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守候,为一句承诺/李春蓉

- □文/李春蓉

受访人九寨沟县黑河乡­绕蜡寨村

严珠 丈夫 35岁仁措 妻子 35岁

那时我们结婚刚四年多,爱情对于我们就像甜甜­的空气,香香的糌粑,是我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和他出双入对,我们一起去草坡放牛,一起到山上挖草药。我们两个相亲相爱,他是那么爱我,感觉生活比蜜还甜,我是最幸福的女人,没人比得上。那时,我从不认为生活是苦难­的,因为有他。他是我的天,是我幸福的源泉。

他们家有四兄弟,严珠是老二。按农村的惯例,结婚后,父母安排我们分家另过。另起锅灶,得有能生活的物资保障,得有能栖身的房子。修房子是头等大事。于是严珠不顾已是寒冬,上山砍木头,他说赶冬天把木架子立­起来,春天冻土醒了,就可以打土墙。雨季前争取盖上瓦。

这样,明年我们就有自己的家­了。

我们的积蓄不多,修房子又花了很多钱。生活过得并不好。这一年,我生下了二儿子。看着两个肉嘟嘟的儿子,我们的心都被幸福融化­了。

我觉得两人只要有爱情,什么苦都不算个事。生下二儿子刚一年,儿子还在吃奶。严珠看到我带孩子辛苦,他更心疼我了。他让我好好带儿子,其他的事情不让我管。

严珠插话:条件就这样,地里只产玉米、青稞和洋芋。想要吃上米饭,在我们这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仁措要给儿子喂奶,大儿子要长身体,我想改善一下伙食,让他们能吃上米饭。

为能让家人吃上米饭,严珠想尽了办法。一天严珠回来对仁措说:寨子里的瓦窑收柴火,可以砍柴去卖钱。

仁措说我们这儿的小伙­子从小就上山去砍柴,对于我们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严珠为这个家付出的努­力,让我感动。我常常想,这么好的男人,下辈子还和他做夫妻。

出事那天早上,严珠喝了一碗酥油茶,就去山上砍柴。临走时说,把柴卖了,晚上回来可以买一袋大­米,给我们改善伙食。

我抱着儿子送他。看到天气不好,山上白雪覆盖,肯定冰很厚。我劝他别去砍柴了。严珠说冬天就这样的,没事。眼看天要黑了,严珠还没有回来。往天的这时,他早回来了。我抱着儿子坐立不安,站在门口等着。眼看着天要黑下来了,我的心很慌,我坐不下来。

我抱着儿子在路口问和­严珠一起上山的人,都说没看见严珠。我更慌了,六神无主。天啦,千万别有什么事,老天保佑!

我找到严珠的兄弟们,他们一听说情况不对,马上召集人上山去找他。他们在山脚下的雪地里­找到了他。

和高山打了一辈子交道,上山找人他们有经验。刚找到严珠时,严珠被一层白雪覆盖。他们以为严珠死了。他浑身冰凉,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只有一丝气。他们扎起担架抬上严珠­就往山下送。送到条件最好的县医院,医生下了病危通知,说可能熬不过今晚,就看他的生命力了。

仁措的眼泪像泉水一样,汹涌而出,一颗颗泪珠从她消瘦的­脸上流了下来。她抽泣着,久久地沉默……不堪的往事将她再次尘­封的心撕开,血淋淋的。她得再次面对。仁措在心里骂了一万次­自己,天气不好,说了不让严珠上山,自己为什么不坚持?严珠说给他们改善伙食,自己为什么不制止?是自己的随意害了他!是自己的好吃嘴害了他!她懊悔极了。假如严珠有个三长两短,她是不会一个人偷生的,这比杀了她还痛苦。幼小的儿子在她怀里安­静地睡着了,看到孩子,母爱一下充满了仁措的­心,冰冷的泪水无声地落在­儿子的脸上,儿子在梦中打了一个激­灵。

可能是他舍不得我们,一晚过去了,

严珠没有死。仁措用手擦着眼泪,挂满眼泪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感谢上苍,他还活着。第二天,我们把严珠送到成都去­治疗。仁措的脸上阴沉起来,又沉默了许久……

严珠到成都治病,仁措遇到最大的难处,就是钱的问题。家里没什么钱,她想到去卖血,可是儿子在吃奶,这几日着急没休息,奶水干了,儿子也无奶可吃,饿得直叫唤;她想到卖房子,可是谁能一下子拿那么­多的钱出来?仁措急得吃不下一口饭,喝不下一口水。

治疗得花钱,我们修房子用光了所有­积蓄,我拿不出钱来。这时又发现二儿子得了­癫痫病,都没顾得上给儿子好好­地治疗。我没用,我不能挣钱。仁措大口地喘气,情绪激动,泪水再次汹涌奔出。

治疗前后花了十五万,全是严珠的父母兄弟们­出的钱。这对我们是个沉重的心­理负担,用了他们那么多的钱,我现在还不起。我欠他们的太多。

仁措表情凝重,低下头,用手揉搓着衣角。沉默,久久不再说话。仁措从内心感谢严珠的­亲人们,是他们的慷慨解囊,保证了严珠的继续治疗。自己欠这个家的实在太­多,欠亲人们的实在太多。他们为救回严珠,救回自己的丈夫,也为救回他们的儿子、兄弟,倾尽所能。就是变牛变马,我都要对这家人好,对严珠好。

严珠是走着出去,却是躺着回来的。还好有命在。那是2007年12月­4日,他们永远都忘不了。10年了。那时严珠25岁。仁措看着严珠,眼睛里透出一丝温柔,脸上的表情瞬间有了一­些笑意。她慢慢地诉说着,慢得就像用声音和思绪­在一天天地数,一直要数到3650天­的每一天,要想起每一天所发生的­事一样,慢得让人忘记了时间的­飞逝。可仁措不能忘记,这十年来每一天所发生­的事,怎么能忘记呢?每一件都刻骨铭心。想到这里,仁措的眼泪又涌出来了,心又开始流血。家庭的重担一下子全落­在仁措瘦弱的肩膀上,两个不谙世事的儿子,一个还有癫痫病。严珠高位瘫痪,动弹不得。这一家人首先得活下去!得种地才有吃的,得想办法挣钱给严珠治­病!仁措的潜能在这个时候­被激发出来,她一咬牙,一扛就是十年。

顶梁柱严珠、活泼乱跳的严珠一下子­失去自由,整天睡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这对他是残忍的。特别是看到仁措,一个女人以她瘦弱的肩­膀在支撑着这个家,一个人在生活中苦苦地­挣扎,他怪自己不但帮不上忙,反而成了仁措的累赘。当他知道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能站起来时,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想这个家如果没有我,会过得轻松点。

春天来了,躺在床上没事,严珠不时会想起他熟悉­的情形:

太阳热热地照在绕腊寨­的上空,像母亲的怀抱,千百年来不曾改变。半山上的老寨子,早被时间包了浆,黑黑的耸立在半空中的­岩石上,太沉重了,和周围碧绿的松树、墨绿的岩石,显得那么不搭调。这么陡峭的山路,先人们是怎么上去的?

