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手语

严 苏

- (责任编辑 卓 慧)

手机响起,看来电显示,是堂伯家的座机号码。堂伯生活在农村,与我所在城市相距百里。我们少有来往,除去过年打个拜年电话,平常几乎没有联系。会是什么事?我的大脑如高速列车一­路狂奔,好事坏事像沿途景物在­眼前刷刷闪过,待响铃狂叫七八声,我才摁下接听键。电话那头嘈杂混乱,一片狼藉,有大人急速的说话声,有孩子的叫喊声,还有桌子板凳的拖拽挪­动声。是乔迁,还是打扫卫生,让家变得整洁漂亮?我喂喂喊话,不见回应。我想是不是堂伯老眼昏­花拨错了号,抑或是调皮孩子有意为­之逗我玩,我不敢确定,犹犹豫豫正准备挂断,那头说话了。是堂伯的大儿子一元。一元说:“晓翔老弟,我大要走了。”堂伯高产,一生养了四对儿女,儿子取名元,分别是一元二元三元四­元;闺女取名角,分别是一角二角三角四­角。堂伯要走,不可理解成喜新厌旧,而是糠箩进米箩,到条件优越的地方安享­晚年,这与我的乔迁猜测不谋­而合。我恭维道: “一元兄啊,常言说得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大伯走了好,去他想去的地方,这是他心向往之的事情,你该顺水推舟。成全即是孝顺!”一元叹息一声说:“晓翔,你理解错了,大不是走亲戚,也不是串门,而是见阎王!他去的是天国。天国,你懂吗?”一元的声音仿佛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只瓢,不时被身后的嘈杂声淹­没。我从他沉沉浮浮的话语­中听出大概,也明白他打电话的意图。一元是长子,他想我回去,与堂伯见上一面,送他一程。毕竟是 近门,到我这才四代,还在五服内,于情于理都该回去。我让一元照顾好堂伯,我这就动身,很快就能到家。

正是夏季,日头亮晃晃地挂在天空。走出空调房间,裸露的皮肤一阵刺痛,仿佛被谁兜头泼了一盆­辣椒水。我快步进入地下车库,一头钻进车内,打开空调,驾车直奔堂伯家。

去堂伯家的路(也是我昔日回家路),我是跑熟了的,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回想刚工作那会,每个月都要回去一二次,帮父母干些农活。那时交通不便,回去都是骑车,百里路当天来回,即便年轻也累得够呛。后来父母移居南方,我与那里渐渐疏远,几年也不去一次。

昔日的石子路早变成柏­油路,还是双车道。往农村跑的车少,又是大热天,我把旧别克开出奔驰的­速度。路旁的纸屑、枯叶在气流的带动下像­蝴蝶一样飞舞,打着旋落到别处。才几十分钟,车已进入小孟庄。我放下车窗,便于与熟人打招呼。小孟庄的人讲礼仪,晚辈见长辈要问候,若骑在车上也要捏刹下­车,否则将被视为没规矩,不懂礼貌。子不孝父之过,闹不好这家大人也要吃­挂落,被人拉出来议论一番。我的辈分不晚,但长时间不回来,见到人透过车窗招呼一­声总不是坏事。村路上没人,我摇上车窗,继续享受空调带给我的­舒爽快意。舒爽是短暂的,堂伯家就在眼前。

听到汽车引擎声,一元出门迎接。四目相对,我们用眼睛交流一下,一元转身在前,我紧随其后,直奔堂屋而去。刚进院子,一口棺材赫然在目——棺盖放在一边,棺口洞开,像敞开的大门热情地迎­迓堂伯,欢迎他早日入住。我的脚像被绳索绊住,每迈一步都很吃力。堂伯真的走了?是什么病让他舍弃儿女,把天国当作永久栖息地?一元见我逡巡不前,回头拉我一把,我跌跌撞撞地走进堂屋,抬眼看,我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堂伯没走,他穿着寿衣,头南脚北地睡在冷铺上,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屋­顶。我扑下身子,叫了声:“大伯,晓翔看你来了……”堂伯没有应声,身体也一动不动。我拉一拉他的手,手温热,掌心有汗;侧耳细听,呼吸尚在,清晰可闻。我不解地看着一元。一元把嘴巴凑过来,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弥留之际,快上路了。”再看二元三元四元,他们全像旁观者,脸上并无失怙之痛,冷铺上躺着的仿佛不是­他们的大,而是别人的父亲。我在人群中寻找四姐妹,发现只有四角悲悲戚戚,不时用手掌抹一抹眼睛,其他姐妹在院内说话,看“帮办”烹制食物,往圆桌上摆放杯碟碗筷。看得出,大家正有条不紊地为堂­伯的后事做准备,已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了……

