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之花/洪放
天将午。太阳却有些西斜。远处,长江浩荡的水汽,被阳光蒸发裹挟而来。浮山,七窍空灵。山上的树,半浮而沉静。草木向山下坡地延伸,但一切都处于一种廓大的静态。南方的五月,梅雨还未来到。上升的地气与浩荡的水汽,将浮山漫成了名副其实的一座悬浮之山。
山道亦是安静。少有游人,这正合我意。来浮山已不是一次两次。每次都有因缘。最初一次,是从桐城骑车九十里。但只在山脚下望了望陡峭的崖壁,想象了一遍山中的风物,便掉头而回。爱情促成了行旅,真正的风景只是背景。再后来,有年秋天在浮山,一个人待在洗心处。听流水,竟然听出了水中的檀香气息。
南方山势大多平缓。浮山虽然相对孤立突出于地表,但温润之姿,仍然是典型的南方风骨。日午之阳,从山道倾泻而下。上苍所有的恩赐,必有承接。一如行走的我,还有草木,更多的是那隐藏在转角之处的庙宇。铜钟因阳光而宏大,飞檐因阳光而灵动,蒲团因阳光而虔诚,香火因阳光而执着。
说有人自此悟禅得道,说有人自此幡然革新;说有人自此了悟苍生,说有人自此了却尘缘。我沿着浮山道走,最高处不是风景,不是忘我,而是山下那无边的众生。众生视浮山,芥子而已。我视众生,却如天地。
因棋说法。棋与山无非都是道场。修行与涅槃,忏悔与消逝,浮山道上,浩荡的水汽在正午的阳光中,将所有的故作淡然或者心藏势利,一一地浮到尘表之上。透明,无法遁形,然后,大千朗朗,皆成须弥。
漠漠水田
只有被春水浸润的水田才能算作是漠漠水田。那种透明的与天与地浑然一体的阔大的镜子,虽然被时而坐起的田泥给俏皮地分割得大大小小、极不规则,但是,水在田泥之下,互相交织,亲吻,促膝。白鹭真的飞过了,影子从镜面上划出波纹。
一切都与秋天迥然不同。秋天的高
远,现在是密密地往下低。低到了春水里,低进了泥土里。
有人从田埂上经过。他弯下腰,试了下水。水有些冷。他的皱纹掉进了水里,一晃一晃。他又将手伸进水的深处。于是他触摸到了田泥。
湿软。经过一个冬天,田泥像大姑娘似的,在他的手掌心里羞涩又暗含着浅浅的萌动。他抬头看天。一架飞机刚刚飞过去,长长的喷气留下的白色长带,束在天空之上。而那些白鹭,停在不远处的老坟的油桐树上。
其实,他清楚这漠漠水田里还有着许多跟他一样在动着心思的活物。细小的蛙,更细小的虫子,水草中的银白的小鱼,还有去年曾被他一再看过的那只青花的长蛇……
节令改变一切。水田这巨大的镜子,照着南方寥廓春天前的最后的片刻静寂!
木槿和异乡的说唱人
木槿花先于黄昏,缓慢而有层次地进入了暮霭。当南方大地长夏这夕晖,如同一匹终将逝去的流水,木槿安然沉静。它的花朵开始藏进浓密的枝叶。远望,单朵的木槿花很容易被忽略。而在乡间生活了许多年,我几乎不曾注视过单朵的木槿花。它一出现便是一大堆一大堆。我用“堆”来形容它,眼前便幻出它的清素的繁复。它甚至趋向于丧事般的素白。连同它微微的辛辣的气味。人们走过用木槿扎成的篱笆,总是侧着身。木槿将菜地与行人的道路分开。人们注视更多的是菜地,或者菜地那边田埂上正走过来的异乡说唱艺人。
说唱艺人走过田埂,来到木槿扎成的篱笆前。他顺手拉过一朵木槿,没有摘,只是凑近鼻子闻了闻。他说:“这无穷的辛辣啊!”乡村人并不理解。乡村人给他水,给他米,给他堂屋里昏黄的灯盏,给他那沙哑的嗓子以泪水的应和,给他那陈年的牛皮鼓以高亢的节奏,给他忽然从漫长的情节中掐断嗓音和鼓声以满怀虔诚的静守……
那一夜,木槿从篱笆上起身。它们三五成群地挤在门外。
