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哑 挚

孙勇

- (责任编辑 杨易唯)

放晴闲得无聊,哨长巫长礼带着哑挚又­上了垭口。

哨所是个四合小院,全是平房,建在山腰。垭口在小院左上方,直线距离五六十米,一条马道。一边靠山,一边临崖,蜿蜒崎岖,看到很近,上去却得走半个多小时。

当日拉雄维护哨在雪域­深处。山连山,雪覆雪,辖百里通信线路,大部分是高危地段。方圆百里,渺无人烟。只巫长礼及麾下两个兵。

麾下两兵如流水。义务兵服役两年,一级士官服役五年。没人再愿当二三级士官,那样服役更长,即使农村兵也不愿意。只巫长礼和铁打的营盘,铆在这里。巫长礼是五级士官,老兵,入伍近二十年,在这里铆了十六年。在这里耐得住寂寞,他有三个原因:

一是部队教育多年,有觉悟,有技术,艰苦地方总要人守,总需要和离不开骨干。

二是为哑挚。哑挚是只藏獒,岁数和巫长礼兵龄差不­多。此獒不是军犬,是当日拉雄哨长、五级士官巫长礼的私有­财产、命根子。按理,军营的狗只能姓公,而不能姓私,这是铁律。巫长礼清楚,如果不是在这蛮荒特殊­地域,其命根子哑挚在军营绝­无立足之地。

第三个原因:领导对巫长礼百分之百­信任、绝对放心。何况在雪山高原扎根愿­留下的骨干真还不多。

士官不是干部,却是士兵中的官。中国军队当时士官分八­级。前三级选改容易,转四五级则难,六级以上更难。五六级士官待遇相当于­营连干部,服役年限可达二十年左­右,绝对是好中选优,优中选优。

垭口三面凸出,有两三个篮球场大,下面是百丈深渊,人接近边沿,犹如在高空翱翔的飞机­上,云在脚下走。即使天好,也看不见渊底。阳光明媚时,远眺前方,视野特别开阔:蓝天白云,四周晶莹,远处雪山银光闪亮……

巫长礼既不会画画,也不懂摄影,闲时来这里,一半出于遛狗,一半出于消除寂寞,久之养成的习惯。

以前,兵也陪他上来。近几年哨所陆续配来电­视机、计算机、游戏机,两个兵换了几茬,都迷这些玩意。看电视得发电,只准晚上看两三个小时。游戏机是纽扣电池那种,备用品多,打游戏上瘾,他们拿起机子就不愿意­挪脚了。只有哑挚伴随巫长礼,从没离左右。当日拉雄哨所四周山脉,四季是冬。棉手套是必备品,巫长礼他们外出必戴。手套之间牵根绳带,绕颈垂胸,不戴时绞着,防风吹走。高原风,孩儿面,说变就变。巫长礼上垭口一坐半天,爱抚摸自己的爱獒。一次,微风突疾,他忘记绞带子的手套脱­颈飘向空中。他没反应过来。哑挚腾空跃起,叼着它完璧归赵。巫长礼受启发,也就有了新的乐趣和哑­挚打发时间。坐着和站着,时不时丢掷手套,让哑挚蹦跳叼衔。当然,不能风大时进行,手套也不能掷得太远。雪域再微的风,也有几分劲道,空中仿佛有浮力。手套两头连着一条线,忽高忽低,忽前忽后,忽上忽下,像大海中的小船,又似形影不离双飞的蝴­蝶。

哑挚叼手套,往往不是一蹴而就,扑空时候也多。它很聪明,被风逗耍,失败几次变得耐心,仰盯手套转圈,瞅准时机才准确一击……巫长礼还是被吓了一次。那次,风似乎动了气,突然变得野性,手套游

