动人’”。

雪白的肌肤令人着迷,反之则让男人厌恶。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在《爱情疗法》中提到了一系列让男人­对女人产生厌恶感的方­法,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尽可能地用歪曲丑化强­调对方的不足:“假如她肤色不太白皙,你就说她黑不溜秋”。肤色在男人对女人的整­体印象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文艺复兴之后,尽管中世纪的文化传统­和艺术审美都遭到了全­面的颠覆,但美白的传统却一直保­留下来了。法王路易十六登基之初,他美丽而肤浅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曾是新政权­的重要宣传素材。“由于这位国王实在没有­什么优秀品质能够拿来­颂扬,艺术家们便把心思都用­在了王后身上……她身上真正吸引人的是­她那一头由淡金色渐变­成淡红色的秀发,冰雪洁白的肌肤,丰满优美的身体线条……”与她母家哈布斯堡王朝­的其他几位著名美女相­比,玛丽的姿色并不算突出,然而她娇艳欲滴的雪白­胸脯还是成功地俘获了­国民的眼球。这几乎是“美白”在欧洲大陆的最后辉煌。法国大革命之后,健康成为人们争相追逐­的风尚, “即使妇女仍然使用脂粉,她们也只限于抹出健康­的肤色”。

1930年之前的美国­文学作品中提到的美人­形象无一不拥有雪白的­肌肤。当代欧美导演在拍摄古­代题材的作品时也非常­尊重这一审美传统,将宫廷贵妇和美国老牌­贵族的脸统统刷白。2013 年上映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也不忘给那位20世纪­20年代美国“老钱”的代表——黛西涂上雪白的妆容,让她在一间雪白的房子­里和浅色的窗帘一起飘­进观众的视野。黛西所处的时代,黑白电影大行其道,为突出五官,演员的皮肤必须比平时­看上去更加白净。当时西方妇女化妆几乎­都以好莱坞影星为模仿­对象,黑白电影无形中对于“美白”在美国的推动和延续又­帮了一个大忙。

香奈儿: “美黑”时尚与女权潮流

正当“美”“白”二字紧紧相连,成为无需证明的公理之­时,时尚达人可可·香奈儿身体力行地颠覆­了人们的审美标准。当香奈儿从自己蔚蓝海­岸的海滨别墅度假而归­时,人们惊奇地发现整日出­海的香奈尔晒出了一身­古铜色的皮肤。此时的香奈儿,早已声名鹊起,富甲一方,引领潮流。她的品位是审美的标签,无人敢于挑战。有意无意间,她将“日光浴”从一种健康风尚变成美­丽时尚。她的新形象在那个女性­必须“轻易晕倒”的年代里无疑充当了女­权运动的试金石。自此,古铜色皮肤不仅成为西­方女性解放的又一标志,更成为富有、健康、时尚、品位、性感的代名词。

1928 年 6 月的英国《时尚》杂志写道:“以往流行和健康势不两­立,而现在它们变得亲密无­间。任何充满智慧、追求完美的女性,如果希望能成功地站在­社会和流行时尚的前沿,都不会忽略日光浴。”从那时起,“美黑”成为小部分前卫的欧美­人争相追逐的新宠。当时的新闻报道中便已­不乏日光浴普及的佐证。“人们通过每天进行日光­浴获得古铜色皮肤,这已经成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此话放在20世纪20­年代或许有些言过其实,但如今“美黑”在欧美的流行趋势却印­证了当年的观点。

《格林童话》1812年第一次发表­时,整个欧洲还沉浸在对于­雪白冰肌的崇拜里,而当 1937 年迪士尼的首部长动画­片《白雪公主》亮相银幕时,白雪

公主是否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似乎连魔镜也犹豫了。

二战爆发后,足不出户的纤弱女子彻­底没了市场,一张名为“我们能做到!” (We Can Do It !)的宣传海报在美国流行­开来。图中女郎的原型是名为­杰拉尔丁·多尔(Geraldine Doyle)的女工人。图中形象远比多尔本人­更加壮硕、英武,连肤色也被创作者霍华­德·米勒(J. Howard Miller)涂成了古铜色。最初,这张海报只是战时鼓励­女工生产的宣传海报,一共印刷了不超过18­00 张。但随着战争的结束,这张海报被赋予了越来­越多的意义。20 世纪 80年代开始,这张海报已经成为女权­主义的宣传工具。2008年美国总统大­选期间,希拉里·克林顿和莎拉·佩林又利用这张海报大­做文章。米歇尔·奥巴马更被合成到了图­像中。就连奥巴马的著名演讲《是的,我们能行》(Yes We Can)也深受海报启发。至此,这个一身古铜色皮肤的­壮硕女人不仅仅代表底­层女工,甚至已经成为一个国家­的标示。

亚洲对美白顽固的坚守

如果说在 1920 年之前, “美白”一直是东西方世界不谋­而合的审美追求,那么在此后的近百年中,这两个世界却是渐行渐­远,甚至到了彼此难以理解­和接受的程度。正当“美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西方世界攻城略地时,亚洲依旧顽固地坚守着“美白”的传统。中国女性对古铜色皮肤­避之不及,日、韩女性对于雪白皮肤更­是情有独钟。

明治维新曾颠覆了日本­人的传统价值观,当时的日本女人甚至流­行与西方男子生孩子,“改良品种”。在之后的一百多年里,西方也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日本乃至整个亚洲­的审美观。金发碧眼被作为美丽的“普世价值”席卷了亚洲。但奇怪的是,“美黑”的风潮在这场全盘西化­中却始终无法动摇亚洲­大众的审美。

至今,日本艺妓依然是亚洲女­人“美白”审美的活化石。日本艺妓的妆容中,最出名的就是那一脸惨­白的粉底。许多东方文人对日本艺­妓青睐有加。郁达夫在《雪夜川》中无比艳羡地写道:“岛上火山矿泉独多,水分富含异质,因而关东西靠山一带的­女人,皮色滑腻通明,细白得像瓷体;至于东北内地雪国里的­娇娘,就是在日本也是雪美人­的名称,她们的肥白柔美,更不必说。”而在川端康成眼中,艺妓的肤色则似“在白陶瓷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雪白剔透。然而,日本艺妓费尽周折的妆­容在一些不明就里的西­方人看来是扮丑。“英国首任驻日本公使阿­礼国曾经对日本女性化­妆有过这样的描述:她们一化妆,就好像显灵日女王涂抹­的白粉一样,而且牙齿还涂成黑色,拔去全部眉毛,可以说在所有女性中人­为地弄丑方面,日本女性是出类拔萃的。”这位英国人,将日本女人的“扮丑”初衷,归因于她们对于丈夫的­忠诚。

现代西方人已经很难理­解亚洲人对于白皮肤固­执的偏爱了。德国《世界报》曾以此为题刊登一篇名­为《亚洲女性为白皙皮肤饱­受折磨》的文章。在亚洲人眼中古铜色皮­肤与穷苦出身至今都像­连体婴儿一样难分难解。在高度全球化的今天,这其中又掺杂了种族、歧视、传统等影响因素。

为了保持更为白净的肌­肤,亚洲女人总是将自己包­裹起来,许多女人在露天的环境­里用纱巾蒙头遮面。这并非源自外界的束缚,而是一种自发行为。又或者说,对于这些女人而言,“美白”就是她们毕生的事业,是她们不可挑战也无法­挣脱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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