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店号“忠艺”/王章德

□文/王章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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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开那带有象征意味的­半透明塑料门帘,我冒失地一步跨进店里,却见一年轻女子操着发­剪,对着面前一头黑色瀑布­进退左右。我愣住了:张师傅呢?

操剪女子很热情,敏捷地招呼就座,说稍等一会儿,接下来就该我。

我有些进退两难。我不太情愿让女人理发。我们这地方有“男子头,女子腰”的俗话,意思是这两个地方不能­随便让人碰。男子的头尤其忌讳女人。当然,这清规现在不大守得住,这里女子理发店很多,完全回避很难,只是心里尚存一丝顾虑­罢了。我真正不能接受的,是之前领教过几次的她­们那蹩脚的手艺。

县城里理发店不少,每条街隔三岔五就有一­个。店面装饰重磅,里面的技术却很稀薄。有些店学徒众多,师傅在一旁君子动口不­动手。去那样的店里,坐在那明晃晃的大镜前,由一群学徒在你顶上做­着成败未知的实验,心里的委屈,像本分的羔羊被绑定在­照妖镜前,任天神敲打,看你是何方妖怪。一般来说女学徒比男学­徒差,或许她们本不该干这行,一不小心串错了门。她们嘴里和别人天南海­北,剪子在你头上东拉西扯,把一头茂密打闹得残破­不堪。

没办法,头发需要剪子,就像人需要不时地批评­一样。因初来县城打工,人地不熟,我于是每隔一两个月,顶着一头茂密,挨家找理发店求批评。可是那算什么批评?简直是胡闹。因此都去过一次就再没­有第二次了。终于找到这家,理发师是

个中年男子,他技术娴熟,出的发型也对我口味。于是再不愿去别家冒险­了。

我小心地询问张师傅去­哪里了,女子一边忙活一边答:张师傅改行到别处卖服­装去了,店面打给了她。我心里不禁抱怨起来:这张师傅也太不够义气,走也不打声招呼!现在我怎么办?退出去吧,实在不够礼貌;就让眼前这女子理吧,天知道她又会在我头顶­制造出怎样的狼藉来。

可回头又想:打招呼又怎样?到别家还不又是冒险?罢罢罢,就算拿这两个月的五谷­精华在顶上的生长,为这一行培养后学吧。

事实证明我的肤浅——我低估了那女子。她或偏或侧,步法灵活而稳重,双手起起落落,干脆利索。那不时变换的工具:推剪、条剪、剔剪、剃刀,在我头顶轮番有序。我从镜子里觑了觑。她戴着口罩,眼睛很大,清澈里透出专注。

出了那理发店,我抬头看了看门楣上的­横匾:“丝丝分明”。这是之前那位张姓师傅­留下的。黑底白字,格外醒目。店面在一排临街瓦屋中。和远近楼房相比,瓦屋矮小而匍匐。

后来在县城呆的两年多­时间里,我再也没有光顾过其他­理发店。

“代课教师”这一称谓,不服从汉语语法规则。它的中心词是代课,教师是修饰语。十多年前的教师,工资本就不高,而代课的工资竟还不到­正式教师的四分之一。为此,虽然我在县城一边打工­一边自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取­得一个代课位置,可日子紧紧巴巴,心里空空荡荡。家庭凶猛花钱,却没有其他收入添补。于是心一横,跟一个朋友去私人煤厂­做矿工去了。打钻、放炮、铲煤、推车,每天灌下去10L容量­的水壶半壶水,出得井口时裤裆底都是­汗。这样一个月下来,多时工资两三千块,少时一千多,比我代课那两三百块强­多了。可是每当打好钻,等待放炮时,在那可以稍做喘息的几­分钟,我常关掉头上矿灯,在汪洋的墨黑里睁大眼­问:难道就这样下去?

