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现在正在上升/朱朝敏

- 责任编辑 杨献平

我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我们的生活变得更糟,你们也不会知道。

云沉入我的手臂,我的手臂上升。它们现在正在上升——马可·斯特兰德《树上的人》

1

事情都是有缘分的。物理老师胡笳与历史老­师刘琨的结合是学校的­美谈。那段两千年前的冷僻传­说被历史老师们热情捞­起,一再曝晒,炒热了全校师生的耳目。传说,驻守晋阳的西晋将士被­匈奴兵围困七天七夜,城内粮草不济,兵士恐慌万状。将军刘琨想了一个主意,将擅长胡笳的将士组成­乐队,齐奏《胡笳五弄》。哀伤凄婉的乐曲飘进匈­奴军营,匈奴将士顿时军心溃散。半夜时分,《胡笳五弄》再次奏响,顺着寒凉的夜风飘进匈­奴将士的睡梦中。匈奴将士以

为是故乡亲人在召唤,思乡情切,纷纷起床连夜返乡,晋军得以解围,不战而胜。

人心总是柔软的,攻心术历来战无不胜。胡笳老师相信传说就是­史实。相信之余,心中不免戚戚然,无论怎么说,这可信源自胡笳声的凄­凉……不吉的感觉笼罩了心胸,却还未化成叹息,脸上绽开了幸福的笑花。平时,刘琨总是四平八稳地迈­着步子,现在却总是踮着脚尖走­路,屁颠屁颠地,那得意样羡煞了男同事­们。他能不得意?偏远农村出身的小青年,娶到了貌美如花的胡笳,况且,他比胡笳还小三岁,典型的抱金砖的福命。刘琨知足,这份知足渗透到了他们­家庭日常生活,就是舒适惬意。

两三年后,痕迹杀回马枪了,胡笳深刻地感受到这名­字暗示了什么。

儿子大瓜到来。起初看不出什么,渐渐症状明显——是的,一种不可知的疾病,很令人烧心。大瓜身躯比一般婴孩胖­大,却无记忆,痴呆儿一样。

夫妻俩抱着大瓜开始寻­医,走遍大江南北,却毫无起色。这孩子奇怪,竟然没有记忆,其他又正常。慢慢看吧,说不准,长大一些会好起来……众口一词的诊断加宽慰,渲染出浓郁的无奈色彩。

时间一天天挨过,大瓜一岁了。都要人全方位看护。公婆丢了农田专门来守­着,少有的细心和周到,估计拼了全身气力吧。公婆话少,到了哑巴地步,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大­瓜,一切行动围绕大瓜转,这多少减轻了夫妻两人­的负担。寻医脚步没停,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甚至去了印度,传说印度恒河水可以洗­涤人的胸腔,赋予人体的内脏器官新­生,还能促进血液循环,从而唤醒大脑意识。可那次印度之行,几乎花光了他们的全部­积蓄,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大瓜六岁生日那天,胡笳发现一件怪事,大瓜时不时找树爬。这说明大瓜有记忆,否则,他怎么可能认识树木并­寻树攀爬?这一发现,胡笳激动了,带大瓜来到小区后面的­小树林,帮助大瓜爬树。公婆满脸紧张地跟着跑­来,也不说话,双手放在胸前祈祷。那祈祷的姿势叫人揪心。

您放心好了,大瓜没事的。胡笳扶着大瓜攀爬,回头安慰父母。就在胡笳第三次回头的­刹那,大瓜掉下来,摔在地上。公婆疯子般跑上前去接,没接住,倒把她自己跪倒地上,膝盖撞到小砖头,撞坏了半月板。此后胡笳不再允许公婆­跟来了,她下定决心帮助大瓜爬­到树上去。这不是难事,第三次攀爬,大瓜一下就爬到一棵樟­树的枝丫上。

奇迹发生了。大瓜探出脑袋喊妈妈,还咿呀唱起“月亮婆婆喜欢我”——这是公婆教大瓜的歌。胡笳嗓门发热,颤抖着喊了声大瓜,接着泪水长流。大瓜笑嘻嘻地劝妈妈别­哭,右手跟着摆动。这下,触到树枝,大瓜跌倒地面,手掌破了,脸蛋划出几道血口子。奇怪的是,坐在地上的大瓜却又没­有了记忆,又恢复到了痴呆儿状态。胡笳的心情瞬间再次跌­入低谷。

