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古老的事物(二首)
伦 刚
鸡公车
父亲们肩背淤肿,脚疼难行——那些你追我赶叽叽嘎嘎的鸡公车像一队结伴赶集的公鸡在田埂回旋街巷弯转,把公粮送到镇上粮仓他们和它们骨骼散架没有?肉身瘫倒没有?
多少前人凭鸡公车作劳作的助力涉渡过去它是一头雄牛一头从土里拱出、长啸三声的雄牛一头雄牛走失之后的雄鸡今天它是美化诗意的舞台上做戏的白羊皮袄般的道具
当机动车轰隆碾过——鸡公车已是现代人造古镇游人看客的玩具而它本是生命宇宙的一轮转动的法轮、一记木的叹息
我见过一百年前的外国摄影师在川西丘陵拍摄的老照片:一只被绑在鸡公车上四肢朝天喊“妈妈”的羔羊一头被掀翻同样被捆绑其上喊“爸爸”的猪崽再一幅:
鸡公车上一个憨厚傻笑的老农和怀中戴翘耳棉帽的一对儿女同样憨敦敦的笑脸我立马断定那人有大地的本质,决不害人——他们的微笑被光阴镂雕,强劲如荒草一声长唳而我感受了一记时空无声的强震 据记载:民国时期,四川盆地及盆地周边鸡公车多达五十余万辆
我顿时热血沸腾,遥感那叽叽嘎嘎仿如浸润晚霞风雨雷电,起落于千山万水间现在想来前人的食物链生命线,如此飘摇地表气息浑成其独轮如一元素直抵命脉禀赋舞蹈,吱呀声似哑嗓哭泣
在大地上游走为雄浑的宗教音声气质布散大地仿佛是嘶鸣驰骋的古马
去年暮秋,我见过一大老板的小儿丢下宝马奔驰用红绸锦缎装饰鸡公车,推着新娘在古镇大街小巷转来绕去像是开心果,像是虎豹炫耀腰身的豹斑云纹而沿途跟风凑趣的哥们亲友像直升飞机像庖丁解牛
跨海峡跃山川,凭手机相机摄影机花样迭出共在天地殿宇合奏一曲现代加古典的婚姻合奏曲
但他们定然不知鸡公车的龙骨散架在古今都是常事更不知诸葛亮将运粮的鸡公车美以“木牛流马”的诗名如是,鸡公车默立于光阴的角落,说高楼汽车是超现实如是,人起心贪婪,对大地对水对空气的污染也是超现实后现代
说罢,鸡公车喝了一口山泉,抖了抖肩上的长鬃长啸三声,又三声并以忧伤的嘴喙理了理落满尘土的羽毛
拨浪鼓
有人说:
拨浪鼓是耍嘴皮子的浪子是腹中的“空”、牛皮的“紧”与弹丸的“击”发出的“咚”
咚咚
咚咚咚……
我想起山乡的儿歌俚谣: “拨浪鼓,鼓拨浪,肚子饿,脚儿跳,嘴巴叫……”我忍不住笑了我循着声音溯回源头,记起拨浪鼓迢递的启蒙记起九十岁私塾老先生摇动拨浪鼓在文言古语的底座有缺牙童子的嘻笑趣味,是个好玩的人
我记得拨浪鼓滚沸时,那甜丝丝的气味有时见到小儿在情在意摇动,那气味扑面而来,故伎重演仿佛鸡狗牛羊喔喔汪汪哞哞咩咩摹拟的回声我的记忆尖起耳朵,捏着鼻子,吊嗓子来它一通仿若奇迹、洗礼、制高点,情不自禁——暌违了,木制的羊皮的拨浪鼓的清唱
拨浪鼓一次一次从城乡万类的生息中抽身出来返至旧式家族,作声音命名,作辛苦劳作——卖货郎摇动货郎鼓走乡串户,激起我内里心境暗暗喝彩仿佛是一个美妙的勘探者与我的诗情意绪触出火花我用偷来的米换他的丁丁糖、圆珠笔、万花筒……
在心绪里张灯结彩,作一次扫描,一次远游
我喜欢拨浪鼓饱富诗意的种种命名:波浪鼓、手摇鼓、货郎鼓、孩儿鼓、摇咕咚……像一股直觉悟力在前面款款踱步的孩子手摇拨浪鼓咚咚咚咚……像天宇繁星一个一个炸开,美得无懈可击我便踅进老式拨浪鼓制造店:竹制、木制的鼓身在老艺人的手中是大事也是小事羊皮、牛皮、蛇皮、纸皮鼓面,我选择前两者两枚击鼓的弹丸是加油的呐喊是木珠、坚果、小树瘤疙瘩的唱诗班于是那弹丸一次一次疯扭起来,欲展臂飞越山涧欲作砥砺作挣扎作“咚咚”的啸吟而那细线却不喝彩,偏作八股文把内心狂野放纵的弹丸生生拽回于是手、柄、鼓、细线、弹丸就关联扭结成了事件
成了童谣心魂的基座
成了异字奇文的路径
我听得小儿们被拨浪鼓“咚咚”的精血滋养搏动看见卖货郎摇响货郎鼓合着雷声朝崇山峻岭踏去如仙鹤看见父母们在暴雨中静看静听,并作生的艰辛劳作……
拨浪鼓,你可知:
你,于我意味什么?
我尊重你:
听任“咚咚”抱住古朴的祭仪从岁月深处破空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