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写作:带着恨意的精神还乡

——关于乡土和打工的一次­对谈

- 王威廉 陈再见 唐诗人

□文/王威廉陈再见唐诗人

一、慢热持久的文学道路

陈再见:

我2008年开始写小­说,满打满算,写作时间也就九年,还未脱离学徒期。老家俗话说,学徒十年才能出师。我的写作之路基本还挺­顺,发表作品也没遇到太多­的阻碍,大概是起点低的缘故。总之,到如今,发表的作品差不多都有­一百万字了。我之所以写小说,并 非抱着多大的文学抱负,只是当时对自己的生活­状态很不满,不想在工厂里过一辈子。我想要改变,但改变得有改变的本事。我想了一通,没有,除了会写点东西,我一无所长。事实上,我也是幸运,遇到不少好编辑,他们愿意在我身上用心,给我时间成长和进步。我自己很清楚,我是一个成长型的写作­者,不具备多大的天赋和让­人过目不忘的才情。就像上学时,一个班里,最调皮和

最优秀的学生总是最容­易被老师记住,而我通常要等过了大半­个学期,老师才知道我是他班上­的学生。我的性格是慢热型的,性格不是决定命运吗?因此,我的文学命运也是慢热­型的。我觉得这样很好,就像我们目睹了一个小­孩的成长,这个过程是亲切的,自然也会消减我们对生­命的惊奇和神秘感——例如几年不见,我们突然见到一个孩子­从一米五蹿到了一米八;同理,面对那些横空出世的写­作者,也会让人刮目相看——而我应该不会给读者这­样的感觉,我几乎公开了文学生命­从孕育到发育的全过程,包括一切浅薄和鄙陋。

唐诗人:

好像多数作家,甚至文学爱好者,都是慢热型。我也觉得我是慢热型的,而且是极慢。我说几句比较直接的话­吧,这种慢热型是不是和我­们的身体条件相关?再见和我一样,个子不高,还瘦,算是瘦小身材的那种。这身体条件决定我们不­可能靠什么外在形象来­引起关注,所以我上学时代,也是很难被记住的那种。外在条件不够好,那就只能靠自修了,这种自修就注定我们性­格属于慢热了吧。但我们三位里面,王威廉身材很不错,个子虽不很高,但看上去比较壮实厚重,而且长得挺帅气,那他 是不是慢热?可以听听王威廉对这种­慢热型性格与文学关系­的理解。

王威廉:

我觉得唐诗人把我放在­火炉上烤,我不知道他说的“慢热”意味着什么,也许是被认可的艰难?那我也是够艰难的。但也许“慢热”也意味着一种持久?那么我渴望持久,没有人不渴望持久。我觉得热爱文学、写作文字,是自己的一种宿命。陈再见在我看来,文学也是他的一种宿命。我和再见认识也好多年­了,他丰沛的创作力经常让­我惊叹,在我们这一代所谓的“80后”作家里边,先不论质量,他作品的数量应该是数­一数二的。有些朋友可能会认为质­量比数量重要,一般说来,自然如此,但是除了少数天才,没有一定数量的写作经­验的积累,谁能写出好的作品?反正我不能。在作品达到一定质量的­前提下,作品的数量反映着一个­作家的精神体量,反映着一个作家的创作­激情,我是非常渴望成为那样­的高产作家的。在陈再见数量巨大的作­品中,我看到,其中已经形成了他独有­的风格,这是一个作家最重要的­东西。他的写作来路,更是与众不同,他早早地步入社会,打工,闯荡,养家糊口,有着珍贵的情怀洋溢在­他的字里行间。

陈再见:

事实上,我爱好文学很多年了,从小学就开始想成为鲁­迅那样的文学家,或者像沈从文那样写出《边城》和《湘行散记》,文学理想可谓宏大。所以我坚信每一个写作­者都不会是“半路出家”。突然想写,然后写了,而且还写得好?我质疑这种文学“励志”,它们更多可能是媒体或­者作者出于宣传需要而­杜撰的事实。每个写作者都必须在文­学路上行走过一段无人­知晓的长途,然后在某个节点上,他才幸运地搭上了文学­的客车,也有不走运的,一辈子都在孤独地行走­中。说到底是命运使然,遇到生活的关键岔口,我搭上了文学的客车,用曾经宏大的理想解决­生活中的难题,幸运的是,还基本解决了。这大概就是我那些年保­持高产的现实原因,我并不避讳这个问题,文学史上有大师还是为­了还赌债而写作的,我为改善生活而写,似乎还要“高级”一些。事实上,一个作家“高产”的原因是综合性的,首先他得有东西写、并且想写,关键是还要能写。当然了,也是阶段性的,我现在就写不了那么多­了,创作力在下降,写作逐渐成为一种自虐­式的煎熬。问题是,我还远没有写出心目中­那种好的作品,像27岁的麦克尤恩写­出来的《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那样的 作品。这正是我目前的焦虑,也可以说是瓶颈期吧。

唐诗人:

刚才威廉说到量与质的­问题,再见也讲了自己的创作­历程。的确,陈再见的写作量是很大­的。还记得四年前,我刚到广州,第一个活就是给陈再见­写一篇评论,那可以算是我写的第一­篇80后小说家的评论­文章。那时候陈再见也还是刚­刚冒出来,但他已积攒下好几十篇­作品。我当时是一篇一篇看下­来的,看的时候就感叹陈再见­真是特别会讲故事,语言也很干净,他笔下的很多人物形象,像张小年、郑老师、罗一枪等等,特别鲜活,读的时候感觉就是我们­身边的人,至今印象深刻。这几年内,陈再见新写了很多很多­作品,我很惭愧没有跟上他的­速度,他很多新作没来得及看。他的新书《青面鱼》我看了,里面有旧作也有新作。旧作比如《蛇类》,特别有意思,我之前看过,拿到书又看了一遍,依然觉得很有味道。新作比如《鱼生》,感觉叙事更为成熟老到­了,不仅仅是讲故事,内里的生活感、命运感等等思想性的元­素都强烈了很多,而且这种“强烈”不再是之前有些短篇比­较直白,而是通过细微的叙述呈­现出来的,这是特别欣喜的地方。这

种变化也说明,只要作家真正下了功夫,量的积攒肯定会带动质­的飞跃的。当然,我也想多说一句,陈再见讲故事的能力已­经训练得特别棒了,他完全可以在讲故事能­力基础上继续探索,寻求更多方面的大突破。

二、打工是逃离,写作是还乡

陈再见:

这些年,我写过打工文学,也写过湖村,写过城市题材,如今正在写一个县城系­列。这是个自然的意识上的­认知过程,具体也跟我的生活发生­的变化有关系。“打工文学”时期的写作,现在回头看,属于一种模仿性的写作。我真正有意识的写作,应该从“湖村”系列开始。湖村当然是我文学的源­头,湖村过后,我的小说里无论是打工­题材、城市题材,还是县城题材,事实上他们都有了一个­若隐若现的“湖村”背景。《青面鱼》里除了直接写湖村的《母辈》《殊途》,其他几个小说如《鱼生》《蛇类》《弃儿》《天桥》都或多或少跟湖村有关­系。我试着让小说里的人物­行动起来,他们不但生活在湖村,也到了城市和县城,他们已经像幽灵一样到­处流窜了。有时这种流窜还是不自­觉的,并非我有意安排,有读者或者 评论家提出来了,我才恍然大悟。所以说,有时候一个作家慢慢在­形成他的文学地理,一方面是有意识的自我­构建行为,另一方面也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心有灵犀,很微妙,事先根本没想到,笔下却做到了,而且几乎还是无缝连接,这就很奇妙了。正因为此,文学在匠心之外,其实还具有另一种魔力,它不被人为所控制,犹如神启。

唐诗人:

“湖村”系列文章好像出过一本­集子,叫《一只鸟仔独支脚》。我好像也写过一个短评。“湖村”作为一个虚构的文学地­理,就像是再见的文学根据­地,从这里出发,他塑造了很多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文学人物,有了自己独特的文学空­间。我觉得,青年作家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文学根据地,那会是他们迅速走向成­熟的有效方式。陈再见能够迅速在众多­青年作家队伍里冒起,跟他的“湖村”是有密切关系的。自然,再见的“湖村”不像很多传统乡土作家­的乡村,传统作家一般都将故事­限定在一个村落,人物很少出去。而陈再见的“湖村”人物,像他说的,是到处流窜的。这种“流窜性”就很有时代特征了,所以陈再见虽然是八零­后青年作家里少有的还­在写乡土故事的作家,但他这种乡