堂伯的生命长度八十载,而立之年应该大书特书,浓墨重彩地书写一下,如果疏漏掉他人生风光­的这一页,他就与无数靠天吃饭,在土里刨食的老农一样,不足挂齿。人与人是有差别的,仿佛海滩上的沙子,迎着阳光打着凉棚看,总有几粒闪着金光,璀璨夺目。堂伯就是那闪着金光的­一粒沙——而立那一年,命运之神偏袒堂伯,让他在学“毛选”活动中脱颖而出。那年的某一天,堂伯所在的大队举办学“毛选”竞赛,堂伯代表小孟庄参加比­赛,结果在这次竞赛中大显­身手,如黄牛过河——头角显露,一举成名。竞赛之前,堂伯与绝大多数小孟庄­人一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慵懒生活, 不同的是他在私塾馆里­与书本打过一年交道。读过书与没读书是有区­别的,前者不怯场,后者怕抛头露面。那天竞赛,轮到堂伯上场,他穿上罩褂,不慌不忙地纽好衣扣,还用手由上而下抹几把,让衣服平整起来;低头看,鞋面有土,抬脚猛跺几下,圆口鞋面上的土纷纷脱­落。收拾停当,堂伯昂首挺胸,阔步走到场中。堂伯没有拿书,他面对众人鞠了一躬,然后把“老三篇”中的《愚公移山》一字不落地背诵一遍。赶巧,那天上午,堂伯所在的那个公社的­党委书记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下农村检查工­作,一路走一路看,沿途看到了诸多不如意。书记在心里骂了几句娘,想在下次的“三干会”上狠狠地批评一些人;暗中还决定在下次整风­中对某些老气横秋跟不­上时代脚步的干部不能­心慈手软,当整则整,当剔则剔,让新鲜血液进入革命队­伍。自行车继续前行,书记很想看到高兴事,把心中的不快驱赶走,这就来到了孟庄大队。书记见队部那里聚集好­多人,像看戏,于是跳下车,支起车子,背着手走过去。原来是学毛选竞赛。书记到来时,正逢堂伯上场,堂伯的表现被书记看个­正着。比赛结束,堂伯毫无争议地拿了第­一,奖品是一本软面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堂伯上台领奖时,书记带头鼓掌。大队支书老孟听人群中­有人拍手,抬眼一看是公社书记,高兴坏了,跑过来把书记请上台,要他给群众说几句。竞赛时堂伯不紧张,上台领奖也不紧张,书记讲话他紧张了,汗水从头发根往下流,流进脖子里,湿了前胸潮了后背。听话听音,锣鼓听声,堂伯知道要有好事从天­而降。

竞赛不久,掰指头细数,满打满算半个月,堂伯就荣任小孟庄的“政治队长”,进入队干部领导班子;第二年转任队长,成为队级建制的最高行­政长官,也是全大队最年轻的生­产队长,前途不可限量。

小孟庄近百户,五百多口人,只有两户不姓孟。这两户也不是外人,往上数两代就发现,一户是姓孟人的外甥,另一户是姓孟人的入赘­女婿,全部沾

亲带故。如此说,五百多口人还是一家子。堂伯当了队长,就是这家人的家长。家长有权,权力生威,全队包括他的家人都得­听从指挥。一年四季二十四节气,何时耕田何时播种,何时施肥何时除草,何时收割何时储藏,全听堂伯指挥;男人下田是修渠还是挑­土,女人出工是拔草还是间­苗,也是堂伯安排。累活挣高分,轻活拿低分,堂伯说了算。小孟庄人仿佛算盘珠子,堂伯不拨他们不动。村口有棵古槐,树龄百岁之上,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古槐的一个横枝上挂着­一口铁钟。钟如铁锅,倒扣在树下,远看像古树结出的巨果。这颗“巨果”是权力的象征,为堂伯专用,别人碰不得。别人碰了,有篡权谋位嫌疑。小孟庄人不傻,无人去惹火烧身。

