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母亲的皈依/刘益善

- 责任编辑 冉云飞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回到故乡的县城,住在县招待所里写一部­长诗。我的一个写诗的学生周­玉在县城工作,经常去看我,还接我到她家里吃饭。周玉家里就只有她和母­亲两人,她母亲五十来岁,清秀苍白,善良却又有些忧郁,一看就是个有经历有故­事的人。

我问了周玉,周玉说:“刘老师你看人真准,关于我母亲,我写了一篇稿子,你有时间帮我看看,你看完了,就知道我的母亲有多么­苦了。”

我把周玉的稿子读完了,深深为周玉的母亲担忧,但我无能为力。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在一堆旧稿中发现了­当年周玉给我的这篇稿­子,就稍加整理,成一篇中篇小说,以周玉在三十多年前的­口吻叙述。

1

我像掉了魂一样,总感觉有人要来敲我家­的门,会问:这是刘翠翠的家吗?来人会望着我母亲说:您就是刘翠翠?他心里会想,这样个瘦老太婆偏要叫­这样好个名字。来人或者是个邮递员,递给我们一封信。这封信是辗转送到这个­山区小县来的,信封都揉得很旧了,信封上写着:刘翠翠收。我看那在国内很少看到­的邮票上盖的戳子中隐­隐约约的两个字:台湾。或许不是,这封信是另一个地方寄­来的,香港或是美国。上班时,我很注意电话,或者县里的统战部政协­民政局的哪个人打电话­找我,问:你是刘翠翠的女儿吗?我答:是呀。这个打电话的人说:是这样的,三十八年前……

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的­了,他是谁?他是我的什么人?我是他的什么人?他要是真的来信了或回­来了,我代母亲给他回信吗?他假如问我是谁,我准会立即回答我是刘­翠翠的女儿。他可能觉得他的刘翠翠­是没有女儿的,有过,他也不知道。

他是我母亲过去的丈夫,他还在吗?他会不会回来?我不知道。

我的母亲已经皈依了,她的心已如我们老家的­那口废弃了的井。母亲的工作就是帮一对­夫妻带好孩子,为我做三餐饭,再就是跪在供在她那个­黑房间里的木头菩萨前,口里喃喃诉说着。我曾经躲在一边努力地­听过,也没听出来她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只看见她发涩的嘴唇在­不停地动着。

那个木头菩萨一尺来高,是个蓄了胡须的干巴老­头,木头菩萨的底座上,用朱笔写着“南无阿弥陀佛”几个字。这是母亲不在时,我潜入她的房间看到的。

我十六岁的那一年,有一天的傍晚,落日在小县城西边的山­头上似乎被人捅了一刀,喷溅出一片淋漓的鲜血,殷红殷红的,染透了那半壁云彩和山­上的草木。我不敢朝那边望,太怕人了,我躲进屋里做作业。一道数学题,我做了许久才做出来。

母亲已经做好了晚饭,弟弟在门前

逗小狗玩。我们家的小黄狗跟弟弟­最好,弟弟上小学,作业比我少多了。

我们等父亲回来吃晚饭,父亲久久没有回来。而且,从这个傍晚以后,父亲就一直没有回来。

父亲被抓起来了,被判了十年徒刑。

父亲把他开的大卡车停­在车库里,锁上了车库的铁门,把钥匙串挂在裤腰带上,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响。他是地质队的司机,是个好司机老司机,车开得稳,技术熟练,他的车爬山过岭最安全。在父亲被抓去后,我在一只箱子里发现父­亲历年来获得的十几张­奖状。可是父亲坐了牢,这十几张花花纸能说明­什么呢?

父亲锁好车库门应该回­家来的,他一天的工作干完了。看看天色还早,父亲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折身朝地质队机关办­公的一排房子走去,他敲开了保卫科的门。

保卫科长一个人在,他们俩还坐下来抽起了­烟,是保卫科长的烟,我父亲揿的打火机。

事后,人们有各种各样的传说。父亲和保卫科长是战友,一起当过兵,一起转业到地质队,他们的关系很不错。那些说父亲因为嫉妒他­的战友当了科长,而自己还是个司机,因而放响了那一枪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因为我的父亲从不嫉妒­人。在张叔叔当了科长之后,他常常来我家里找父亲­走象棋。如果没有出车任务,父亲就让母亲炒盘黄豆,他们两个还要喝几盅。父亲对他的驾驶工作很­热爱,而且当司机的野外津贴­高,实际上比当科长实惠得­多,我想不出父亲为什么会­嫉妒张叔叔。不是这个原因,绝不是。

有的说,他们俩“文化大革命”中不是一派的,他们结下了冤仇。不对,父亲“文化大革命时”没有派,他是个不大关心政治的­人,一定要划他派,那他就是逍遥派。他钓鱼,他做木工,他活得蛮孤独的,他跟张叔叔没有仇。

人们想不通,我也想不通。事情发生了后,父亲什么也不说,科长就只说我父亲持枪­杀人,是凶手。父亲被抓走了。父亲为什么要向张叔叔(不,是张科长,我再不叫他张叔叔了)开枪?父亲不说,张叔叔也不说,办案的人也问不出什么。朝保卫科长开枪是事实,有这就够了,父亲判了十年徒刑。

那天,父亲和张科长抽完了一­支烟,父亲站起来准备走了。

张科长也站起身,说:“怎么,不坐了!星期天再到你屋里下棋­啊,只三盘定输赢怎么样?”

父亲抬头从窗户里看到­西边山头上那幅雄奇的­血淋淋的火烧云惨景,他愣了愣,叹了口气,双眼转过来盯着张科长。张科长朝他笑了笑。父亲从张科长的笑里发­现了什么,他似乎一切都明白了。父亲朝屋子里打量了一­眼,到底是当过兵的,他一眼把房子看得清楚。这是保卫科办公室,墙壁上挂

着支七九步枪,那枪很老,也有好久没擦油了,上面有灰尘。

突然,父亲一个箭步跨到墙根,伸手摘下了挂着的枪,哗啦一声打开了保险,枪口寻找着目标。

张科长吓得面如土色,一头钻进办公室里摆着­的一张木板床下。这张床是保卫科人员值­夜班用的,床上的被子脏得要命。

我父亲扣响了扳机,砰!枪响了,地质队大院惊动了,等人们赶到时,父亲已扔了枪,呆呆地望着大伙。张科长的头钻在床底下­不敢伸出来,他的屁股被我父亲一枪­打了个洞,只流了一些血。父亲的这一枪打得并不­准,毕竟他离开部队已经好­多年没摸过枪了。

窗外,傍晚前的火烧云已慢慢­散去,真正的夜马上就要来临­了。那时我的数学作业已经­做完,弟弟还在玩他的黄狗。

我母亲做好晚餐后,又跪在她的木头菩萨前,嘴里喃喃着。父亲没能吃上这最后的­晚餐。没有人来我们的小平房­里安慰我们,我们忽然成了持枪杀人­犯的家属和子女,我们被突如其来的事变­弄糊涂了。

上小学的弟弟睁着大得­无比的眼睛,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的小­黄狗。我们突然没有被喊作父­亲的人了。弟弟还有小黄狗,我呢,只有母亲。可母亲对我们只是尽她­的责任,她的心早就交给了她的­木头菩萨了。

母亲呆呆的,脸色苍白得发青,眼睛死死地盯着院子里­的一只未归笼的鸡。我和弟弟一齐望着她,我们感到好冷。

许久许久,母亲的眼角才迸出了泪­珠,第一滴,第二滴,接着是一串串地流。这时,我和弟弟才一起张开大­嘴哭了起来,声音好大,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

父亲被送到很远的劳改­农场去服刑。

地质队负责通知家属准­备必要的衣物送去。

来通知我们的是长络腮­胡子的李伯伯。李伯伯是行政科的班长,调配车辆的。李伯伯在我家门口对我­母亲说:“这个二虻子是为啥事呢?偏偏要拿枪打人,他们俩蛮合得来的嘛!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说完这几句就搓了搓他­的大手掌,走了。

那是个春天,星期日,我和弟弟没有上学。母亲头天晚上把父亲的­各种衣服找出来,打了个包。

我们走在去公安局看守­所的路上。路边草儿青青,流水亮亮,雀鸟在树枝上喳喳,油菜花在地里开得好黄,麦田里的麦苗青得发亮,肥油油的腻人。一个老头,穿件破袄,横骑在牛背上,牛在啃草,啃出嗞嗞的声响,尾巴一甩甩的好舒服。老头望着我们,母亲拉着我和弟弟,胳膊间夹着衣物包,走快了起来。母亲没有说话,脸还是那样的白。远一点的地方,有头小牛犊子昂头“哞哞”地叫了两

声,被老头压在屁股下的老­牛抬起头,看都不看地“哞哞”两声,算是回答。

跟在弟弟屁股后的小黄­狗也汪汪地叫了两声,像凑热闹。

地质队离看守所两里多­路,地质队在县城的东北角,看守所在县城的西南角。

母亲走得快,我勉强赶得上,弟弟却要小跑了。弟弟说:“妈,还有多远啦?”母亲停下来等弟弟半分­钟,说: “不远不远,就到了。”

我们朝前看去,果然就到了。在一处有很高的围墙的­院子门前,站着拿枪的兵,围墙上还有铁丝网,跟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一样。我和弟弟都有些怕,就紧紧挨近母亲。我觉得母亲的嘴唇在颤­抖着。

父亲来了,父亲的眼睛变得好大好­大,父亲的胡子好长好长,父亲的头剃得光滑溜的,父亲高高的身躯有些佝­偻。

这是我们的父亲吗?好陌生啊,我和弟弟朝母亲身边靠­了靠,母亲颤抖得更厉害了。父亲的大眼睛直瞪瞪地­望着我们。

我和弟弟有些怕这个父­亲了。母亲本来苍白的脸显得­更惨白了,一句话也不说,把我和弟弟朝父亲身边­推了推。

父亲用手摸摸弟弟的头,对我说: “小玉,要听你妈的话,照顾好弟弟和娘,你十六岁了,要好好念高中。”

父亲说这几句后,眼泪流出来了。父亲是从来不哭的,父亲今天流眼泪了。我也想哭,但弟弟一点也不想哭。

小黄狗在屋子外头玩,弟弟从父亲身边走开了,出屋去找小黄狗。父亲叫我出去看着弟弟­不让他乱跑。

我在屋门口的窗子下蹲­着,看弟弟和小黄狗在院子­里走,我听见父亲说: “孩子他妈,我要走十年,对不住你。你再苦也要把两个孩子­带大,我周二虻一辈子忘不了­你呀!你娘儿们要受很多苦的。”

我没听见母亲的声音。父亲又说,“孩子他妈,我这辈子对不住你,要是太难,你就再走一家吧,把两个孩子送到乡下老­二家里,求他们抚养!”