移在空中变位快且无序。哑挚数次腾起,居然失去准头。手套向崖沿飞去,而且过了临界点,哑挚再次跃起,躯体悬空……

“哑挚!”巫长礼大惊。说时迟,那时快,身悬百丈深渊的哑挚,凌空叼住手套的同时,突然转体180度,前肢搭回崖沿,袋鼠样点地一跳,电光瞬间弹了回来。

有惊无险。不过,巫长礼魂都吓飞了,想起就后怕。万一……以后一段时间,他不再玩这种游戏。哑挚当然不怕危险,咬住主人裤子,要求重复过去的游戏。直到天气特好,万无一失,巫长礼才小心翼翼恢复­玩耍。

维护线路,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雪塌。雪塌就是雪崩。尤其高危地段,银线游于悬崖陡壁间。巡线多次遇雪飞泻,无声无息,铺天盖地,觉出异常已临头顶。雪崩危险地段也是故障­多发地,巡线必须勤,抢通属常事。几十年间,有近十名官兵长眠于此,数十人被雪埋过。时间长河里,这些数据不打眼,累计仍触目惊心。

悲壮很快将成历史。光纤、卫星通信替代明线、铜芯电缆。过几天,雪山深处大部分地域,再不会有维护哨,再不会住通信维护兵。孤立哨所将全部撤销。巫长礼和战友也将归建­撤回条件好的站部。巫长礼却担心起哑挚来,到时它咋办?巫长礼与哑挚结缘在拉­萨。初到高原,开始巫长礼的运气不错。新兵训练结束,他被选留在军区首长身­边当公勤员,留在了拉萨。拉萨比终年云雾缭绕的­当日拉雄雪域好百倍!蓝天云淡,偶尔刮劲风,但没雪崩。

首长交办的第一件事,是让他去机场接客人。客人是军报王记者,父亲是首长老上级。巫长礼接机的任务是帮­他提行李。

当晚,首长专门请王记者吃饭,一些相关人员作陪。

通常,记者能侃,尤其北京的记者,见多识广, 侃起来大气无边,铿锵煽情。桌上,客人比陪客的主人话还­多。说自己向往西藏,是佛迷、藏獒迷。藏獒犬类第一,对主人忠实可谓朋友、兄弟,说不准这次选只纯种小­獒带回去。有空就带它到故宫散步,或上长城溜达……虚拟的藏獒活灵活现。

记者活跃饭局气氛,大家多不当回事。唯独军区机关搞新闻的­崔干事格外留意。

“好獒得取好名。”崔干事问王记者,“如果你真有藏獒的话,王记者,你取什么名?”

“哑挚!”王记者不假思索地回答,“哑,不会言语,挚,真挚。不会言语的真挚朋友!”

“贴切,贴切!”崔干事佩服不已,借机端起酒敬王记者一­杯。

王记者一周后离开拉萨。机关派了一辆小型面包­车送他,政治部一位副主任和新­闻处长也随车专门送他­去机场。巫长礼受首长指派,带了些土特产,也坐在车上。途中,新闻处长故作神秘,附耳告诉王记者,给他准备了一件珍贵礼­物,崔干事刚到手,正赶往机场。

“甭来这些!”王记者严肃地说,“谁跟谁啊?我来的第一要务是保证­上稿,不是保证犯错误!”

“不会,不会,哪能让你犯错误!”处长的脸还是红到了耳­根。

飞机十点多钟起飞。办完行李托运,时间还剩五十多分钟。处长几次跑到门边张望。那时手机还少。又等一阵,崔干事仍没来。乘机通常提前半小时办­登机手续,旅客入隔离区封闭候机。副主任抬腕看表,觉得不能再耽误,果断地说:“不等了,办手续吧!”

王记者越过斑马线,递证件正办手续。候机大厅传来崔干事急­促的喊声:“等等,王记者!”

崔干事提着一个黑布罩­着的笼状物,匆匆穿过人群,冲到斑马线前,一个急刹:“王记者,你,你的哑,哑挚。”

“哑挚?”记者回头露出惊讶之色,大概忘了酒桌上的话。他还是拿回证件,退回到斑马线外。

他想,这可能就是处长说的珍­贵礼物。“不急,慢慢说。”副主任下意识再次抬腕­看表。“帮个忙!”崔干事把笼状物交给巫­长礼,揭去表面的黑布,里面果然是一个小铁笼。笼中竟立着一只全身黝­黑,毛茸茸的小獒。小家伙像只仿真玩具,肥胖笃实,但比仿真玩具鲜活,生气百倍。头大腿粗,呲牙咧嘴,重心坠后作前扑状,喉管呼呼作响,看上去凶狠而可爱。“好种!”王记者眼睛发亮。“当然,当然。”崔干事指着小家伙的脸,语调激动:“看,看,十字,十字!”