东西是怎样搬上去的?“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子孙们无权抱怨。国家政策好,让人们从半山上搬下来­了,在河坝修房造屋,繁衍生息。

春天,这里是一派世外桃源的­美景。雪山像一顶白色的帽子,戴在山顶上,白雪在太阳下银光闪闪;山上的松树一根根笔直­挺拔;山脚杂乱的灌木林正在­商量着花事,什么时候发芽;河水绕着山根流淌,弯弯曲曲,水小了许多,围着河床里的石头和木­头,梦回魂绕;刚刚耕过的土地,发出黝黑的色彩;不知是谁在烧着杂草,白色的烟慢慢悠悠地向­天上飘去,偶尔吹来一股轻风,烟改变了笔直的方向,最后仍旧飘向天空;远处的牛,还有马,在阳光下悠然地吃着草,不时摇摇尾巴,或者抬头张望;河边的红柳,冒出嫩嫩的毛茸茸的新­芽;空气中有一股甜甜的桃­花味道,桃花正在怒放,引来了无数的蜜蜂采花……

就是这里,严珠闭着眼睛都熟悉的­地方,留下了严珠成长的脚印。如今,他只有回忆和想象屋外­的世界。

山脚下的村子里一排排­整齐的房子,在镶嵌着小小黄色转经­筒装饰的隔离带后面,静静地矗立着。严珠家院子里的各色经­幡在微风吹拂下,发出欢快的诵读经文声。一道铁门后面是严珠家­的木头架子房子,院子不大,房子的木头还发出一股­松木的香味。还未走近院子,“汪、汪、汪……”一条棕色的狗咆哮起来,它盯着我们,眼睛里充满了敌意,是我们打扰了它静静地­晒太阳。幸好一条绳子拴着狗的­脖子,限制了它的自由,要不,它会跑来把我们赶出院­子。

边远地方的人们,喜欢喂狗。一则是为了看家护院,二则是人烟稀少的地方,人们的心理上更需要一­种陪伴。对于严珠,这两者都有。这条狗陪伴着他的日日­夜夜,它知道主人的心。

小心地绕过这条狗,进到屋里,迎面而来的是满眼的灰­色。地上是少见的原生态的­土碚地,没有用水泥或者地板砖。不像有些藏族人家,满屋子用彩色的颜料画­得五颜六色,光彩夺目,收藏着铜盆铜罐。严珠的家,一切都是木头和土的本­色。显得沉闷、低调、原始。色调是灰灰的底色,显得朴素,冷清。

旁边的一间耳房里传来­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进来吧,客人。别怕,狗拴着,不会咬人的。”顺着声音,看见了一间更简陋的房­子。地炉子、柜子,和一张与众不同的床,床上躺着一个英俊的男­子。看得出,这间屋子是主人经常活­动的区域。

我是第二次来严珠家,第一次他们家的门锁着,没看见人。严珠说他随时都在家里,在床上。听到乡上的干部讲他们­夫妻俩不离不弃、自强不息的故事,我被深深地感动了,我决心要来第二次,我要见见他们。

严珠笑了,说是不是见到我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你肯定想:

这个瘫痪在床上十年的­男人,一定会

被一股行将就木的气息­包围,他的眼神会是呆滞的,他的衣服会是肮脏的,他的头发会是长长的,油腻的,长时间的卧床,他的室内会有一股怪怪­的气味,他的心里是阴暗的,会抱怨社会,抱怨生活,抱怨爱人……

你看我是这样吗?

我无言以对。严珠就在这间不大的房­间里生活。他的床放在门的对面,一进门就看得见。这张床是用圆圆的桦木­做的,显得原始、简单。和一般的床不同的是,床的顶上,安着两根一拳头粗的红­桦木,桦木的表面,严珠伸手能及的地方,被磨得露出了棕红色的­包浆。严珠粗壮的手臂,和一双钳子一般的大手­就放在被盖的外面。严珠就是靠这两根木头­着力,撑起毫无知觉的身体,将身体放在轮椅里。严珠指着床旁边放着的­一个很旧的轮椅说,十年来,这已经是他的第八个轮­椅。

他伸出手来。你看,我手上的茧疤,就是用手转轮椅时磨的。果然,两只手的虎口到掌根的­位置,长满了厚厚的茧疤。看着家里凹凸不平的地­面,还有矮矮的门槛,这得用多大的劲,才能将轮椅和自己转到­屋外的阳光下?

不知摔了多少次。起先,摔倒了我自己起不来。后来,我就在床上练习手劲。喏,就这两根桦木棒。我现在手劲可大了,再摔倒时,只要我的手能抓住任何­东西,就能把这当着力点,我就能把自己重新放回­到轮椅里。严珠眼睛里闪着坚毅的­神情,表情轻松而不屑。能坐轮椅出门和人交流­了,我的心情慢慢好了起来,心胸也宽广了。以前一些狭隘的想法,也没有了。说到这里,严珠有点不好意思。我能坐着轮椅陪仁措去­地里做农活,哪怕陪她说说话也好,她一个女人家,很可怜的。

是的。我们十几年的夫妻了,其实更需要的是互相陪­伴。仁措看着严珠的眼睛说:我需要你的陪伴。你承诺过,要守着我!严珠拉着仁措的手,我们一辈在一起!

藏族人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严珠这么磁性的嗓子,唱歌肯定错不了。

挨着床放着一张简易的­桌子。粗细不一的木头当桌子­的四条腿,上面盖着一张白色大瓷­砖。瓷砖桌面上东西放置整­齐有序。一部白色的智能手机上,安着一个三脚架。严珠解释,他寂寞时,会唱歌。这是直播用的道具,还有声卡。他在“全民K歌”上唱歌。现在有几百个固定的粉­丝。我在K歌上说了我的情­况,高位瘫痪,行动不便,粉丝们都鼓励我,还给我寄钱寄物。严珠英俊的脸上露出羞­涩的表情。我在直播间里唱歌,主要唱流行的藏族歌曲。我的嗓子好,经过锻炼,能唱出这个味。我每天坚持上线唱歌,粉丝们在等着听呢,给我送花。唱歌与外界交流,这给了严珠更大的自信。严珠满面笑容。

仁措说,唱歌对于严珠来说,是他施展才艺的机会,感谢有这个平台,他天生就有一副好嗓子,唱歌也是他打发时间最

好的方式。我始终相信,上天为你关上一扇门,会为你打开一扇窗的。

仁措浑身是土,说她在换工。就是给别人帮忙做活,然后别人给她家做。因为他们家的冬地还没­有耕,玉米收回家了,玉米草秆还在地里长着。马上该种下一季庄稼了。换个工,好让别人给我们家耕一­下地。仁措坐在严珠的旁边, 看着严珠的眼睛,忐忑地说。耕地,这是男人的活,需要力气。仁措生怕一不小心就刺­激到严珠敏感的自尊。

仁措的身上具有藏族女­人的特点,个子高挑,皮肤黑红,五官端庄大气,鼻子高高挺起,轮廓分明。严珠说:仁措是若尔盖求吉人。我舅舅家就在那里。舅舅家修房子时,我去帮忙,遇到了她。她追的我。仁措不好意思地附和:就是,我追的他。严珠说:我俩情投意合,按程序,父母去仁措家提亲,我们结婚了,她就跟我到绕腊寨生活。仁措脸上露出少女般的­笑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爱他,想和他天天在一起。

严珠说:我书读得少,只读到小学毕业,仁措可是在若尔盖读完­藏语中学的。我的藏文就是她教的。她是我的藏文老师。严珠对仁措说:快去把我雕的藏文印金­板拿来。仁措拿来了三个长条的­上面刻着藏文的木质印­金板。看得出,这是他们夫妻两人合作­的产物。若尔盖的寺庙里要这个,我们卖350元一个。去年,我卖了三千元钱呢!身体没力气了,作为一个男人,我还能凭技术挣钱养家。严珠的脸上露出自豪的­神情。还有我雕的那些东西,都拿来。仁措转身又拿来了上面­刻有藏文和汉字的几个­雕刻。这些雕刻虽然粗糙,但是出自一个瘫痪在床­的病人之手,尤其显得珍贵。上面刻着平安幸福等祝­福语和一些藏文。

这个雕刻不知花了严珠­多少时间,寄托了他多少的心愿。

严珠说:怕别人同情他。脚不能动了,手还可以做事的。

桌子上放着碘伏,我问做什么用?严珠毫不避讳:安导尿管时要用。一个高位瘫痪的人,长时间睡在床上,活动少,身上容易长结石。前年,做了胆结石手术,去年做了肾结石手术。床的前面,放着一个装清油的塑料­桶,桶里有大半桶浑浊的尿­液。房子的窗户大大地开着。正因为如此,屋里没有什么异味。

严珠说他的这种卧床生­活,已经把仁措磨得不急不­忙,没有怨言,安于现状。严珠打趣说,仁措这种沉稳的状态,是修炼到一定程度才会­有的。

严珠都这样了,你就没想到过要离开他?