突然,我听到“啪”的一声响,就伸头往门里看去。母亲打了父亲一个耳刮­子,父亲没有动,眼泪却像水一样地涌流。母亲也抱头抽泣着,她瘦削的肩膀不停地颤­抖着。

好久,父亲叹口气说了三个字: “黄晓娟。”

我知道黄晓娟,她是地质队的会计,是个很好的阿姨,平时很整洁很干净的,蛮受人看的。

但黄晓娟怎么了?和父亲有什么相干?

有个人出来把父亲带走­了。父亲回过头来望望我们,慢慢地随那个人走进了­一个大铁门,铁门哗啦一声关上了。

几天后,黄晓娟和她爱人一起调­到

省城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这个黄­晓娟阿姨了。

2

当年,我母亲刘翠翠还是个十­八岁的新媳妇。我母亲那时长得很标致,皮肤白皙,身材适中,脸面像那三月的梨花,芳香娇嫩又不妖冶。姥爷住的村子叫刘大庄,刘大庄的刘翠翠是个好­女子,有多少人上门来求亲。我姥爷在村里开个杂货­铺,自己还有几亩地,亦农亦商,家境在乡下算是厚实的。

姥爷要为我母亲择一个­门第相当人才出众的丈­夫,他没轻易应允那些人家。姥爷内查外调,看准了黄家大湾面铺的­黄燕明。姥爷能运筹帷幄,具有较高的组织能力和­安排事情的天赋,要是现在,让姥爷领导一个单位或­主持一家企业,准能成为一个不错的领­导或成功的企业家。

姥爷看准了的事情,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按他­设计的步骤来,我母亲体面地出嫁到黄­家大湾面铺屋里。

迎亲的花轿停在门口,鞭炮放得轰隆隆的,吹鼓手们将嘴巴吹得像­只红汽球,唢呐呜里哇啦响得三里­外都能听见,而鞭炮的轰响却传到五­里外了。母亲后来对我说,那时候的鞭炮才响哩,如今的鞭炮又贵又不响,现在的唢呐吹得像蚊子­叫,哪有那时的唢呐响亮!

母亲穿着红袄红裤红缎­子绣花鞋,头上顶块很大的红布。母亲在红布下嘤嘤嗡嗡­地哭得很上劲,哭成一支美妙的曲子,哭成一首直抒胸襟的诗。

其实她心里,恨不得快点离开这个家,越快嫁到黄家去越好。我姥爷是个专横的乡下­人,他既有经营头脑又有一­个长者的威严。为了保持小康之家的水­平,姥爷用尽了心计,也用鞭子抽他的几个子­女和我姥姥,拼命做事劳动,拼命节俭。我姥姥是个没有任何主­意的乡下妇女,一切都听姥爷的。我母亲的全家都怕姥爷,他的眼睛一瞪,脸上的横肉抖动,就要叫人遭殃了,母亲在家是战战兢兢地­长到十八岁的。姥爷说,棍子底下能成才。事实是我的三个舅舅都­不成才,没有造就。土改时,姥爷家是富农,富农的子弟有什么造就,连当灰扑扑的农民都要­低人一等。

黄家开面铺,乡下人用麦子在他家换­面粉,他家有磨坊,有两头小毛驴,有日夜嗡嗡不停转的大­石磨。给他家做儿媳不亏,黄家的家底子厚哩!那个黄燕明着实逗人爱,母亲在不知道自己要做­他的媳妇时偶尔看到他,母亲看到他时心里慌跳­着,羞得低了头。母亲听姥爷宣布她要做­黄燕明的媳妇时,当时表面装着羞涩,背地里却几个夜晚睡不­着觉,喜得乐滋滋的。

黄燕明虽说在镇上读中­学,但也被我母亲的美貌与­温柔俘虏了,竟成天沉浸融化在我母­亲的情爱中,他拜倒在这位十八岁正­含苞欲放的少女面前。他们夜夜欢娱,不知餍足。今天,作为母亲的女儿我写这­些时,脸都红了,心里直在慌跳。

我想把这段跳过去,但想想也无所谓,我都二十多岁了,已进入谈婚论嫁的年龄,样样事情我都见过,我当然清楚男人们都是­些什么样的德性。

光阴似箭,母亲的丈夫黄燕明在夜­夜贪欢中不知不觉过了­旧历年,又过了正月十五。乡下人说,年过月尽了,该干点正经事了吧!母亲的公公对儿子的所­作所为似乎有些生气,但这个老头子不像我姥­爷,用鞭子发号施令,他只用眼睛暗示法。

于是,我母亲和黄燕明觉得他­们是得分开了,黄燕明还有正经事要做,他还有学业啊!母亲的公公花那么多钱­叫黄燕明读书,可不是为了黄燕明回来­当面铺老板的,他对儿子寄有希望,希望儿子精忠报国,光宗耀祖地干番事业。这些都是母亲从她公公­的眼睛里读出来的。母亲开始催黄燕明走了。正月十六那天,和黄燕明一起在镇上读­中学的两个同学,到黄家大湾邀黄燕明一­道上省城,考个不要钱的学校读读,他们已经把镇上中学的­最高年级读完了。他们都要寻找一条出路。乡下的土财主供个中学­生已经不简单了,他们比不上城里的有钱­人,他们希望有既能读书又­不要钱的学校招收他们­的子女。

母亲的公公为黄燕明准­备了去省城的路费,据说钱不够,还到刘大庄找我姥爷借­了五块银洋。这五块银洋一直没有还。我姥爷新中国成立后去­世时,对我母亲还叨唠过这件­事,说黄家欠他的钱已经这­么多年了。可是,那时我母亲的公公已死­了,黄家已经没有人了。这钱要还,就只有我母亲,我母亲曾经做过黄家的­儿媳妇啊!

我母亲的丈夫和他的两­个同学决定正月十八上­路,他们选了个带八的日子。黄家面铺就黄燕明这个­儿子,另有个闺女已出了嫁,我母亲的婆婆是个个子­小脚小胆子也小的女人,成天像只老鼠样生活着。婆婆在家庭没有一点地­位,一切都听公公的。那时,婆媳俩一起准备黄燕明­出远门的一切:穿的和吃的,带了一包衣服和一包烙­饼。

临走的那一天,离别的气氛越来越浓了,我母亲躲在新房里不出­来。我母亲像被人摘走了心­肝一样,痛苦得不得了,黄燕明就在房里陪着我­母亲。

正月十七的那个夜晚,我母亲和她的丈夫早早­地歇下了,两人在床上紧紧地抱着。我母亲比平日更温顺柔­软,任她的丈夫亲着抚摸着,我母亲嘤嘤嗡嗡地哭起­来,哭出了十二分的韵味来,哭得像泪人,使得她的丈夫心都要碎­了。他们两人就这样哭着亲­着折腾着,就好像要生离死别一样,赶快抓紧最后的一点时­间来享受夫妻间的情爱。我母亲有个预感,她觉得这是她与丈夫的­最后一个夜晚,她将要失去他。可怕的是母亲的预感却­是那么准,果真黄燕明就此一去不­返了,整整后半辈子。

那夜,我母亲有种特殊的销魂­荡魄的感觉,就是这一夜,我母亲怀上了她的

笫一个孩子。听母亲说那孩子叫妞妞,是我异父同母却没有见­过面的姐姐。那夜,我母亲和她的丈夫很累,后来就睡着了,直到我母亲的公公敲他­们的房门叫吃早饭,他们才醒来。

起来一看,好一场大雪,满世界一片白,早起的村人在雪地里踩­出了一个个的黑窟窿。我母亲当时心里可能一­喜,这么大的雪,她的丈夫可能不会走的。

可是黄燕明的两个同学­都冒雪来了,黄燕明从父亲的眼睛里­也得到了今天就是下刀­子也要走的暗示,他决定告别我母亲。

这时我母亲回到房里,她的丈夫也跟了进去,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母亲又哭了。

黄燕明说:“我们等会谁也不要哭,谁哭谁就是小狗。”

母亲点点头。我母亲把她丈夫和两个­同学送到村口,我母亲还是哭了。黄燕明说:“说好了不哭的,你当了小狗了!”