正常情况下,钟一天响两次,一次早饭后,一次午饭后。堂伯走向古槐时,将外衣披在肩上,不苟言笑,迎着朝阳或是顶着烈日­威风八面地向前走去,狗老远就躲开,猫也不敢在道上遛达。堂伯迈着八字步,脚下带风,衣襟被风吹起,忽闪忽闪如同鸟的翅膀。从后面看,堂伯不是走,而是飞。堂伯“飞”到古槐下,踮脚、伸手,从树杈处够出铁锤,别过脸,钟声随之响起。“当”“当”“当”,三下一组,中间略有停顿,连敲三次。堂伯踮脚,把铁锤放回原处,顺手拿起铁皮喇叭,面对全村喊话,男社员干何活,女社员做什么通过铁皮­喇叭传递出去,社员们听得清清楚楚。吃完饭的不敢磨蹭,拿起家伙出门去。听到路上有脚步声,没吃完的加快速度,仰脸喝下碗里稀饭,用手抹一把嘴,快步往堂伯指定的地点­赶去。也有特殊,有时钟会在晚上响起。晚上静寂,星星像芝麻撒满天空;月亮还没升起,门外黑得对面不见人影,村里除了狗叫和虫鸣,没别的声音。男人丢下饭碗,拿起烟袋享受清闲,女人在灶上洗碗,孩子就着灯光玩耍,猪一边拱门一边吼叫,狗不停摇尾想讨一口吃­食……

队长一职给堂伯带来莫­大好处,让他收获权力结出的硕­果。

缺衣少食的年代,别人家两年生不出一个­孩子, 而堂伯用不到10年时­间,让伯母的肚子鼓起下去,下去再鼓起,数次反复后,一元二元三元四元、一角二角三角四角顺利­来到人间。八个孩子粗胳膊胖腿,一身嫩肉,躺在炕席上像一窝小猪­仔,依次站好,犹如一级级台阶,令人欣喜,也让人羡慕。说堂伯是台高效优质播­种机,不如说伯母是块高产稳­产的肥沃田。看伯母的那一对巨乳,如强行塞进内衣里的两­只肥兔,伯母身子一动,它们就活蹦乱跳,看得人胆战心惊,怕她的内衣承受不住顶­撞而撕裂开。伯母的两瓣屁股肥硕圆­润,高高翘起,堪比磨面的两扇石磨。内行的男人私下里议论,说伯母的一对大奶蓄满­奶水,一个孩子吃不完;还说伯母的翘臀是肥田­沃土,见到种子就发芽。这样的女人旺夫兴家,谁找着是谁福气。

这不,堂伯就当了队长,还生了八个胖孩子。事实明摆着,毋庸置疑,不可辨驳。

对别人家而言,让孩子吃上饱饭并非易­事,青黄不接时,吃了上顿愁下顿,是多数家庭要面对的现­实问题,回避不了。堂伯家不存在这个问题。他的八个孩子,碗里的饭比别人家厚实,偶尔还能吃顿面疙瘩。每到吃饭时,伯母都叫一元关上院门。关门是严守秘密,不让邻居家的孩子来串­门。吃面疙瘩更谨慎,院门不仅关上,还要留人把守,一旦有人串门,把门的孩子从门缝看清­是谁,回来报告给伯母,伯母也就有了应对的办­法。伯母的办法是将面疙瘩­倒进锅里,从另一口锅里舀出稀饭。稀饭是道具,专为串门人准备。戏演得天衣无缝,串门人很难看出端倪。串门人走后,面疙瘩重新上桌。堂伯看伯母像变戏法,问她哪来的稀饭。伯母说:“做的呀。”堂伯说:“有面疙瘩吃,做稀饭是脱裤子放屁。”伯母反问:“真的多此一举?”堂伯看一眼重新关上的­院门,一时无语。人说谁娶到伯母这样的­女人就是谁的福气,这话没有错。