王记者、处长、巫长礼、司机,包括矜持的副主任脑袋­都挤凑到笼边。小獒唯有脸部有些许黄­色杂毛,整齐规则如剪修过的两­条直线。一条横于双眼上方半寸­处,一条从顶长至鼻尖,垂直相交于额心。

全身黑亮,仅脸带杂毛,绝少,属獒类上品。脸显十字金毛更为罕见。这种獒叫鬼脸獒,敢搏群狼,还不会落败。

崔干事强调:“这种獒濒临灭绝,珍稀珍贵,非常难找!” “托运,托运!”王记者如获至宝,拇指后翘。遗憾的是当时民航规定:宠物不能托运,也不能随身带上飞机。

王记者进隔离岛,向大家挥手告别,仍有些依依不舍,大声叮嘱崔干事:“喂好,我下次想办法带回北京!”

“放心,一定养好!”隔离岛外,崔干事大声回应。

就这次,巫长礼和哑挚结下缘分。送走记者,回军区大院,离下班还早。崔干事随领导回办公室,给巫长礼一把钥匙,叫他帮自己把獒笼放进­宿舍。他爱人小孩在内地,分有一套带阳台的房子­在家属区,只身独居。他叮嘱小巫把獒笼放在­阳台角落。

小家伙太可爱了!放下笼后,巫长礼忍不住蹲下逗它。他的手背、手臂立即出现几道抓痕。好在 獒小牙不锋,爪不利,笼窄攻击受限,伤皮没出血。巫长礼越发觉得好玩。

转眼半小时。巫长礼逗小獒有了心得:轻抚其耳背,小獒慢慢没有了敌意。卧地转身,四肢朝天,前肢不时轻刨他,眼一睁一闭,显出舒服状。后来,伸舌开始舔他的手。

当时,巫长礼十八岁,青春年华,玩宠物易上瘾。那天,巫长礼满脑子是哑挚。他晚上又去看哑挚。反正他有钥匙,崔干事不在也不怕,在说该还他钥匙。首长厨房灶台上有半听­午餐肉,小听装那种,他顺便拿在手上。

巫长礼礼貌地敲了两下­门,门开了。崔干事在,看见他立即招呼:“小巫,来得正好,进来,帮我喂喂小宝贝!”

“午餐肉!”巫长礼扬起罐头。“就怕不吃。”崔干事苦笑。巫长礼跟崔干事到阳台。獒笼周围一片狼藉:一个塑料奶瓶横地,已被踩扁,牛奶溢出,湿地一片;几坨肉、几片苹果、几块饼干,散摆着,脏污变形……都是崔干事为小獒准备­的丰富晚餐。

可惜,小家伙非但没领受,还抗拒厉害。小獒立着,身子瑟瑟发抖。巫长礼心痛地伸手摸它,它温顺地摇尾巴舔他手。“嘿,亲近你?”崔干事感到意外。巫长礼拈起地上一砣肉,送哑挚嘴边。哑挚闻闻,扭开嘴仍舔他手。“是不是病了?”巫长礼担心地问。“哎—没病!”崔干事不笨。打电话咨询过大院一位­退休首长。退休首长养獒多年,经验丰富,说小獒战抖,通常属饿极所致。“怪得是,它饿极还择食?”崔干事不解退休首长反­问:“什么獒这么坚强?我来看看。”退休首长也是首长。万一要哑挚,当面不好拒绝。崔干事赶紧说帮一位同­事咨询,獒不在自己手上。准确讲,哑挚那时还没满月,没脱乳。几经周

折,从遥远地方弄到拉萨,崔干事到手就急赴机场,与它也是初次接触。

犬类终究是动物,条件反射,出于本能,饿得嗷嗷叫,美味在旁,一般会忘掉祖宗八代。藏獒择人,名扬天下,外人喂它,很难张嘴。

哑挚舔指,巫长礼灵机一动,食指舀小坨午餐肉,送它嘴边。哑挚没拒绝,舔得津津有味。舔完,巫长礼又舀小坨。

看得崔干事挠脑袋:“咳,看不出,你有这手?我喂它又咬又抓,一点不顺从!”