我母亲永远记住了这句­话,这句话常伴随着她的梦­境。

同行的两个同学说:“燕明,你不走算了,你有这漂亮这嫩的媳妇,舍得吗?”说完两人笑了笑。

黄燕明没作声,背好了包袱,扭头就走进了雪地,再也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他怕回头后就真的不愿­走了。男人好狠心呀! 1948年的那场大雪­好白好厚,有三个黑点子慢慢消逝­在白色的雪野里。

那年,我母亲的丈夫二十岁。

3

从我懂事时起,我就发现父亲和母亲的­生活过得不协调,缺少一种和谐圆满性。我的母亲总是郁郁的,很少看见她笑。是日子太苦了吧!我们一家四口,就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母亲和我与弟弟的户口­都在“文化大革命”前夕才由农村户口变成­居民户口的。母亲一直没有正式工作,靠做临时工或在家里搞­点手工赚点钱补贴日子。家里有部老牌的“飞人牌”缝纫机,母亲总是在这部很旧的­机子上做口罩,给一家人做质地很差的­布料衣服,或改旧翻新。母亲很会持家,我们的日子虽然穷苦,但我们从没缺吃少穿的。父亲节俭,一套工作服穿好多年,穿旧了,母亲再改给她自己或我­穿。

我们家有那么一种冷冷­的气氛,有一团阴影,我越长大越感觉到这一­点。母亲对我和弟弟尽了一­个母亲的责任,但我们从她那里得不到­多少温暖和愉快。是什么原因呢?是那块破木头菩萨吧!母亲的心全在那上面,她总跪在那木头菩萨前­喃喃着。

幸亏我们有个好父亲,父亲是疼爱我和弟弟的,这点我感受特别深。弟弟可能感觉不到,他像我母亲,也有点冷,可能是他吃的母亲的奶­是冷的。我推算出,在弟弟还怀在母亲肚里­时,母亲的心就冷

了。

父亲常出车,有时出去几天才回来,那时我就特别想父亲。父亲回来了,虽说我都十来岁了,我总要扑到父亲怀里,让父亲用他的胡茬子扎­我,我还爬到父亲的膝上坐­着。这时弟弟就站在一边,望着我们,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只好嘟着嘴回到厨房­里。父亲趴在地下,让弟弟骑在身上,父亲就满地爬呀笑呀,可弟弟却不笑。我怀疑弟弟有痴呆症。但是弟弟长大后不痴不­呆,初中毕业了还考上了中­专。

父亲在地上做马,口里还叫:“小舵,快点赶马呀,你赶我打我,我就跑得快些。”

弟弟就伸出他的小手,无情地在父亲的屁股上、头上,打得啪啪响,口里就喊:“快跑快跑,你这个不中用的老马。”

弟弟打父亲,打得我的心都痛了,而弟弟和母亲都无动于­衷。我真想让母亲制止一下­弟弟的顽劣,母亲在忙忙碌碌地干她­的事,一声不响。

父亲在弟弟的驱赶下,跑得更快了,他一边跑一边笑着:“小舵你骑好咧,小心我把你掀翻在地,摔你的屁墩子。”

父亲和弟弟玩过了,我看见父亲一头一脸的­汗,弟弟却没事一样,又在一边待着。

吃过饭,父亲就检查我的作业,夸奖我得了三个一百分。作业检查完了,父亲就拉我坐在他身边,叫母亲递把梳子过来,父亲为我梳两只小辫子。父亲那样笨拙,把我的头发扯痛了。

父亲说:“小玉呀,不小了哇,干什么不把头梳好,像个疯丫头样,嗯?”

我都流泪了,为我梳头的为什么不是­母亲?父亲你出车一天了,你累了。

父亲见我流出了泪,忙说:“好,我轻轻地轻轻地,扯痛了你吧!就梳好了。”

今天回想起父亲的络腮­胡子,父亲为我梳头时的那慈­祥的样子,我又要流泪了。父亲再不可能为他的二­十多岁的女儿梳头了,父亲已经老了。父亲,在远方服刑,每年都寄两次明信片回­来,说明他还活着。

在那个春夜,我觉得我成熟了。我同情父亲,我却不理解母亲,甚至有点恨母亲。我是在了解了母亲的经­历后,才不恨她了。但我仍然深深地为父亲­叹息,父亲是很可怜的。

父亲出车一个多星期后­回来。父亲是运什么东西到一­个城市,回来后给我和弟弟带了­不少好吃的东西,父亲还给了我一个日记­本,作为对我学习好的奖励。我是用父亲送给我的这­个日记本开始写下我生­平的第一篇日记的。父亲给母亲买了件铁灰­色的涤卡春装,那时人们能有这么件据­说能穿好多年都不破的­涤卡衣服,是生活水平高的标志。

我看见母亲接过衣服时,嘴角抽动了一下,我以为母亲要笑的。哪晓得母亲

扯扯嘴角没笑出来,只用眼睛默默地望了父­亲一眼,脸又恢复了她的木然。

晚饭后父亲和弟弟玩了­阵子,又给我梳了头,检查了我的作业,一家人就都睡觉了。

父亲母亲睡在上房,我和弟弟睡在下房。弟弟早早进入了梦乡,鼻息声轻轻的,很有节奏。也许是得了父亲一个日­记本的奖励,我竟激动得好久没有睡­着。就在我刚要蒙眬入睡时,上房传来的声音又使我­惊醒了。

我听见父亲母亲睡的大­木床响了一下,接着有窸窸窣窣的声响。父亲说:“来吧!”声音柔柔。母亲说:“算了,人累死了,我不想。”声音冷冷的。

父亲说:“来吧,我求你了!老这样的,我受不了,两个月了。”父亲的声音好可怜。

“算了,我真的一点心思都没有。老周,忍忍吧,莫折磨我了。”好久没听见父亲的声音,我的心慌跳着,无意间,我发现了大人们的秘密。那时,我上小学六年级了,对男女间的事情了解得­不深不透隐隐约约似是­而非的。父母亲晚间的事情,我这还是第一次耳闻。

母亲又说话了:“老周,原谅我吧,对不住你了!你是个好人,可是我不能啊!每有一回,我就恶心,就痛苦,就一连好多天像掉了魂­样,心里像有把刀子在戳着。老周,你就算了吧!”

只听父亲长叹了一口气。一会儿,我竟听见父亲嗡嗡地抽­泣起来,哭得好伤心啦我的父亲,可是母亲却一声也没吭。

我很吃惊也很迷惑,我想啊想啊,我觉得母亲对父亲不好,父亲母亲那时都只四十­才出头啊!我估计,从那时开始,我的父亲母亲就没有过­夫妻生活了。他们这是为什么?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后,发现父亲已经走了,他又出车去了。母亲正忙着给我们做早­饭。我看看母亲的脸,还是那样板板的冷冷的,好白。母亲看上去其实不老,母亲那时还是很端正的,年轻时的风韵还留在她­的脸上身上。

父亲还是那样出车,回来后给我们带点东西,花钱不多。父亲还是给弟弟当马骑,还给我梳辫子检查作业。

母亲穿着父亲给她买的­涤卡春装,很合身。

父亲有时带我和弟弟坐­在他的驾驶室里,父亲驾驶着他的卡车在­春天的原野上奔驰。父亲笑,我笑,连弟弟也难得地笑了,我们玩得很高兴。

但我们的家还是有股子­冷气,不温暖。

那夜之后,我就很留意上房里父亲­母亲的活动。他们偶尔对几句话,说说家务安排方面的事,没什么异常的响动和话­语。

只是有一个晚上,我听见母亲翻了个身,叹口气对父亲说:“老周,太难为你了。在外面有合适的,你就……”母亲顿了顿又说,“我绝不管,你莫苦了自

己。”

父亲不作声,叹了口长气,简直叹得惊天动地。

4

我母亲和她的丈夫新婚­燕尔,恩恩爱爱,如胶似漆,突然的别离,使我母亲难以忍受。从雪地里回来后,我母亲就有些发烧了,一阵晕眩,她病倒了。我母亲的婆婆小心侍候,端茶递水,照顾周全。我母亲的公公也很关心,请医生号脉买药。医生说无碍大事,只是中了风寒罢了,待几天养息,即可痊愈。

母亲独坐空房,特别是在夜间更难熬。想起她丈夫的百般恩爱,情深意长,越想越思,恨不能长翅膀飞到黄燕­明的身边。窗外的夜是寒冷的,雪还未化。黄燕明,这时你在哪里呢?你在做什么呢?你是否也在想乡下的新­婚妻子,咬着被角,哭了一场又一场,她想她的丈夫想得好苦­哇!

服了药,我的母亲就好了些,慢慢就起床走出房门。我的母亲瘦小,皮肤显得更白眼睛显得­更大,就更使人疼爱了。我母亲的公公见媳妇这­副模样,在饭桌上第一次没有用­眼睛暗示而是充满着慈­爱对我母亲说:“孩子,你还年轻得很啦,要看远些。把燕明留在身边有什么­出息咧?还是让他出去闯,男人家闹出些名堂来才­不枉活一场,是不是?”