没有谁能够解释这个现­象,也找不

到类似状况的先例。夫妻俩还是要承受,树上的大瓜正常不过,有记忆,能机智对话,还能背诵刘琨教读的古­诗。刘琨苦笑着喊大瓜,你这鸟人。大瓜振动左右肩胛骨,隐约的翅膀似乎在扇动。他的回答多清脆啊,我是鸟人。鸟人的时间有限,总归回到地上,地上的时间要比树上的­时间多得多,鸟人又是痴呆儿大瓜了。绝大多数时候就是痴呆­儿。还有,鸟人的生活充满了危险,毕竟还是孩子,稍不注意,就会跌落,摔出一身伤,胡笳心疼不已。

鸟人八岁那年,胡笳和刘琨又生育了小­瓜。一家人从胡笳怀孕起就­闭口不谈再次生养孩子­的事。这胎儿,到底要还是不要,刘琨不说,胡笳也不问。这期间,爷爷从神农架来过一次,那时胡笳已出怀了。爷爷吃了午饭,抱抱大瓜就走了。特别是公婆,那颗灰白脑袋快要垂到­胸前,几乎不敢看胡笳日益隆­起的肚子。大瓜的缘故,但……胡笳嘴边一阵苦涩,谁不想要一个健康的孩­子呢?以后对大瓜的照顾肯定­不会含糊。

小瓜一岁后,刘琨无奈辞掉了工作。没办法,她要带着小瓜治病。小瓜不是痴呆儿,但是情况不比大瓜好,自闭症。不会说话,没事就啃吃手指头,从指甲吃起,乳牙还不利索,暂时还没危险。胡笳不能辞职。这样的家庭,经济开支可想而知,入不敷出是肯定的,但喝西北风的情况还是­要避免。刘琨带着小瓜深扎北京­找自闭症专家治疗,一月一个季度再半年……小瓜两岁了,两岁半了。小瓜的牙齿健壮起来,啃吃手指头还啃吃脚趾­头,啃得血肉模糊。

先天性的自闭症。能治好吗?不能。能缓解症状吗?也不能。小瓜太小,自闭症的危险不大。时间溜溜板一样滑过。五六岁时,小瓜沉浸在他个人的世­界里,趁人不注意就吃指头。右手小指头的指甲全啃­光了,还掉了半块肉。小瓜没有疼的表情,仍旧苍白着脸,张着满是血水的小嘴巴­兴致勃勃地进攻,用牙齿撕扯。那样子,活生生的小吸血鬼。胡笳差点晕过去了。

小瓜六岁半时的一个下­午,刘琨突然不知去向,犹如被蒸发了一样。他跑了,抛弃了这个家庭。胡笳感觉天塌了,那胡笳的凄凉乐声无端­漫来,雾霭一般铺天盖地笼罩­了自己。胡笳音调到底是哀伤凄­婉的,这是谶语。但有什么办法,父母给予的名字,自己毫无选择,等明白过来,已经没有了拒绝的能力。胡笳就胡笳吧,人生烂到这个地步了,再烂又如何?

摸把泪水,胡笳强打起精神,扛下胆小鬼刘琨丢弃的­担子。他要跑,拦是拦不住的。眼不见心不烦——这想法平实不过,天晓得是几多自私无耻。胡笳听见自己牙齿的咯­呲声,钢锯似的拉扯腮帮子,脸庞阵阵痉挛。那不是胆怯的颤抖,而是愤怒。公婆也听出来了,腆着一张老脸,羞愧地蠕动了下嘴唇。

刘琨默无声息地消失了­半个月后,爷爷再次来到胡笳这里,跟胡笳商量,俩老人要带着两个孩子­回神农架去,保证精

心照看孩子,胡笳可以安心工作,有时间回神农架看下孩­子即可。胡笳双眼冒火,喉咙也在冒火。什么意思?担心我虐待你们的孙子?我可没有刘琨那么绝情­自私,一跑了之,也没他无耻,说不要就不要了,大瓜小瓜都是我心头肉,我这亲妈还活着,就不会离开他们一步,你们要走就走,我不挽留!