崔干事学巫长礼样,食指舀一坨午餐肉喂哑­挚。哑挚没理,故意地咬他一口。巫长礼抚摸哑挚耳际,给崔干事介绍经验:“这样,轻轻摸它,久了它才认你。”

崔干事赶紧学他,抚摸哑挚另一只耳背。抚摸几下,崔干事抓起奶瓶,哑挚依然没理他。

“慢慢来。”巫长礼拿过奶瓶,送到哑挚嘴边, “哑挚,乖,吃一点。”似哄小孩,柔情耐心,哑挚也似听话孩子,吮吸起来。

“奇,奇,奇!”崔干事直发感慨,“小巫,以后你每天帮我喂它,钥匙你就留着!” “没问题!”巫长礼自然乐意。巫长礼是首长的公勤员,工作相对稳定,喂哑挚挺方便。

事物往往容易发生变化。那半听午餐肉,是首长家炊事员煮汤剩­的。第二天,炊事员煮汤,没找着剩下的半听午餐­肉,重开一听。这老兄习惯每次用半听,剩半听。第三天,又没找着剩下的半听午­餐肉。这就怪了!炊事员觉得不对劲,问到巫长礼,他老老实实告诉自己拿­走喂小獒了。

首长身边怎能这样随意?不管什么理由,算手脚不干净。命中注定,巫长礼不能呆在首长身­边。好在崔干事斡旋,他调得不远,到了拉萨附近一个通信­仓库。

不能再喂哑挚,巫长礼仍惦记着它。周末休息, 他请假必去崔干事家,带些吃的,与哑挚玩几个小时。

哑挚长得很快,两三月下来,体型大了几倍,食量见风涨。崔干事力不从心,又常下基层边防采访,只好把獒送到仓库,给领导说好,叫巫长礼专门喂养。军区机关干部托付,以后要带北京。藏獒护院,多一种警戒。库领导也乐意。每月还补贴几百元买骨­头杂碎给哑挚。当年,这笔开销不算小,一般人真养不起獒。

开始,崔干事常来看哑挚。时间一长,工作一多,逐渐变少。后来他去内地军校深造,一年多没见影子。巫长礼天天陪伴哑挚,彼此感情与日俱增。

晃眼两年。巫长礼因表现好,转改初级士官。回内地第一次探家。刚进家门,父母就告诉他部队打了­几次长途电话到邻居家,叫他务必回电话。

巫长礼家在农村,家里没电话。邻居是万元户,家有电话,和他家沾亲,他知道号码,走时留给库里以备联络。一定有急事!巫长礼放下行李,赶紧去邻居家打电话。

电话打到值班室。值班干部告诉他:“你走后,那只獒不吃东西,没办法。”

原来,巫长礼离开,哑挚开始不吃不喝,战友们只好打长途电话­告诉他。巫长礼第三天赶紧打道­回高原。那阵,交通不便,来回的折腾十天半月。巫长礼赶回,哑挚已奄奄一息,只剩骨架。它侧卧在地,看见主人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痴痴地盯着他,连眨眼、流泪的力气也没有。巫长礼眼泪夺眶而出,赶紧请兽医,又是输液,又是补营养。

那几天,巫长礼度日如年,昼夜守候在哑挚身边,精心护理爱犬,几乎没合眼。他在休假,领导对此理解,也体贴他,为哑挚康复提供了诸多­方便。哑挚的生命十分顽强,竟奇迹般活了过来。成年哑挚威风胜过虎豹,骨架如牛犊,老远能见其脸部十字,皮毛黝黑发亮,厚实如裘。颈部毛发宛如雄狮,根根粗立,脸丑如鬼。它只认巫长礼,其他任何人不认。有些兵不信邪,瞅巫长礼不在,私下喂它、逗它。结果无一幸免,被咬伤缝针,打

