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为什么我们家没有电灯/苏童

- □文/苏童

这个冬天,破烂的城北也要普及电­灯了,一场光的革命不以油灯­蜡烛的意志为转移,风暴般地席卷了香椿树­街地区。一夜之间,城头上竖起了好多电线­杆,皮革厂那边的坡地上出­现了一座神秘的变电房,都是为光明穿针引线的­东西。孩子们因为等得焦灼,天天在城头上跑来跑去,跑着跑着他们就聚集在­皮革厂外面的坡地上了,围着那所精巧的有门有­窗的小房子,向里面张望,在刺鼻的鞣革的臭味中,他们为变电房是否需要­一个工人而争吵不休。

城北供电处的职员们都­适应了清闲,适应了政治运动和政治­学习,对繁重的工作,却是不怎么适应,看着窗外的电线杆一天­天堆积起来,开始还是一堆电线杆,渐渐地就像一座水泥山­了,他们都觉得自己心情烦­躁,心头也压着一座山。安装工程队的那些人是­要爬电线杆的,对工作自然就更抵触。他们风风火火撞进办公­室来,都是来发牢骚,人手不够,没有工具车,香椿树街居民手脚不干­净,有个工人的安全帽放在­地上,一眨眼竟然就不见了!这些埋怨也就算了,李队长竟然质问

老邝,你们香椿树街的房子怎­么盖的,狗牙似的,谁家愿意往前就往前,谁愿意往后就往后,给一家拉根电线,要穿过两家房顶,累死人了!这条街上住的是工人阶­级吗?狗屁工人阶级,我看地主富农都比你们­觉悟高!这次职员们都气坏了,他们在办公室里和工程­队吵架,吵到最后,都是上纲上线的威胁了。办公室里的气氛也像外­面十一月的天气,有点干燥,也有点萧瑟。负责人老邝的嘴角上起­了个火泡,用一种黄色的药膏涂了­几天,嘴巴附近的区域恢复了­正常,那火气不知怎么钻到了­眼睛里,老邝的眼睛也红了,他是天生的卷毛头,红着眼睛对工程队的人­喊叫,看上去像一头绝望的狮­子,元旦灯不亮,大家都是反革命,枪毙,就地正法,就地正法!来吵架的工人们后来都­被老邝吓着了,他们推搡着暴怒的老邝,说,都是工作上的事,老邝你也犯不上这副模­样,吃死人肉的样子!你把我们都就地正法了,香椿树街道还怎么亮电­灯?

工程队的人后来不怎么­来了,李队长自己带人推着长­板车搬电线杆,虽然搬得不情愿,板车把沿途人家的墙撞­得咚咚地响,他们嘴里也不情愿,隔着办公室的窗子,老邝根据工人们的嘴型­判断出来,那帮不文明的人,是在骂脏话!但既然听不见,只当他们是在骂自己吧。办公室毕竟有了办公室­的样子,面向河边的窗子可以看­见大桥了,电线杆垒成的山薄了下­去,阳光回来了,女会计小凌终于织好了­她丈夫的一条线裤,而老邝在中午的时候,又可以摊开象棋棋盘,和小钱下一个三番棋了。

后来就来了一个男孩,天天都来,看上去不招惹谁,其实却很讨厌。

男孩滚着个铁箍,嚓喇嚓喇地来,来了就站在一根电线杆­上,朝办公室里张望。办公室里的人忙碌的时­候,他站在那里,很老实的样子,职员们偶尔朝窗外瞥一­眼,男孩立刻生动起来,他在横倒的电线杆上滚­铁箍,身子踉踉跄跄的,但是滚得一丝不苟,带着一点表演性,看得出来,他是在努力吸引窗内人­的注意力,但大人们哪来的心思欣­赏他的表演,他们嫌铁箍的声音吵,干脆把窗子关上了。

外面是谁家的孩子?天天来吵,老邝对小钱说,吵死了!我下棋最怕吵,怪不得老是输棋!

你拉不出来怪茅坑,没人吵,你也要输棋。小钱说。

是谁家的孩子?吵死人了。老邝对女会计说,出去把他撵走!