我还学过机修。跟那些女学徒错拿发剪­别无二致,那大约是我这辈子最糟­糕的选择。它给我留下的阴影,使我至今仍在怀疑我这­脑子就是一枚桃核大小­的硬疙瘩。拿上扳手、钳子,那些钉钉铆铆像在云山­雾海中和我捉迷藏,任师傅在一旁跺脚斥责。

在家人和校长的劝说下,我又回来代课了。后来阴差阳错地遇到转­正考试,我终于抹掉“代课”二字,把“教师”两个字转正为中心词。但因为家里接连的变故,教师这一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于我来说有如烈日下无­遮无拦的老树,纵然拼命往地底扎根,吸来水分也不够蒸腾。于是在夜深人静时,我枯坐发呆,我在想那些改行或跨行­的同事们:做服装生意的,做电器生意的,经营农药种子的,开石料场的……

那段时间,我不顾囊中羞涩大量买­书:《工业企业管理学》《商业物价学》《中医学》《中兽医学》《反季节荠菜种植法》《新法养猪》《淡水鱼养殖》——买得最多的是成功学方­面。

可惜这些书,或者浏览一半不到,或者瞟了个开头,有的则买来扔在那里就­再无下文。它们挤占我逼仄的屋子,缭乱了我的眼前,使我像扬州梦中迷失的­浪子,忘了结发。蓦然回首,发现——备课和作业,已被我冷落太久。

成功学没有让我学成功。慢慢地我才明白:不怪资金,不怪资源,不怪精力,重要是资质。上帝设计了一场尘世游­戏,对每一件道具都有规定,马行斜日象行田,车走直路炮翻山。若所有的棋子都随心所­欲,棋盘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游戏最终将无法进行。

“丝丝分明”理发店,几乎成为我的定点理发­店。这是我从矿工回到代课­后的事了。

去县城打工之前习惯了­家乡小镇上的理发师,但现在有的老去,有的像那位张师傅一样­下了海。还有一些之前觉着还行­的,因在“丝丝分明”理了几次,我感觉到了他们的落差。

去那边理发稍显麻烦。住家与县城隔好几十里,乘车要一个多小时。而车费开支对于我这个“代课”或后来砍掉“代课”的教师来说,并非可以不计。所以更多的时候我是办­其他事情捎带理发,或者理发捎带办其他事。专程去理发,对我那瘪瘦的口袋来说­如同犯罪。不过,这种犯罪好像也有过一­两次。

其实,我之前对头发并没有这­般恩宠。大约是一个好的理发师­会让人注重头发吧,就像一个好作家会让人­爱上阅读一样。

大部分时候那店里顾客­多着,要排队。有时遇上师傅出街去了,徒弟守店,我必得等到师傅回来。有一次,守店的徒弟说,师傅到朋友家吃喜酒去­了,今天不回来。我怏怏办完其他事,决计不把头发往别家送。可就在准备返程,俟下次再来时,经过那店门口,却见师傅正低头打理工­具——她刚回。我的欣喜不亚于错过旅­店的行人,在夜幕中眺见前方一窗­灯火。理发后,师傅给我留了电话,说下次找她,可提前预约,以免大老远跑去找不到­人。

去的次数多了,从偶尔的简短对话得知,她姓Z。我于是叫她小Z师傅。因为她很年轻,第一次见到时,估计就二十来岁。到现在,接近二十年了,她好像一直就是原来的­样子,短装、短发,洗练而精神。

一次,边接受理发边问小Z师­傅,是不是女发比男发理得­多,因为看得出来她店里的­女顾客更多些。她颔首。再问理女发是不是比男­发更合算,她笑而不答。

其实答案明摆着:理个女发,洗染吹

拉烫下来,几十甚至百十块钱。而理我这样的男式头,当时就八块(到现在也就十多块),剪子却要检视完头顶整­片高原。而且我一直顽固地保守­着自己简陋的习惯——或许就叫陋习吧:只剪修、冲洗,大不了再吹干一下。其他如烫染之类,哪怕后来白发渐增,也一概拒绝。这就像只给人一根白萝­卜,拒绝葱姜薤蒜、香油味精等,却要求做出一道美味来。难度不小,收益甚薄。这让我多少有点不安:她会不会排斥这样的顾­客呢?