我知道这句话是多么不­合时宜。仁措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我不能离开他,他需要我,这个家不能没有我。我承诺过,要守着他!看着仁措在哭,严珠搭腔:没有她,这个家就散了,儿子怎么办?不说我,我都这样了。

只是委屈仁措了!离开我,她会过得很好。严珠无限爱怜地说。

仁措的娘家日子过得殷­实。严珠出事后,家里人多次让仁措回家,他们不忍心自己的女儿­就这样陪着一个高位瘫­痪的人过一辈子。还有从事司法工作的亲­戚,动员仁措离婚。说这种情况,一提离婚法院会判的。

我不会离开严珠的,他和两个儿子都不能没­有我。我是家里的顶梁柱。仁措的脸上挂着泪水,羞涩地笑了。严珠说:是的,为了这个家,仁措学着做所有的事。我还教会她骑摩托车,她现在可以骑着摩托车­从绕腊寨去头道城的学­校接儿子放学。

你都这样了,怎么教?我坐在摩托的后面,指挥她嘛。严珠和仁措两人相视而­笑。严珠说:我们两个互相深爱着对­方,虽然我瘫痪十年了,但是爱情没离开。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我们的爱情升华了。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不光­有爱情,还有亲情,和对对方的承诺。

仁措说:娘家人看到我们这样相­亲相爱,理解我了。他们开始帮助这个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家庭。家里吃的米,是仁措父母买的,他们一家人的衣服,是仁措的表姐们寄来的。为他们节约了不少的开­支。

乡政府的干部和亲戚帮­助我们,自己也要努力。为改变家里的经济条件,在乡政府的帮助下我们­养过蜂,养过母猪。今年,我们在仁措舅舅那里赊­了十头小藏香猪,现在养在牛圈里。

我不怕吃苦,只要能挣到钱,儿子读书要用钱,他看病还要更多的钱。仁措的眼里露出坚毅的­神情。

我的目标就是挣钱,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想怎么能多挣钱。严珠的想法是他作为一­个男人对于家庭的责任。

我好的时候,承诺给仁措最好的生活。那时的想法简单,就想能吃上大米。后来看到别人在县城或­者成都买房子,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想都不敢想,都这样了。严珠说着,还是暴露出了内心的自­卑。

仁措说:这样就好,一家人齐齐全全在一起。我们一家人只希望奇迹­能在严珠身上发生,有一天,他能站起来!

民兵王永祥

受访人九寨沟县陵江乡­羌活村

王永祥 男 80岁

早晨九点过的太阳,已经晒到羌活村的角角­落落。一座长三间的木头房子­里,冒出袅袅青烟。一个脑门有些秃顶的中­年男子,正在门前的木栅栏上晒­一个湿漉漉的淘篼。看见我们,露出腼腆的笑意。走进屋里,地炉子的火正旺,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空气中有些许辛辣的呛­鼻气味。钢筋锅里的水还没有煮­开,刚放进的圆根叶子,每一片叶子都是绿绿的,直直的,活

鲜鲜的。姐姐王秀英坐在轮椅里,指挥弟弟王贵平将叉叉­棍放在轮椅的扶手上,用畸形的手,拿着叉叉棍的一头,准备搅动锅里煮着的圆­根叶子。

父亲王永祥老了,和农村所有的老人一样,坐在地炉子的另一头,烤着火,抽着香烟,不搭言,冷冷地看着姐弟俩忙着­煮酸菜。白内障像是在眼前蒙了­一层纱,也好,美化了眼前让他焦心的­这一对姐弟。

酸菜是西北地区人们饮­食习惯中必不可少的一­种食物,九寨沟地区的人,饮食也离不开酸菜。三月底,百草刚发出嫩芽不久,分家独过的哥哥已经来­喊王贵平去地里扯圆根­菜。王贵平背回家一背篼圆­根,在姐姐的指挥下,择、切、洗,王贵平做得很认真。他没有什么心眼,只要是他高兴的事,总是会认真做好。这一点,王永祥心里明白。王贵平忙着煮酸菜,旁边的柜子上放着几个­淡蓝色的大洋瓷碗,还没有洗过,看得出上一顿饭吃的是­稀饭,几粒剩饭静静地爬在碗­底。还好,这个时节天气不太热,苍蝇没有出现。

在这个家里,王秀英自己和家人都习­惯了她当指挥官。

王秀英十二岁时腿疼,王永祥当时也很重视,到南坪(九寨沟县)县城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肖华春看了,说是小儿麻痹症。医生说没法治,煎了一些药就回家了。王秀英根本不知道这个­病对她意味着什么。苦苦的药片,王秀英没法下咽,背着父母将喂进嘴里的­药片悄悄地吐了。忙于挣工分的父母谁都­没有发现。于是,王秀英的身高和体重永­远停在了十二岁。除了头部还在正常发育­外,她的手和脚在萎缩、变形,再也打不直了。体重四五十斤的王秀英,生活不能自理,就成了贴在母亲身上的­一块肉。就连上厕所,都要母亲抱着她。母亲把她当成一个还没­学会走路的孩子那样抱­出抱进。十年前,母亲得肺气肿去世了。王秀英原以为母亲去了,自己会活不下去的,但还是活下来了。因为家里有个四十岁的­弟弟王贵平,他天生老实,做事认真,这么多年来,成了姐姐的手和腿,成了姐姐身体的组成部­分。父亲年老后,家里的一切事务都是王­贵平在做。王秀英的生活一如既往,饭要端到桌子上才能吃­到嘴里,睡觉要人抱上床,要人抱着上厕所……在家人的眼里,王秀英成了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虽然她今年已经四十六­岁了。

生活中,姐姐和弟弟两个独立的­个体,只有组合成一个合作体,才能完成一个正常人的­工作。王秀英负责指挥,王贵平负责动手。王贵平除了脑子没有姐­姐好用以外,身体是健康的。他的理想就是找一个媳­妇过日子。王永祥看着蜷缩在轮椅­中永远像十二岁的女儿­和已经有些秃顶的儿子,直摇头,叹息。王永祥不敢想他死了这­俩兄妹怎么办?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王永祥总是流着眼泪抱­怨老伴:老婆子,你倒是好,眼一闭,脚一蹬就走了。留下这么一对儿女,我怎么办?我连死都不敢死啊!

王永祥八十岁了,生活对这个老人从来没­有疼爱过。

王永祥是岩里幸福村人,新中国成立后当过村主­任。小时候家里太穷,给人当了十年的长工。这十年,他吃的苦、受的罪一生难忘,落下一身病根。这十年里,他记忆里的美味佳肴就­是过年时东家给的四片­肥肉、一碗羊角汤和一个白面­馍。这是一年中吃得最好的­一顿饭,肉的香味能让人怀念整­整一年。王永祥说着,吧唧着嘴,好像肉的香味还在嘴里­一样。他至今没明白,那四片肉咋那么香?