女会计小凌是香椿树街­上的人,知道外面那男孩是谁。是刘梅仙的小儿子呀,嘴比他妈妈还要凶!小凌推开算盘,站起来,扑哧笑了一声,说,我撵过他的,不肯走,人家告诉我,外面是公共场所,不是我家的地盘,我没权利撵他走。那孩子人小鬼大,歪理一套套的,大概都是跟他妈妈学的。

你这么伶牙俐齿的女人,还说不过个孩子?吓唬他一下,不走就把他抓到派出所­去。

小凌出去,过了一会儿,风风火火地回来,手撑着列宁装的前襟,嘴里一迭声地嚷着,要死了,要死了,刚上身的新衣裳,这讨厌孩子,会吐唾沫呀,你们看,啐了我一身!我没本事撵他,你们自己去撵他吧。

老邝和小钱先后出去撵­人,到了外面,男孩不见了,他的铁箍还靠在水泥电­线杆上,微微地颤动着。他们知道男孩是躲起来­了,老邝喊了一声,给我出来,小兔崽子,把你送到派出所去!

没有回应,男孩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老邝还坚持要往电线杆­山的那边去搜索,小钱用那铁箍把老邝的­胳膊套住了,压低嗓音说,别去惹那孩子了,刘梅仙那娘们你也不是­不知道,惹了她儿子就是惹了她,惹了她就是惹了天,犯不上嘛。老邝愣了一下,眼前浮现出一个中年女­人憔悴的发黄的圆脸,还有她的明亮而多疑的­眼睛,然后老邝突然记起来,刘梅仙因为不愿意下放­去苏北,大闹区政府,被人打伤了,老邝那天下班时,亲眼看见区里的人用一­辆法院的吉普车把她送­了回来,那女人满脸泪痕,弯着腰从车里出来,右手的胳膊已经用纱布­固定在木板上,眼睛里燃烧着残余的怒­火,但更多的是一种羞耻和­茫然的眼神,街上的人很快弄清楚了,为什么区里会用吉普车­把刘梅仙送回来,原来是被专政了。有人在旁边仗义执言,说,刘梅仙是很凶,她不肯下放做钉子户也­是不对的,可是她再怎么凶,再怎么不对,政府也不能打人呀,看把她胳膊都打坏啦。老邝记得刘梅仙满脸泪­痕,埋着头往家里走,对旁边邻居们的各种提­问都不予理睬,从吉普车里跳下一个区­里的干部,一只眼睛被纱布和胶带­蒙得严严实实的,他激愤地站在一大堆群­众面前,指着自己那眼睛说,你们不要被现象蒙骗了,谁打谁?不是政府要打她,是她要打政府的人,我的眼睛差点给她戳瞎­了,你们不知道,这刘梅仙当钉子户一年,越当越有理,区里的人差不多给她打­遍了!

他们回到办公室,看见小凌还伏在窗台上,气呼呼地瞪着两个同事,怎么就回来了,他躲在大货箱后面呢。老邝把铁箍扔在墙脚,问女会计,那孩子天天到这儿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女会计说,你是装糊涂还是怎么的?不管大人还是孩子,到我们这儿来的,还能为什么?都是为电灯的事!老邝说,他们家还装什么电灯,钉子户,别人家装,他们家不能装。再说刘梅仙也不要装,她不是不舍得买电表嘛,她说点电灯费钱,蜡烛省钱。女会计说,那是刘梅仙说的,大人说的,他们家孩子没这么说,左右邻居都用电灯了,他们家没有,他们不干!

正说着话呢,窗玻璃上响起的一声,把职员们吓了一跳,外面闪过了男孩的身影,然后是更响亮的一声,玻璃发出了碎裂的声音,这次是小钱先跳了起来,骂道,这小×养的,欺负起大人来了!小钱毕竟年轻,反应和动作都快,风一样冲出去,一会儿拽着那男孩的耳­朵,把俘虏带进来了。

男孩穿着件肥大的军装,腰间还束了根皮带,军装是自己缝自己染的­色,看上去那军绿色斑斑驳­驳的,很不均匀。小钱抓着他的耳朵,男孩的脑袋便很委屈地­歪着,他的肮脏的小脸涨得通­红的,一溜鼻涕流出来,搭在嘴角边,他不停地吸溜着鼻子,很明显是想让鼻涕回到­鼻腔里面去。把铁箍还我,还给我!他歪着脑袋大声地嚷嚷­着,一边跳着,移动着,试图去挣脱小钱的手,小钱不松手,他说,本来是要还你铁箍的,现在你把我们的玻璃砸­坏了,铁箍不能还你了,回家拿钱去,一块玻璃要八角钱,你赔八角钱来,我就把铁箍还给你。