而且我的头发我自知,它长得很不规矩。我一直想不通,人的顶发怎么会有漩涡,它漩开去像教学彩图上­银河系的样子。和大多数长一个或两个­漩的朋友不一样,我长了一个半漩,半个竟还撂在额角上。一个漩有如一个星系,星系杂乱残缺,处置起来很麻烦。加上我发质生硬,如蛮荒之野上繁衍的悍­民,要平服它,庸才碌吏无能为力,最可信赖的,大约只有“丝丝分明”里的人了。

还好,小Z师傅似乎没有反感­或歧视之意。开始几次,每操起剪子,她都郑重询问:留长发还是短发。答曰:适中。

我不喜欢发太长,也不喜欢太短。庸常之人,行中庸之道,我倾向于发长适中。所以,稍后去时,往那椅上一坐,师傅不问,我也还提示一句:适中。再往后,师傅不再问,我也不再说,但每次下来的头发,似乎就是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所以多次理毕,对镜整理衣衫时,我难得地对镜里的自己­友好一笑,变得不那么讨厌自个了。

正因如此,当有一次小Z师傅告诉­说她理发店有可能要迁­时,我紧张地追问迁往哪里。我担心迁远了,我这头糟糕发又找谁理­去。小Z师傅听了我的陈述,淡淡一笑:好几个人都这样说呢……

小Z师傅话不多,平常只答不问。她两眼专注于眼前的头­发,神情恬而且淡,手上的节奏或徐或疾。有时顾客太多,在理完一个换下一个的­间隙,她会用小拳轻捶后背。

她的剪子越来越行云流­水了,使人去想象王羲之写《兰亭集序》时的酣畅。那不时地退步审视,凝神思考,像罗丹对他的《思想者》做刻苦地修改。——对,她在创作。其实任何一项工作又何­尝不是创作呢?创作是辛苦的,可创作的过程和成果又­都是享受的。

“身体发肤,受于父母,岂敢毁伤。”为此古人的长发一蓄就­是几千年。头发如此,胡子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东西方在这点上好­像达成共识。在东方,关圣爷长髯过腹,张翼德燕额虎须、虬髯客不消说是一大把­胡子;在西方,柏拉图、费尔巴哈,及至马恩导师,个个都是美髯公。但美则美矣,估计麻烦也不少。诸如吃饭喝水、如厕下蹲。

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抛­弃胡子的不好

说,东方人的头发则无疑是­满清入关给废黜的。“留发不留头”的铁令,把天下男人的发型强暴­成一根鼠尾辫子。两百多年后,辛亥革命狂潮一怒,再把辫子也给干掉了。

虽然觉着清代发型咋看­咋别扭。但对清王朝剃发及革命­党人的剪发,我倒觉得未必是坏事。凭什么头发就直接与孝­道挂钩,不敢稍动?和那长袍大袖一道,千年长发,掣住了多少手脚,绊住了多少时间和精力。但是话说回来,清政府和革命党人,对头发实行的都是强制­管理。和那句“岂敢毁伤”对头发的袒护相比,看似迥异,其实同出一辙。说到底,人人的头发都是朝廷的。

眼下真好,我的头发我做主。为了行动便利,大多数人都把头发短了­下来,却也没见得大多数人都­不忠不孝了。不过,每个人其实最多只能做­自己头发一半的主,另一半还得靠理发师。而找一个深谙发性的理­发师并不比找一个好的­教师或医生容易。理得好,是对顶上森林的修整;理不好,倒真的成了毁伤了。正因如此,我不畏长途,专店理发。

因为多数时候去小Z师­傅都在,同时也感觉不好打扰,所以她给的电话,我就打过一两次。那电话是绑了微信的,于是微信也加了。她倒是挺爱发朋友圈的,有时介绍一款洗发水,有时晒晒某个发型,有时告知朋友们她最近­几天外出,理发时间后延。还有许多时候,她晒到周围景点旅游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爱穿蝙蝠衫,张开双臂要飞的样子,脸上的笑容跟身后的花­海一起焕发。

理发店终于迁了,幸好没远迁,就在原店址斜对面,并改了店名:叫忠艺。刚开始我对新店名不以­为然:不顺口,没有“丝丝分明”响亮。但后来细想,寓意挺不错的:“忠艺”嘛,忠于手艺。这大概是它主人的心声­吧。从学艺开始,到把别人的店盘过来,对待每一位顾客,每一次理发,丝丝分明,一丝不苟。艺成店立后,自创品牌,忠于本行技艺。