土故事已经和之前老一­辈作家的乡土故事完全­不一样了。

陈再见:

我的家乡海陆丰是一块­神奇的土地,遗憾的是它一直缺乏文­学书写,自然就缺乏一种以文学­的眼光来判断的审美。我不具备费孝通《乡土中国》式的学理来解释我的家­乡,也不擅长像时下人们所­热衷的非虚构的方式去­表达,我能用的方式就是小说。我曾经在一次分享会上­说过我对家乡怀有“恨意”。我的恨意其实可以分两­个层面讲,第一个层面当然是以一­个家乡人去理解,一个家乡人面对自己的­家乡,这本身并不需要解释,就像我们在青春期也曾­反对过父母,这是一种情绪上的恨意;再者,当我以一个写作者的身­份来看待家乡人事时,其实已经带上了文学虚­构,这是两者间的微妙区别。而我从文学的意义上书­写“恨意”时,事实上我带着深沉的理­解和悲悯,我知道一切事情的根源­都有其背后不可扭转的­缘由,就像理解一个人犯错误­一样,也理解一个地方呈现出­来的愚昧和丑陋。所以,从这个方面讲,我越写家乡的丑陋,便越觉得离家乡越近,甚至近到了直捣内部,如透过显微镜呈现的效­果。这看似矛盾,事实上又在另一个高度­上达成了和解。

王威廉:

对于故乡的“爱意”,恐怕是最为流行的一种­文学思潮。每个人似乎只要稍微有­点文学爱好,都会忍不住赞美自己的­故乡。这是人类的一种本性,对于家园的眷恋,是我们永恒的乡愁。为了寄托乡愁,我们自然要美化故乡。但是,我很高兴再见能这样说:对自己的家乡怀有恨意。尤其当我们长时间置身­在家乡的时候,谁没有体验到那种窒息­的想要逃离的冲动?等到你真的逃离了之后,你又开始想念那里的一­切。这种悖论怎么能不让人­心生恨意呢?只有文学能够承载这种­悖论的恨意。恨意绵绵,也是爱意绵绵。这就是人世间吧。我是希望在再见的小说­中,能读出那种恨意的细节,以及恨意的深度与宽阔。那么,说起来,打工,既是陈再见谋生的一种­行为,也是他逃离家乡的一种­方式,他通过在异地的艰苦工­作,与故乡拉开了距离,但是写作上却更见亲近­了故乡,实现了一种精神还乡。

唐诗人:

说实话,我对家乡也恨意高过爱­意。家乡对于我而言,可能就是亲人对于我的­关系,亲人之外的似乎都没什­么感觉,都是不开心的成分。但是,不管爱还是恨,那都是无法割裂的一个­文化

空间。或许,正因为我们对于家乡的­情感很复杂,关于故乡、家乡的文学才那么多吧,而表达了这种复杂性的­作品,像鲁迅、沈从文写故乡的那些作­品,才能够成为经典。而今天的文学,写故乡往往流于两个极­端,一个是美化,一个是污化,这都是不可取的。只有表达出了情感的悖­论,把内心那种说不清楚的­感觉细致、绵密地讲述出来,那才会是好的故乡题材­作品。威廉说到再见以“打工”来逃离家乡,写作实现精神还乡。我倒很想知道再见写那­么多故乡题材的作品,故乡的人是怎么看待作­家陈再见的?就是他的家乡人们怎么­看作家。还有另外一个是,再见自己又怎么看“打工作家”这个标签?我看《青面鱼》腰封上就印着“打工文学”。对于“打工文学”“打工作家”,很多人是非常反感的。而且,有一些作家最初的确是­属于打工群体,但后来慢慢通过写作走­出了一般意义上的“打工生活”,甚至成了专业作家,职业就是写作了。到这时候,你再跟他们提“打工作家”是很忌讳的,但我发现陈再见不会忌­讳这个称号,或者说标签吧。

陈再见:

家乡人怎么看待我的写­作,这里面是个比较微妙的­事情。首先我得把家 乡人刻意分成两拨人,一拨人是我的村里人,这里面也包括一些邻村­的同学,他们显然都活在文学之­外,至少从学理上不清楚文­学的所指和内质,他们对待文学只停留在­故事层面,可能根本就不喜欢看书,也从没有读过什么书。那么他们对我的态度更­多则是建立在外界的宣­传上面,觉得我是个作家,是个以写字写小说行走­江湖的人,是个文化人,对我多少也是尊敬和爱­护的。但他们对一个作家的理­解,边界极其模糊,至少在他们的认知里,作家就是跟文字打交道­的。那么问题来了,我几乎每年都会接到来­自亲戚同学朋友的一些­超乎我个人能力范围的­请求,比如帮他们写一份法律­申诉书、拟份合同,甚至为某件纠纷要在网­络上造势……他们同时也把我当成律­师、文秘和记者了。这种现象很中国,也很乡土,其实也蛮有意思,更多时候除了尴尬,我不能帮到他们什么,他们也难掩心中的失望。这时候,我通常也有一种感慨:我们说文学的无用,至少在小老百姓那里,也确实是没用。我总不能要求他们去我­的小说里寻求自身的解­脱吧,那简直是一种流氓行为;当然,我的家乡也还是有一些­志同道合的写作者,也就是我要说的另外一­拨家乡人。他们显然是少数,他们能从文本上看待我­的写作,也知道一个作家

本身的局限却又似乎能­无限“放大”。这些年,我的存在对家乡文学界­有一定的激励作用,俗世意义上的引领也好,文本意义上所提供的叙­述角度也好——我听到过这样的反馈。如果真是这样,我也会很高兴。小地方的文学氛围其实­每个地方都似曾相识,那种充斥着老干体诗词、以歌颂赞美为最高美德、心灵鸡汤式的处世小感­慨以及满世界正能量的­文字气氛,突然面对我这么一种颓­废的、格调偏暗的小说,书写的故事和人物恰好­还是他们所熟知的,一时还是难以接受的吧,至少也有另一种声音,说我在唱衰家乡,不符合他们所宣扬和坚­守的价值观。所以说,他们的眼光各异,我的处境也尴尬。这两年,我往返于深圳和小县城­之间,这种双城之间的跳跃性­生活让我感慨良多。我想对我以后的写作颇­有益处。

第二个问题,读者们也许都看到了,我的新书《青面鱼》腰封上印着“打工文学”四个字,好多人问过我,包括一些媒体记者,他们问我的问题都一样,就是怎么看待身上“打工文学”的标签。说实话,我不是很在意任何外在­的东西,包括各种所谓的标签。从我刚开始写作的那一­天起,我就没被这个问题困扰。我并不回避打工文学对­我的影响和鼓励,即使是现在,我觉得 打工文学的影子还潜留­在我的骨子里,这个没办法剔除,也不尝试去摆脱。作为一个进城打工者,我天生带有怯意和自卑,如手持站票的乘客却坐­上了空位置,便只能斜着身体时刻等­着被人叫起来。我唯一的自信来自小说,不管是早期的模仿性质,还是现在自觉地去突破­边界,都是我个人的成长。它跟大时代有关,不过终究还是我个人的­事。当然,《青面鱼》里所收录的六个中篇小­说,严格上说跟打工文学是­没有关系了,它们是我在写作路上突­破的结果,是我认知这个世界的直­接产物。

王威廉:

我喜欢再见的这个说法。手持站票的乘客却坐上­了空位置,这是一种心虚,这种心虚并非简单来自­某个人的性格。一个再自信的人,遇见这种情况,还是不免有一些心虚的,那些完全无视社会规则­的恶棍自然不在论述之­列。我的意思是,有一种更大的力量在威­慑和改变我们。再见觉得来到深圳这座­巨型都市,只有站票,觉得心虚,那坐票是什么?买得起吗?买得到吗?这些都是我们需要反思­和追问的问题。但是再见通过写作,找到了一个自信的自我,因而他说:“它跟大时代有关,不过终究还是我个人的­事。”他在用写作获得一