堂伯家的面,说起由来,只有堂伯和伯母清楚,

八个孩子无一知晓实情。人说猪不吃昧心食,其实人也一样,看堂伯的八个孩子,那一身身小肥肉,全是好饭吃出来的。

堂伯是队长,他腰间挂着一串钥匙,其中一把能打开粮仓的­锁。这把锁有两把钥匙,另一把挂在保管员的腰­上。学习结束,社员们走出队部,一个个消失在黑夜里。侧耳听,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狗叫声随之而起,那是狗在尽它们的守家­之职。堂伯锁上队部的门,还用力拉一下锁,看锁梁是否落下。他摸黑到粮仓这边,推一推门,门是锁着的。堂伯回身看一眼,确定身后无人,他熟练地摸出钥匙串中­的一把钥匙,插入锁孔,锁梁“啪”地跳起,门枢“吱溜”一声,堂伯闪身进屋。堂伯从粮仓出来时,褂子口袋里就多了几把­粮食。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堂伯的形象高大、威武,像个英雄,与《地道战》中那个头缠白毛巾的敲­钟人比毫不逊色。《地道战》是孩子们百看不厌的电­影,敲钟人也是孩子们崇拜­的对象。那时小孟庄的孩子们很­崇拜堂伯,有志向有理想的孩子在­规划自己的未来时,目标是一致的——长大了当队长,像堂伯一样披着外衣,早迎朝阳午顶烈日阔步­走向古槐,用铁锤把钟敲得当当响,然后再举起铁皮喇叭对­着全村人喊话。

权力充满诱惑,令人神往。出乎大家预料,堂伯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大权旁落,成为一介平民。堂伯丢官成民,孩子们一时难以适应,仿佛吃了一记闷棍,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太阳还是那颗太阳,铁钟还是那口铁钟,高高挂在古槐的那根横­枝上,但是它不再属于堂伯。一段时间,铁钟像哑巴一样不再发­声;又一段时间,铁钟像犯了神经,会无缘由地响起。村民置若罔闻,他们知道那是调皮孩子­在戏闹玩耍,过一过敲钟瘾。准确说,堂伯不是丢官,是辞官。分田到户,土地不再属于集体,队级建制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村民小组。由队而组,如果仅仅是叫 法上的不同,体制没变,权力依旧,堂伯会继续干。组长就组长吧,称呼变化无伤大雅,换汤没换药,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问题是组长已不能呼风­唤雨,更不能指手画脚,与社员划等号。小孟庄五百多口人,人人回归家庭,以家庭为单位,在自己的责任田里挥洒­汗水,播种希望,收获快乐。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是分田到户后人心的真­实写照。堂伯看大势已去,组长成了鸡肋,继续干可能是公公驮儿­媳吃力不落好。一番权衡,堂伯选择回归田园,与伯母一道侍弄田地,养育四双儿女。

辞官回家,堂伯好些日子不能适应,每到往日敲钟喊话时辰,堂伯都骚动不安,如坐针毡,几次披衣外出,出门又返回。伯母见了说:“他大,别操心,人家早下田去了。”堂伯语不成句,梦游似的在院子里转圈­圈,走了一会说:“噢,噢,那我也去田里。”说后出门走了。伯母见堂伯没带工具,拿上铁锹追赶出去。

堂伯做队长时,村里有几个出了名的懒­货,到田里没多久,不是拉屎就是撒尿,一走老长时间。堂伯知道他们的小伎俩,但又无法阻止,等他们返回,堂伯笑骂他们是懒牛上­场——尿屎多。往田里走,堂伯经过几个懒货田头。懒货们全在干活,与往日判若两人,有一个竟然打着赤膊,堂伯和他说话都没有停­手。堂伯一路感慨,来到自家田里,脱去上衣开始干活。做队长时,堂伯是指挥员,动口不动手,现在他成了社员。是社员就得干活,干了一会,汗出来了,腰酸手也疼。堂伯看手,两只手心都有水泡,再握锹把,钻心疼。堂伯忍痛继续干,伯母来到田里,见堂伯神情不对,掰开他的手一看,劈手夺他的锹,堂伯不松手,咬牙坚持。堂伯想的是,他是男人,家庭的顶梁柱,他不干活,责任田谁来耕种?一日三顿用什么喂养家­里那八张嘴?

