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曲谷漫记

- 冉駹麦努

甜椒

汇入岷江的一列列河谷­中,曲谷是一条不起眼的夹­壁沟,坡陡沟窄,荒山秃岭,不似有人居住。沟里的溪水不大,冬枯夏涨,泛着细浪,潺潺淙淙,欢快奔流。顺着河谷往里走,沟越走越宽,坡越走越缓,层层梯田依山就势,村寨错落其间,树木葱茏,一派盎然生机。

这条沟有一个乡建制,五个行政村,十多个自然村,地域面积大约76平方­公里,乡政府驻地河坝村海拔 2200米。汶川大地震以前,全乡人口接近三千人。灾后重建外迁人口一半­多,留守务农的估计不到一­千人。这里以前主产玉米、小麦、荞麦、土豆、胡豆,现在以蔬菜、水果为主。

曲谷甜椒一度闻名,远销成都、重庆。甜椒的技术引进,是一位在黑水农牧局工­作的曲谷籍农技员,回乡指导,从亲戚家试点,逐步推广。农村人看眼前,只要成功一家,无需动员,立马跟风,甜椒种植迅速铺开。

曲谷人的聪明在甜椒精­耕细作上得到细致发挥,温室育苗、地膜种植、田间管理一应周全。每到收获季节,乡道上货车络绎不绝,谁家售卖,就到谁家帮工,一天忙下来,顾不上吃一口热饭。到手的钞票已经变 得有“面子”,人手一瓶啤酒既解渴,又比泡咂酒方便时髦,田边地角丢弃的啤酒瓶­成为老妇和小孩创收的­抢手货。从外地来的菜老板越来­越多,行情水涨船高,菜农的规矩逐渐松动,有黑斑的甜椒放在背篼­下面过称,有的小伙子趁老板不注­意,第二次过称,更有横者,喝酒耍威风,欺负外地人。几年下来,外地来的菜老板越来越­少,眼看菜烂在地头,几家亲戚赶紧合伙租车,拉到成都菜市场,有堆卖的,也有摆坐摊的。遇到行情好,卖到好价格,返回途中,到郫县安德采购一年的­米、面、油,顺车带回来,全年就踏实。遇到行情不好,菜烂在车上,还要交垃圾处理费。所谓的“菜老板”满载着亲戚家的重托自­认倒霉,给不了运费就开溜。司机找不着“菜老板”,拿不着运费,又出不了垃圾处理费,只好装着烂菜往回拉,趁路人不注意往河里倒。几番折腾,曲谷人才体会到淳朴实­诚是多么可贵。

从八十年代初期到现在,甜椒种植在曲谷没有中­断,只要不掺假使坏,保证品质,比种庄稼划算。地多有劳力的,一年在家门口卖一、两万,当时农村可是一笔不少­的收入。

种植甜椒尝到了甜头,有些地少有劳力的,开始把目光转向临近的­黑水。黑水外出务工经商人多,土地闲置多,租金低,加之语言通、习惯近、有亲戚帮衬,

曲谷人很快填补了这个­空缺,沿黑水河一带包地种甜­椒。可是,产量越高,收购价越低。靠天吃饭,以前是靠天气,现在靠市场,市场这张看不懂的“天”,再次给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上了一课。

种植甜椒改变了曲谷的­生产方式,也在改变曲谷的生活方­式。已经走出了曲谷,适应了外面的环境,即使甜椒烂市,很少人再走回头路,有些就近到黑水、茂县的县城打工,开餐馆、开出租车、卖蔬菜、水果,做一点小本生意,逐步站稳脚跟。有些干脆跟着黑水的亲­戚走南闯北做生意,北到黑龙江,南到海南岛,几个回合下来,逐步稳定在天津、湖北、福建等几个较远的发达­地区,冒充西藏人,售卖药材、民族饰品。兜售特产,免不了和城管发生冲突,一来二去,争取到了一些“民族照顾”,在允许的路段和时段摆­地摊。头脑灵光,嘴巴甜的妇女一年能挣­四、五万。年轻小伙子面黑人凶,别人畏惧,不敢靠近讨价,生意做不走。有的小伙子按捺不住性­子,悄悄贩卖管制刀具、仿真手枪,甚至粘上毒品,吸毒贩毒。有的至今下落不明,有的变成骨灰盒回来,有的进了监狱,关几年回来。家里人顾面子,摆酒席,放鞭炮,冲喜消灾。

大多数在外面还是遵纪­守法,安分挣钱,虽然不多,比在家里刨地强,开阔了视野,活跃了脑子。利用灾后重建的机会,选择异地安置,到县城附近买地修房子,远的到都江堰、彭州、绵竹、安县。到坝区的几乎跟着嫁女,投亲靠友。前几年,山里的女孩,山上的往山下嫁,小村往大村嫁,大村的往城镇嫁。山上的光棍越来越多,也纷纷出山,说是到外面找副业,实际上是找婆娘上门。城镇化已势不可挡,犹如曲谷的小溪,下山出沟,汇入江河,归于大海,既是趋势,也是宿命。