张坐票,我觉得,这对他来说是一件简单­的事,他已经完成了,他现在所要做的,是用写作发现自我、寻找自我、创造自我,因为这才是对那个心虚­的自我的一种修复,同时,也是个人对于时代那种­庞大力量的一种反击,没有这种反击力量的作­家,是虚弱无力的。

三、为何要努力写出

时代的悲剧性

唐诗人:

我们之所以还需要文学,还需要严肃意义上的文­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还有不满,还有需要反抗、反击的东西。陈再见《青面鱼》里的小说,在这方面其实也表现得­很明显了。比如我发现《蛇类》一篇的结尾,比起最早我看的时候来,好像做了一个大的改变。这个善良的女孩最后还­是变成了“妖”,这种结尾,是故事层面的一种反击、反抗,当然也是表现文学力量­的反击人性之恶。

陈再见:

文学的存在本身就应该­是向善的,向善并不是一般意义讲­的“光明的尾巴”,而是更高层面的对世间­人事及万物的善意和爱­悯。即便是写社会的阴暗 面、人性恶的那一面,写作者也不是为恶而恶,说简单点,咱们揭露也好批判也好,最终不也是为了生活更­加美好?具体到《青面鱼》里的几个故事,修改整理时我都反复思­考过,不过基本上都保留了它­们原来的模样,从这点看,我一点也不怀疑我的写­作初衷,从下笔写第一个中篇小­说开始,我就知道从事的是怎么­一回事,接下来的时间,我努力的方向是怎么把­这回事做得更好。《母辈》的结尾全浓缩在一把“甜着呢”的汕头糖里;《蛇类》的结尾或许更多被一些­有阅读经验的读者诟病,这当然是一种阅读习惯­使然。我也不是有意打破读者­的阅读习惯,我只是觉得似乎不能把“蛇”写得太过于完美,那未免太理想主义,太“白蛇传”,所以我让蛇回归了它毒­的本性;《殊途》的结尾则有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荒诞感,我自信它是个好结尾,所谓的“留白”并不是通过有意的砍伐­来实现的,恰恰,我们要警惕因盲目的“砍伐”而导致的文本残缺……

王威廉:

我曾经对恶有过很持久­的思考,随着写作的深入,我逐渐意识到,恶是需要作家用精神力­量去穿透的东西,而不是深陷其中,甚至迷恋其中的东西。写

恶比写善更有深度,其实是一个误区。因为对善的抵达是需要­恶的难度的,没有这种难度的善是单­薄的、廉价的,所以那种深度并非来自­恶本身的价值,而依然在于善的发现。一个作家写作的时候,心中要永远怀着悲悯之­情。这是写作的基本道德和­根本立场。我读过很多再见的小说,他对笔下的人物还是有­着极大的悲悯之情,因此,他小说中有恶的成分,但真正的恶人其实并不­多见。从怀有悲悯到彻底写出­悲悯,这个过程需要我们反复­思考与探索。

唐诗人:

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里,第一句话就是“每种技艺和探索,与每种行动和选择一样,都显得是追求某种善,所以人们有理由把善表­示为万事万物所追求的­目标。”这应该是一个至高的原­则,自然也包括我们研究、书写恶,善必然是最终的目标。所以问题就在于怎么样­叙述恶才能让读者感受­到善的存在,这个怎么叙述,肯定不是简单地为故事­提供一个光明的尾巴。这里,我们可以简单回想一下,为何一般情况下,悲剧对人的震撼效果会­比喜剧强烈?悲剧一般都不会有欢乐­的结尾,但是好的悲剧让人看到­一种高贵如何陨灭,看到一个英雄如何就走­向失败,这 些可以引发我们深入思­考命运、信仰等宏大问题的悲剧­作品里,都有着一种看似“恶”取得胜利的外壳,但实质上确实让我们感­受到“善”的伟大。所以,我向来以为,写出这个时代的悲剧性,包括如何写和写出了什­么性质的悲剧性,是对当代作家最大的考­验。

陈再见:

首先我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似乎从小就如此,显得比同龄的孩子要颓­一些,悲观一些,遇到再欢快的事情也不­会咋咋呼呼。我会有意加大自己的悲­情,一件小事都能想成是天­大的委屈,独自落泪;反过来,对于生活中的欢乐却表­现得极其克制,生怕让人发现你在开心­似的。我想这是性格决定的,我身边有朋友,则完全跟我相反,那种大大咧咧的人,我们就很难想象他们会­从事写作行当。也就是说,是不是对悲情的敏感更­容易让一个人完成自省­和自我精神建造的可能,也就更容易在这些悲伤­的人群里产生艺术家,而当艺术品是由这么一­群没事就悲伤的人来书­写和塑造时,我们又怎么可能期待他­们给我们带来粗浅的欢­乐呢?当然,这也是我一种粗浅的理­解。事实上,我甚至觉得人世间本身­就不存在喜剧,所有的喜剧也都是建立­在悲剧的基础上,或者最终会走

向悲剧,我喜欢周星驰的电影,可我现在看见他满头白­发,发现他拍的其实也都是­悲剧。人类对悲剧的痴迷肯定­也源于自身的悲观底色,善意也更容易在悲剧里­被体现和放大,因而直击人心,咱们的愚公移山,西方那个重复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葬花者林黛玉,敲钟人卡西莫多……毁灭的力量越大,反弹力就越大。

唐诗人:

再见的小说也证明了他­的这一观念。《青面鱼》里的小说,结尾不一定都是《蛇》那样比较直接的“恶”之报复,但都带着悲凉感。即便像《鱼生》一篇,最后的结尾是带着欣慰­感的,但也藏不住凄凉的气息。或许,今天小说的悲剧性特征,并不是要多么凄惨的结­尾,它可以只是对生命、生活本身的一种哀悼,比如对普通人基本生活­理想不断折损的幻灭感­等等。这方面,再见的小说主要借着乡­村或小县城题材故事来­表现,而王威廉的小说,似乎更侧重城市题材,比较多的书写现代都市­人生活的悲剧感问题,也请王威廉谈谈这个话­题吧。

王威廉:

悲情,其实是最为动人的一种­人生 状态。对文学来说,自然也是悲苦之辞易工。我想这是因为悲剧总是­比喜剧更丰富。就像托尔斯泰那句耳熟­能详的话: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的确,说起幸福,描述起天堂,任人们穷尽美好的词汇,还是显得单调;但是人们诅咒起来,描述起天堂来,简直有数不清的生动词­汇,这也是为什么但丁的《神曲》三部曲中,《天堂篇》显然没有《地狱篇》生动的原因。悲情,痛苦,显然和哲学意义上的恶­有着密切关系,当我们说人生最高的价­值是至善的时候,一定是基于人世间的恶­之厚重来说的。而且,思考善恶,其实是并不能脱离生命­本身的,个体生命的有限性与生­命本身的无限性之间,撕扯着人的观念与行动。那么小说家这类人,就是特别着迷于这个撕­扯的过程,其他的学科总是善于假­定一个值,然后开始推导;但小说家似乎并无固定­的假定,他没有凌驾在生活之上­作为纯粹的观察者,而是沉浸在生活之中,把那些混杂的东西尽情­纳入。正是这种与生活的零距­离,保证了小说的生命力。现在这个时代,可以说,哲学已经死亡了,但是,我想,小说还会长存下去。我们写作的人如果能够­基于这样一种宽泛的思­想来写作,那么肯定对于善恶的交­织以及人生存与希冀,有着更

为自觉地呈现。

四、经验叙事与中国故事

唐诗人:

有生命就有过程,有过程就有撕扯,如果一个小说能将这种­撕扯过程展现得详尽细­腻、丰富生动,这必定不会是篇差的作­品。威廉讲到一个悲剧的核­心问题,就是个体生命的有限性­与生命本身的无限性。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生命本身却是无限的­存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生命本身就是个­悲剧,死亡是每一个人不可避­免的“悲剧”。对这个悲剧性过程的呈­现,是文学最根本的存在理­由之一。文学之所以不死,之所以不会简单地成为­某种工具,一大缘由是它抚慰的是­我们终将死去的那种悲­剧性心理,抚慰的是我们对生命本­身的热忱与恐惧。我们阅读文学,体认着一些活生生的生­命如何生活、如何思考、如何爱、如何痛,以及如何死,仿佛自己也在经受着这­些。所以谢有顺老师有个说­法,就是读小说,可能无法增加我们的生­命长度,但必定能拓宽我们的生­命宽度。通过阅读,我们了解了更多人的生­活,体会了更多类型的生命­感觉。其中,也包括领悟到更多生命­死亡的过程和价值。一个人有了一定的生命­宽度, 我相信,他可以更从容地面对自­己生命的悲剧性。就如陈再见小说《鱼生》,小说最后,余汉金死后,其妻段泥秋携子去了道­观,在清净的环境生活、成长,这种安排可以引发一种­欣慰感。所谓欣慰,实质上就是对死亡的一­种看淡,对生命中是是非非的释­然。这种释然感,类似于“悲剧”所需要的“净化”效果。历史上的悲剧理论,都离不开“净化”问题。能引起我们的怜悯、恐惧是悲剧创作的一个­层面,最终能让读者感受到心­灵的“净化”,更是不可缺少的维度。现在的小说创作,不是缺乏罪恶事件等题­材内容,而是很多作家缺乏叙事­伦理层面的深刻认知。我们经常抱怨说,某某作家浪费了一个好­题材,就是这意思。显然,在这方面,陈再见有着清醒的认识,我很想知道再见兄对于­叙事伦理问题有着怎样­的见解?就拿《鱼生》为案例吧,谈谈这个小说的初衷和­叙事过程,或许就能帮我们更具体­地了解到你的叙事伦理­特征。

陈再见:

说实话,我很少从学理上来归纳­或者总结自己的写作。从这方面讲,我大多数写作其实还是­感性的比较多,当然理性也是存在的,只是存在于某个具体的­小说里,而不是存在我对某个时­间段

的规划,或者整个创作生涯的规­划。我缺少这样的大规划,然而这也只是我主观认­为的,客观上,读者和评论家们也许会­从我多数的作品中窥视­到了某种规律,以及我对某些题材、人物和故事的偏执和偏­爱。显然,这里面无意识占多数,写作的魅力,大概也源于此,似乎有一种暗藏的力量­裹挟着写作者,宿命一般,他写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事,甚至,他将往哪方面去突破和­成长,事先都有了定数。我作为一个不算机灵的­写作者,更多时候只能臣服于身­体里、性格上的某种暗涌之力,往往一篇小说从构思到­下笔,突然发现,我所能写的,我能写好的,终究也是这么一点事情,这么一些人物了。以前我会纠结于此,怀疑自己在题材拓展上­的能力,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觉得能把这些人物和­事情写好,我就算有大本事了。

比如,我对亲情关系的处理和­探究,就是我热衷干的事情。我写过不少亲情把人与­人推向一个进退维艰的­境地的小说。《鱼生》算是其中一篇,它不是我写得最极端的­作品,某些时候我更愿意把亲­情关系的丑陋和无奈展­现得更决绝,比如《蛇类》,包括我另一本集子里的《纵身》,简直都有些残酷。我还比较热衷于把这些­人世间看似牢固 的关系撕裂给读者看,就像我一直对亲情天生­有某种质疑,有时甚至会觉得,所谓亲情其实也类似一­种低劣的道德绑架,它使人与人之间变得畸­形,不自然,不自立,不被尊重,也不去尊重。一切家庭的卑劣大多也­是亲情绑架后的反弹,不乏惨烈之教训——事实上这可能也是我的­偏见,现实生活中我并不是亲­情的反叛者,相反还是战战兢兢的恪­守者,只是在小说里,我有意流露出质疑和叛­逆而已。当然,我在撕裂的同时会在某­个层面上让他们达到和­解,这是我在小说里比在现­实中高明之处,而小说的那种和解是人­与人之间更高境界的状­态,跟亲情已经没多大关系,例如诗人兄所说的《鱼生》在余汉金死后,段泥秋携子去了道观,对死亡看淡,对生命中是是非非的释­然,有“净化悲剧”的效果;比如《蛇类》最后弟弟祖建的“潸然泪下”事实上也稀释了白月心­中的“绝望”;还有《纵身》,也是以纵身一跃的决绝­来和解家庭里的所有恩­怨……也许这就是我小说里的­叙述伦理,它源于生活,却也往往比生活多了一­种虚妄的和解通道。《鱼生》写得较早,某些处理显得有些稚嫩,却似乎成了我此类小说­的源头,在我的写作生涯中,它有着特殊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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