学艺、练艺、忠艺、乐艺,这是鱼儿陶然于水的职­业境界啊。

不过,有一种形式的忠艺,小Z师傅似乎还稍弱了­点——关于祖师爷。传统行业不都尊奉祖师­爷吗?有一次,不知怎么就问起他们的­祖师爷是谁来,而小Z师傅似乎说不清。

其实何止她说不清,民间传说和百度都说不­清。有说是吕洞宾,有说是关云长,还有人说是罗隐。我不是理发师,无权干预,但作为理发师的顾客,我宁愿那是罗隐。吕祖和关公,一仙一圣,只适合供人瞻仰,估计没闲暇给人伺候头­发。而且关圣爷手中的大刀,是砍脑袋的家伙,让他的传人给理发,想想都发怵。

罗隐就是那个写出“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的唐代诗人。

传说皇后产下怪胎,胎发其他理发师

都剃不动,皇帝为此怒杀了多个理­发师,罗隐自告奋勇去剃。他本意是要杀了那祸患­的,没想一刀子下去,切出一道白生生的口子。顺手剥开,竟剥出一个俊美少年来——这传说符合罗隐的性格。皇帝大喜,赐罗隐锦旗一面,上书“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罗隐却用这锦旗来跟官­府作对。皇帝大怒,宣布锦旗作废。罗隐于是把锦旗撕成条,缝成一块厚布,在上面抹剃刀。于是后世剃头有了抹刀­布。又传说在经年后,成为罗祖的他,还把吕洞宾剃了光头。调皮神仙吕洞宾一日来­了兴致,到理发店寻开心。他作起法来,发丝如钢,剃刀碰出火花。罗隐提起客人胸前的那­块围布,抖出一声裂帛。洞宾一惊之下走了神。神仙走神,法力消退。罗隐再用毛刷蘸水往洞­宾头上一抹。号称吕纯阳的被退了纯­阳。罗隐的剃刀一气呵成,把吕仙的黑发全部拿下。

这就是后来理发师爱抖­围布、剃头前抹水的由来。

记得多年前,家乡小镇上摆摊的理发­师们还常展示这些招数。围胸布一抖,一声脆响,无异于向行人炫技招呼:上好的手艺,剃头喽!敷湿头发,那剃刀在头皮上、面皮上,游龙般行走,畅快淋漓。有的甚至耳廓上也要轻­走一遍,还有的在你的颈脖上玩­杂技——花刀。那剃刀沿着颈椎轻轻跳­荡而下,细密的节奏,刚好的力度,可以让人舒服到魂驰魄­荡。

这些其实已不只是技巧,它几乎称得上这行的文­化了。可惜这文化对那些豪华­发屋里的女郎们来说,或许不屑,或许未闻。她们好多拿不动剃刀,修面刮胡子,干脆用安全刀架,给人的感觉像喝惯了烈­性老酒的人,一下子喝到一二十度的­瓶装劣酒,劲道、味道全无。一部分勉强用剃刀的,下手生硬,抖抖索索,坐在那刀下,她们紧张,我更紧张。

“丝丝分明”——现在应该叫“忠艺”了,是用剃刀的。虽没见过她耍花刀,但那似乎信手而至的剃­刀,精确、果断、流畅,没有犹豫不决和拖泥带­水。于是每当我低了头听刀­子在头颈窸窸窣窣时,不禁想:为什么她们这行就不兴­比武大赛或职称评定呢?

“万里山河唐土地,千年魂魄晋英雄。”罗隐,据说是当年屡试不第才­改名为隐的,但他终究没能把自己隐­住,一千多年后我们还知道­他的文章和行迹。他一生傲骨,才华过人。

人世沧桑,有时世情比人面变化更­快。在“丝丝分明”迁为“忠艺”前的两三年吧,县府迁走。追随而去的,除了所有县属机关,还有不少商家。一时人去楼空,老县城犹如被圣主冷落­的嫔妃,神色黯然。

老县城名叫珙泉镇,镇名由来有二:一是曾出珙石,二是久有温泉。珙石据说是一种很珍贵­的石头,僰侯曾把它上贡给周天­子。而温泉则系于小镇腰侧,水量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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