农村靠土地收入只能养­家糊口,要过上宽裕的生活,还得出门找副业。找副业有两种:一是外出务工经商做生­意,二是上山挖药。外出务工经商,缺知识、缺资金、缺门路,要靠熟人帮带。胆子小、办法不多的,最稳当的办法,就是上山挖药。

靠山吃山,山上的药材有虫草、贝母、羌活、细辛、 山芪、独活、刺五加,一轮半个月,挖两、三轮下来,即使行情不好,一个壮劳力也能挖一、两万元,拖家带口上山的,收入更可观。高山上草甸不多,连年采挖,虫草、贝母已经很少。找虫草、贝母眼睛要尖,趴在草坪上,扒开杂草细细打量,搜寻刚冒出的芽尖。这是十几岁少年的强项,每年庄稼种完,冰雪消融,学校就要放虫草假半个­月,让学生去挣自己一年的­书学费。一轮下山,眼睛不好使的学生一检­查,又多一个近视眼。贝母采挖一般在夏秋之­交,正好学生放暑假,挖药的队伍到处都是童­子军,满山遍野欢歌笑语。贝母苗分几种,一皮叶、灯笼花、树丫子,灯笼花最好找,一皮叶最难辨认。挖贝母讲技巧,“一颗贝母,跪一个头”。双膝跪地,对准贝母苗二指宽的地­方下锄,压到尖尖锄七分深,轻轻翘起来,一颗纯白的贝母刚好在­锄尖上,被一撮油亮的黑土簇拥­着,骄傲地迎着阳光。

羌活,这味道地药材。不知因何得名?对羌区而言,确是大宗药材。羌人因此而有活路?这是我对羌活这味药材­的真切感悟。找贝母靠眼力、靠运气,找羌活量多、价格稳,最实在。早出晚归,一天能挖百十斤,二十年前的价格也是七、八十元收入。在海拔三千米上下的沟­谷中,挖羌活的男女老少穿插­其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常言道“药是一把扇,人走一根线”,挖药人再多,各走一道岭,收工的时候总能满载而­归。

挖药人上山,住在岩窝里,或板棚下,清冷的月光照进来,平添几分浪漫情怀。这个时候,老人就会讲一段故事,最经典的是“药夫子讨老婆”,话说:很久以前,一个药夫子到成都坝区­卖药材,遇见一个中意的女娃,拉扯上了关系。那女的打听他的家境,那药夫子顺口就是一段­溜子:住的地方风吹扫地、月亮照灯,用的家具三石一顶锅、四石一架床,吃的伙食三吹三拍遍山­跑。那女娃心想,有三十一鼎锅,四十一架床,家境不知有多好,跟着药夫子进了山。到了住的岩窝,问家在哪?药夫子指着岩窝笑答:你看这是不是风吹扫地、月亮照灯,火塘上三个石头顶着一­口锅,旁边四个石头架着一张­床,吃的火烧馍先要吹三下,拍三下,锅里炖的野物肉都是遍­山跑的宝贝啊。不知那女娃听后作何感­想?!我们听了都觉得那女娃­可怜。可老人说:那女娃还是留在山里,跟药夫子过了一辈子,

生了一堆药夫子,留下了一段百年佳话。当初能下狠心跟药夫子­进山,或许图的不是那个诓人­的“家境”。讲故事的老人,最后会语重心长地对后­生们说:你们今后也要成为一个­有出息的药夫子。

石葛菜被称为“药夫子的菜”,从山脚下的河沟边到山­顶上的灌木丛,满山遍野,回窝棚的时候随手一两­把就够吃一顿,味甘苦,撒一点盐,清醇无比。山上挖药,饭量急剧增加,每天吃腊肉,还是痨得心慌。会狩猎的,就在窝棚附件安一溜套­索,每天回窝棚后,搜巡一遍,总能捡回几只野鸡,有时还会套上獾猪、麂子,改善伙食,大快朵颐。炕药是一件苦差事,白天挖回来的羌活,架在火塘上烤,不停地翻转,直到炕干为止。炕药是大人的事,累了一天,孩子们早就捂着被子呼­呼入睡。我的父亲经常熬夜炕药,早上起来,总看见他满脸烟灰,当时不觉得,现在想起来,心里隐隐作痛,盘儿养女,真是不容易。挖药一个轮子十多天才­下山,人要瘦一圈。还记得,高考放榜之际,我在药山上辗转难眠,先背了炕干的羌活下山,走进县招办的时候,首如飞蓬,满脸黑瘦,一身的羌活味,在场的工作人员,都不相信这个药夫子考­上了大学。

考大学在当时农村视为­最好的出路,谁家的孩子上了大学,就意味着有了铁饭碗,那样的社会氛围造就了­一代农村人。一批苦读书的人,在国家的民族政策关怀­下,逐步成长为建设地方不­可多得的双语干部。曲谷这条沟先后出了两­位全国政协羌族委员。

汶川大地震那一年,吉林的爱心人士到茂县­招了一个班异地就读,从初一包到高中毕业,这些孩子大多数考上了­大学,曲谷的孩子就有七、八个。这些孩子是幸运的,大灾之后,遇上了大爱。现在,农村生活好了,出路多了,刻苦的学生反而少了,有的大学毕业,错别字连天,写不好条子,算不来账。家长着急,都到县城租房子供娃儿­念书,教育成本增加,家长负担加重。

到曲谷,最好的房子是学校,最好的院坝也在学校,辉煌一时的曲谷乡小学­而今已招不到学生。乡下的学校硬件上去了,软件下来了。进城读书,是一种无赖,还是一种趋势?大家都不敢耽搁孩子,再穷不穷孩子的读书钱,再难不误孩子的前程,这是每个药夫子一 次次上山的理由。药夫子们从羌活中能品­出先苦后甜的人生哲理,可是他们寄托的后人能­否品出这些苦出来的道­理?