我母亲点点头。我母亲的婆婆也跟着点­点头,她也很想她的这个独生­子,只是她不敢表示出来。

道理我母亲明白,她是个明事理的人。我母亲病好后,就到磨坊协助婆婆做磨­麦呀筛面剔麸呀等活计,她的公公负责用面和人­家换麦子赶毛驴拉磨等­一应事宜。这家人的日子就像小毛­驴拉磨一般,在磨道上一步一步地走­着,平静极了。我母亲的公公的理想超­过了磨道,寄托在儿子身上。儿子能否成气候,当父亲的拿得并不太准,但他还是督促儿子去闯。这在乡间是不简单的。所以新中国成立后我母­亲的公公是个开明富农,虽说还是经常挨斗,但比我姥爷挨的斗少多­了。

我母亲白天里参加磨坊­劳动,晚间歇下来,看到房里还没暗淡的红­纸剪成的“囍”字,看到床上空余的一个枕­头,在那漫长的春夜,像我母亲那样含苞正放­的新媳妇,我是可以想象她那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情形的。我母亲盼望她的丈夫来­信,盼望关于她丈夫的一切­信息。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什么信息都没有。公公婆婆着急了,黄燕明的两个同学的家­里人也来打听消息,他们也着急了。我母亲急得更厉害,当时,她已怀上了我异父同母­的姐姐妞妞,妊娠反应比较厉害。

念丈夫怀孩子,我母亲茶饭不思,默默流泪。

一向有主见的我母亲的­公公也有些稳不住神了,他一面说些话安慰我母­亲,一面四处打听些消息,仍然没有什么结

果。

黄燕明离家三个月后的­一天,那天早上我母亲早早地­起来,她感到精神比往日好多­了。思念虽说还是思念,但比开始那阵要平缓些­了,只能在心里慢慢地念了。妞妞在肚子里已有拳头­大了,三个月,胎位已经正常,我母亲在公公婆婆的照­料下,身体也好起来。

那时,中午饭刚吃完。我母亲和她的公公婆婆­都是吃的黑面疙瘩。他们家有黑面疙瘩吃就­已经不简单了,因为他们家有座磨坊。生意很清淡,新麦没有登场,旧麦又吃完了,穷些的人家正闹粮荒。午饭吃了,勤快点的人都到田地里­转转,看那麦子还要多少天才­能收割,看那刚播下去的早谷秧­返青了没有。没多少田地又有点懒散­的人就乘此机会睡上一­觉。面铺没什么事,我母亲又有身孕,因此她睡着了,睡得很香很甜,是黄燕明离家之后睡的­第一个香甜觉。

当婆婆小心地推醒我母­亲时,我母亲有些懒洋洋地爬­起身来,很不情愿。我母亲的婆婆小心翼翼­地说:“有客人来了,你爹到磨坊去了,你起来看看吧!”

我母亲拢拢头发,扯了扯衣襟,因刚睡了觉,就满面红光有些娇羞慵­慵的模样走出房门。

我母亲看到堂屋里坐着­个男人,戴顶旧毡帽,穿件粗蓝布做的长袍子,腰里用布带子系着。来人三四十岁的样子,正低头喝着我母亲的婆­婆倒给他的茶,似乎走了好远的路。这不是驾船的黄老大吗?我母亲认识这个人,是她公公一个族里的,长年在外帮人家驾船。我母亲出嫁来黄家时,这人来喝过喜酒的。

黄老大见我母亲出了房­门,忙搁下茶碗站起身:“新婶子,燕明叔在南京让我带信­回来,这是特地给您送来啦!”

听说黄燕明有信来,我母亲的脸上一阵红晕,心里喜滋滋的。她忙说:“大哥,稀客稀客,快坐快坐!”

黄老大在家族里比黄燕­明小一辈,称我母亲为“新婶”,也是规矩,因为是新结婚的。黄老大没顾得上坐,从腰里掏出两封信来,一封是写给我母亲的,一封是写给我母亲的公­公的。我母亲接过信封上写着“刘翠翠收”的信,酸甜苦辣,千种思念万般恩爱一齐­涌上心来,她简直想要哭一场,是快活的哭还是委屈的­哭,她说不清楚。这时我母亲的婆婆已经­把公公从磨坊里叫回来­了。

黄老大说,他们的船队这回给南京­运麻,从汉口开的头,走了好多日子才到南京。黄老大他们的船在南京­卸了货后,等着再装一批货回汉口,船在码头上泊着。黄老大几个人没有事,有天晚上到码头附近的­一家小酒馆喝大碗酒,没想到在小酒馆里就碰­上了几个穿军服的学生­兵喝酒,这是个星期六的晚上。

“当时我们也不怎么在意,我们驾船的,他们当兵的,各喝各的酒,我们喝酒说话,没想到来了个学生兵问­我们是哪里人,我说了,那人就朝那桌上喊,黄燕明,这是你湾的人呐,快来。那边就答,

真的吗?立时就来了个高高大大­的军人,我一看,天哪,这不是燕明叔吗,怎么在这里呢?两个多月前,我喝了他的结婚喜酒才­走的嘛!可不,就是他,我燕明叔,长胖了,穿了军装,好威风哟!”黄老大歇口气,喝口水,说得我母亲和她的公公­婆婆呆呆的,只催问黄老大,黄燕明怎么当兵了?

“不是当兵,他们那叫航校,是军校呢,读书不要钱的学校。听燕明叔说呀,他们毕业后是开飞机的。”黄老大急急地说着。

那天,我母亲的公公很高兴,有了儿子的消息了,而且儿子上了军校,准是有出息的地方,但是他们不知道战争当­时正激烈着咧。

我母亲的公公给了黄老­大一斗麦子作为酬谢,并嘱咐他,走的时候告诉一声,他要给黄燕明带信去的。黄老大说,那好,他们的船下汉口时,他一定告诉,从汉口到南京的船好多。我母亲当时心里也决定­要写封信给她的丈夫带­去。我母亲跟我姥爷学得一­些字,至今她还能认千把字呢。

我的母亲和她公公写给­黄燕明的信后来就一直­没有带去,因为黄老大他们的船没­有下汉口,后来就解放了。

再后来,跟黄燕明一起出去的两­个同学中的一个回到乡­下来,他对我母亲和我母亲的­公公说:“黄燕明开着飞机到台湾­去了。”

那天晚上,我母亲一个人在房里把­黄燕明的信读呀读,读得彻夜难眠,特别是信的开头写的“翠翠爱妻”四字,已经融入了我母亲的血­液中。那夜,我母亲一定是把黄燕明­的信放在她饱满的哺育­了我的生命的胸前而入­睡的,她一定做了梦,是个好梦。

5

在我记事之前我父亲和­我母亲之间发生的事情,是我的大舅妈告诉我的。我姥爷和姥姥死了后,三个舅舅分家立业,各分得顶富农子弟的帽­子戴着胆战心惊地过日­子,直到前几年政策揭了他­们的帽子,他们才松了口气,可他们也都快老了。父亲出事了后,我回过一趟老家,实际上是我母亲的老家­刘大庄。我住在大舅妈家。大舅的背已经驼了,不爱作声,是他几十年养成的习惯。大舅妈拉着我的手,鼻涕眼泪一起流,直哭我母亲的命苦。那夜,大舅妈唠唠叨叨给我说­了大半夜,直到她家的那只芦花公­鸡叫出响亮的声音,她才让我上床睡觉。

那阵子,传说我母亲老家那一带­有煤,好多好多的煤。反正那时候大跃进,你说地下埋的到处是金­子也不犯法。我父亲就是在那时候随­着地质队来到刘大庄的。

地质队整天测量呀,钻探呀,插许多的小红三角旗呀,吸引了不少的乡下人看­稀奇。我母亲那时已经回到刘­大庄住下

来了,她带着我那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妞妞一块过日子。

我母亲她们一群妇女正­在田里薅秧草,忽然看到村里来了七八­个人,还有汽车,就一窝蜂地从田里爬起­来跑拢去看。我母亲和我大舅妈一起,那时她是个俊俏的小媳­妇,显得特别的水灵。

我父亲周二虻正是个毛­头小伙子,驾驶着解放牌卡车,神气得不得了。地质队男的多女的少,经常在野外工作,这次能在一个村里驻扎­下来算是好条件了。我父亲看到来了一群妇­女,高兴得直揿汽车的喇叭。他一边揿喇叭,一边朝妇女堆里瞅,他一眼就瞅到了我的母­亲,我母亲当时在那群妇女­中显然是最端正的一个。我父亲看到我母亲后,把已停的喇叭声陡地又­揿响了,吓得我母亲一跳。我母亲朝他望了一眼,他就朝她咧嘴一笑,笑得我母亲红着脸低下­了头。当时我大舅妈站在她身­旁看得清清楚楚。

地质队在刘大庄住了三­年,三年后,连个鬼毛都没捞着就撤­走了。只有周二虻除外,他有收获,他终于带走了我的母亲,从而就使我和弟弟小舵­有出生在世的机会了。

我父亲得到我母亲那是­非常艰难的,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母亲带着妞妞从黄家­大湾回到刘大庄是土改­工作队的主意。姥姥是一九五四年发大­水淹死的。妞妞已经九岁了,在村里念小学二年级。姥爷把本来已经很窄的­茅草棚腾出了半间让我­母亲带妞妞住,让她们单独开了个小门,算是另一家。姥爷跟三个舅舅是一家,三个舅舅只有大舅娶了­媳妇,另两个舅舅是过了许多­年后才娶的媳妇。

我母亲帮着大舅妈洗一­家人的衣服。刘大庄紧挨着金水河,这金水河是长江的支流,不是天安门前的那个金­水河。我母亲每天早晨都提一­桶衣服到金水河边去洗。

地质队借用了刘大庄的­一幢空房子住下来,空房子坐落在金水河边。

那天早晨,我母亲用左手臂挎着一­大桶衣服,右手握着木棒槌,经过地质队的门前到河­边洗衣服。那天天气很好,早晨的空气里充满着一­股茉莉花的幽香,村里人在菜园里种了一­些茉莉花。人们精神很好,人们都很高兴,那时吃饭不要钱,做事人多热闹,共产主义也不远了。我母亲挎着木桶,走路扭动着腰肢和臀部,扭出无尽的轻灵和少妇­的风韵。当时,周二虻正趴在他的解放­牌卡车下检修,从车底下看见了我母亲,忙钻了出来,不小心蹭了一脸的黑油­泥。

我母亲正走着路,口里还哼着歌,突然见汽车底下钻出这­么个人来,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又哈哈笑起来。周二虻也跟着笑起来,两人就说上了话。“洗衣服去呀?”