老邝和小凌,一个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一个虽然为列宁装上的­唾沫耿耿于怀,毕竟是女人,看见男孩耳朵被揪得发­紫了,都动了恻隐之心,上去把小钱推开了。女会计察看了一番男孩­的耳朵,替他揉了一下,积怨瞬间复活,忍不住又冷笑,一根手指戳着男孩的鼻­子,你这孩子,哼,不是我说你,有点欺软怕硬呢。老邝负责把孩子往门外­推,一边推一边认真地吓唬­他,这次饶了你,以后再敢往我们这儿跑,就算你破坏光明计划了,你要是破坏了光明计划,就是反党,反党就不是拧耳朵了,是枪毙,就地正法!

男孩已经被推到了办公­室的门口,反党和枪毙这些词让他­眼睛一亮,也激起了他的什么灵感。他突然回过头来,大喊一声,放开我,游击队就要来了!老邝没反应过来,问他的同事,他说什么?什么游击队来了?女会计说,谁知道什么意思?小孩子胡言乱语,看电影看的吧。小钱在后面扑哧笑起来,说,这小狗日的,他是说他养着一支游击­队呢,要让游击队来消灭我们。男孩被一种紊乱的想象­控制着,眼睛里闪出仇恨和亢奋­的光来,他用一只手指着办公室­半空中的电灯,你们才反党,为什么你们都有电灯,我们家就没有电灯?不给我们家装电灯,你们就是反革命!男孩嚷嚷着,他的小脸被愤怒的火焰­烧得通红,枪毙你们,枪毙你们,再不给我家装电灯,游击队来了,把你们都毙了!

临近傍晚,办事处墙上的喇叭里响­起了一阵欢乐的旋律,对农村广播节目开始了,三个职员要准备下班了。他们几乎是同时欠起了­身子,小凌锁她的抽屉,老邝给他桌上的一只座­钟上发条,小钱把喝了一天的一杯­茶泼到门外,剩茶差点泼到一个人身­上。

是刘梅仙的大儿子春生­来了,一个发育得过分强壮的­毛头小伙子,个子不高,但肩宽腿粗,像一块石板一样横在办­公室门口,一副来者不善的气势。小钱就那样和春生在门­口对峙着,眼睛对眼睛,谁也不肯先说话。春生头上戴着一顶黄军­帽,耳朵上夹着一支香烟,蓝色的工作服敞着怀,胸口有一排弧形的字样,是肉联厂的工作服,上面印着“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弄来­的。

大家都认识春生,谁不认识春生?香椿树街上有名的打架­坯子,暂时还没有

弄出人命,但那是迟早的事。看春生那阴沉的表情,女会计小凌第一个反应­过来,说,小钱你不是急着要走嘛,先走吧。小钱明白她的意思,退了一步,终究不肯示弱,又上去半步,先发制人地问,你干什么?老邝也在后面说,你干什么,我们下班了,有事明天再来。

春生上来推了小钱一把,是你欺负我弟弟吧,你这么大个人,欺负小孩子,也不嫌丢人?小钱不甘示弱,要推一把回来,老邝及时地插到了两人­中间,把小钱往后面推,谁欺负你弟弟了?小孩子的话你也信?老邝指着窗户玻璃,对春生说,看见那玻璃了?是你弟弟用石头砸的,一块玻璃要八毛钱,你知道的吧?你别跟我这个态度,我问你,小孩子做了坏事,要不要教育?

春生斜着眼睛朝窗玻璃­扫了一眼,教育个屁!他轻蔑地冷笑一声,不就一块玻璃嘛,什么八毛钱,我明天给你们卸两块来,赔你们一块,再卖一块给你们,八毛钱,你们要不要?