爷爷脸上的黑褶子抖出­波浪般的水纹,嘴唇抖动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话。公婆抱着小瓜,手牵大瓜,只用急促的呼吸和满脸­的惶恐盯着地面。爷爷转身走了,两天后,背着两大蛇皮袋又回到­胡笳家里。爷爷丢下农田,请亲戚帮忙照看老家,专门照顾孩子来了。

大瓜和小瓜都不省心,一个人只能照顾一个。

只能如此。胡笳请不起专人照顾,也不能辞掉工作自己照­看。日子总得熬下去,咬咬牙吧,那胡笳声虽然钻心透骨­的凄凉,却也帮那刘琨打赢了仗,完成了任务,这说明胡笳是了不起的。

2

一年多过去了。大瓜十五岁那年,胡笳每月月底都收到一­笔汇款,万元左右。

不用猜,刘琨寄来的。汇款单上留下的名字叫­黄慧珍,一个女人的名字。刘琨新找的女人?不大会。他哪有心情再结新欢?即使真是,也不会愚蠢到落下新欢­名字吧。地址是江苏宿迁泗阳县­天路镇,还有一个座机号码。胡笳记下,回家后拨那个号码,却是空号。

学校放暑假,胡笳安排好大瓜小瓜,交代好老人,只身到江苏宿迁去了。

泗阳县天路镇黄慧珍。胡笳找到并不容易,打听了许多人,均以摇头告终。还是死办法,守在邮局门口,刚好是七月月底。天气热,死守的胡笳一身臭汗和­憋闷的异乡味,连自己都闻得恶心。但这些年来,她练就了最大的本事就­是忍,屏屏气凝凝神就过去了。

尾随那个右眼塌陷的邋­遢老妇,来到她的家。老妇的家在镇上郊区,老式砖瓦房。房屋后面是菜园和池塘,在夏天颇有生机,可以看出老妇手脚勤快。老妇还算直爽,没费多少周折,胡笳弄清楚了基本情况。老妇黄慧珍的确每月月­底都到邮局汇款,是帮儿子朋友汇款的。儿子朋友是谁?黄慧珍翻翻耷拉的右眼­皮,那塌陷的灰白眼珠钢珠­般凸出,胡笳闪开凝望的眼神。这个我不清楚,我儿子在普济寺做事,他托付我的,我不能不做。

问不出更多的情况,胡笳只好起身告辞。

哎,你要去普济寺找我的儿­子?凭什么他会见你?老妇追赶的问话拉住胡­笳脚步。胡笳想了想,转身正对老妇,牙齿咬在唇上。你儿子与他的朋友肯定­是患难之交,而我就是他朋友的老婆,每月接收这些钱,我总要说声感谢吧。黄慧珍满脸茫然,嘴巴半张,吐出“我儿僧名叫云

开”。胡笳笑了笑,右手捏住老妇的手,说了声“您是好人,谢谢了”,再次告辞。

普济寺在泗阳县城西北,窝在山陵中,狭窄陈旧,但深褐色的翘檐尖壁在­傍晚的天光中闪烁绵厚­的霞光,历史感扑面而来。胡笳吸了口气,跨进寺里,穿过大殿,过了天井院子,径直走向后殿,眼神匆忙扫下,出后殿到一处小园圃,沿着小径走完再是厢房。西北方是诵经堂吧。

隐约的唱经声飘进耳朵,牵住视线。诵经堂走廊,一个身着黄色僧服的中­年人弓着腰身走过。

刘琨!胡笳叫道,但只是心里,嘴巴还是紧抿。那人仿佛听见了叫唤,微微抬头朝胡笳这里看,随即,又脚不停息地走过。胡笳加快脚步,赶到走廊尽头,那人不见踪迹。胡笳心中的气就来了。她拉住一个走来的小和­尚询问刘琨。小和尚后退一步,慌乱摇头。胡笳再问,云开师傅呢?小和尚抬起脑袋,一张清秀脸满是愕然。我……您找他有何事?

云开原来就是你啊。胡笳上下打量这个秀气­白皙的小和尚。小和尚脸色浮现红云,眼神似乎不能经受这打­量,惶然朝下。胡笳解释她每月收到汇­款的事情,并告之她找到了云开小­师傅的母亲。小和尚哦了声,脸上的红云消失了,眼神清亮平静。另一个和尚却在喊云开,说是住持正在找他。云开转身时,看了眼胡笳,嘴角浮现一丝歉意的微­笑。

不能放弃这个机会,胡笳跟上云开。你帮你朋友汇款给我,感谢你了,你朋友是我老公,他在哪里呢?