直到异乡说唱人离开这南方的栀子河,木槿依然回到黄昏。只是它在辛辣的气味里,缓慢而有层次地进入黄昏的爱情。
红花草
那些铁锈般的水!那些铁锈般的泥!四月,清明刚过,鹧鸪飞来,水田里的蛇开始活动身子。铁锈蔓延,近处的祖坟上桐花正盛大。
远处,油菜花正害羞,犹如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极力压迫着细微而脆生的胸部。她们还得等上半个月,才能成为南方田野的主角。现在是红花草。红花草紧密地挨在一起,放蜂人前天从田边经过时留下的那一小块蜂蜜,此刻正散发出清甜。一些
蚂蚁被吸引,它们缘着红花的根、茎、叶,一直爬到蜂蜜上。然而,它们很快发现它们被无边的红花草包围了。红花草下面是潮湿的泥土,在泥土里,一些掠食蚂蚁的更大的昆虫正在潜伏。
只在那个从上海来的下放学生(原谅我,下放学生这个称呼,已经不为当下的人知道),她仰面躺在红花草之中。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失恋——她近乎苍茫与献身似的爱上了小学校里的那个民办老师。她仰面躺在红花草丛中时,她绝不会想到:若干年后,她在上海的喧嚣与广大里,那个衣服上染着红墨水的民办老师,正安静地被粘满了红花草籽的泥土覆盖。
夜行火车
从前是11点18分。夜行火车通过南方的岗地。灯光分开铁道旁村庄的影子与树木的影子还有忽然闪过的池塘的影子。
现在是11点45分。夜行火车通过南方的岗地。灯光分开荒芜的土地分开生着锈迹的门锁分开沉寂的发出死亡气息的池塘。
而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只是表象。从前,夜行火车通过南方的岗地,我想起这是向北的火车,小弟正在那火车上来回巡视。他是出色的铁路工作者。而现在,我只觉出那是一列空荡的火车,空荡地驶向北方。而火车过后,空荡的铁轨上,到处浮动着小弟那早逝的苍白而细瘦的目光。
戴名世墓地
油茶竟然与墓地相互贴切,被砍伐了的松树林,如今只剩下一些低矮的小老树。墓地因为被修葺,时光之感和疼痛之意近乎消失。半新的碑,不比荒草更有年代感。而我更想看见的其实是沉在泥土下的那个人,那个半截之躯。那个曾在诗文里一再想象回到砚庄的不羁的文人,小吏,私塾先生,以花甲之年获得功名者、最终的文字狱受害者、被腰斩者……如今在大大小小的书里,他活成了铅字,却没有青草与苔藓之生动。
这个疼痛之人!当刀锋进入脊梁,寒冷一如斜阳,他那一刻所能想到的所能忆起的,一定不是故乡,不是前程,不是《南山集》,更不是书卷。我无由地觉得:他只会想到天空,想到高远的秋天,那些从砂子岗飞过的雁阵。
这是对的。历史从不回头。我站在戴名世墓地前,四野空寂。我想祭拜,却感觉仪式充满嘲讽。事实上,我连这墓地边的黄土深浅都不清楚,我能祭拜的,也许只是一种自我的标榜甚或丝毫不顾及墓中人感受的皈依。
离开墓地,进入砚庄。村人指我看那塘水,说戴名世被腰斩后,族人惧怕,纷纷投塘自尽。我看过正史,此说自然不可靠。但我信了。我点头,并且抬眼看夕阳。塘中菖蒲,苍劲凛然,却被一塘的水按下了它们高举的青翠之剑。
夹竹桃与合欢
G4212像一条水蛇,滑过江淮之间这一片栽满各种植物、坟墓、村庄与池塘的大地。当它一进入桐城境内,夹竹桃和合欢便迎上来。我从来没有想过它们之间的缘分。一个旅途中的人,一条滑行中的蛇,他(它)们究竟怎样面对了红色、白色的成群的夹竹桃和张开羽扇翕动着清甜空气的合欢?