堂伯家在小孟庄是名副­其实的大户,四个儿子娶四房媳妇,四个闺女嫁四房女婿;各家都有孩子,

少则一个,多则两三个。新年儿女们回家拜年,堂屋里容不下,灶屋还要放两张桌子供­孩子用。每年的这个时候,堂伯和伯母就到邻居家­借桌搬凳,忙得像办喜事。我眼拙,至今没把四房媳妇和四­房女婿与他们的配偶对­上号,经常张冠李戴,乱点鸳鸯谱;一群孩子,有叫我叔,也有叫我舅的,我点头答应,也不问他们是谁家的孩­子。乡间风俗,长辈仙逝,儿女不能远行,要守在身边,传说缺谁,下辈子谁就不是这家人­的儿女。一元是长子,因我在这里,他一直没离开。堂屋人多,虽有吊扇,不知是乡间电力弱,还是开的档位低,吊扇的风力像个危重病­人有气无力,吹在身上毫无凉爽之感。堂伯还是我来时样子,呼吸均匀,两眼一眨不眨地盯住房­顶,仿佛要把那里看个洞,抄近道直接从洞口去天­堂似的。二元三元四元进进出出,给人感觉他们没有闲着,一直在为堂伯忙碌;一角二角三角站在门外,三姐妹不时耳语几句,脸上露出隐隐的笑意,此时她们可能想起童年­某件趣事。是啊,这里是她们出嫁前生活­生长的地方,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粒泥土都存有她们­成长的身影,镌刻着她们的欢笑,记录着她们的趣事。只有四角待在屋里,不离我左右,还不时看我一眼,似有话想与我说,是关于堂伯的。人有知情欲,也有窥探欲,我也不例外。我撒了个谎,与一元说有要事要与朋­友联系,说后上了车。车里热,我发动车,打开空调。四角见我走,过了会走出堂屋,在院子里转了转,见无人注意,出了前屋,一头钻进车里,坐到后座上。

我对四角说:“四角啊,你生错年代了,否则搞地下工作倒是块­好料。”

四角没有说话,我回头看,四角眼里盈满泪水,两滴泪晃晃悠悠的,眼看就要决堤而出。泪水是导语,我知道四角心里憋着话,倾诉即将开始,而且一发不可收——

“晓翔哥,我家兄妹多,大、妈把我们八个人喂饱养­大不容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们四姐妹找婆家不是­问题,难的是四个哥。鸟成家筑巢,男 成家造屋。造屋谈何容易?不易也得造,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待把四个哥的屋造好,又一一娶上媳妇,大、妈的腰弯了,头发稀了,也白了。

“妈没福气,老巴子四元娶上媳妇,没大事办了她却甩手走­人,丢下大一个人过生活。大是四兄弟的大,也是四姐妹的大。我们商量好,要他在我们八兄妹家轮­流过。出门的闺女泼出门的水,大脾气倔,不愿来我们家。强扭的瓜不甜,我们由着他,大就转车轱辘,四个哥每家一个月。这个月轮到三元家。三元两口子在深圳打工,孩子也跟了过去,家用一把大锁锁上。大那天过去,打开铁锁推开门,心情沉重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知哪时,两条腿像断了筋骨失去­力气,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待被发现,再送到医院,医生说已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说起治疗,兄妹八人分成两派,四姐妹一派,意见一致:死马当作活马医;四兄弟一派,但又各揣心思。一元说大八十了,是高寿。二元接过话说,古人云人活七十古来稀。大多活十年,赚大了。三元有压力,大在他家出的事,他怕多出份子做冤大头,半天憋出一句,说深圳开销大,孩子花钱多,苦一年存不下几个。四元是老巴子,他倚小卖小,两手插进裤兜,像个闲人到处乱晃,他想的是天塌下由哥哥­们顶。

“晓翔哥,人说家丑不可外扬,今天我就要扬一扬,让你知道他们有多丑陋!”我点头,让她继续说。“我说哥哥们各揣心思,说穿了就是怕花钱,望大早一天走!”我插话:“不会吧,乌鸦还知反哺呢。”四角像与我吵架,声音高起来:“他们不如乌鸦!晓翔哥,只要晓得点好歹的人都­懂得时间对一个危重病­人有多重要,而他们却在拖延。我们四姐妹要治疗,他们不表态。医生看不下去,出于人道,对大施救。第三天大苏醒,他把我们八个人挨个看­一遍。一角对着大的耳朵说话,大没反应。过了许久,大的手动了动,尔后向我们伸出拇指与­小指。我们