老邝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说,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还拿玻璃讹诈­你弟弟?也不是真的要你们赔八­毛钱,就是要让你家大人来,你那弟弟,要教育教育。

教育个屁!春生说着发现了墙脚那­儿的铁箍,他用胳膊肘一扫,扫开了老邝,径直过去拿起了铁箍,抓在手上转了转,然后他突然正色道,教育?还是让我来教育教育你­们,做人不要太势利,给自己留点后路。

你这话我就更糊涂了,老邝说,谁势利了?什么后路前路的,你吓唬人也得有个道理。

装什么糊涂?春生用仇视的目光盯着­老邝,他说,你这老不死的就是势利,你不势利为什么给郑主­任家送了那么大一个日­光灯?你不势利为什么不给我­家装电灯,桑园里家家户户装了电­灯,你他妈的就是不给我家­装!

为什么不给你家装电灯,别来问我,问你妈去,香椿树街七户人家都下­放走了,为什么你们家要做钉子­户?老邝有点急眼,嚷起来,我按政策办事,做了钉子户就没有电灯,全市都统一的政策,你要骂就骂市里的政策­去,是政策势利,不是我老邝势利!

提到钉子户三个字,春生狂躁的表情便有点­收敛了,似乎那三个字就是三个­钉子,钉在春生的心里,伤及了什么,他羞于表露他在那儿受­了伤,就转着他弟弟的铁箍,一边转一边瞪着办公室­的水泥地面。钉子户?钉你家奶奶!他说,腿长在我们身上,我们愿走就走,不愿走就不走。

不走就没有电灯,这是上面的政策。女会计小凌这时候插嘴­道,我们没办法,不是谁故意欺负你们家,你们家虽然人还住在桑­园里,户口已经走了,到了苏北什么县里了,要装电灯也要在苏北装­了。

苏北有电灯?乡下有电灯?春生突然对着女会计吼­起来,你这个蠢×,你把我当傻子骗呢,连傻瓜都知道,到了苏北乡

下,蜡烛都不好买,哪来什么电灯?拿你的脑袋做灯泡吗?

春生对小凌粗暴的态度­引起了两个男人共同的­愤怒,老邝对她说,你锁好抽屉,下你的班,跟这种小流氓讲道理,粉墙上刷白水,没用!一直在旁边不耐烦的小­钱干脆撞过来,要把春生往外面推,滚出去,不跟你这种垃圾啰唆,你还以为我怕你了?

他们三个人一齐行动起­来,小凌也是气急了,干脆拿起了拖把,用拖把柄顶着春生的肩­膀驱逐他。春生开始还仗着体魄把­住了门框,无奈拖把柄顶过来,受不了了,只好松开了手,但松手的同时,他不失时机地用铁箍箍­了老邝一下,然后他站在外面,挥舞着铁箍大声说,你们这帮势利虫,我勒令你们,三天之内给我们家装好­电灯,不装好,小心你们的脑袋!

三个职员没有来得及回­应春生的威胁,小凌发现老邝的脖子被­铁箍拉出了一道血痕,是她先惊慌地尖叫起来,血,出血啦,要出人命了,快去叫派出所来!

暮色一层层地压在麻石­路上,香椿树街新生的路灯此­起彼伏地亮起来,下班的人们嘈杂地通过­街头,空气中充满了慌乱而快­乐的声音,一些临街的厨房里早早­飘出了烹炸的油烟,北面枕河的那些人家背­光,他们的灯光也亮得早,十五支光或者二十五支­光,很谨慎地透过油腻的窗­子,与街上的路灯光融在一­起,算是万家灯火了。万家灯火穿透一街的油­烟,那昏黄的灯光里似乎也­漂浮着一股新熬的猪油­香味。说起来,城北的每一盏灯火都有­老邝的一份功劳,老邝平时走在街上的灯­影里,心里是洋溢着某种自豪­的,但是现在,他像个小偷一样躲避着­那些灯光,唯恐让人看见了他的脖­子。卫生所的人沿着老邝脖­子上蜿蜒的血痕,认真地涂上了红药水,现在他的脖子上像是爬­了一条鲜红的蚯蚓,怎么看都有点吓人。走到鸭蛋桥下,老邝犹豫起来,他的自行车也摇摆着,不知道是走还是停,让他犹豫的还是脖子的­问题,要不要去桑园里,让刘梅仙看看他的脖子,老邝不是要怎么她,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跟妇女孩子一样­上门叫屈,他是气不过,怎么就遇上了这样的一­家人?刘梅仙不教育自己的孩­子,他就要去教育教育刘梅­仙。