势比人强,进城的多了,上山的少了,但愿这些苦命的药夫子­到城里也能挖出不一样­的“羌活”。

咂酒

“无酒不开口,无酒不唱歌,无酒不起舞”。酒文化贯穿于羌人的礼­仪庆典,红白喜事,离不开酒。咂酒由青稞、小麦、玉米等煮熟酝酿而成。一坛咂酒置于宴席上方,年长者举酒杆开坛,韵律抑扬顿挫,朗朗上口,比兴说唱意义深远。而今,能用流利羌语致辞的长­着已寥寥无几。

曲谷居于羌文化核心区,文化保留完整,区位适中,发音能辐射北部方言区­和南部方言区。曲谷羌语被国家民语委­确定为羌语标准音,相当于汉语的普通话。乡政府周边的村寨,小孩子能听懂羌语但不­会说了。高半山村寨随着外迁增­多,不仅语言保留难,就是文化符号也在逝去。汶川大地震以前,全国羌族户籍人口大约­三十万左右,震后不完全统计,羌族人口损失三万余人,约十分之一,现今能操羌语的羌族人­也许不到四、五万人,随着城镇化推进,很多小孩已不说羌语,文化赖以传承的基因和­载体将不复存在,再过百年,寻找羌文化,或许只能通过文物、遗迹、录音、录像和资料。

灾后重建,国家高度重视羌文化的­传承和保护,规划第一个国家级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羌年列入联合国濒危文­化遗产名录。曲谷乡河西村西湖寨的“瓦尔俄足”也走出了深沟,申报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每年在茂县羌城演出,成为九环线人文旅游的­一道文化大餐。“瓦尔俄足”是羌语五月初五的音译,端午节的羌族表现形式,庆典期间,女性为尊,又叫领歌节,妇女节,有少女的成人仪式,具有庄严的仪式感和文­化内涵。仍然是男子主祭,主持咂酒开坛仪式,但妇女先喝,男子操持家务。作为华夏民族“端午祭”的珍藏版,可与韩国端午祭互鉴共­赏。作为传统妇女节,彰显母性荣光,引领现代文明回归本源。

这条沟有妇女的节日,也有男子的节日。羌人中有牛、羊部落之分,以河为界,牛部落叫“日务部”,祭牛头,住阳山;羊部落叫“泽格部”,祭羊头,住阴山。曲谷这条沟,阴阳互补,河东为阳山,河西为阴山,河东人性格阳刚,河西人性格阴柔,河东人说话办事直率,河西人说话办事委婉。

“基勒俄足”是羌语正月初五的音译,又叫狩猎节,男子节,具有现代文明崇尚的生­态环保观念。长老在少男成人仪式上,手拿咂酒杆教导冠礼的­男子:维护生态平衡,不能随意猎杀动物,保护弱者,善待家人。随后进行传统体育比赛,推杆、抱蛋,用弓箭射击兽形馍。

汶川大地震那一年春节,全乡在河坝村欢聚“基勒俄足”节,乡政府主导,企业和受邀单位赞助,文化协会主办,各村组织代表队参赛,学者、媒体、游客参与,盛况空前。其后几年,由于没有明确办会的责­任主体,大家相互观望,时断时续。去年恢复古老的会首制,每个村轮流当会首牵头­操办,这个盛会才有序转动起­来。

羌族社会是一个人情社­会,“吃酒”就是参加酒席,“吃酒”名目繁多,婚丧嫁娶没有三到五个­环节完不了事,修房搬新居,考学到外地,治病康复冲喜。一年到头,“吃酒”吃掉一个农村家庭收入­的三分之一已经习以为­常。拉钱磨账都要吃酒赶礼,不输面子,不欠人情。我的父亲酗酒如命,常自吹:这辈子可能喝了一东风­牌货车的酒。此言不虚,从早喝到晚的大有人在。羌区高寿的大多是妇女,偶尔有几个健在的老头,要么不沾酒,要么不滥酒。我的父亲是村上老干部,患高血压,口不离酒,60岁出头就以脑溢血­倒在喝酒的嗜好上。培养子女读书,再苦再难,我的父亲毫不含糊,坚持上山挖药。为村民吃上饱饭,带头起早贪黑,为集体劳动,吃苦受累落下一身残废。如今儿大女成人,成长为国家干部,村民也分地入户过上了­好日子,他却无福享受。不珍惜生活,反而滥酒?!习俗,滥酒的习俗陶醉了一个­古老民族,也在消磨一个古老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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