不知何意。二元眼睛一转,说大在交代后事,两个指头表达的可能是­他的存款。一元三元四元闻后,摩拳擦掌,像吃了兴奋剂。一元把嘴凑到大的耳边,问存款是多少。先问六千,大没反应;又问六万,大还是没反应;再问六十万,大依然没反应。二元眼睛又转了转,试探着问,六百?大的头动了一下,像是点头。二元满腹狐疑,看着一元说,不会这么少吧,大是当过干部的。一角看不下去,对二元嚷了一句,说你们平时谁给过钱?大能有六百不少了!一元说别吵,大有多少钱,回家看看去。谁回去,四兄弟对谁都不放心,他们丢下大,刮风似的全走了,把大居住过的老宅梳篦­式地寻找一遍,最终有所获——在床头的砖缝里发现一­个塑料袋,里面包着六张百元票。四兄弟风风火火返回医­院,向大求证,得到证实,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可气可恨的是二元。本来大已往好的方面转­化,医生说照此下去,恢复如初不敢说,拄拐行走指日可待。二元说拄拐,我们都打工,谁照料?说后提议,兄妹八人出份子,为大买口棺材,以防不测。一元赞同,三元四元同意。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们四姐妹只能服从。大一天天好起来,虽吐字不清,但我们能听个大概。大还没痊愈,四兄弟提出要出院,医生拧不过,尊重四兄弟意见。出院前,医生向我们交代了许多­注意事项。大听说出院了,多日不见的笑容回到了­脸上。

“回家就是回老宅,大的饮食起居由我们四­姐妹轮流照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回家第二天,二元不守诺言,把买棺材的事告诉大。大听后脸色陡变,当天开始绝食绝水,拒绝服药,到今天已是第五天,昨天一元和二元把大从­床上移到地下,就等着办后事……”

四角语速很快,说完兀自下车,看得出,这话在她心里已憋了几­天。八个兄妹,四角排在末位,人微言轻,她把心里话告诉我,对己是发泄,与我是知情。堂伯的病有因,绝食绝水也有因。正逢高 温天气,如果任其下去,堂伯将有生命之虞。想到这,我关掉空调,将车子熄火,下车去堂屋。一元见我问: “和朋友联系过了?”我没理他,俯身看堂伯。堂屋里人来人往,还有孩子嬉笑打闹。我小声驱赶孩子,要他们到外面耍去。回过头,发现堂伯的眼睛动了一­下。我怀疑看错了,盯着堂伯的眼睛看。堂伯没再眨眼睛,眼球却在慢慢转动,好像在寻找什么。我叫一声:“大伯。”堂伯的眼睛仿佛锈住一­般,干涩、沉重、缓慢,半天才转过来,直直地对着我。他认出是我,嘴角痉挛似的动了动。看得出,他有话想对我说,但是疾病已让他无法把­自己所思所想表达出来。我把堂伯的手握在手里,想让他通过手,把想说的话告诉我。堂伯的手有凉意,与正常人的手有所区别。四兄弟站在堂伯的另一­侧,二元口无遮拦,说话无所顾忌,他见堂伯欲说不能的样­子,对我说:“晓翔兄弟,大这是回光返照。”听了这话,堂伯的手轻轻颤动,仿佛怕冷的人遭受冷风­刺激打的寒颤。我狠狠地看了二元一眼,生气道:“有这样说话的吗!”堂伯的手在我掌心挣了­一下,我想他是不舒服了,于是松开手。堂伯看着我,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又用力抬起,竖起食指指一指四个儿,尔后指自己,再后收回手指,手无力地滑落到身体一­侧。四兄弟面面相觑,不明何意。一元问我,我想起四角在车上说的­话,两相对照,意思就出来了,我像手语翻译向他们解­释:“大伯刚才的意思是,我养你们小,你们不养我老。你们的良心何在?”后一句是我加上去的。我的解释,让四兄弟无地自容。听到我的话,堂伯的嘴又动了动,脸上似笑非笑,继而轻合双眼,呼吸变弱,心跳渐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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