夹竹桃的繁密与合欢的细致,被无穷的各种其他树木所衬托。然而,它们会依然独立出来。再复杂的眼神中,也依然有纯洁所在。再绮丽的脂粉里,也还存着天真。它们独立打朵、开放,从五月到九月,长过夏天,一直抵达万物凋零的眉睫。它们注视,沉默,或者以注视与沉默诠释了它们对江淮之间的互相绾结的死与成长。
一场大雨。水蛇获得了锋利,旅途获得了淋漓。夹竹桃与合欢,将身体夹紧。这让我想起早年村庄上那个唱夜歌的女子。她来去无踪,却让歌声长久地萦绕在炊烟之上。人们说那歌声有毒。然而,那女子是美的。美的事物皆是有毒的。美本身或许就是一种毒、一种蛊。夹竹桃和合欢,在雨后明净的阳光里一下子爆裂,犹如歌声中最裂帛的那一部分。
那也是最有毒的那一部分。我们脆弱的人生,注定得小心翼翼地绕开它。
隐花与不隐的果
植物比人更加丰富。当然,并非是指人心。人心之叵测,早已将纯净纯洁的植物甩开了一百二十八条街道。我是指单纯的种类与生长气象。
比如隐花。很多植物的花令人欣喜。那些高举着的花,低垂着的花,旁逸着的花,直刺着的花;水晶般的花,纸片般的花,青草般的花,少女般的花;太阳般的花,月亮般的花,溪水般的花,飞瀑般的花……凡是植物,皆有其花。凡是花,皆有其美。凡是美,皆有其可爱。然而,有些植物,你相看经年,却从未见其著花。花呢?
隐花。花隐藏在花之中。桐城相府后墙上那一丛薜荔,开的花就是隐花。我从那巷子中少说也走了二三十年。薜荔如同一张常绿的脸,一直贴在山墙上。我也曾一次次地想揭开那张脸,看看它的古老的表情。毕竟是相府,很多年了,时光一定不会随着那些被拆除的建筑一块消失。时光总留有印迹。薜荔便是。薜荔收留了漫漶的时光——相府里从前的笑、哭,歌和逝去。我还有一次专门进到院里,想看看墙那边的薜荔的脸的侧影。可是奇怪,我找了半天,连墙都没找着。那时正是下午。一切静得让人心虚。过于静的空间,往往便有幽冥之意。我只好回转了。
但薜荔一定不过问这些。它有隐花。细小,却精致完整。
更重要的,有一天半下午,我经过后
墙,猛然被薜荔叶中的青果给击中。薜荔居然也有果实,这便不得不使我回过头来想象它的花朵。于是知道隐花。同时,我明了了植物隐花却并不隐的果实。
那天看过薜荔果后,我经过六尺巷。恍然觉得这巷子或许就是韬光养晦的隐花,只是人心再韬光养晦,也比不了一株薜荔的长久。
鸟声
四点钟。天漆黑。鸟声却传来了。从屋后竹林深处,鸟声缘着竹叶上的清露,沁到了屋子里。我睁着眼听。鸟声竟然也是含着一丝丝朦胧。它们也还刚刚从梦里醒来,不过,与人不同的是:它们在梦里想到了什么,或者看见了什么,因此,它们立即醒来,就用叫声去寻找什么。
先是短浅的一两声叫,声音有些沙哑。应该是只雄鸟吧?想象得出来,它立在树头上,头顶上夜色如墨,身边竹叶摇动,它闪亮的眼睛望着远处。它没得到另外的目光的回应。于是,它又长长地叫了三声。这一回,声音曳出了竹林。然后,是静默。
我有些急了。那只雄鸟却不急。四点钟的南方大地,每一秒钟都有新的醒来,也都有新的故去。它在长叫了三声后,又浑然成了天地的一部分。而我,却还在想象着:想象着那远途而来的人,不,是远途而来的鸟。那只鸟披着雾气,擦破黑夜,向刚才的三声鸟鸣飞过来。
终于,到了。到了!是三声清亮的鸟叫。接着,又是三声长长的充满着欣喜与拥抱的鸟叫。
南方被鸟声叫醒。大块的水田,松林里的白鹭,后院圈里的小黑猪,池塘里的鱼群,挂在半垛墙上的农具,发酵的大粪,三天前刚栽下去的小菜,弯曲的路,东边正在一点点漾出来的血红……万物守着最后的静默,却无一例外地将额头抵向了逶迤而来的晨光。
三冲