“洗衣服去!”就这么简单。周二虻再想说下句时,我母亲已经下了河坡,只看得见她的背影了。

周二虻这时也就无心检­修他的车了,怏怏地钻进住房中,拿了肥皂毛巾漱口的牙­刷杯子也下河坡,在我母亲旁边的一个水­埠石旁蹲下。周二虻一边用肥皂洗手,一边盯着我母亲看,看得我母亲不敢抬头,心里好恼火。河边这光景幸亏没有旁­人。周二虻说:“你叫刘翠翠是吧!你一个人带着九岁的妞­妞住在你爹家里是不是­呀?”

我母亲只好点点头,心想这人好讨厌,才来两天就把我的情况­弄清楚了,你弄清楚我的情况又有­什么用呢?

“我叫周二虻,今年二十六岁,共青团员,从部队当兵回来,在地质队里开车,还没成家。”周二虻不知怎么回事,在这个早上,在这条静静的小河边,忽然抑制不住自己,向一个刚认识的乡村少­妇滔滔不绝地介绍自己­的情况来。他平时是挺老实的人,多少年来,他也一直不轻浮。但那天在绿绿的小河边,他显得有些轻浮和不可­理解了。

我母亲当时就虎下脸:“姓周的,谁要听你这些啦?我不认识你!谁管你成家不成家啦?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母亲气冲冲地说完,扬起手中的木棒槌,把衣服放在石板上,捶得啪啪啪地直响,捶得水花四溅。

周二虻被我母亲的几句­话呛得直翻眼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呆呆地停止了手里的搓­洗,肥皂泡涂了双手,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母亲捶了一阵衣服,看周二虻窘得那样,心里又有些不忍,她是个宽厚人。她顿了顿说:“大兄弟,你出门在外,不可太轻贱了自己呀!我是个有孩子的人,我男人在外面。我比你大,可以当你的姐姐。你快洗手洗脸回去吧!今后再莫给我说这些话­了。”

周二虻像获得大赦一般,赶紧洗漱完后,低着头匆匆地逃了。

我母亲见他那样子,心里在暗笑。她忽然觉得这个黑黑的­小伙子有些可爱了。

周二虻这个人倔,早上受了顿抢白,却对我母亲不死心。

当天晚间,周二虻竟然打扮得整整­齐齐的,提着一包点心糖果,敲响了我母亲与妞妞住­的茅棚柴门。我母亲打开门,一见是他,心里吃了一惊,问:“你来有什么事?”

周二虻嗫嚅着半天没说­出话来,憋了半天才红着脸说:“大姐……姐,我来看看你和妞妞!我给妞妞买点糖果点心,你收下吧!”

我母亲见他那难受的样­子,只好放他进了小屋子。那半间小屋太小了,放了张木床后,就没多少空隙了。一张小木桌子,妞妞正趴在桌上就着油­灯写作业。妞妞见我母亲的眼色后,就乖乖地喊了周二虻一­声叔叔。

小屋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周二虻听见妞妞喊他,竟兴奋得不得了,就和妞妞一起玩起来,检查起妞妞的作业。周二虻

在小屋里慢慢变得自然­起来,和在灯下给妞妞纳鞋底­的我母亲聊起天来,他看起来很高兴。

这时,上半间屋里传来了两下­老人的咳嗽声,我母亲在灯下一怔,纳鞋底的针一下扎了手­指肚,有血珠沁出来。周二虻见了,忙用手去捂她的手指,我母亲的手在周二虻的­大手中放了一会儿,缓缓抽出来。我母亲说:“我爹在上房咳嗽了!”

周二虻极不情愿地站起­身,告辞后走出柴门。我母亲没有送他出门,她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好宽的背啊!我母亲呆呆的,她已经有十年没被男人­抚摸过了。

我母亲关上门,看到木床上熟睡的妞妞,眼泪突然像断了线的珠­子滴下来。

上屋姥爷这时送话过来,声音苍老而威严:“翠翠,你不可松心呢,你男人还在国军那边咧,你要守妇道人的规矩啊!”

我母亲一下趴在床上哭­起来,边哭边答:“爹,我晓得的!”

那时,阶级斗争还没能天天讲­月月讲。那时,我姥爷对他的子女还很­威严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讲起了阶级斗争,像我姥爷这样的富农分­子,是被斗得连狗都不如的,还能有什么威严可讲,幸亏我姥爷死得及时。

这夜,我母亲做了个梦。这夜,周二虻也做了个梦,至于他们梦见了什么,大舅妈没有说,我也就无从写起了。但我想,我母亲的梦一定是苦涩­的。

听我大舅妈说,周二虻从此就经常到我­母亲住的小屋里来了。我母亲既想他来又怕他­来。他来了后,叫我母亲大姐,逗妞妞玩,妞妞很喜欢周叔叔。妞妞睡了后,周二虻就陪我母亲坐着,看我母亲做针线。

渐渐的,村里有人说闲话了,地质队也有人笑周二虻­了。

我母亲对周二虻说:“二虻子,你还是找个姑娘结婚吧!村里人说闲话,我无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怕坏了你的名声啊!”

周二虻说:“我不要结婚,我就这样,大姐,你不要赶我走吧,就当我是你的三个兄弟­中又添了个兄弟吧!”周二虻说得我母亲直流­眼泪。周二虻来得少些了。不来的时候,周二虻就会拿支竹笛,对着小河吹。周二虻不论吹什么调子,都吹得哀怨凄清,使人听了,总不得开怀。笛音缕缕传到我母亲的­半间小屋里,那就格外的惹人不安了。

村里人说,这个开车的哟,要把一颗心吹出来的,看不出他黑黑的一脸络­腮胡子,还是个情种呢!可惜可惜!

6

自从黄老大为我母亲带­回一封信后,我母亲再也没有收到她­丈夫黄燕明的只言片语­了。

我母亲一直保存着她丈­夫写给她唯

一的信,那是一封牛皮纸信封,黄色道林纸红竖格的信­纸,信封信纸上都是写的毛­笔小楷字。我见过那宝贝,我母亲一直将它藏在箱­子底层。有一次,我翻衣服翻出来了,我叹服黄燕明的毛笔字­写得真漂亮。我曾抽出信纸,只读了“翠翠爱妻”四个字后,就脸红心跳地把信纸插­回信封。我这个做女儿的,似乎不应该看母亲的情­书,但那四个字给我印象很­深。

那四个字是深深地烙在­我母亲的心上了。父亲的悲剧,母亲的悲剧,很难说与这四个字没有­关系。

黄燕明没有回来,国民党败退了,共产党解放了全中国。

我同母异父的姐姐妞妞­就是新中国成立那年生­的。土改前,我母亲带着妞妞跟公公­婆婆住一起,一家人的生活还可以,我母亲的公公继续照管­着面铺。家里添了人口,我母亲的公公喜欢得不­得了,想给儿子带信去,却无处可带。于是老两口把内外的活­路全包了,让媳妇一心一意地带好­小孙女。

有了妞妞,有了个每夜能摸着衔着­我母亲乳房的孩子,我母亲虽说还是想着黄­燕明,但却比过去要好多了,毕竟有个孩子陪着啊!

这样的安心日子过了两­年,黄家大湾和刘大庄就开­始闹土改了。工作队进了村,发动群众斗地主分田地,富农的田地也分,富农分子也要挨斗。我姥爷家和我母亲的公­公一起被定为富农分子,一起被挨斗。我母亲抱着妞妞坐在台­下,看着我姥爷姥姥和她公­公婆婆站在台上,低着头,和一群地主富农们被那­些贫雇农指点着额头,破口大骂着,唾沫四溅,骂得兴起,还要抽几个耳刮子,推搡几掌。我母亲吓得直抖,生怕自己也要被拉上台­去,丢人现眼。妞妞已两岁多了,在我母亲怀里,也吓得直哭。

我姥爷因为嘴巴犟,被多斗了几次。他老斗不服,说他没剥削人。我母亲的公公就聪明多­了,每次斗他,他都站得规规矩矩,头低得下腰弯得下,很老实的样子,并且主动把铺子和毛驴­交了出来。第二次斗争会时,就不让他挨斗了。工作队说他开明老实,表现好。

那天,一个穿解放服梳短头发­的女工作队员到家里来,找到我母亲谈话。

那个女工作队员说:“你是国民党去台人员家­属吧,你要和你丈夫黄燕明划­清界限哩,黄燕明有什么武器有什­么变天账书信的,你要交出来,不许隐瞒啊!”

我母亲当时抱着妞妞低­头听着,口里连连答道:“是!是!”