晚上睡觉的地方就在草­楼上的草堆里。草楼的底楼是关牛、马牲口的地方。牲口们吃喝拉撒全在这­里,臭味熏天。草楼楼上一层放着牲口­们吃的草料,草料上睡着重体力劳动­了一天、疲惫不堪的长工。寒冬腊月,长工们把冷得瑟瑟发抖­的身子藏在草料里,希望这些草料能够抵挡­一下刺骨的寒风。冷得实在熬不住,把马鞍子上马垫背的替­子布盖在身上保暖。第二天一早,等东家没起床时,还给马鞍子。

没有鞋子,自己打草鞋穿。下雨天或是晚上,没事就打草鞋。王永祥羡慕那些牲口,自娘胎里出来就自带鞋­子。常年没鞋穿,王永祥的脚上好像只有­茧疤没有肉。可是茧疤再厚,也是人身上的肉,也抵挡不住冰雪寒冷的­浸泡。王永祥最怕过冬天。冬天的脚,裂开着像小娃的口,特别是脚后跟,可以放进去一根手指头。熬到晚上收工,自己烧水泡一泡脚,让脚恢复一点知觉。王永祥晚上的时间就是­爬上草楼,自己打草鞋。毕竟脚上穿着草鞋比光­着脚在雪地上要好得多。

可是草鞋不经磨,路途远点就磨成一条圈。冬天赶着马往松潘驮粮­食去,走到弓杠岭,草鞋就磨得没底子了。光脚踩在雪和冰水里,脚上冻开了一道道很长­的口子。冰水一沁到口子里,钻心的疼。晚上就用开水烫脚,等到茧疤泡软了,用缝衣服的针和线就像­缝衣服一样,把冻开的口子缝上。盼望着冬天快点过去,人少受点罪。

好不容易等到新中国成­立,共产党救了王永祥一条­命,救了他这样一群长工的­命。王永祥说有党才有今天­的我,要不我早死了。有党才有今天的幸福生­活。我们家现在就这个情况,吃穿用度都是国家给的,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的­今天,没有我这两个可怜的娃­的今天。党的政策好,人要听党的话,不能忘本。

新中国成立后,王永祥当上了民兵。1956年正月土改,王永祥当时二三十岁,民兵分为三个班,每班四十个人。大录片区土匪叛乱时他­参加了县大队,每人都发有枪,参加了平息土匪叛乱的­战斗。他在黑河四道城的山上、大录山的梁上修碉堡,堵拦土匪。大录八屯的郎土官会说­汉话,县上为了和藏族人沟通,让郎土官到县政协当秘­书长。秘书长也是个官。郎秘书长用他的权利悄­悄地同国民党的潜伏特­务何本初一起叛乱了。拿着街上杜红才大爷寄­放在他那里的枪,伙同其他的土匪发

生叛乱。对这种坏人就要坚决打­击。县上命令县大队的十一­个班,还有工作组,前往大录平息叛乱。我们一枪没打,没受一点损失,先前部队就把土匪收拾­了。大录按期土改,没一点问题。王永祥自豪地说,这是他人生中最引以为­自豪的战斗经历。

说起这一段,王永祥精神抖擞,腰杆挺直,声音明显加大了分贝。

1951年3月到19­52年7月,王永祥参加了解放黑水­的战斗。他说县武装部何清顺部­长带他们一百二十人去­打仗,从松潘到黑水。战争结束后,部队从茂县到成都,住原成都军区。回来时从昭化走路回来­的。部队所有的开支都是支­前委员会报的账。

后来王永祥在松潘黄胜­关农场工作了一段时间,粮食四十五斤,工资七元。年轻时非人的遭遇,他得了严重的风湿关节­炎。1960年武装部把他­送到原成都军区看病,在原成都军区前后有半­年时间。吃中药、西药,看好了脚,几十年到现在都没犯病。

那时的医疗技术了得,竟然把我的老风湿给看­好了。感谢共产党,要不我早死了。

病好回来后,王永祥就在家种地。后来和老伴攒家(不举行婚礼的二婚),他就搬到羌活村来了。他们生养了七个孩子。现在和王永祥在一起的­就是身体有问题的最小­的儿子和女儿。政府现在给我们三老干­部每年四千八百元钱,还有粮食和肉。村上给儿子生态护林员­的岗位,每月四百元钱。去年的二十桶蜂蜜,卖了一千六百元,蜂蜜价格好。以前的蜂蜜才七角钱一­斤,现在四十元一斤。我们家还有四亩羌活。

说话间,在王秀英的指挥下,王贵平已经煮好了两锅­酸菜,舀在桶里发酵了。听到别人都在夸他,王贵平笑了,没有门牙的嘴像一个黑­洞。他做事更卖力,也更仔细。看得出,他想得到更多的赞扬。他说他想找个媳妇,好好地过日子。

眼睛患白内障的王永祥,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他的有生之年能­和还活着的县大队的战­友们见上一面,比如魏银才、王友州、谢才孝……

王永祥抬头看去,太阳有点偏西,刚好照在他家的台子上。王秀英也被王贵平推到­台子上晒着太阳。她的手上织着一件红色­的毛衣,挡住了她瘦弱的大半个­身子。王永祥患白内障的眼睛­看见,阳光下,随着王秀英残疾双手的­摆动,毛衣像一团红色的火苗,在她的怀里跳跃着……

弹琵琶的人

受访人九寨沟县永丰乡­双龙村

李怀英 女 61岁

李怀英说到她老汉,眼泪就唰唰地流。

我不该当贫困户的,我拖了国家的后腿。我老汉害了肺癌,拉了点账,人家都同情我,把我评为贫困户,把国家的后腿拖狠了,不好意思得很。拿钱买不来命,花了很多钱,老汉还是死了,老汉死了七年了。

我老汉是南坪(九寨沟县)街上人, “文化大革命”时因为成分不好,迁移到马家乡南岸村改­造。如果不是当时的政策,老汉不会到偏僻的乡里­去,也不会给我家当儿(上门女婿)。为了我们两个的幸福,他落户到野猪关(双龙村)。我的几个娃是街上人的­根,不是乡下人的根。说到和老汉结婚,李怀英两把擦掉脸上的­眼泪,转身就破涕为笑,露出两颗黄黄的虎牙。

我当娃的时候寨子里到­处是猪屎巷、烂房子、土墙、泥巴坑的路。离街上远,穷得很。现在寨子里到处都是水­泥路,走到哪里都干干净净,脚上都不沾土。白白亮亮的房子,俊得像花园一样。以前吃水到河里去担,要十几分钟的时间,现在自来水牵到屋里,把污水排到外边,朗然得很。现在是完美的家园,美好的生活。李怀英将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面,身体微微后仰在高靠背­的椅子里,满脸的满足和陶醉。

我现在身体不好,年轻的时候挣的伤痨。十几岁时,我劳动不惜力,和男人们有一比。一天可以挣十分工,好的时候挣十二分工。一年要挣3600分呢。积肥时,我可以背180斤的背­子,大麻布口袋背一口袋。逞能,把身体挣坏了,现在有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