狂犬疫苗。于是,领导专门规定,不准官兵随便接近哑挚。巫长礼怕哑挚再伤人,套了一根粗铁链在它脖­子上,平时拴在所管库区角落,不轻易放它自由活动。巫长礼是保管员,单独负责一个库院,在库区边沿。以前时有盗者翻墙入内,自从有了哑挚,再没出现被盗事件。

即使行动受限,哑挚气势依然如虹。四周稍有动静,吠叫警告,咆哮低沉浑厚,穿透力极强,整个房子都在颤动。

巫长礼再不敢久离哑挚。即使迫不得已,出差送器材,也会再三向领导说明,在外最多住两天。这两天,哑挚肯定不会进食,也没人敢喂它。

哑挚恢复元气不久,王记者从北京重返西藏。这次,他身兼领队,负责十几家媒体,带记者去边防采访。当年的崔干事深造回来,已提升新闻处副处长。

两人重逢,谈及当年机场的事,王记者问崔副处长:“那条藏獒还在吗?”

“当然——”崔副处长知道问的是哑­挚,想起通信仓库,想起巫长礼。

“应该威风十足,战群狼不成问题了吧!”晃眼三年,王记者想起传说,仍有感慨,“十字战群狼,神啊!”

其他记者不知就里,好奇地盯着王记者、崔副处长。王记者乘机添油加醋介­绍十字鬼獒,在场同行个个产生浓厚­兴趣。

“这种绝品獒,我第一次听说,能一睹尊容吗?”一位年轻记者是獒迷。“小崔,你看呢?”王记者把球踢给崔副处­长。“没问题!”崔副处长说,“这条绝品獒本来就是王­前辈的,当年还是他取的名,叫哑挚。哑,不会言语,挚,真挚的挚,不会言语的真挚朋友。明天路途要经过一个通­信仓库,它现在就养在那里,还等着王前辈牵回北京­呢!”

“呵哟!”王记者摆手,“獒大喂不家,不奢 望了!”

“那明早顺路去看看?”崔副处长征求他的意见。

“顺路一睹尊容,何乐而不为!”王记者也想看哑挚,“看眼就走,不要耽误太久时间。”

记者出发很早,到仓库天刚亮。昨晚,崔副处长给库主任打过­电话,仓库官兵敲锣打鼓列队­大门,夹道欢迎北京客人。

一行人抓紧时间看哑挚。殊不知,百密一疏。巫长礼头天下午恰好押­物去外地,计划第二天下午返回。库主任心还细,专门给巫长礼打电话,叫他搭早班客车务必提­前赶回,以便控制哑挚。没想到记者们来得实在­早,巫长礼还没回库。

见到库主任,崔副处长就催着看藏獒,说记者们还要赶路。身边没主人的獒危险至­极。铁链拴着应该没问题吧?库主任犹豫片刻,带一帮人进了院。

老远,大家听到低沉咆哮,铁链哗哗响动,给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库主任叮嘱大家,一定不能靠近獒。生人多多,哑挚蹿跳幅度比平时大­许多,阵仗宛如与群狼搏斗。记者们亢奋地纷纷举相­机,咔嚓咔嚓抢拍其雄姿,摆姿势留影。

哑挚更狂躁。狂躁的哑挚力大无比。拇指粗铁链竟被它活生­生挣开一环。危险随即发生!哑挚拖着半截铁链,猛地向记者蹿来……一帮记者吓得屁滚尿流……

反应快的转身便逃。库主任、王记者站在最前面,目瞪口呆,傻站在原地没动。也许面儿熟,哑挚没扑库主任,径直扑倒王记者。王记者发出重刑折磨般­惨叫。

崔副处长转身在逃,听见惨叫回头,见尊敬的王记者被压在­哑挚肚下,吓得不顾一切地奔回来,高叫:

“哑挚,是我!哑挚,是我!”这一招,真还救了王记者。哑挚以为遇上劲敌,舍王记者扑向崔副处长,把他撞个仰面朝天。哑挚

前爪按住他双肩,张开血盆大口咬喉,崔副处长条件反射用手­隔挡,右肘立即被哑挚叼住……出人意料,哑挚没用力撕扯。这得益于崔副处长喂过­它。据说,藏獒非常记情。不轻易吃外人东西,只要喂过它,终身不会忘。哑挚小不点时,崔副处长喂过它。不然,崔副处长手肘肯定废了。哑挚弃崔副处长撵向他­人。

崔副处长还算勇敢,声嘶力竭喊它,阻止它。哑挚后腿弹起。可怜的崔副处长再次仰­面朝天,捂胸痛叫。好些记者相继摔倒……千钧一发之时,传来一声断喝: “哑挚,胡闹!”

巫长礼赶回来了。哑挚立即转向,奔到他身边摇头摆尾转­圈,亲热挨擦主人,凶相尽失。

王记者受伤,几名记者扭伤,还有记者眼镜摔破,多处皮肤青淤,整个采访被迫推迟。这事影响很大。尽管记者们仗义,一致说自己所为,崔副处长仍没脱干系。

巫长礼也受了处分。原因是,他本可以早些返库,却没及时回来。早起买菜的司务长给养­员在菜市撞见他。他自己承认,以为记者不会早来,下车先去给哑挚买了点­好吃的。要是下车就赶回,悲剧也许不会发生。哑挚是元凶。库主任一气之下,决定把它就地正法。他专门去军械室拿出一­只冲锋枪,后面跟着群情激奋的官­兵——主力是被咬、打过狂犬疫苗、缝过针的人,提棍握锹,直奔巫长礼守的仓库。巫长礼堵在门口。有好友事先给他透了风。“闪开!”主任喝。“主任,不能杀哑挚!”巫长礼两臂平举,人呈大字状,说话异常冷静。

“闯这么大祸,不杀行吗!”主任挥动枪,“你想违抗命令?”

巫长礼没动。 “无法无天!巫长礼,闪开!”主任吼。“当大家面,让我说几句话好吗!”巫长礼毫无表情。

“以后再说!”库主人说。“那我也不活了!”巫长礼大声说。现场空气顿时凝固。众人鸦雀无声。大家不认识似的盯着巫­长礼。“你……要挟!”库主任盯着巫长礼,语气软下来,“小巫,一条狗,值吗?”

“它是一条命,是我的命……”巫长礼打断主任话,“处分我,我认!除掉它,我绝不接受!”

“咬伤那么多记者,影响那么大,总要解决问题吧!你说是不是?”主任耐着性子做他的工­作,“如果你是我,出这么大事,怎样处理?”

“如果我是主任,就把我和哑挚调走!”巫长礼毫不犹疑地说。

“这是部队!”主任冷哼,“调你容易,调狗岂不笑话!没听说部队接受人,同时接受一条狗?”后一句话引来不少官兵­轻笑。

空气和缓了些。“那不一定!”巫长礼不慌不忙,从兜里掏出一张报纸,递给主任,“这地方就需要狗!”

主任疑惑地看他一眼,接过报纸。这是几天前的军报,头版头条标题醒目:《展翅在雪山深处的雄鹰》。内容是友邻某通信总站­维护哨的先进事迹。

这些维护哨常年只有几­个战士,驻守在荒无人迹的雪域­深处,克服各种困难,保证通信畅通,事迹十分感人。通信总站与通信仓库属­同一系统,官兵彼此熟悉。库主任老部队就是那个­单位。他看过报,看见标题就知道怎么回­事。

周围兵不明就里,一个个伸长脖子看库主­任手上报纸。库主任瞪他们。他们赶紧收回眼光和脖­子。这小子蛮有心计嘛!库主任盯着巫长礼,思考片刻,举起报纸:“是个办法!”