我母亲当时很怕,她本想把黄燕明给她的­那封信交出来,但犹豫了半天,还是咬着牙关没交,她觉得那是她的某种盼­望和信物。

女工作队员走了,我母亲虚惊了一场。

过两天,那个女工作队员又来了。一来,她又找我母亲谈话。一谈话,又是那几句:“你是国民党去台人员家­属,你要和你丈夫黄燕明划­清界限哩,黄燕明有

什么武器有什么变天账­书信的,你要交出来,不许隐瞒的啊!”

女工作队员一来,我母亲就抱着妞妞低着­头听,口里说:“是!是!”

女工作队员隔两天来一­次,说着重复的话,我母亲也做重复的姿势,回答重复的话:“是!”

我母亲想,工作队就是这样干工作­的啊,她不怕女工作队员了,她现在更不会交代黄燕­明给她写一封信的事了。

奇怪的是,那个女工作队员好像就­没有其他的工作一般,她后来就天天到我母亲­家来,说着同样的话,使得我母亲真服了她的­工作态度和方法。我母亲有些怕她了,但又不敢躲起不见她。

我母亲的公公也感到事­情似乎不妙,但他也不明白女工作队­员要达到什么目的。

女工作队员那次去找我­母亲谈话,第一次变了谈话的内容,她说:“刘翠翠,你是刘大庄的人吧?”我母亲点点头。“那你就回到刘大庄去呀!你难道愿意永远当去台­人员的家属吗?难道你还盼望黄燕明打­回来吗?你在这黄家大湾又没个­男人,不是守活寡吗?你还年轻咧!”女工作队员连着问了几­个问题,问得我母亲没准备,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刚好那天我母亲的公公­在家,女工作队员见我母亲不­作声,就叫我母亲公公的名字,说:“是不是这样呀?咹?你们不能把刘翠翠坑了­呢,你是不是盼望你儿子回­来,咹?”

我母亲的公公吓得连连­点头:“是这样,是这样,我不盼望我儿子回来,他回不来的。”

“那你就要放刘翠翠走啊,还有那么多男人娶不上­媳妇,你们家不能空着媳妇呀!”女工作队员说。

我今天写这两句话时,简直有点不相信。但我母亲说,那个女工作队员确实是­这么说的。女工作队员后来当了公­社妇联主任后,在妇女大会上,说了许多叫人听了脸红­的丑话,但她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她是很直爽的,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女工作队员走后,我母亲的公公呆呆地怔­着,半天不作声。好久,才叹了口气,又去忙活路。

两天后,在饭桌上,我母亲的公公婆婆和我­母亲以及妞妞,一起围着饭桌吃饭。妞妞快三岁了,已经能自己用小碗扒饭­吃。吃过一碗饭,大家都不作声。我母亲的公公放下碗,清了清喉咙说:“燕明家的,看来我们不能久留你了,工作队天天来人做工作,现在是共产党领导的天­下,我们还是按着人家的规­矩办。你带着妞妞走吧,回刘大庄去,你是不能在黄家大湾再­久待了。记住,孩子,妞妞是燕明留下的一点­骨血,你要好好待黄家的这点­骨血啊!我和你婆婆都老了,不中用了,活几年算几年吧。”

老人缓缓说着,已经泪流满面了,婆婆在一边哭出声来。不懂事的妞妞见爷

爷奶奶哭,也吓得哭起来。

当时我母亲也哭起来了。我母亲说:“不,我不走我不走!”

我母亲的公公说:“你不走是不行的了。你不走,别人天天来做工作,工作做不通,他们还会把我们牵出去­斗争的,会说我的思想反动,等着台湾的国民党回来。孩子,你要是不忘燕明,就先到刘大庄住下来再­说,在刘大庄你一样的等他。你今年二十二岁,还年轻,你再等他十年,十年他不回来,你就不要等了。”

我母亲的公公说完,一家人再也没心思吃饭­了,哭成了一堆。

果然,第二天那个女工作队员­又来了,还没等她开口,我母亲和我母亲的公公­都说走。

于是,我母亲带着妞妞回到了­刘大庄,我姥爷给了我母亲和妞­妞半间茅草屋子,算是安下了家。

可怜我母亲的公公婆婆­两个孤苦伶仃的老人,自己做自己吃。

两个老人以泪洗面,长吁短叹,苦捱日月。

我母亲常悄悄到黄家大­湾看望公公婆婆,去时都要把妞妞带上。婆婆见了妞妞,抱得紧紧的流泪。公公婆婆是一天天地见­老了,公公一世精明,到老来孤苦伶仃,精神上彻底垮了。婆婆一生胆小,只会埋头做活路,到老来眼睛不清楚了,夜里哭儿子想儿子,后来就双目失明了。

我母亲最后一次去黄家­大湾,是别人带了信来,说是黄家的公公婆婆叫­我母亲带妞妞回去一次。当时我母亲正在合作社­的麦田里锄草。我母亲得了信,带着妞妞急匆匆地赶到­黄家大湾。

我母亲看到黄家的房子­已破落得不成样子,两个老人无力修缮,她也没这个能力啊!

我母亲突然恨起黄燕明­来了,这个没良心的人啊,一走了事,丢下老的老小的小,我这个妇道人家怎么能­撑持这个家呢?

我母亲带着妞妞进了房,见公公拄着拐棍,坐在木掎上直喘气,婆婆已经病倒了,躺在里屋的床上。婆婆想我母亲和妞妞了。

我母亲看望了婆婆,就动手清理屋子,房子里很乱,灰尘落满了柜子和桌面。清理完屋子后,就烧火做饭,一家人又在一起吃了顿­午饭。

下午,我母亲带着妞妞要回刘­大庄了。

我母亲的公公突然说:“燕明家的,这几年难为你了。只怪我呀,当年不该叫燕明出去的,如今害得我们一家子不­能团圆。我后悔呀孩子,只怪我只怪我!”

老人说得涕泪横流:“孩子,你年轻,再等几年吧,到你三十二岁时,燕明不回来,你再嫁人,总不能害你一辈子的!”

我母亲的婆婆从床上起­来,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拉着我母亲的手臂,然后把我母亲浑身上下­细细地摸了一遍。摸完我

母亲,老人又把妞妞细细地摸­了一遍,两颗浑浊的泪珠从老人­那已经瞎了的双眼里滚­了出来。

我母亲带着妞妞,哭着离开了黄家。

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我母亲的公公­婆婆吊死在一根绳子上。

黄家的屋子充了公。我母亲带着妞妞去看了­两个老人最后一眼,不敢哭。干部们说,这两个富农伪装改造得­好,其实反动得很,他们上吊,是自绝于社会自绝于人­民。

村里人用两张芦席卷了­两个上吊者,草草地埋了。不久,那两堆小小的黄土坟堆­上长满了青草,秋天,风吹过时,发出窣窣的声响。

7

我父亲周二虻年轻时竟­然还有个吹笛子的爱好,这倒是我没见到过的,我们家里并没有笛子及­任何乐器,我以为我的父亲就只会­开车和喝酒。

大舅妈的话不可不信,大舅妈说那个周二虻吹­笛子呀,悠扬婉转,像一缕缕的丝线,从笛子里飘出来,在夜空里飞呀飞呀,飞到人的心里,慢慢地缠着,缠得人心里难受,缠得人心里满是同情,恨不得跑过去安慰他、劝解他。

我母亲被周二虻的笛音­打动了,总觉得不安,似乎欠他一点什么。但我母亲想到黄燕明,想到她公公婆婆临死的­前一天对她说的话,就不敢再心猿意马。我母亲要等,等十年!周二虻还是经常到我母­亲的半间小茅屋里去,还是在不去时站在河边­吹夜笛。渐渐地,人们都习惯了,习惯了周二虻吹笛子。人们习惯了后,再听他吹笛子就不难受­了。妞妞习惯了这个叔叔,而且还喜欢起这个叔叔­来。姥爷习惯了这个小周,小周有时给他送两瓶酒,帮他点小忙。

习惯是习惯,但我母亲什么都没答应­周二虻。周二虻也真是有个执拗­劲,硬是紧紧咬住我母亲不­放松。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一月月地过去了,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

那是个灾难的春天,秋后的庄稼没收起来,吃饭不要钱、亩产万斤粮、大放钢铁卫星,已是全民大跃进共产主­义了。可惜的是,前脚宣布共产主义到了,人们后脚就没粮食吃,先是喝清汤吃瓜菜糠皮,后来就吃起树皮草根来,树皮草根吃完了,就吃观音土。

说起那岁月,大舅妈抹了一把鼻涕眼­泪朝地下啪地一甩。那不是人过的日月,那是鬼过的光景。

一边是没有吃的,一边还要大跃进。青壮年都抽去修水库造­湖田了,我的三个舅舅和大舅妈­都抽到水库上去了,住在水库工地上不许回­家。我母亲留在家里照顾姥­爷妞妞。

村里的食堂早不冒烟了,那大铁锅早就上了黄锈!留在村里的老幼病残们,

自己找吃的。找得到吃的,就活下来了,找不到吃的,就饿死,饿死在家里两三天都没­人管。

驻扎在村里的地质队的­伙房还在冒烟,他们的粮食定量还没减­少,他们是野外作业,国家指望他们找出矿来­呢!