冲,是低地丘岗地区对流水的一种称谓。这种称呼方法,似乎除了江淮之间,其他地方很少听到。我家乡桐城,出了城就有宝山冲、项岭冲,都是些流程较短的河流,很多都是因为季节瀑布而形成。它们身形最短的,或许几百米,就融入了另外的较大的山冲;长的也不过三五里,出不了三两个村庄。低地丘岗,众水汇聚,虽然难有大江大河,但支脉庞杂,形态丰富,亦是十分动人。
三冲村就是三条山冲的交汇之地。江冲,林冲,涂冲,俱发源于村东南之山。山是大别山余脉,但又同我老家桐城境内的大别山余脉有所不同。这边的山更加绵润。草木葳蕤,不见山石。山不见石,犹如唐朝仕女。但青葱灵动,却满眼都是。三冲只在草木之间,等我们看到它们的身形时,它们已汇入马槽河。河名马槽,或
名其形,或纪之以典故。长夏雨后,山野之清碧,简直让人无以面对。那种洁净、空灵、清寂,根本就将远道而来的凡浊之身挡在了空蒙之外。好在我们本就是看客,得其形,望其峰,臆想一二,便作了了。
山上有百花菜。庐江当地人曾送我若干。其实,早年在桐城山间,我曾一次次见过鲜活的树头的百花菜。形如花状,实则嫩叶。春末采摘,晒干。等冬日,以猪肉焖烧。食之先微苦,细嚼,则有甘甜。想起儿时,我问父亲何为好茶?父亲答曰:微甘而小苦。此百花菜亦是也。
冲即流水,而我更喜欢将有冲的山间小盆地称之为冲。南方山地,多水,多雾。村人们时常清晨站在门前,看着山顶,自言自语:起雾了。好大雾!他们当然也听得见冲水。我们沿着这小盆地走了一回。据说这三冲汇聚的马槽河,上溯至起风尖下的峡谷溪流,竟然就是八百里巢湖的一支南岸源头。庐江之水,往东北,汇入巢湖;往东南,汇入白荡湖。但最终都汇入长江。三冲得这湖源之美,简约,清亮。我还喜欢这冲里面的那些房子,房前的小菜地,辣椒犹如女孩子的小辫子,茄子则是个腼腆的半大小伙。此时番茄正挂着架,我悄悄地走到菜地前,想找出颗红色的熟番茄。但没有。我想起七八岁时,第一次到城边上大园里吃番茄时,也就是西红柿,看着那圆溜溜的青红果子,竟不知如何下嘴。物种之变迁,可谓迅速。才短短的三五十年,这种被称之为番茄的植物,已完全本土化了。只是名字上还有“番”“西”,就像胡麻、番芋。
据说三冲山上有牛王寨寨墙,观音洞,和尚塔。我向来喜欢去清静的山野寺庙,想必这三冲山里应该也还藏着。而且,再远一些,一定会有不少的古迹。这三冲汇聚之地,草木葳蕤之中,是必有深广旷远之历史的。
树眼
树有眼,粗粝、沧桑。黄昏漫步淝河,树眼静静地看着我。其实,它或许只是在沉思,甚至在反刍。在它眼里,我无非只是一次经过,同昆虫、花粉、露珠、鸟鸣一样,经过了就经过了。所有事物无非都是时间的过客,它深谙此理。
但它的眼睛还是透露出了它内心的成长与伤痕。它的眼,一直往身体的深处生长。它甚或是内视的。它反复而近乎严苛地审视自己。那眼里,有种子、第一片嫩叶、第一支抽出的枝条、第一轮年轮,更有第一片黄叶、第一块枯死的树皮、第一根凋零的树枝、第一刀被刻画的疼痛……
树眼是个节点。每一个眼都是一个高度。你往上看,或许有一个眼便是真正的分水岭。从那眼往下,叫成长;从那眼往上,叫苍老。
南方迷蒙的水汽正在淝河上行走。水里不时冒出一串串气泡。天气逐渐火热,河水即将蒸腾。长夏正漫向高峰。而节点也将随之而来。那便是秋。想到此,我有
些黯然。忽地想起博尔赫斯的《局限》:
有一行魏尔兰的诗,我再也不能记起,
有一条毗邻的街道,我再也不能迈进。
有一面镜子,我照了最后一次,有一扇门,我将它关闭,直至世界末日降临。
在我图书室的书中,有一本我再也不会打开——现在我正望着它们。
今年夏天,我将满五十岁,不停地将我磨损啊,死神!