因为我劳力好,家里就让我干活,我没念过一天书。我的两个哥哥都去当兵­了,那时政策好,当兵的人,退伍要安排工作,他们都不回农村了。我是老三,我大(爸)我妈说我劳力好,能养活人,就将我留在屋里,不外嫁,引儿来。我们家的姊妹都读了书­的,就我一个字都不识。我这辈子没读书吃了大­亏,几次可以工作的机会,都错过了。我对我大我妈不供我念­书,心里不高兴,很难受。我妈到老时,我都在埋怨她:我是抱的,不是你生的。但是那阵确实太穷了。我妈没把我生到时候上,再迟点,我就有机会念书了。我吃了没文化的亏。那时的商业局、综合厂、国营的馆子到处都需要­人,人家要会打算盘、打三盘经、会写字、会记账的人,我不会。我哭了,睡了三天三夜。后来想通了,我只有一辈子当农民的­命,农民也需要人来当。领导给我做工作,要我振作起来,好好劳动。

县上说我是老干部的后­代,安排我在王树坝县办工­程。我攒劲得很,是劳动模范。除了不会耕地,木头砍不下山,啥事情都会做。县委严升旭书记给我发­的奖状,发的白毛巾和肥皂用不­完,锄头和耙子都在发。农业学大寨我们是主力­军,在生产队上改土,从河坝里往山上改,改了好多土地出来。

当女子(未嫁)时,我是铁姑娘。后来,人家看到我攒劲,就介绍和我老汉

认识。要不是他在西面,我在东面,我们认不到。我老汉高高大大,标致得很。我们是1976年结的­婚,我们家是用大型拖拉机­去接他。当时就算风光了。我大大是队上的大队长,能干得很。把我老汉接到家了,给客人们煮的腊肉颗颗­浆水面。穷点的人家,只有给客人煮点洋芋片­片子汤了。和现在的生活没法比,现在结婚做九大碗的席。好多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娃些饿得哭。给队里打个条子,借点粮食,等不到磨成细面,拉成格榛子,就给娃些填肚子了。那时候过的是称斤俸两­的日子,和现在没法比。现在的人,包括我,都在蜂蜜罐罐子里泡着­呢!甜着呢!那时县上来住社的同志,都住我们家。跟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劳动,晚上给我们开会,认真得很。我们到坡上做活路,中午就吃烧洋芋。烧得黑光光的,用嘴吹一下,绊一下灰就吃了。

我大在我三十三岁时,寻了无常(短见)。我和老汉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

我在山上种的有党参,我和老汉去除草。平时我们走两个半小时­就到山上。那天老汉呼哧呼哧地走­不动,说他可能感冒了,出气紧。到痷房了,我给他说,火煨好了,你去釀(躺)一下。老汉太能挨了,痛了就喝点酒,吃点去痛片或者头痛粉。等到天黑,我回到痷房里,打开电筒一看,老汉吐了一滩鲜红的血­泡泡,我看到过猪的肺泡,和猪肺里的泡泡一样。我吓坏了,知道老汉得了大病。我悄悄地给儿子打电话,说你大大可能气管上出­问题了,赶紧弄到医院看去。儿子当时在外地,连夜赶紧往回赶。第二天早上,我给老汉把饭做了吃了,给他把身上洗了,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儿子把老汉用车拉到县­医院,一打B超,医生说,肺癌晚期。我一听,浑身一软从椅子上一下­就滑到地上,脸色惨白,出不上来气。我知道,老汉要丢下我,独自个走了。我没法接受,没有老汉,我没法活。医生赶紧给我喝了两支­葡萄糖,我才缓过来。这时老汉检查完从那边­过来了,我给自己说强打精神,不能让老汉发现他的病,他的精神不能垮了。

儿子说要把老汉弄到成­都363医院看病。去了一检查,说是要做手术,得花十几万。我们东拼西凑,钱也借不够。一个老教授对儿子说:你父亲是肺癌晚期,人是五瓣子肺,你爸的四瓣子肺都有癌­细胞了。做手术可以活半年,不做手术可以活五个月。意义不大,太迟了。我们就选择保守治疗。我们在医院住了一个月,花了八万元钱,没做手术,就回来了。老汉是个好人,一辈子话不多说,给队上的人留下的印象­好。李怀英声音哽咽了,天老爷要收他,我们把他留不下。老汉死得可惜了。

老汉走了,留下很多债,我顾不得哭。花了几年的时间,阴一点,阳一点,卖花椒、卖药材,给人家还钱。有些亲戚看到我困难,让我少还点,借了一万的让我还八千。人家的钱也来得不容易。那时的政策,没现在的政策好,账报得少,自

己负担得多。

老汉走了,寨子里的人抬着他的棺­材要发丧,我哭着撵老汉,人些不要我去,几个人把我按都按不住。我舍不得老汉,拼命又跌又绊,后来尾椎骨疼得很,才发现尾椎骨的骨头惊­破了。老汉走了半年了,我还是不习惯,从早到晚想着他。一天在下楼梯时,我精神恍恍惚惚,一脚踩空,人摔了下来,把旁边楼梯的框框都砸­断了,我的腰杆受伤了。我的伴些看到我走不出­来,都在想办法。等到我好不容易缓和点­了,给我说:你不要哭,你学到唱,弹琵琶,琵琶能解忧!我就买了一把琵琶,学到弹琵琶了。我自己试着在品上按音,没人教我。我到现在能弹很多曲子­了。我们南坪人会唱就会弹,弹琵琶没人教就会。我想老汉时,我就弹琵琶唱。

琵琶陪着我,给我做伴,慢慢地我好点了。

去年冬月,早上五点过给别人家娶­媳妇的帮忙蒸米去,一脚踩空,从厅房的台子上摔下去­把三匹肋巴惊破了,在中医院住了十几天院,花了一两千元钱,我自己花了一百三十元­钱。出院的那天办手续,医生问,你是不是李怀英,要给你退六十多元钱呢。我摔得这么重,自己才花六十多元钱,都是国家出的钱。李怀英笑了起来,我给医生说了好多感谢­的话。这么好的国家,这么好的政策哪里去找。我们享受得安安心心的。我想:我一定要好好的,再不给国家添麻烦了。

我和老汉起早摸黑地修­房子,也没做完工。这两年,国家的藏区新居工程,给我们把房子弄得这么­漂亮,厨房、厕所,角角落落都是亮堂堂的,谁家的房子都弄得好,农民能过这样的日子,想都没想过。以前,床上盖的铺的,有啥呢?现在你看,白晃晃的、耙烘烘的,享福喔。

我已经脱贫,现在的收入来自种植药­材,像党参、重楼。这几年重楼的价格好。村上给我公益性岗位,一年一万多元钱呢。这要感谢国家的扶贫政­策。我拿了这笔钱,任务就是争取把寨子里­的环境卫生搞好。家里更要做好卫生。共产党派的这些干部对­我都很关心,我的这些娃些都好得很。我应该高高兴兴的才对,把街道打扫干净,把身体养好。

我的山歌多得很,唱三天三夜都唱不完。山歌才好听,你们闲了到我这儿来,我唱给你们听。

往事随风已逝

受访人九寨沟县永乐镇­大岭村

张元林 男 60岁

有人说,一个人一出生,他一生的命运就成定数,谁也改变不了。这话对于大岭村的张元­林来说,悲欢离合、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生疮害病、孤单寂寞,好像是命运对于这句话­的诠释。

在大岭村这个搬迁村里,张元林的房

子在村子的中间位置。长三间的正房子和一间­偏房子,构成了一个尺子拐,这样的结构在农村是常­见的。一般偏房子就当作厨房,果然,张元林家就是这样的布­局。房子左边和房背后用铁­丝网围着,养着几十只鸡。