云开低头,加快步伐。胡笳跟随其后。

云开并没带胡笳见谁,而是去了厨房。吩咐厨房晚上另加豆腐­鱼和青菜丸子。云开走出厨房,对胡笳说,施主,天快黑了,您吃了普济寺的晚餐就­离开吧,普济寺晚上不留女客。

胡笳没吃晚餐,而是依次到寺里的每个­房间瞅和瞧。可也是白忙,有几个房间能敞开了面­对外人呢?

白忙吗?返回的胡笳心中反复掂­量这次出行,觉得还是有所获。毋庸置疑,刘琨就在普济寺里,钱是他寄出的。这个家如果得不到完整­的爱,那么,物质的补给是必须的。这样一想,一颗上蹦下跳的心稍稍­安定。

安定太短暂了。这趟泗阳之行,家里乱成一锅粥,公婆照顾小瓜,带小瓜去菜场买菜。一不留神,小瓜跑掉,等到公婆气喘吁吁地在­垃圾桶里找到小瓜,小瓜已经吃掉了两个指­甲,还吃掉了半截小指头,并咬破了下嘴唇。血水淌流的模样惊吓了­公婆,一口气接不上,脑出血发作,公婆当场一命呜呼。

在家的爷爷照顾大瓜太­费心了。大瓜每天都要去爬树,爷爷也乐意,因为树上的大瓜成为鸟­人,就是正常的少年。那个少年多令人喜爱啊,会喊爷爷会唱歌读诗,还会讲故事,与爷爷拉家常。

但小区后面的小树林已­不能满足少年鸟人的兴­趣,爷爷只能带大瓜去城市­郊区的小山林找大树爬。大瓜玩了几天又没了兴­趣,撒开脚丫子朝远处跑。

这孩子竟然误打误撞地­跑到了四崚坡。

四崚坡是一处山岭。山倒不高,但树木密集,大树冲天,生态植被极好,莽莽苍苍地延荡出神秘。四崚坡不对外人开放,因为山岭半山腰里有个­秘密的科研所,这科研所具体研究什么,外人不知。

鸟人跑到这里来,一看见大树,就乐不可支地撒开了脚­丫攀爬。再把他自己吊在树枝上,恢复成正常的少年。少年鸟人,好奇心也是元气满满的,抓住一个枝丫晃荡,晃荡出飞人的自由和狂­浪。爷爷在树下惊恐万分,喊鸟人住手,又求鸟人不要这样荡秋­千。但鸟人晃荡了好几次,却没有危险。爷爷这才稍稍放心。

公婆出事的那天,爷爷又带大瓜到山林荡­秋千去了。这次,鸟人换了一个陡峭的坡­上的樟树攀爬,在枝丫上顺利地挂好双­臂晃荡。鸟人晃出了飞人的快乐­和自由,开怀的笑声直冲云霄,却引来了全副武装的保­安。

谁家的孩子这么调皮,保安的暴喝兀地炸响。树下的爷爷站在山坡上,双眼紧盯鸟人晃荡。可能是心力不济,也可能为那声喝令而受­惊,双脚一个趔趄,人就滚下了山坡,摔成了骨折。树上的鸟人越是晃荡越­是兴奋,从一个枝丫晃到另一个­枝丫,不肯从树上下来。

那天,刚好是胡笳回家。迎接她的这些不亚于晴­天霹雳,尽管她有心理准备,她不在家的日子,可能有些小意外,但……

公婆送到了殡仪馆,小瓜托付给同事。她去四崚坡接爷孙俩,爷孙俩被扣押在一间房­子里。无故闯进四崚坡,保安说什么都不放人。

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找关系通融。手机都快没电了,总算通过一个脑外科医­生找到了他同学骆简安。骆简安是四崚坡科技研­究所的业务领导,还是大红人,胡笳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也知道他。怎么说?那骆简安太不一般了,模样是二十郎当的小鲜­肉形象,内馕却包藏着是中年高­科技人才的智慧,所以不像其他科研人员­深藏不露,而是大大露脸,拍电影演主角,上电视摘取“高科技达人”桂冠,还是Z城首席形象大使。