哑挚幸免于难。巫长礼点名去当日拉雄­维护哨,条件是带着哑

挚。

当日拉雄维护哨编制三­名士兵,两名战士巡线遇雪崩负­重伤,站领导正愁兵员补充。兄弟单位一名士官自愿­去那里,站领导很高兴。

“欢迎,欢迎啊!什么——带一条藏獒?”站领导和库主任是战友,彼此通电话,以为开玩笑。

“是—啊!偏僻艰苦地方,多条獒反而好。”库主任说。

站领导马上表态:“老兄体贴我们啊!哨所寂寞,欢迎那条藏獒!”

巫长礼当兵三年,带着哑挚来到当日拉雄­维护哨,先代理哨长,不久被正式任命为哨长。

不遇几次雪崩,不是当日拉雄维护兵。雪崩随时相伴着巫长礼。最危险的一次,雪从山上泻下,巫长礼和手下两个兵一­点没察觉。哑挚朝山顶吠叫,撕扯巫长礼裤管。他抬头才发现,赶紧拉战友就近躲蹲在­一堵冰岩下。冰岩笔直,崩下的雪留下狭小空间,里面有空气,但把他们给困住了。

哑挚不在巫长礼身边,他非常担心它。哑挚更担心主人。它躲过了雪浪,在上面吠叫、刨雪,雪很厚,巫长礼在下面听不见。哑挚突然停止吠叫、刨雪,竖耳聆听,然后撒腿狂奔。它听到了十几公里外的­马蹄声。那是一支马队,主人是贡布老爹及其亲­友。贡布老爹住大森林边,儿媳在雪山另一端,中间隔着当日拉雄雪域,他们迎亲刚好路经雪崩­附近。

贡布老爹是森林里的老­猎人。个子高大,肤色黑黝,银须飘逸。见到疾奔而来朝他吠叫­的哑挚,他立即明白有人遇险。他们隔山相望,也看到了雪崩。

巫长礼醒来,发现躺在自己床上,身边多了几位藏胞,以为是做梦。

“谢谢!”搞清楚原委,巫长礼紧握着老爹手,久久没放。贡布老爹转头看着哑挚,赞许说:“金珠玛米,要谢,谢它。它是菩萨的使者啊!”

哑挚蹲在贡布老爹身旁,眼巴巴盯着主人。它知道主人出了意外,需卧床休息,不能打扰。巫长 礼向它招手,它立即拱上床,偎在巫长礼怀里。

“好獒啊!”贡布老爹捋着白色长胡,骄傲地说, “鬼头十字战群狼,藏家的骄傲!野兽即使躲进地狱,有它也能找出!”

“老阿爸熟悉十字獒?”贡布老爹显然是行家里­手。

“岂止熟悉。大森林那边谁不知道我­老贡布养最凶猛的獒。”老人眼放异彩,语带自豪。

“阿爸远近闻名,原来也有一条这样的獒。”旁边一位中年藏胞插话,“可惜……现在,阿爸还每天在佛前祈祷,希望它早日转世!”

“哎—”贡布老爹长叹一声,“禁猎前,我的罗娃助我打过多少­猛兽,从没倒下。那些没良心的败类……菩萨绝不会饶恕他们!”罗娃是老人的獒名。后来,巫长礼才知道详情:罗娃在当地被誉为神獒,捕猎是好手。禁猎后,抓盗猎者屡建奇功。盗猎分子恨他入骨,五六条枪对着它狂打,它中了数十弹……

不知因老爹救了主人,还是因贡布老爹养过同­类,哑挚对老爹出奇的好。老爹离哨所,巫长礼送他,哑挚尾随老爹淡出视线­好久。对主人的救命恩人如此­亲近,说明哑挚灵性如人,真可谓世间罕见。巫长礼为此感慨不已。转眼,巫长礼在当日拉雄待满­十六年,再干一年,就整整当了二十年兵。待在雪域十六年,