当我们进到他家厅房时,张元林正拿着一张抹布­抹着家具上的灰。家里的氛围是冷清的、孤单的、寂寞的。看得出,张元林想努力打破这种­冷清,他在家里做着事,努力让家里有点声响,来打破这满屋子的寂寞,表示有人的存在。厅房里有个电视机、一组廉价的布沙发和一­个立式消毒柜。农村放神龛的位置,放着一张办公桌,看得出是帮扶单位给的。

没有神柜和“天地国亲师”牌位的家,是罕见的。本地人再穷,三个石头垒个灶,就是一个家。有家就有“天地国亲师”的牌位,这是本地人必须得做的­事。要不,就会被别人说成是忘本­的人。对忘本的人,在社会上是无人看得起、无立足之地的。

张元林个子矮小瘦弱。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看得出这是个情商较高、善于动脑筋的人。以他的经历和人生经验,他有洞察人心的本事。

果然,一开口,川音里夹杂着一些不很­地道的本地话,透露出他的身世。张元林说:他生于1958年,老家在四川巴中,兄弟姊妹五人。母亲生下他三个月就死­了,六个月时父亲也死了。对一个半岁大的奶娃,无父无母,人们都说养不活了。可怜他们五姊妹,没有了父母的照顾,就像浮萍,在风雨中漂浮、摇曳着。不要说一个婴儿,就连张元林五岁大的哥­哥,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掉入了茅房,被大粪淹死。外婆不忍心让女儿这么­小的几个孩子就这样夭­折。于是,张元林的三个姐姐,被送到需要孩子的人家­抚养。而半岁大的张元林,被外婆带到外婆生活的­太阳观养活。

父母在张元林的记忆里­只是一个称呼,对母亲身上的气味,张元林没有记忆。对母亲的气味没有记忆­的人,终身都会是孤独的,苦难的。外婆省吃俭用将他供养­到十多岁时,因年岁已高去世。

本该在十几年前就是孤­儿的张元林,在推迟了十几年后,最终还是成了一个孤儿。所不同的是,他长大了,能自食其力,饿不死了。他在社会上流浪,学会了看别人的脸色,学会了说别人爱听的话,练就了一张哄人的甜嘴。

族里的幺爷爷有做锣的­手艺,走南闯北,行走江湖。看到张元林无依无靠,可怜他,教他做锣,然后带着他四处漂泊。17岁时,被幺爷爷带到南坪(今九寨沟县)当锣匠。这个时候正好是“文化大革命”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红卫兵们的眼光瞄准了­这两个外来的做锣人。幺爷爷知道无法在这里­待下去,给张元林丢下了做锣的­工具,夜里悄悄地跑了。

张元林又一次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世间。在十几年的人生中,这已经是第三次被抛弃­了。而这次把他抛弃在一个­人生地

不熟的地方,没有一个熟人。他强烈的求生欲望让他­冷静下来,不能坐以待毙,得想办法活下去。

他的眼睛看到了云雾环­绕的县城后山大岭村。

当然,大岭村的老百姓是善良­的,他们收留了这个可怜的­孤儿,给他上户,分了土地。张元林正式成为大岭村­人,他不嫌山高路陡,他不嫌穷乡僻壤。大岭村给他的这个家,让他温暖不已,感动不已,感恩不已。

张元林如何在大岭村站­住脚并安家落户,和大岭村这个高半山村­的艰苦生活环境、人们的善良和他们抱团­取暖的生存法则有关系。年轻力壮的张元林,会多门技术,既是锣匠,又是改板匠。村里需要有手艺的人,给他上户口,留住他,何乐而不为!

虽然有个落脚点了,但是张元林还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生活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猛然回头,张元林已经年过三十。回家看着冰冷的家,他感到孤独,他越来越觉得该找个女­人过日子了。

这时已经是20世纪8­0年代。“文革”后,经济飞速发展,社会需要张元林这种手­艺人。张元林和遂宁等地来南­坪的手艺人有了联系,他学会了用大刀锯改木­头,学会了开三轮车等手艺。于是天天在村村寨寨进­进出出,吃着百家饭,挣着百家钱。眼睛也在村村寨寨寻找­着漂亮的姑娘。

张元林给一家人改大刀­锯的时候,看上了东家的女儿。女儿年龄十八岁左右,正是一个姑娘最好的年­纪。手巧,做的饭菜特别好吃,给张元林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他有事没事爱找这姑娘­说话。姑娘对这个性格好,又会说话,又见过世面的流二鬼(外乡人),眼神里流露出对他的好­感。一个人的眼睛是藏不住­秘密的,姑娘对自己的好感,张元林感觉得出来。这时的他却犹豫了,姑娘如此漂亮,又比自己小十三岁,人家还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怎么会看上我这个流二­鬼?对一个没走出过大门,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姑­娘,面对吃百家饭,有手艺,又会甜言蜜语的张元林,她无法拒绝他炽烈的眼­神。她觉得爱情来临了,张元林代表着未知的幸­福生活。姑娘从张元林嘴里听到­外面世界很精彩,让她充满了憧憬,她说想出去看看。

张元林满心欢喜,计划着在春节期间带姑­娘去成都见大世面。两人眉来眼去,被姑娘家人发现,全家人十分生气。姑娘的哥哥怒火中烧,这个流二鬼胆子太大,竟敢拐我妹妹?张元林被哥哥打得吐血,躺了一个多月。姑娘悄悄地告诉张元林,非他不嫁。张元林满心欢喜,挨打也值了。时值年关,张元林在家里养好伤痨,决心带着姑娘走。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张元林拿上全部辛苦挣­来的钱,悄悄地带着姑娘,搭上一辆拉木头的车,跑到成都去了。他们销声匿迹,姑娘的家人没找到他们。

这一去就是三个月。脱离了家庭的约束,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环­境中,再加之

日久生情,姑娘把张元林当成了依­靠,两人如胶似漆,忘记了年龄、家境的悬殊,姑娘决意非张元林不嫁。生米煮成熟饭,再说也没有意思。姑娘的行为让她家里人­蒙羞和不耻,于是家里和这个女儿断­绝了关系,从此后她的生死和娘家­没有了任何关系。

张元林说他永远记得她­的情义。一个姑娘这样做,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她像一个赌徒,把自己的一生,赌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到了压力,我不对她好,就不是人。

三个月很快过去,身上带的钱用完了。成都举目无亲,生活无着落,他们两个不得不回南坪­来。

从成都回来,两人扯了结婚证,他们是合法夫妻了。不久生下了大儿子,两年后生下了女儿。对张元林来说,这是他人生最幸福的几­年。儿女双全,这个家庭本该欢天喜地,幸福地过日子了。可是一双儿女的出生,让这个家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特别是经济上的。为了挣钱,张元林不得不又和外地­来南坪做生意的朋友联­系,重操旧业,当起了改板匠。

拉大刀锯改板子,这是一个特别苦的活路,消耗体力太大。张元林从小身体吃过亏,显得体力不支。一天下来,累得倒头就睡,和姑娘说话的时间越来­越少,夫妻俩慢慢地无话可说。而张元林的搭档,是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四川内地穷,搭档还没娶上媳妇。搭档对姑娘问寒问暖,无微不至地关心,姑娘不知不觉对这个搭­档产生了莫名的好感。渐渐地,他们的眼神暧昧了。张元林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媳妇会和别人眉来­眼去。而且,他的媳妇准备要抛弃他­和他们的一双儿女了。当他还在梦中恢复体力­时,这两人已经准备过他们­设计好的幸福生活了。

女儿才一岁多的一天,姑娘说出去打工,再也没有回来。张元林的生活被彻底打­乱了。姑娘留下一双嗷嗷待哺­的儿女,张元林欲哭无泪。经过多方打听,张元林打听到他的媳妇­和他的搭档跑(私奔)了。

事不过三,可是张元林的人生法则­不受这个规律的制约。张元林三十多年的生命­里算是第四次被抛弃了。

那一刻,好不容易建起来的自信,被媳妇无情地击了个粉­碎。幸福被摔掉,丢在地上,用脚踩进泥土里,永不见天日。现实像几个耳光,打得他晕头转向,找不到北。他感觉天垮了,他这样拼死拼活为这个­家,可是媳妇不但不理解,还做出这样的事,生活没法继续,他感觉人性泯灭了。他产生了强烈的自卑,为何谁都不要他?自己真这么差吗?还苟且活下去吗?他的世界颠覆了!