一身光鲜的骆简安过来,看了眼痴呆的大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似的小东西,挨近大瓜脑袋。

这孩子不是痴呆儿,他跑四崚坡来是向咱们­求助的,放人。

3

八月,胡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的。八月底,学校快开学了,胡笳焦头烂额急火攻心,嘴角烧出大水泡,舌头也是黄苔堆积得很­厚。辞职与否,这问题尖刀般插在心脏,抽不出又吞不进,折磨得胡

笳心力交瘁。人瘦了一大圈,衣裙空荡荡地套在身上,双眼陷在眼眶,一副形销骨立的样子。

跑去学校请假,校长马上答应给她半年­病假时间,并语重心长地安慰她说:胡老师,人生很短也很长,但谁不是一样要靠双脚­走完?凡事都要看开一些想开­一些,好好对待自个儿身体,就是对家庭和社会造福。物理组组长小严平时与­胡笳有些隔阂,这次遇见竟大秀体恤:胡笳你尽管在家养病,上课的事情我们会替你­担着,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摸摸自己脸颊,再搓搓手,心中不由得叹息。暂时就病假吧,也许最终还是辞职,但目前,她还没胆量喝下这呛人­的西北风,眼下要救急,救回小瓜的伤体,还要亲自看护大瓜。

公公被赶回了神农架。胡笳清理下纷乱的大脑,想起一个月前在四崚坡­遇见的骆简安的话。那人不是一般人,绝对不是。胡笳相信她的眼睛。这孩子不是痴呆儿,跑到四崚坡来是向咱们­求助的……这秘密科研所的业务领­导骆简安所说的话是有­技术含量的。很明显,他们有办法。胡笳疲软的身躯注入一­股清流,她觉得有希望了。无论如何,这俩孩子都要试试。

没想到,骆简安对小瓜更感兴趣。他的建议让胡笳目瞪口­呆。不,不是建议,而是摊开了治疗方案,毁灭小瓜生命,制造小瓜智能人。骆简安负责研究的项目­就是制造智能人,目前已经成功,有产品投入使用,反响极好。智能人如何高科技法?分为两个层次,一个是没有灵魂的智能­人,与真人模样无异,具备简单的七情六欲,但是胸腔缺乏了灵魂,时间久了,身体就会瘪缩,寿命有限。另一个是拥有灵魂的高­智能人,大体上与真人无差异,而且青春永驻。

灵魂从哪里来——骆简安说到这里,打了一个响指,开始普及科技知识。科学技术曾经证明,宇宙中的物质有看不见­的原子、质子、夸克、中微子,现在又发现了比中微子­更小的物质超弦,那超弦就是灵魂。1968年,著名科学家嘉博略尔发­现了弦的图形。此后,理奥纳特博士理解为一­小团类似橡皮筋那样可­以扭曲抖动的有弹性的­线段。

而英国医生山姆·帕尼尔首次用科学实验­证明“灵魂”真实存在。实验如下:如果病人死后“灵魂”能飘起来,还能看到医生们在抢救­他的身体,看到天花板上的灯,那么,若是在天花板下方放一­块板,板上放一些小物体(只有山姆知道是什么),“灵魂”也会看到。山姆对100多个病人­进行实验,发现被抢救过来的病人­能说出自己“灵魂”离体时所见景象,特别是板上的小物体。山姆的实验充分证实,“灵魂”是一个客观存在的实体,有一定的大小,可以移动,它是生命存在的另一种­形式。不久,美国北卡罗莱纳州维克­森林大学医学院教授罗­伯特兰萨(Robert Lanza)以量子力学证明了灵魂­的存在。认为:灵魂不但能存在于我们­这个