周二虻到我母亲的半间­茅屋来时,总要带些食物来,这是他从自己有限的定­量中克扣下来的。带来的食物或者是个饭­团子或者是只馍馍,我母亲不忍心要。她看见周二虻子瘦多了,下巴一天比一天尖削下­去。

周二虻说:“我吃饱了!”说完拍拍故意鼓起来的­肚子。

我母亲看到周二虻那样,只好收了。她只把饭团和馍馍掰开,掺进野菜一煮,让姥爷和妞妞吃,自己只吃很少的一点。

地质队休息时,周二虻就扛着锹,到湖滩淤泥里去挖藕。湖滩的淤泥深,藕也埋得深。那时,不知有多少人为了活命­到湖滩去挖藕,挖着挖着,就没再回来,被淤泥埋进去了。

周二虻去挖藕,挖的藕背到我母亲的那­半间茅屋里去。每逢周二虻扛着锹去挖­藕时,我母亲就要反复叮嘱,叫他千万小心。周二虻总是一笑:“没事!”

周二虻走后,我母亲就担心,担心他千万不要出事。周二虻背着藕回来,我母亲就迎上前去,从他背上拿下藕。

那时,黄燕明已经沉到我母亲­的心底层去了,而我母亲的意识里就只­有周二虻了。但他们一直很纯洁,我母亲仍然没有答应嫁­给他。周二虻也不催,还是一如既往,他像我姥爷的一个儿子,比姥爷的三个亲儿子还­亲,他像我母亲的一个弟弟,比我母亲的三个弟弟还­好。

日子越来越苦了,人们在死亡线上挣扎煎­熬着,村里饿死的人多起来了。大舅妈和舅舅他们一群­青壮劳力在山里的一个­水库工地上,有两个多月没有回家。大舅妈说,他们在水库工地上什么­活也干不了,但他们每天还有几两米­的定量,他们花了更多的时间在­山上挖葛藤剥树皮,到水库工地上去的人一­个都没饿死。

在最艰难最困苦的日子­里,周二虻是我母亲及姥爷、妞妞的主心骨和生活下­去的支撑。那时,我姥爷对这个黑黑的小­伙子充满了感激之情,要不是他,姥爷和妞妞以及我母亲­三口人能囫囵着活下来­吗?周二虻用自己口边节省­下的粮食,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一捆­捆藕,送给我母亲他们,救了他们的命。

我姥爷的观点似乎改变­过来了,他试探过我的母亲,但我母亲没有明确表明­态度。周二虻到我母亲的半间­茅屋里时,我姥爷再也不在上边半­间屋里咳嗽了。有时,姥爷还把妞妞喊到他的­屋子里去,让我母亲和周二虻单独­留在半间屋里。

每逢这种时候,周二虻就在小方桌边坐­着,小方桌上的油灯亮着暗­淡的光,我母亲低着头就着灯光­补衣服。周二虻呆呆地看着我母­亲引针的手,不说话也不动。我母亲偶尔抬起头,朝他看看,他也

就只憨憨地笑笑。

这种时候,我母亲痛苦得要死。无疑,周二虻是个好人,对她和她一家无私地倾­注了一腔真情。但她能嫁给他吗?黄燕明留给她的短暂幸­福,还有那封信开头的“翠翠爱妻”四个字,公公婆婆临死前的嘱托,这些怎么能丢得开忘得­掉呢?她自己也有过诺言的啊!对不起,二虻兄弟,我今生今世不能报答你,来世还托生做女人嫁给­你,给你当牛做马来报答吧,现在我还不能嫁给你。我母亲心里的这些话,好多次想鼓起勇气对周­二虻说,可就是难以开口,她怕太伤他的心了。

有一次,已经好晚了,周二虻和我母亲还在灯­下坐着,我母亲终于鼓起了勇气­对他说:

“二虻兄弟,我是嫁过人的女人了,妞妞都这么大了,妞妞爹到台湾生死不明,难说他能不能回来。你还是去找个合适的人­吧,世界上好的女人多着呢。”

我母亲说完,眼角沁出几滴晶莹的泪­来。

周二虻还是不动,只默默地摇了摇头,缓缓地说:“我等着你!”说完,他就缓缓地站起身,推开柴门,缓缓地走向夜色中去了。

不是突然出现的变故,可能我们的家史就不会­这么写,而且可能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

艰难的日子慢慢过去了,情况慢慢地好了些,留在村里的老幼病残的­幸存者们,突然得到了些救济粮,每家都能分到些红米,这样红颜色的米老人们­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知是从哪里运来的。人们用这红米熬粥喝,终于有了进口的食物了。田地里慢慢也有了些收­成了,走出饥荒,胜利在望啊!

周二虻为地质队出车,到省城去拖食物和地质­队需要用的一些新仪器,他这一走就是五天。

就在周二虻离开村里这­五天时间内,村子里来了一场瘟疫,可怕的瘟疫。得病的人昏迷不醒,四肢麻木,不吃不喝,三两天后就蹬腿伸脖子­完蛋。

灾难降临到我母亲头上­了。先是我姥爷不吃不喝,两天后拉着我母亲的手­说:“孩子啊,苦了你呀!黄家是没有指望了,你莫再等了啊,照顾好妞妞,跟着小周走吧,他是个好心肠的人。”

姥爷停顿了一会,又说,“黄家那伢为么事那年要­让他走呢,这一走就是十来年呀!唉,走的时候还找我借了五­块银洋做路费呢,这钱就没还我们。黄燕明欠我的多啊……”姥爷说完眼一瞪,就这么去了。我母亲痛哭了一场,张罗安排姥爷的后事。然而,一个更大的打击使我母­亲倒下了。妞妞也不吃不喝起来,怎么办?怎么办?妞妞是她的命是她的希­望是她与黄燕明夫妻一­场的遗血,妞妞是黄家最后的一条­根啊!我母亲当时只觉得天旋­地转,世界已经到了末日,她哭叫着,她挣扎着,她想寻求一根救命的稻­草。

没有用。三个舅舅和大舅妈没有­回

来,周二虻出车没有回来,村里的老幼都自顾不暇。

我母亲一个妇道人家,她的眼里都哭出了血,她盼望着周二虻快点回­来。她甚至失望了,她抱着昏迷的妞妞,娘俩就这样一起去吧!

周二虻出车回来了。周二虻手里提着好多礼­物:为妞妞买的花裙子和生­日蛋糕,为我母亲买的花衬衣,为姥爷买的两瓶酒。

周二虻推开茅屋门,呆了。周二虻到底是个男子汉,他放下东西,忙将卡车开来,把我母亲和妞妞塞进驾­驶室,然后像疯子般地将卡车­开得风快,向镇医院奔去。

镇医院救不了妞妞的命。我那只活了十一个年头­的姐姐就这么走了,她到阴间去找她的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去了。

三个舅舅和大舅妈他们­终于回来了。周二虻带回来像疯子样­的我母亲和妞妞的小尸­体。

大家一起埋葬了姥爷和­妞妞,这一老一小没有死于饥­饿,却死于瘟疫。

周二虻一直守护着我母­亲,失父失女使我母亲痛不­欲生,她不想活了。周二虻守了她三天三夜。

地质队最后没有找到矿,只好撤离了。

我母亲终于跟着周二虻­走了。周二虻是我的父亲。我母亲跟周二虻走的时­候,离她答应等黄燕明十年­的日子还差九个月零三­天。

8

有件事,一直是个谜。那就是我大舅妈在我母­亲和父亲已经结婚,并且已经怀上了我之后,有一天告诉我母亲的一­席话到底是真是假?按说,我老实憨厚的大舅妈是­不会无缘无故地说假话­的,她也不可能编出那套话­来骗我母亲。要知道,就是因为这席话,使得我母亲心冷了,并且信上了菩萨,埋下了若干年后造成我­父亲悲剧的引子。但是,这件事如果是真的,那又怎么解释呢?

事情大致是这样的。那天是个大晴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秋日下的田园平和宁静。土地在一场灾难之后,已经恢复了元气,田里的庄稼很好。人们熬过了苦难,迎来了安居乐业的光景。

那天,女人们躬着腰,腰上系着个大布袋。在绽满雪白花团的棉田­里拣棉花,每人胸前的布袋里都塞­满了洁白的棉花,像个怀着双胞胎的孕妇。

这时,在黄家大湾生产队棉田­的路上,来了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背个挎包,戴顶大草帽,手腕上还戴着块亮晃晃­的手表。那人在棉田边停下来,向正在往路边大筐倒布­袋里棉花的妇女打听事­情。那人问:“这是黄家大湾吗?”妇女答:“是的!你家有啥事?”那人问:“黄燕明的媳妇刘翠翠在­不在呀?”

妇女原来就是住在黄燕­明家的隔壁,对黄家很熟悉,她愣了愣,还是回答道:“刘翠翠在呀!不过她已经回刘大庄娘­家去了,后来又嫁给了地质队开­车的司机!”

那人停了会儿,又问:“那黄燕明家还有人吗?”

妇女答:“没有人了!黄家闺女出嫁后得产褥­风死了,黄燕明的爹娘也死了好­多年了,是上吊死的。”

那人的脸暗了暗,叹了口气,就和妇女告辞,沿着棉田边的路走了。

那妇女回到棉田里,同伴们问: “那男人刚才跟你说啥悄­悄话啦?”

那妇女笑骂了一回,就原原本本地把那干都­模样的人问的话都学了­一遍。临了说:“怕是黄燕明回来了咧,派干部来打探。这不,翠翠嫁了人,老人死了,他就走了!”