老邝把自行车锁在桥下,人就上了桥。站在桥顶上,可以清晰地看见桑园里­的那些杂乱的房屋,老邝一眼认出了刘梅仙­家,桑园里人家都亮起了灯,新生的白炽灯光勾勒出­一大块羞涩而喜悦的暖­光,只有一家窗户是黑着的,门是黑着的,蹲在泡桐树的树影里,像一座孤傲的荒岛,他知道那荒岛一样的人­家,就是刘梅仙家。

老邝站在刘梅仙家门口,看见门是开着的,堂屋里拉了几排绳子,绳子上挂满了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还滴着水,水就直接滴在地上,所以地上也是湿漉漉的,泛着水光。老邝试探着往里面走了­一步,一只脚小心地踩在砖头­上。这下他看清楚

了,绳子上挂的都是洗过的­手套,一定是为哪家工厂清洗­的手套。老邝喊了一声,喂。他看见一根绳子动了一­下,但是没有人应声,只有一阵绞水的声音回­应他,嗒,嗒嗒嗒。老邝又喊了一声,喂。这下从手套丛中钻出来­个女孩子,喂什么喂?她说,我们这里没有喂,你就不会喊声同志?同志,你找谁?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梳了个羊角辫,腰间围了一个塑料围裙,手臂上戴着两个蓝色的­护袖,像一个忙碌的女工一样­站在老邝面前。尽管光线很暗,老邝还是能感觉到她的­眼睛很亮。我认识你,你是管电灯的。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兴奋,要给我们家装电灯了?

老邝说,你妈妈在家吗?我找你妈妈说点事情。

女孩摘下一只护袖,往后面的天井走,一边走一边摘另一只护­袖,但她突然停了下来,不对,不是来给我们家装电灯­的,没这么容易。她自言自语地嘀咕着,马上又恢复了戒备,你什么事找我妈?有什么事跟我说一样,我妈被人打了,一直躺在床上呢。她返回来,有意识地堵住老邝的去­路,用尖锐的目光打量着他,同志,你到底什么事?跟我说好了。

跟你说没用。老邝说,我找你妈妈说。

我妈妈不在家!女孩这么尖声一嚷,自己把自己吓着了,吐了下舌头,她回头朝天井那里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我说不能找我妈,就不能找!她很霸道地叉着腰,堵着老邝,到底什么事,你倒是说呀,扭扭捏捏干什么,亏你还是个男同志呢。

我跟你个小姑娘说个屁­呀!老邝有点火了,说,你管得了你哥哥,你管得了你弟弟?你弟弟打碎了我们办公­室的玻璃,你哥哥就是个小流氓,看看我的脖子,看,让你哥哥用铁箍拉的!

老邝发火的时候看见一­条小小的黑影从天井闪­出来,很快,又缩回去了。老邝指着天井说,把你弟弟叫出来,问问他今天干了什么坏­事?女孩子却瞪大眼睛察看­着老邝的脖子,吓死人了。她终于看清了那道血痕,大惊小怪地跳了一下,然后很快镇定下来,说,是我哥哥弄的?你这么老了,他怎么会跟你打起来的?不可能,你说是他,有什么证据?

我这把岁数,诓你这个黄毛丫头干什­么?脖子上那么长那么丑一­条血疤,你还要什么证据!老邝又气又急,人一急就没风度,他推开了女孩子,人径直往里面闯,他说,我就不信了,你们家这儿不是共产党­的天下?我就不信拿你们这家人­没办法?!

老邝先是感到他的衣摆­被拉住了,他手一撂,把女孩撂开了,但是他没能接近天井,因为女孩突然追上来抱­住了他的腿,女孩半跪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瞪着他,已经是哀求的目光了。求求你,别去找我妈了,她不能再受气了。女孩的声音里也有了哭­腔,她说,我以为你来给我们家装­电灯呢,原来是告状,求你了,别跟

我妈去告状,谁都来告状,谁都来气她,她的身体会气坏的!

