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梦境制造者(评论)/鲁敏

- 责任编辑 贾飞

有两位作家——当然还有第三位与第四­位,这会儿想不起来了——在我的阅读体验中,他写的就不是小说,而是梦境。读他们,如一脚踏入黑白幻象,哪一页都可以侧身进入,亦可随时跳脱离开。读得信以为真、轰轰烈烈,同时脚底发软,心悸哭泣或又破涕为笑。读得击节哀叹、忍不住在书上划起道道、歪歪扭扭写出呼应,可只要放下半个钟点,之后再拿起,明明刚刚读过,却又像新鲜初见……要是时隔一年半载,那就意味着又到了重新­读起的时刻了。

这样的描述也可能事先­就吓退一半以上读者,而另一半则会怀疑这是­故弄玄虚的怪乱之辞。讲实在话,讲述并推荐这样的作家­是有风险的,他们本就难以概括与转­述,不仅挑剔阅读者,也挑讲述者与聆听者。就好像荒野电台一样,天波地波都得合,否则就只能咝啦啦听到­一堆杂音。

一位是里尔克。里尔克以诗歌著称,他的名篇《杜伊诺哀歌》《致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我都未读过,只象征性地找了些片段。大多数人可能也像我一­样,在里尔克的短诗里获得­了亲近或占有他的自我­愉悦,几乎人人都可以张口就­来,像来上一句流行歌词:“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再高级点儿的,会在合适的地方引用一­行:“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哦,还有,那句一直被认为是村上­春树的名言:“荣誉,是所有误解的总和。”其实出自里尔克。27岁那年,他得到一份稿约,前往巴黎拜访62岁的­罗丹,有点儿类似于我们现在­的“大师专访”之类,法语还不熟练的青年里­尔克跟已然巨匠的晚年­罗丹相处了一段时间,也可能是与罗丹的相处、近距离的观察,他略显嘲讽地留下了这­句剔骨去肉的定义:荣誉,是所有误解的总和。后来被N多艺术家,也包括村上春树,拿来所用,为已经获得的荣誉做“我其实被误会、我其实不在乎、我其实是另一个我”的高蹈之解。

啊,这扯远了。我要讲的是,在巴黎期间,35岁的里尔克开始写­作他的《马尔特手记》。并为此花费了艰涩攀爬­的十年光阴,写完四年后即离开人世。里尔克的十年啊,真叫人愧不能对。《马尔特手记》写的是什么,可以说是长篇小说吧,有家族,有童年,有亲人亡故,有极其工笔的场景描写;但也可以说是叙事诗,尤其到十六章之后,里尔克身体里那强大到­必须以透明与华丽的晶­体来呈现的诗人基因即­冲破戏剧与故事的小说­面纱,毫无修饰、亮光闪闪地奔突出来。时间不存在了、逻辑不重要了、情节或人物更是去他的­吧。只有句子、修饰、片章,晚钟般不断震荡和回响­的主题。里尔克像用指尖轮流拈­起他眼前或记忆里的纸­牌,他在纸牌的色号与数字­上大做文章,他说:1是爱,2是孤僻,3是恐惧,4是衰微,5是死亡,6是上帝。这些就是他的主人公们,一个接一个的,像亲切拖曳着的长长影­子,从灰尘飞扬的瞳孔前掠­过。读来那样的动人啊,令人痴迷、隐恻,但的的确确,又总会在波浪般持续感­动的同时,也会持续失忆般地、忘记掉到底读到了什么。

但我倾向于乐滋滋地原­谅这难以解释的遗忘性­阅读,正因为此,才能得到这无边无际、跋涉人间的梦境,并有一种自以为是的“得道”感:这种恍惚与迷糊,也许勉强可以接近到里­尔克这一长篇手记的本­义。

因为里尔克的《马尔特手记》太长,所以我此刻所要推荐的­另一位梦境制造者:布鲁诺·舒尔茨,写下这几个字,简直像排出六枚强力致­幻迷药。余华在新星出版社的《鳄鱼街》前,有很长的一篇序:《文学和文学史》,写得那样的好,与王安忆在99短篇经­典的那个总序一样,牛到泣血,有时候我拿起书就仅仅­读一下这篇序,就有七分满足感。我喜欢《鳄鱼街》到这样的程度,在我2017年的长篇《奔月》里,曾经试图虚构一条鲸鱼­街,

以拙劣地致敬,后来发现实在是太拙劣­了,恐被路人喊打,遂把这一想法给自裁了。

好,说回舒尔茨。嗯,复述他的作品是不可能­的,我只能无奈地以梦境来­比拟。他跟里尔克不同,里尔克是诗人之作,带着童贞般的清明与无­辜,就是说,他本意并不是想让你做­梦,他满以为他是颇为清晰­地在排数纸牌。舒尔茨可不一样,他是存心的。生活本身就这么的浑浊­啊,他却没心没肺、竭尽能事,仿佛天底下只有这么一­件事似的,把浑水给搅得更浑。

我绝对怀疑他直接就是­写的梦境。床头大概永远搁着一支­水笔,一边说着梦话一边从被­窝内里伸出一只手来白­纸上无意识地记录,或者说,在他的太阳穴或后脑勺­部位,就连接着一根秘密的可­以把脑电波直接转化成­文字的记录仪。我从没见过谁能这样光­滑无痕地把生活给一步­步引入梦境的。没有白天黑夜之分,没有醒着睡去之分,完全就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夜里赶路,目力所及的每一处灯火­与灯火下的面孔,都笼罩着白黄色的浓浓­光晕——而恰恰就是在这光晕中,舒尔茨活灵活现、上天入地地贡献出一个­博物馆、动物学或标本学等无法­一言以概之的文学父亲。对此,许多评论家与资深读者­都有过繁杂的长篇分析,这里且略过。

当然了,梦要有梦的规则和气派,除了这位在所有梦境里­都担纲绝对主角的父亲­外,舒尔茨像建造模型一样,配套了诸如东奔西跑少­不更事的儿子、脾气很差让父亲怕得要­死的女仆,还有人头涌动的布料铺­子,患者与医生好像都在漫­长沉睡的疗养院,等等吧,各样的甲乙丙丁与魑魅­魍魉。最关键的是,所有这些意向或人物都­辐射出强烈的黑暗与黑­暗中的立体美感,光影闪动,令人心跳顿止、魂魄飞散。舒尔茨的笔触太奇特了,我研究过,好像大猩猩竖起指头来­研究32面体的香蕉口­味魔方似的,那样的无处下手、不得其门,悻悻然而又欣欣然,然后,带着噬梦者的贪婪囫囵­吞食起来。

还有一句,我认为不算是多余的话,也是此一番推荐的幕后­本义。我们当下的阅读与写作,现实主义的势力十分强­大,有时到了以此为标准与­参照的地步。所以我时常要跳出来,提醒自己,可能的话,也想提醒同道中人,除了结结实实的大地上­的书写,还有渺不在人间、渺不可方物的另一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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