那烟火中的人啊
梅雨季节一到,村庄上便开始潮湿、阴晦,甚至开始秘密、幽暗和令人生疑。栀子花开得素白,质朴的香气在天井里漫游。女人们坐在天井的回廊上,纳鞋底,过光阴。当然,从她们并不停歇的嘴唇上,会不断地滑过一个个名字。
我只记住了一个。我听着那个名字,便想起烟火熏在巷子矮屋上的痕迹。那浓重的烟火味中,一个身材瘦小的女人,将一盆水泼洒在用破缸养着的那盆兰草花上。那是一种开得洁净的花。村庄上的人却很少过去,孩子们倒时时跑过巷子。孩子们有时甚至会禁不住吃一口女人递上来的山芋或者番瓜。但更多的时候,这条巷子连同巷子里的女人,成了南方村庄上的一个忽隐忽露的禁忌。
终于,很多年后,在走马岭的祖坟山上,这个女人有了一块属于她自己的墓碑。青草比烟火更重,黄土比巷子更深。我第一次理清了她的一生——十几岁时嫁为人妇,不育,被弃。然而却一直居在村中巷子里。直到老死!
村庄早已消失。烟火被水泥地下的泥土收留。而桐花,一如我一样,早已模糊了那条巷子,更谈不上记得那身影。只有烟火……南方梅雨季节一到,烟水的气息里,纺车整夜不停。长长的黑白相间的带子,飘在巷子里,仿佛一根根枯瘦的手指,想抓住风、月光、露水、鸟鸣与她养在烟火里的卑微内心。
汉服与簪缨
转过文庙的墙边,先是一棵夹竹桃。每年五月,开红色和粉白的花朵。清亮,而且花期长。夹竹桃的青色的带节的枝干,与文庙暗红色的墙体竟然十分协调。再转过一个墙边,便能看见喜树,粗大的香樟;但我更喜欢再往里走。那里面有低矮的潮湿的蜀葵,边上便是结满汉服的构树。
很少人知道构树。这南方并不起眼的树木,青褐色的枝干,浓密的树叶,蓬生的树体,论形,不足以观瞻;论气味,无香无臭;论身姿,散倚无态。而且常常生在僻静处。无花无蝶,恰如乡里人家,无酒无肉,便冷清寂寥。但我却时常走到树
边。我喜欢端详那一片片汉服,自然是指它的叶子,一律地往前生长,叶片肥大,自中间主茎向两边各开两个岔口。美感便在这岔口上呈现了出来。你再细端详,那就是古朝的汉服啊——青色的汉服,凝结了许多的时间。我甚至觉得:那叶片背后,还正行走着一个个身影。
雨季来临,夹竹桃在一夜之间,将颓废之美写到了极致。而构树这小小的满枝头的汉服,依然青翠。我只是举伞远视。北窗正对着构树,或许也有同我一样远视之人。很多时候,草木只是草木,相视只是相视。时光带走了一切,只有当草木模糊成了影像,我们才可能发现了它所赋予的微妙而惊心动魄的情感。
离开文庙多年后,在庐州淝河的黄昏里,我经过阜阳路桥。桥头地上,落了许多酒红色的果实。那些果实一如簪缨,交织在一起,有的已经开始微微泛白,有的还正酒红得浓重。但都落了,被行人践踏,被晚风吹拂,被我注视。
这满地的簪缨啊,这是构树的果实!我一抬头,与那些汉服撞到了一起。
板栗园里的花
板栗园在洪庄到天桥之间,离洪庄大半里地,离天桥大概三百米。那时候,洪庄与天桥是一个生产队。板栗园里长年黑乎乎的,树都很大,很粗。树底下套种着一些豆子、油菜。早晨,南方的天光洒在板栗树头,那些新发的树叶,开始竖起一根根的小青刺。而天光,漏到地面上时,变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就像村子里的那些黑白相杂的狗。板栗树不结果子的时光,整个板栗园里除了孩子,很少有人来往。孩子们把这里当作天堂,甚至,他们在这里“结婚、成家、当爸爸妈妈”。当然,黄昏时,他们一走出板栗园,那个家便随着夜色,被板栗园收藏了。
五月,板栗树叶子愈加肥厚。叶子间冷不丁地会开出细碎的板栗花。一开始,很少有人知道板栗也是先开花后结果的。大家都只关注着果子。而我是在逃学的途中发现板栗花的。我一个人坐在板栗树上,想村子南头刚刚淹死的那个女孩。她的面容竟然很快就模糊了,我再怎么想,也都只是个大概。后来我干脆不想了,一抬头,就看见板栗花。米白色,小,羞涩地拢在叶间。我伸出手想摸摸,当我的手指快到达它时,它颤抖了下。我赶紧缩回手,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了花也有心情——那种微小的羞怯与拒绝。
板栗树后来突然就被砍了。许多年后,我回到洪庄,板栗园那一块水稻正在扬花。
我又一次看见了那同样细小的花朵。这人世间,我们曾经忽略的,一定比我们得到的还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