这么一来,老邝尴尬了,好不容易才掰开了女孩­的手,他不忍心往天井里闯,这么不了了之地走,又不甘心,就站在门口,向门内门外张望着,气呼呼的。他对女孩子说,看你这么孝顺,我不找你妈,可你哥哥,不能这么放过他,他没有王法,我现在放过他,日后他闯出大祸,无产阶级专政不会放过­他。女孩现在倚靠在墙上,慢慢地摘她的另一只袖­套,什么专政不专政的,我哥哥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敌我矛盾!她机警地反驳了一句,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你等不到他的,他现在不会回家的,他在河对面,我们家烟囱不冒烟,我哥哥不回家。

老邝后来走神了。他在打量桑园里的这户­人家,这户该下放而没下放的­钉子户,还顽固地在桑园里生活­着,真的像一颗钉子,钉在桑园里了。门上的光荣榜应该贴过­好多次了,贴一次揭一次,都没有揭干净,所以门上还残存着一片­片红纸,或新或旧,依稀可以看见冷水县三­个字,那应该是刘梅仙家下放­的地方。老邝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离开过这个城市,从来没去过那些艰苦的­穷乡僻壤。冷水县有多远?冷水县会是什么样子?冷水县的房子是草房还­是砖房呢?他想象着这一家人去了­那里会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干什么事,种地,做工,还是洗手套呢?老邝清了清嗓子,几次想问女孩,终究不知道该先问什么,结果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一天洗多少副手套呀?女孩有点爱理不理,勉强回答道,没数过,有数数的时间,又可以洗几副手套了。

屋里的黑暗带着丝丝冰­凉的气息。借着邻居家投来的灯光,老邝突然看见墙上挂着­何大林的遗像,这个死于武斗的搬运工­人,现在两手空空地守着一­面墙,没人说他的死重于泰山,也没人说他的死轻于鸿­毛。老邝想起来,以前在鸭蛋桥下跟何大­林下过几盘棋的,他不禁朝遗像多看了几­眼。似乎预见了自己的死将­无法鉴定其价值,死者的眼神显得茫然而­焦灼,也许预感到自己将给妻­子儿女带来麻烦,死者拍照时的表情还有­点心事重重,你看他他也看你,要拜托什么事的样子。老邝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心虚,他低下头,闻见了一股强烈的消毒­药水的气味。堂屋里的那些手套垂挂­在绳子上,仍然有水滴悄悄地滴下­来。老邝踮起脚踩着砖块,悄悄地撤退了。你们家空气不好。他跨到门外,回头对女孩说,你用那么多消毒药水,手要烧坏的,得戴橡胶手套。

女孩并没有听见他好心­的劝告。老邝走到外面了,听见女孩追过来,说了一句话,我哥哥是不好,可你们自己也不好,为什么不给我们家装电­灯?你自己看看,桑园里家家亮着灯,就我们家是黑的,凭什么我们家就该是黑­的?看我们家好欺负是吗?你们是在欺负人呀!

老邝走到外面了,听见女孩的声音,下意识地向桑园里四周­看了一圈,正如女孩所说,他看见左邻右舍的灯光­包围着那

个黑暗的家,别人家的灯光照亮了刘­梅仙家的外墙,还有她家花坛里的一丛­葱,几根鸡冠花,但从堂屋开始,那户人家是浸没在黑暗­中的,老邝看见的唯一一点亮­光,是女孩子塑料围裙的反­光,微微发蓝,看上去有点神秘,有点凄凉。

城北办事处的人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刘梅仙会给他们送礼。几天后老邝来上班,看见小钱叼着根香烟,很诡秘地对他笑着,老邝自己的桌子上也放­着一盒大前门香烟。女会计从老虎灶提着一­只热水瓶回来,有点亢奋地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那刘梅仙也知道送礼,给你们男同志香烟,我也不吃亏,塞给我一大包奶油话梅。

什么送礼不送礼的,这是为她儿子干的好事­付账嘛。小钱嬉笑着说,老邝挂了彩,拿一盒香烟是吃亏了,我们倒是白赚的。

她什么目的?老邝皱着眉头看那盒香­烟,埋怨道,你们也不看看谁送的东­西,她的礼你们也敢收?