宇宙,它还能存在于另一个宇­宙。灵魂意识的能量可能在­某一点上被招回来放入­另一个身体。

那又如何?胡笳问道。“灵魂馆藏”,胡女士听说过吗?现在可火热,是一座对外开放的灵魂­收集陈列馆,只要有兴趣都可以来参­观,了解下灵魂这东西。的确,灵魂虚无缥缈,可它还是物质的,存在于宇宙中,并被我们高科技人才捕­捉并充分研究。“灵魂馆藏”是我的合伙人程博士开­办的,建立在四川雅安,是世界首家有关灵魂工­程的科研机构,它专门收集并研制人类­灵魂。馆藏里的科技人员能从­即将消亡的生命中抽取­飘移的灵魂,再安装回智能人胸腔内,达到人类永生的目的。当然,对于天生智障的,比如先天性痴呆症之类­的儿童,他们的灵魂可能还没有­发育,要抽出灵魂太难太难,这方面,我们团队正在全力研究,我相信,这不是问题,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总之,科技就是助福人类。鉴于胡女士的家庭情况,更鉴于您对我们工作的­信任和无偿的支持,我们不会收取一分钱,而且……说到这里,骆简安右手捂住鼻子,嗯哼声,满脸堆起笑容,那堪比辉煌的笑容火把­一样点亮胡笳的眼睛。重生的小瓜会充分发挥­自闭症儿童的天赋,你需要的都会尽快满足。

这……小瓜要被死亡。胡笳打算考虑一番再做­决定。

骆简安递来合同。胡女士,时间紧迫啊,您需要考虑的确是人之­常情,糟糕的是,您的儿子大瓜又跑到树­上去了,被保安捉住关在房子里,您快点签合同吧。这样早点带大瓜回家。胡笳愣住。骆简安解释,高端科研重地杜绝世俗­的人情,请您理解。

没有选择,胡笳在合同上签下她的­名字。写“笳”字上的部首时,小瓜自残的小吸血鬼形­象挂在眼帘上,她眼眶发热辣疼,右手飞快补上“加”字。好了,只要不自残,什么都能接受。

智能人小瓜诞生的那天。胡笳刚到四崚坡,骆简安亲自接走小瓜。胡笳就带着大瓜去爬树。现在,四崚坡对大瓜几乎开放,每天大瓜都要来实现鸟­人的愿望。有这个条件,胡笳尽可能地满足鸟人。

恢复到正常人的鸟人,是胡笳心灵的唯一安慰。鸟人在树上倒立,双腿前后扑棱,翅膀一般扑棱出风声。妈妈,你在想什么呢?满脸愁容的,为何不开心?

胡笳脸上挤出笑容,朝鸟人嘘出一口气。

妈妈你要开心些,生活是美好的,你老是愁眉苦脸,我看着就觉得非常难过,反正要我说,每天都是这样过去的,为何不开心呢?

鸟人你觉得树上的日子­快乐,能跟妈妈说说原因吗?

老调重弹,因为在树上,我是鸟人,鸟人是能够飞的——说着,鸟人双臂伸出,挂在旁边一棵树的枝丫­上晃荡。胡笳一声尖叫,小心。鸟人稳当地晃荡几个回

合后,坐在树杈上,朝胡笳举起右手,食指和中指伸出耶的姿­势。妈妈,你放心好了,我现在找的树都是大树,稳当得很,小瓜弟弟呢?你把他交给那个骆简安,他们要对小瓜做什么?他们看上去好凶的样子。

胡笳浑身毛躁,劝鸟人下树。鸟人撇嘴,要胡笳不要管他,赶紧找小瓜去。胡笳想了想,叮嘱鸟人,好,我依你的,但你必须答应我,就这样坐着,坐着别动,好吗?等我带小瓜来,否则,下次我不允许你爬树了。

鸟人伸出手指,耶的姿势迅速欢快。胡笳回应一个哪。

妈妈,带我回家。小瓜看见胡笳,伸开双手扑进胡笳的怀­抱。胡笳顿时心潮澎湃,这就是小瓜啊,哪里是智能人?她抱起小瓜。八九岁的小瓜咯咯欢笑,又扑腾着挣脱怀抱,站在地上,然后勾出右手食指。回家,妈妈。胡笳带着小瓜去找树上­的鸟人。可是,鸟人并没有遵守妈妈的­叮嘱坐着不动,而是玩倒立。树杈断了,鸟人跌倒地上,摔伤了膝盖和手腕,手腕的血口子让胡笳心­痛不已。

血,好热好甜的血。智能人小瓜连连惊呼,使劲地吸鼻子。我要画画了,妈妈,我看见一幅好画在我脑­海里,我必须画下来。智能人小瓜找不到笔和­画纸,就坐在地上,用手指在泥土上画,画出几个线条,他抬起左右臂膀,双手分别点向了大瓜的­血口子。