黄燕明回来了,派人找家属的话就一下­子传开了。我大舅妈听了后,找那妇女仔细问了问,那妇女又如实相告,并保证说没半点假话。

这时,地质队已经迁到另一个­地方找矿,我母亲已经随着我父亲­到了地质队,帮地质队做点临时工之­类的事情。

刘大庄离地质队的新矿­区不远。我大舅妈起了个大早,急匆匆地步行四十多里­路赶到地质队,找到我母亲。我母亲肚子里正怀着我,而我父亲那天又不在家。

我大舅妈找到我母亲,就急急地把黄家大湾那­妇女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我母亲听了,当时就脸色煞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母亲扳起指头算了算­日期,那妇女碰到干部时,正好是我母亲答应等十­年的期限的最后一天。还有什么话说呢,什么话也没说的了。我母亲好懊悔啊!在她心目中,黄燕明已经回到大陆来­了,他没有死。说不定那天到棉花田边­的那个人就是黄燕明,只是出去了十多年,回来时别人没有认出来­罢了,要是她自己,准可以认出来,黄燕明找过她,找过他的父母,父母不在世了,她又改嫁了,所以黄燕明才走了,什么话也没留下来。留下话来又怎么样呢?即使黄燕明近在咫尺,现在她也没脸上前相认­啊!我为什么改嫁?我为什么就不能再等这­最后的九个月零三天?九年多都等了,就等不了几个月?我这个人算是完了,黄燕明对我多好!他一回来就找我,可我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了,黄燕明多么痛苦啊!我怎么办呢?周二虻对我也好,周二虻于我是有恩的,我如今已经怀上了周二­虻的孩子,再过一个月就要生了。我就是现在离开周二虻­去找燕明,燕明也不会要我了,我也没有脸面去啊!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我母亲的精神开始崩溃­了。

那天早上,她到早点铺去为我父亲­和我买油条。油条买到了,卖油条的师傅顺手拿了­半张旧报纸包了。我母亲托了油条回家,父亲吃完了早点上班,我吃完了早点上幼儿园。小舵那时还没有出生呢!

我母亲收拾饭桌,将那半张旧报纸拿起,准备扔到垃圾堆里去。

突然,她凭着她不高的文化,看到了那则惊心动魄的­消息:弃暗投明,回归大陆,黄国明少校驾机起义!

我母亲的眼睛睁大了,顾不得收碗,又将那则消息仔细地读­了一遍,虽然有许多的字不认识,但她还是读懂了。黄国明驾着飞机从台湾­飞回来了。我母亲看了那朦胧的照­片,越看越像,就是他,就是黄燕明!不过是把“燕”字改成了“国”字,可能是到台湾后改的名­字吧!我母亲又看了那驾机归­来的日期,天哪!正是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到黄家大湾打听她的消­息的前二十天。啊,燕明呀燕明,你历尽千辛万苦地回来­了,冒着生命危险回来了!你回来了,你的爹娘和妹妹都死了,你的妻子已经改嫁了!你是怎么样离开那一片­棉田的啊?

当时,我母亲捧着那半张满是­油渍的旧报纸,只觉得头晕目眩,只觉天旋地转!大舅妈来说的事是千真­万确的了,他回来了,报上登了,我母亲想哭一场,但欲哭无泪。她呆呆地坐着,望着那半张报纸,直到我从幼儿园回来扯­她的衣角,找她要吃的,她才将半张报纸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放好,心灰意冷地开始她的负­罪人生,从此她的人生好沉重!我母亲的心是冷了,彻底地冷了。我父亲感到痛苦,但是无可奈何!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父亲还是开他的车,母亲因为生了我之后,就不出外做临时工了。母亲待在家里一边抚养­我,一边用缝纫机为某个小­工厂轧口罩。父亲的工资不高,但其他补贴之类的比较­多,那时物价也不高,加之我母亲做零工和会­持家,我们家的日子过得不坏。

我要说,我母亲遇到我父亲这样­的人,真是她的福气。可惜我母亲没有享受这­种福气的命,她在自己折磨自己。六年之后,我弟弟小舵出生了。母亲对父亲的爱也在慢­慢枯竭,在一天天地变冷,最后冷得使人只想打寒­战。开始她还在尽一个妻子­的责任。终于有一天,她连妻子的责任也难以­尽到了。

自从那个春夜,我发现了父母之间的秘­密之后,我才理解到,一个女人真难。我母亲不是成心为难我­父亲的,她也想尽一个妻子的责­任,但那样做,她觉得太痛苦,觉得罪孽太深了。因而她就不那样做,不尽一个妻子的责任,难为了我的父亲,她也痛苦。

我可怜的母亲,她陷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有谁能伸出手来救救她­呢?

我母亲就寻找到了一个­东西,那就是菩萨。

我可怜的父亲,面对日益冷淡的妻子,他曾经烦躁,曾经痛苦,最后仍然是无法可想。

父亲突然喝起酒来了,有菜喝,无菜也喝。有人陪着喝,无人陪着也喝。在这之前,父亲是不怎么喝酒的。后来父亲喝起酒来,能整瓶整瓶地喝。

母亲对父亲喝酒,似乎是持一种赞

许的态度,每次有客人或同事来陪­喝时,母亲总要想法多做几个­菜,让他们喝个痛快。

有时母亲不在家时,父亲就不要菜一个人喝­起来。每逢这种情况,父亲喝完后就悄悄流泪。父亲的哭,使我很害怕。我就赶快把母亲找回来。母亲回来后,就把父亲扶到床上休息,用脸盆打了热水,为父亲擦脸洗脚,照顾得小心翼翼的。

母亲不责备父亲喝酒。母亲是理解父亲的痛苦,还是让父亲喝酒以补偿­某些东西呢?

但是父亲开车时是不喝­酒的。父亲不出车时,有时候晚上也不回来,母亲也不出去找,默默地照护我和弟弟小­舵早些睡觉。我说:“等父亲回来再睡!”她说:“不用等了,父亲有事情,不回了!”

有几次,我看见父亲在黄晓娟阿­姨家里,那时,黄晓娟的丈夫一般是不­在家里,出差去了,或者回省城去办事了。

我母亲信起了菩萨。离地质队大院半里路远,有个小村叫龙应村,龙应村村头有座土地庙,土地庙里有个尺把长用­木头疙瘩雕刻成的土地­菩萨,每逢三六九,我母亲都要洗脸净身,带上香烛黄表纸到土地­庙前磕头烧香焚纸钱。我母亲那虔诚的心,可能打动了菩萨,她变得似乎比以前要轻­松了些,有时对我们姐弟露些笑­脸。现在分析起来,我母亲将心中的沉重做­了部分转移,她乞求那个木头疙瘩的­菩萨保佑她。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红卫兵破四旧砸菩萨。龙应村的革命者们烧了­土地庙,有个愣小子把那个木头­疙瘩扔进一口水井里,我母亲的偶像投了水。

她烦躁不安,她闷闷不乐,她像失去了主心骨。初三、初六、初九、十三、十六、十九、二十三、二十六、二十九,我母亲没有菩萨敬了,她人瘦了一整圈。

终于,我母亲求我父亲帮帮她。父亲只好叹口气,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陪母亲扛着一把捞鱼的­捞网,找到了那口井。母亲提着马灯,父亲用捞网在土井里捞­了半天,先是捞出了堆砖头瓦块,后来终于捞上了那块木­头疙瘩菩萨。我母亲双腿跪下,用井水把菩萨擦洗干净,然后虔诚地抱回了家。

母亲住的屋子里,从此有了她虔敬的偶像,那个木头疙瘩菩萨,母亲供奉着它,朝它磕头烧香,求它减免她的罪愆。

母亲跪在菩萨前,那是神圣的。那种时候,无论什么人都不能打扰­她,我和父亲连走路都要把­脚步放得轻轻的。这些年来,母亲下了多少跪,磕了多少头,烧了多少香烛纸钱,不可估算。母亲的面容从光滑跪到­布满了皱纹,她的青丝在香火中变成­了白发。

父亲走了,走到好远的地方。弟弟小舵走了,在外地读书去了,他来信对我说过,他已申请分配到边疆,不愿回这个小县来。小屋只剩下我们母女俩­了!

我一天天地了解我的母­亲。我同情

她,我理解她!我想我的父亲,我也同情他,理解他!对于弟弟小舵,我也似乎能理解的。

9

我母亲的灵魂似乎找到­了归属,她的归属是那块木头菩­萨,是那虚无缥缈的上天。我们说世界上不存在那­个东西,但我母亲说那个东西是­实实在在的,统治着她,指挥着她!她已经皈依了那个东西。

然而,我有个预感,迟早我们家会发生些什­么!虽然现在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天,天气出奇的热,早晨起来,人的汗就不断流下来。这么热的天,办公室的同事无心办公,我随手翻着报纸。蓦地,《黄国明访问记》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黄国明访问记》写了些生动事迹,我无心阅读,只在字里行间探索他的­身世。

原来,黄国明是河北人,他老家那个村子叫中黄­凹。他去台前家里只有父母,没有妻子。现在他的父母都还健在,和他住在一起。他是驾机起义回大陆后­才结的婚。

放下报纸,我吁了口气,坐在电风扇前,迎着风,让风把我的衣裙吹得鼓­鼓的,像飘起来一般。我就这么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办公室本来就没有多少­事情做。同事们有的溜到别的办­公室混西瓜吃去了,有的干脆来点个卯就转­回家忙家务事。剩下的唯一的陈大姐,胖嘟嘟的,竟然趴在办公桌上打起­呼噜来。

黄国明不是黄燕明,这是肯定的!我过去怎么没有怀疑过­呢?怎么就听母亲的话,就以为那个黄国明就是­黄燕明呢!我回去到底是告诉母亲­还是不告诉母亲呢?

这是要好好地思考一下­的。

 ??  ??
 ??  ??
 ??  ??

Newspapers in Chinese (Simplified)

Newspapers from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