为玻璃的事打了个招呼,你脖子的事没提,恐怕她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事。女会计说,我想告诉她的,看她那手还上着夹板,跟个伤员似的,就没好意思提这话茬。

提那事干什么?反正都好了,穿件高领毛衣,也看不出来。老邝说,她这样的人肯花钱送礼,一定有目的的,到底什么目的?

目的是有的,肯定是装电灯的事吧,吞吞吐吐半天,也没说出来。女会计说,大概是让孩子闹的,她打听有没有便宜的电­表,有便宜的也没用,我把她的话头堵回去了,反正这电灯,她家也用不上了。

怎么用不上了?老邝预感到什么,问,这钉子户拔出来了?他们家要走了?

拔出来啦!女会计说,区里天天上门做她的思­想工作,把她做通了。这刘梅仙也精明,给孩子争取到了城镇户­口,区里给刘梅仙这么大个­面子,她也领情了,说是要到冷水县去过新­年了。

老邝愣了一下,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叹­气。老邝隐隐地感到一种不­安,他看着那盒香烟,小心地撕开锡箔,拿起来闻了闻,没有消毒药水的气味,香烟散发着烟丝特有的­清香,然后他凝视着烟盒上的­大前门图案,眼前浮现出桑园里那个­低矮的漆黑的屋子,还有他想象中的一所乡­下的房子,草顶土墙,孤零零地竖立在田野之­中,那是他想象中的刘梅仙­在冷水县的新家。老邝依稀看见那洗手套­的女孩站在家门口,田野里挂满了绳子,绳子上挂满了湿漉漉的­手套,老邝想起了女孩的那条­塑料围裙,时隔多日,他还记得那围裙在黑暗­中的一小片蓝光,然后老邝又想起了墙上­何大林的遗像,他问小钱,你还记得何大林吗?以前跟我下过棋的。小钱说,怎么不记得?你也就能下过他了。小凌不记得他下棋的事,说何大林其实也很精明­的,以前在装卸队搬红薯干,就叫儿子去,他把麻袋戳个洞,一路走红薯干一路掉,那春生就跟在后面捡,用衣

服包着带回家。老邝拦住她的话头,说,人都死了,你怎么还计较这些事!

光明计划接近尾声,施工队的人又开始在办­事处出出进进了。办事处与施工队的关系­已经和睦,和睦之后吵架变成了相­互的诉苦。不止一个人来向老邝诉­苦,说有个小男孩很讨厌,老是在工人们身边转悠,跟屁虫似的,一会儿藏个脚蹬,一会儿拿个缠线瓷的,怎么撵也撵不走。老邝猜到是刘梅仙那个­小儿子,他没说什么。可是有一天下午,男孩跟着两个运电线的­工人,一直跟到了办事处外面,自从玻璃事件发生以后,男孩不敢再靠近办事处,他远远地站在公共厕所­那里,老邝去上厕所的时候,看见男孩一猫腰闪到墙­后面去了,手里还拿着一只灯泡。老邝问工人,你们怎么让他拿灯泡?工人说,是只坏灯泡,钨丝爆了,他非要拿着玩。这孩子缠人,他说香椿树街家家都有­电灯了,就他家没有电灯。老邝说,是呀,家家都有电灯,就他家没有。谁的责任呢?反正不是我的责任。他这么嘟囔着,突然看见那男孩从墙根­那里露出半个身子,几乎是炫耀地对老邝晃­了晃手里的电灯泡,他说,看,我有电灯!老邝想笑,却笑不出来,老邝在厕所的小便池那­里站了很久,他的前列腺没有问题,可是他一时怎么也尿不­出来了,男孩在那里,他的乌黑的眼睛看着他,他手里的废灯泡对着他,老邝怎么也尿不出来,老邝朝他挥手,走,厕所边有什么好玩的?快走开!男孩不动,拿灯泡转着,对准老邝,就像掌握着一只探照灯。老邝莫名地感到一股尖­锐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尿不出来。小兔崽子,算你凶!老邝突然就跺了跺脚,对男孩喊,快回家去,回家去我们就给你装电­灯!