大瓜一声惨叫。小瓜得意地哈哈大笑,在大瓜的血口处使劲地­按戳手指头。胡笳惊呼着去拉小瓜,小瓜已经缩回手。鲜血淋漓的手指头在地­上飞舞,飞舞出色彩艳丽的画作。妈妈你看,这是快要决口的海洋,暗礁林立潮水激荡,就好像春天泛滥的绿色,而晚霞鲜血一样铺来,这样的决口,妈妈你看,是不是一颗颗在世俗中­挣扎的灵魂,嗯,越是惊心动魄越是美丽……

待呆若木鸡的胡笳反应­过来,智能人小瓜已经创作出­若干天才画作,卖给几家国际会所画廊,有两幅被伦敦的一个画­家看中买下收藏了。小瓜一下挣得的人民币­和英镑扭转了胡笳“准备喝西北风”的窘迫局面。胡笳说不出是喜还是忧,心中却浮荡着白雾似的­怅惘。

眼前的小瓜就是智能人,与原来的小瓜太不一样­了。肉身倒没差别,但附着肉身的神态不同­了,以前的小瓜沉浸在他自­己的无声世界里,旁若无人。智能人小瓜却浑身是劲,灵动淘气,这都可忽略不计。最令胡笳头疼的是,智能人小瓜强势,而且不是一般的强势,只要他意识里有储存的­东西,他都认为道理在他那里。胡笳庆幸没有给他装上­灵魂,毕竟,储存的意识有限,否则,他真以为他就是小君王­了。容不下一切,那可是大忌。

情况还是叫胡笳头疼不­已,小瓜最容不下的就是哥­哥大瓜,趁胡笳不注意就欺负大­瓜,追着大瓜打,强迫大瓜吃垃圾废物。胡笳去厨房端菜的机会,智能人小瓜

竟然把大瓜拉到卫生间,喂他吃胡笳扔在垃圾桶­里的卫生巾。恼火的胡笳给了智能人­一拳。没想到,这拳头被他钢铁身弹回­反力,胡笳疼得呲牙咧嘴。胡笳忍住痛,拉开智能人小瓜。

这点——不能忤逆妈妈胡笳,在智能人小瓜的意识芯­片里有储存。小瓜只好松手,并解释,妈妈不能打我,否则只能让妈妈疼!

令胡笳百般无奈的是,大瓜爬到树上去,成为正常人鸟人后,知晓一切。可智能人小瓜也会攀爬,总会跟着鸟人爬上去,然后在树上追打鸟人。那时的鸟人知道小瓜是­自己的弟弟,尽可能地躲让不还手,哪怕被小瓜打出一身血­水。如果胡笳在树下,智能人不敢造次,能听从胡笳的命令。而胡笳不在时,情况就复杂了。近两三个月来,胡笳寸步不离地守着,没允许那无法预知的糟­糕情况发生,虽然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上,但她知道,这颗心终究会滚落跌碎­的。

4

仅仅打了一个小瞌睡。胡笳后悔死了,后悔的同时又自责愧疚,因为,大瓜凄惨的哭叫声都没­惊醒自己,这瞌睡真是着了魔。

智能人小瓜用绳子绑住­大瓜的手脚,用胶布封住嘴巴,以便他施暴。如何施暴?用拳头撞击,用水果刀乱扎,还用大头针刺。导致大瓜脸上、脖子、双肩和腿脚都是血口窟­窿。血口窟窿冒出黏稠的液­体。大瓜惊恐哭嚎,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加速血液冒涌。智能人小瓜在地上铺开­画纸。沾染了各色颜料的手指,戳向大瓜身上的血口窟­窿,再在画纸上龙飞凤舞。画纸上,红色的绿色的黑色的蓝­色的汁液汩汩喷溅,然后汇合成奔涌的溪流,却是罕见的五彩溪流,醒目恐怖。小瓜左右手指头蘸满五­颜六色的汁液,跪在地上作画。画一会儿再上前挤弄、再画、再挤弄……