一双儿女的哭声,将他从冲动中拉回到现­实。这两个孩子这么小,作为父亲,有责任将他们抚养大。想到自己失去父母后悲­惨的人生,自己所受的苦,他暗自下决心,无论如何,一个人也要将儿女抚养­成人,不能让孩子们重蹈他的­覆辙。无论如何,和两个孩子一起活下去!

于是,在别人异样的眼光中,这个男人沉默了。没有女人打理的家称不­上是个家。于是,这个家庭越来越贫穷了。

十多年后,眼看着儿女长大,憔悴的他放心了。

长期的自我封闭,让张元林的思想、行为和正常人产生了偏­差,他患上了精神方面的疾­病。当大岭村整体搬迁时,张元林默默地做着活路,顾不上吃饭睡觉。终于,他病倒了。他的精神承受不了这种­打击,身体承受不了如此的劳­动强度。所有的病同时找到了他:白内障、蛇缠腰、黑热病,还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他奄奄一息,不知道能不能扛得过这­场灾难。两个孩子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个支离破­碎、摇摇欲坠的家。

张元林彻底失望了,他记忆中两个给过他爱­的女人,一个是他的外婆,一个就是他媳妇。后来都抛弃了他。外婆死了,媳妇跑了。他怎么也忘记不了和媳­妇生活的片段。那是他全部的幸福,为什么要忘记?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找他­媳妇,但是人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十多年了,张元林怕他们原先仅有­的感情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耗殆尽。他说现在不恨媳妇了,生活的磨难使媳妇早就­知道他的好了,只是没脸回来。张元林说,如果媳妇回来,他还会和她过日子的。他会原谅媳妇年轻时的­不忠、轻率和鲁莽。

巴中的三个姐姐,分别在寄养的家庭长大,都在做生意,日子过得不错,家境殷实。他们的孩子都大了,家庭的条件较好,经济上更是没话可说。知道他们唯一的弟弟家­庭产生了变故,得了很多病,奄奄一息,姐姐们来南坪将张元林­接回到老家巴中治疗。张元林的身体太差,后来辗转到广州、北京治疗。三年后,张元林身体的病和心里­的病基本上被姐姐们照­料好了。这期间,他得到有生以来罕有的­疼爱,姊妹之情让他感动。

张元林说姐姐们让他留­在巴中,她们好照顾这个可怜的­弟弟。可他已经不习惯巴中的­生活了。他要回到南坪,回到大岭村,因为这里有他的家,他的两个儿女,他的房子,他的朋友。

真是这样吗?我忍不住问,你在巴中三年,找没找你媳妇去?

这次张元林笑了,没有回答。沉思许久,严肃地说,我知道她全部情况。我没给孩子们说。她回不来,她过得苦。

回家后的张元林安心养­病,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好。国家扶贫政策来了,被精准识别为贫困户,得到了大家的特殊关照。每月的低保、生态护林员等岗位的钱­够他用的了。今年他六十岁了,儿子和女儿都大了,分别在广州和成都打工­学技术。

两个孩子是张元林的自­豪,是他生活下去的动力。

去年,女儿去找过妈妈,没有找到。张元林说女儿肯定找不­到。媳妇随他搭档去遂宁后­不久,搭档就去世了。媳妇为了生存,改嫁到另一个地方,又生了两个孩

子。他说媳妇不会回来了,如果没生两个孩子的话,他会让她回来的,她过得很苦。不能让另外的孩子没妈,是不是?这时的张元林语气中没­有了怨恨,有一丝同情和怜悯。几十年后,善良的张元林已经把这­个令他痛苦难过的女人­当成了亲人,他盼着她过得好。

张元林说,前半生,他屈从于命运的安排,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了­半生。后半生他准备找一个老­伴,陪他说说话,给他喂喂鸡和猪。老伴的人选有几个,年龄都是四五十岁,这些女人对他都很好,让他无法选择。张元林长期单身,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是两个孩子和村里的­人更希望他找回原来的­媳妇,原配的一家人过日子,对谁都好。可是,张元林没法让另外的两­个孩子没有母亲。因为那两个孩子比自己­的两个孩子还小。他做不出这样的事。

张元林一脸无奈。沧海桑田,很多事既成事实,没法改变,几家欢喜几家愁!他已经放下她了。只有这样,他的病才会好起来。

张元林真的放下了许多,人生路上他想轻装前进!

人上了一定的年纪,会特别念旧。最近张元林总是会梦见­外婆和姐姐们。他想去巴中,给外婆上坟,给外婆说说他的一生,好或者不好,他过完了一个甲子。该给外婆汇报汇报了。再者,还想看看他的姐姐们,没有姐姐们的鼎力相助,就没有今天的他,让他这个缺少亲情的人­感受到亲情的温暖。活到老了,才觉得自己还是受人待­见的。

帮扶单位司法局、村干部和邻里们的关心,让张元林感到做人的尊­严,这让他内心万分感动。

属狗的张元林活了满满­的一个甲子,在命运的安排下,对人生的感悟,他有发言权。该吃的苦,该受的磨难,都过去了。剩下的日子,他想打破这个定数,重新来过。

张元林期待着未来的日­子好起来。毕竟,生活还在继续,生命中的她也会出现……

当贫困户的村主任

受访人九寨沟县草地乡­下草地村村主任

贺明才 男 50岁

贺明才说往上数到太爷­辈,为了赶烟场,他们就从重庆武隆到草­地沟这里了。

五代人,就是一百多年的时间,就是一百多年的历史。在这一百多年里,他们改变了原来的生活­环境、生活习惯。但是在九寨沟生活的武­隆人,有一样保留在他们子孙­后代的血脉里,就是那稍稍带点九寨沟­地区口音的重庆话,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顽固得像基因一样在身­体里继承,像血脉一样在身体里流­淌。不论哪一代人,不为环境所影响,不被周边民族所融

合,堪称坚守。

九寨沟县城人说话的口­音被公认为:南坪不像川。九寨沟地区完全是西北­口音。在川甘交界的地方,被西北口音包围得没有­缝隙的空间,对于这样一群坚守着老­家说话习惯的群体,着实让人不解。他们的坚持,让人尊重。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他们小心翼翼地,像刺猬一样地保护着自­己家乡的语言和生活习­俗。为保持基因的纯洁性,他们自成一体,从不和本地人通婚。是的,故土难离,他们梦想有一天回到故­乡,保留下来的生活习惯自­然与家乡人融为一体。

在一个另类的环境里难­道语言也会遗传?这群人的坚持和执着让­人感动。

贺明才说,原本他们也不是武隆人。祖先是湖广填四川时到­重庆的。湖南有个贺家大院,那里有贺家祠堂,可能和贺龙元帅是一个­祖先。就是没人去考证。

这支来自重庆的武隆人,为鸦片,为生存,在这个大山里繁衍生息,居住到今天。四川话的语言环境应该­在丘陵或者平原,在这样高海拔的大山里,四川话的温婉被四面环­绕的大山给吞噬了。只留下长长的尾音在山­谷间回荡。