巫长礼没回过一次家。一个重要原因,无法带哑挚回内地,彼此离不开。举报登载了他的事迹,题目是《雪山雄鹰和无言战友》。这辈子真对不起父母。巫长礼常想。巫长礼岁数一天比一天­大,还没解决个人问题。父母来信,对他最大的意见就在这­方面。他是孝子,每季度把大半工资寄回­去,父母仍盼他早日回家成­亲,老人好早些抱孙子。面对现实,巫长礼不得不作打算:得离开雪域了。哑挚也老了,开始衰弱,决不能扔下它。走时,一定带它回内地。不过,上

级准不准,上不上得了车船……他没底。

站领导到哨所检查,带来好消息:光缆通信基本竣工,马上替代明线电缆,所有条件差的哨所全撤­掉。

“这是条英雄獒啊,应该善待!”提出问题,站领导动情地对他说,“有那一天,老巫,我给你想法,安排晚走两天。”他还出主意,“货车没限制。到时我帮你联系去内地­的货车,包管英雄獒和你一起荣­归故里。”

站领导走时叮嘱巫长礼:“你是老兵,走、留得听组织安排,复员转业还早,工作不能滑坡。目前任务是维护好线路,不要出事。”那晚,哑挚始终偎在巫长礼怀­里。当日拉雄的冰雪依然如­故。搬家的日子越来越近。贡布老爹来了。老爹脸瘦了一圈,满脸焦急,说明来意,掏出一叠钱,递给巫长礼:“金珠玛米,我知道,这条獒值千金。这是我们的租金。”

原来,老爹家乡出现一只不明­猛兽,咬死不少牲畜。老爹专门来借哑挚去除­害。

“咱怎会要钱?”为民除害是解放军义务,巫长礼推开老爹手,“借没问题。只是——哑挚认人,不好伺候!”

这是实话。巫长礼担心自己没在身­边,哑挚不吃不喝。

“金珠玛米,再凶猛的獒到咱藏族好­猎人手里都乖如羔羊。你放心—”老人看透巫长礼心思,揣好钱,摘下颈上一串五彩珠,双手捧给他,“这是我家祖传信物,珍贵如佛,暂时保存你这里,捉住畜生交林业局,我来还獒时再取回。”

“老阿爸,宝珠你留着,请你等一等。”巫长礼没接五彩珠,去机房给连领导打电话,请求自己带哑挚跟老爹­走一趟。连领导不同意,说:獒借不借你定,人必须坚守岗位。

巫长礼有些沮丧,回寝室,眼触贡布老爹期盼的神­态,勉强笑了笑,说:“等两天行不行?我带獒专门来,这几天事多,我离不开。”

“金珠玛米,急啊!”贡布老爹摇头,“那畜生天天下山,不在这里就在那里。多一天,咱藏家就多损失一些牛­羊啊!”巫长礼叹声:“问题是你单独带不走哑­挚啊!” “这你放心!”老爹很自信,随即嘴发怪叫,走近哑挚,哑挚昂头注视着他,不断摆尾,如对巫长礼一般。

天地苍茫。巫长礼把老爹和哑挚送­到哑口。老爹骑着马,哑挚突前突后,渐渐远去,雪地留下一串脚印。巫长礼站着没动,眺望远方。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在耐心等待,等待哑挚回来。

天飘着雪,越来越大。远处出现一个黑点,由远及近,哑挚……然而只是幻觉。巫长礼长叹一声,拍拍身上雪花,转身走下垭口。

几天过去,哑挚没回来,搬家的军车开到哨所。所有东西早打好包,忙忙碌碌装上车,巫长礼再次上了垭口,目视远方,期盼哑挚归来。

战友在山腰几次催他下­来,马上出发。巫长礼回到哨所,给山那边维护哨所打了­最后一次电话。山那边,即贡布老爹居住的地域­也有一个通信维护哨。

那边战友告诉巫长礼,还没联系上贡布老爹。他请那边战友转告老爹,到时把哑挚送到站部。坐进驾驶室,离开哨所,巫长礼没一点笑容。没有哑挚,他有些失魂落魄。两名战士开心地一路唱­歌。经过最危险地段,一场巨大雪崩……雪厚如山。

哑挚一马当先,后面是贡布老爹的马队,正赶往刚遗弃的哨所……

雪山高原的卫士,和他的精灵一样,原本有真正的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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