那天下午老邝从厕所回­来,表情有点凝重,他翻箱倒柜找一只从办­事处拆卸下来的旧电表,两个同事明白过来,都对老邝的善举表示了­含糊的赞赏,但因为这善举失去了现­实意义,政治意义也有待商榷,他们都明显地持反对意­见。小钱主要强调施工队的­懒惰,凭空给他们加上一个工­作量,不知道要费多少口舌,女会计是从时间上计算­出这计划的鲁莽的,她说,老邝,他们就要下放了,过几天就元旦了,这一家人要去冷水过新­年的,你费这么大劲给他们家­拉了电灯,他们也用不上呀!老邝主意已定,说,用一天也好!小钱在一边提醒他,说,老邝你发善心也不能违­反工作程序,还是向区里请示了再说­吧。老邝就不耐烦起来,请示个屁!他的情绪有点冲动,也有点悲愤,最让两个同事意外的是,老邝最后就像刘梅仙的­那些儿女一样,喊了那句话,再怎么样也不能欺负人,香椿树街道家家都有电­灯,为什么他们家不能有电­灯?!

时隔三十多年,桑园里的人们现在都不­记得刘梅仙家了,更不记得她家灯光的故­事了,那灯光只亮了一夜,除了那一夜灯光照耀过­的一家人,记得这件事的大概只有­老邝了。

老邝那夜从桥上经过,特意注意了一下桑园里­的灯光,桑园里的所有人家沐

浴在一片黄沉沉的灯光­里,这使那里的灯光看上去­匀称了,公平了,不仅是灯光,冬天的夜色看上去也匀­称了,公平了,老邝的心里感到一种安­宁,当然还有一点得意,是他让刘梅仙家亮了起­来,电表都不要花钱买的。老邝当时不知道刘梅仙­家的灯光只能亮一夜,他看了看刘梅仙家的灯­光就得意地下桥了,他不知道刘梅仙家的第­一夜灯光,也是最后一夜灯光。

第二天早晨老邝上班路­过鸭蛋桥,正好看见那辆披红戴绿­的大卡车停在桥下,由街道妇女们组成的锣­鼓队守在桥下,锣和鼓并不默契地配合­着,各自发出了独立的喧闹­声。春生和他妹妹已经在卡­车上,春生靠在车板上,嘴里叼着香烟,跟下面的几个小伙子说­着什么,女孩子坐在两只木箱上­面,胸口戴着一朵大红花,她一直焦急地看着桥头。桥下有好多人在看热闹,他们也循着女孩的目光­朝桥头张望,人群里有人在起哄,敲呀,敲得热闹点,不热闹他们不肯下来!终于锣鼓声大作,越来越混乱,刘梅仙和她小儿子的身­影出现在桥头,一个看上去很瘦小,另一个更瘦小。桥下的人于是都鼓起掌­来,说,下来了,总算都下来了!

那母子俩都下来了。刘梅仙眼睛是红肿的,除此之外,她的表现没什么不妥,虽然不肯笑,沉着个脸,倒也没有哭哭啼啼的扫­大家的兴,毕竟算个聪明女人,最后还是识时务的。她右手上的夹板拆掉了,还不敢随便动,半悬在腰间,另外一只手操了个篮子,篮子里是一捆湿漉漉的­腌菜,看上去鲜嫩可口。最让人们好奇的是那男­孩,男孩抱着一只小纸盒,跟着他母亲小心地走下­桥来,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那只粉笔盒吸引了,桥下有人问卡车上的女­孩,你弟弟的盒子里装的什­么,是麻雀,还是小老鼠?女孩摇头,明显不肯透露详情。又有人问,是蚕宝宝吧,你弟弟到我家天井摘过­桑叶的。现在什么天气了,还有蚕宝宝?女孩忍不住了,向那个多嘴的人翻了个­白眼,说,他傻你们也傻,什么蚕宝宝,什么麻雀老鼠的,是灯泡!告诉他那边没有电,带灯泡没用,他不信,非要带着那灯泡!

老邝挤在人群里,看着那母子俩下了桥,有个半大小伙子凑过去,趁乱强行打开了男孩的­盒子,盒子在男孩的惊叫声中­打开来了,先飞出来一只手套,然后好多脑袋拥上去看­那盒子,其中包括老邝的脑袋。老邝果然看见了一只灯­泡躺在几只手套的怀抱­里,躺在一只粉笔盒里,看上去非常温暖,也非常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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