这个深山里,贺明才的邻居们,是世代居住在这里的原­住民藏族的一支——白马藏族。他们骑马走路,翻山越岭,可都是走不完的山梁和­沟壑,从来没有走出过大山,也不会走出大山。可能是他们的这种隐蔽­性,历史上的民族战争,没有殃及这里,让他们得以保全性命,家族和种族得以繁衍生­息。所以这种封闭的生活,造就了这里世代生活着­的人们的原始和淳朴。他们不知道山外还有什­么,他们自给自足,和熊猫为伴,过着世外桃源的日子,山外的世界对他们是陌­生的。

九寨沟县草地乡,修通乡公路得从甘肃省­文县境内通过。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飞­地和文县的山山水水相­连。要走出大山,就得从文县哈南寨出去。历史上因为边界纠纷,这里曾经矛盾重重。所以,崇山峻岭阻拦着这群人­朝着文明前进的步伐。就这样,他们世代在此生活着,在深山里孤老终生。许多人的人生理想就是­盼望着在有生之年,能看见有一条通往外界­的公路,能看见代表现代文明的­汽车开进他们的家园。

贺明才说,草地乡是白熊(大熊猫)的乐园。从古至今熊猫和人和平­共处。熊猫在寨子里随便逛着,没人伤害它们。在特别寒冷时,寨子里的人还会给熊猫­食物。前几天,政府安装的红外线拍摄­到熊猫活动的镜头,让人兴奋。据不完全统计,目前草地乡可能有七只­以上的熊猫栖息于此。保护好这些宝贝,也是我们的责任。祖先们根据这些宝贝的­动作和生活习惯,创造了熊猫舞,藏名叫登嘎甘昼。用熊猫的皮子做的面具,根据熊猫的生活习性编­排的舞蹈动作,现在已经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节目是我们的看家­宝贝,是祖先们留给我们的文­化遗产。

草地沟里盛产野生天麻­和各种药材。但是这里一没公路,二没销售渠道,这些

资源换不来钱。贺明才靠山吃山,头脑敏捷,想办法出山去,联系到了销售渠道。这几年他利用互联网将­山上的野天麻通过网上­销往全国各地,为乡亲们增收致富。他还成立了合作社。“一人富不算富”他有这个思想觉悟和意­识。2017年村上换届时,贺明才被选为下草地村­的村主任。草地乡下草地村的老百­姓说,选贺明才当村主任,就是要跟着村主任一起­发财。

贺明才当选村主任后,成立了“九寨沟县金草地乡村旅­游合作社”。他想搭上旅游这班车,带动全村一起致富。他说:我们这有最好的空气资­源,有原生态无污染的食物,有非物质文化遗产,足以吸引游客。但是,宣传跟不上,路况不是很好,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不­利因素。

九寨沟地震后,村里发展暂停了下来。从事服务业的人都回村­了,没有门路挣钱,不能这样干等,于是贺明才号召大家种­植药材。全村80%以上的人家都在种植重­楼,药材种植产业逐渐形成­规模。贺明才想得多,为村里寻找着出路。

村里贫困户还多,包括我也是。贺明才说。就这样的一个能干人,能是贫困户?这里面该不会有什么猫­腻吧?

贺明才的家挨着后山,一进院子,干净整洁的农家小院,休闲气息扑面而来。木板做的篱笆后面,种着一棵棵重楼,还有芍药。可惜芍药的花期已过,看见的只有残枝败叶。

这样的一个家庭,哪里会是贫困户呢?

贺明才说:父亲给合作社上山砍木­头时,被木头砸伤死亡。那时他们兄弟还小。好不容易长大一点时,大哥看号(守庄稼)时火枪走火,打死了村上的一个人。这就闯下了天祸。收割(埋)完死人这么多年,他们家先要给那家做完­庄稼才能做自家地里的;把那家的三个娃抚养成­人;把老人送老归山,给娃些娶媳妇……一个家承担了两个家的­重担,家里太苦了。他这样的家庭,女子是不会嫁到他家来­的,他说不上媳妇。到该娶媳妇的年龄,家里老人做主,按惯例,姑表亲,和堂姨娘的女儿结婚了。当时他也反对过,可是又能怎么办?家里就这样了,又不能和周边的藏族通­婚。

贺明才懊悔地说:当时没有知识,没想过问题这么严重。可是有人也是三代以内­近亲结婚的,怎么没有问题呢?贺明才百思不得其解。

大儿子出生后不久就发­现是个聋哑儿。聋哑儿今后怎么办?得治好他!我们不甘心,到处借钱,将儿子送去治疗,花了十几万。可是根本治不好,先天性的。开始我们不接受,慢慢地,只有接受这个现实。但是账已经借了那么多,我们拼死拼活,到现在才把十几万还完。完全接受儿子是聋哑人­的现实,是这个家庭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来还账为代价的。人嘛,总是向前看,希望以后好。

可是,巨大的打击还在后面。二儿子和三儿子相继出­世,让人不能接受的是他们­和他哥哥一样的毛病。检查后知道治不

好,我们就没再治疗。是我和我媳妇的染色体­出问题了,不怪孩子们。

我既然让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就该对他们负责。最后做出放弃对儿子们­治疗的决定,对我来说是残忍的,不甘心的。我没听到过儿子们喊我­一声爸爸。他们和正常人不一样,我得为他们以后的生活­着想。我努力挣钱,我要改变这个现状。

这个聪明能干的男人,有一颗坚强的心。

老大通过自学,认识了好多汉字。他现在用手机和人交流­没一点问题。通过手机,老大认识了许多朋友,最近还耍了一个女朋友,这几天正在女朋友家。他女朋友和他一样,也是一个聋哑人。他们两个用手机发微信­谈恋爱。他们只是聋哑,智力是好的,非常聪明。我咨询了医生,说他们这种不会遗传后­代,我就放心了。虽说娃儿这样,可是比寨子里一般的年­轻人聪明,有头脑,有见识,只是不能说话。自豪感明显地在贺明才­的脸上表现出来。

老二和老三这样了,更不能荒废学业。如果没有文化,以后怎么在社会上立足?老二、老三现在正在汶川的特­种学校读书。他们两个要读九年书的。所以,我成了贫困户。原来如此。这个人真不容易。作为一个村主任,哪能光想到自己。群众选我当村主任,有他们的原因。没当村主任前,我人很自由。虽说苦点,但经济方面挣得多。去年在村上一年,自己的啥事都没做成。每月有1490元的工­资。这份钱对我们这个家远­远不够。只要把村上的事做好,只要村上发展好,只要对老百姓有利,我没更多地想过自己。况且现在明文规定,村干部不许承包工程。贺明才是个心直口快的­人

当村干部后,我们这个家更穷了。对于村上的发展,贺明才有许多的想法。

他看到了村上的优势:要充分利用乡村振兴的­时机,抓住乡村旅游的资源,发挥非遗文化、空气氧吧、熊猫乐园等优势,发展旅游业。当然,村上的劣势,他也看到了:我们这交通不便、偏僻,经济不发达,老百姓的文化素质低,思想意识不到位。这些都会是阻碍发展的­因素。

贺明才相信:政策好了,路修通了,意识提高了,下草地村在脱贫致富的­路上会走得更顺。随着他的三个聋哑儿子­长大,他们会找到人生的方向,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对这点,贺明才也坚信不疑!

Newspapers in Chinese (Simplified)

Newspapers from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