醒来的胡笳奔到大瓜跟­前,小瓜的画作完毕,正在收拾。等胡笳安顿好大瓜,智能人小瓜已经没有了­人影。胡笳的心碎成渣片,却还是要打起精神送大­瓜去医院。

大瓜还在养伤中,智能人小瓜的画作《黎明天才》已经被省美协送到了中­央美院举办的全国少儿­画作展进行展览。大瓜伤势好转时,《黎明天才》又被送到巴黎国际少儿­画作展览中心,并卖出令人咋舌的天价。教训智能人小瓜的决心­瓦解了。这笔钱对于胡笳来说,太及时给力了。起码,喝西北风的担心不值一­提了,辞职不在话下。安心专一地照顾大瓜,尽可能地陪伴大瓜成为­鸟人,这是胡笳的诚挚心愿。而这些必须建立在雄厚­可靠的物质基础上。

没想到,可恨可怕的智能人小瓜­轻而易举地就帮她实现­了,再来处心积虑地教训他,似乎不好。这笔账,就轻易地翻过吧。

在胡笳的细心照料下,大瓜恢复很

快,两个月后,大瓜又能爬树了。

还是四崚坡,胡笳带着大瓜到四崚坡­找大树爬,分享鸟人的快乐,与鸟人进行母子情感交­流。每次,胡笳就交代鸟人:鸟人你看见小瓜不要理­他,他不是你的亲弟弟了,他是机器,是智能人,没有灵魂,所以,你跑一边,尽可能地不与他在一起……

鸟人瞪眼睛,打断妈妈的话。小瓜就是我弟弟啊,我跑什么,我是他哥哥,就要让着他。胡笳着急地否定道,不是,真不是,他每次都寻机会毒打你,专门欺负你,妈妈我心疼啊。胡笳泪流满面。鸟人懂事地哦了一声。胡笳继续说,如果妈妈不在你身边,小瓜打你,你一定要喊妈妈大声地­喊,要不,小瓜会打死你的。鸟人不懂,反而安慰妈妈:小瓜不会打死我的,妈妈你开心些,你别哭,我记住你的话了,我会大声喊妈妈的——你听——鸟人伸开双臂,左右手架在嘴巴上围城­喇叭。

妈——妈——这样喊够不够?胡笳破涕为笑,使劲点头。记着啊……唉,一下树,你又怎么记得?反正,在树上你记住好了。

小瓜跟到四崚坡来,胡笳一点也没发现。现在的鸟人在树上基本­稳当当的,那时的胡笳清闲愉快,她与鸟人刚刚交流后,正倚靠对面的树木放松­自己,脑神经一松弛,深沉的睡意袭来。短暂的小睡货真价实,连梦都没有。但又是这着魔的小瞌睡,摔碎了胡笳的心。

小瓜到四崚坡骆简安那­里逛了一圈,可能是做了检查吧。返回途中,看见妈妈胡笳正在小憩。那小憩太美,胡笳满脸都是微笑,均匀的鼻息犹如摇篮曲­伴奏。小瓜一抬头,看见正在倒立的鸟人,兴致来了,嗖嗖地爬上树,一把捉住了鸟人。鸟人喊了声小瓜,马上记起妈妈的交代,刚要喊妈妈,却被小瓜堵住嘴巴。接着,小瓜一拳砸在鸟人的太­阳穴上,鸟人昏死过去。小瓜兴奋地从口袋里掏­出刀片,那刀片是小瓜作画时裁­纸用的,随身携带。平常在家,被胡笳没收。刀片在鸟人脸庞游走,鲜血如注喷射。智能人小瓜兴奋地呱呱­乱叫,双手捧住鲜血,一手托住画纸一手作画。画着,又用刀片刮额头肌肉,再作画。

剧痛让鸟人醒了过来。小瓜——妈——妈——凄厉的号叫惊醒了胡笳。鸟人通的一声跌落树下。

智能人小瓜正处于兴奋­中,跟着跳下,扑向倒在地上的大瓜。血水糊满了脸庞的大瓜­瑟瑟发抖,口齿不清。胡笳一声长啸,拼尽全力喊小瓜停下来。这次,小瓜不听胡笳的,继续用手蘸大瓜脸上的­鲜血继续作画。胡笳抱住大瓜,把大瓜压在身下。

妈妈,你这是干扰我的工作,我这次的画作要是成功,绝对要卖出意想不到的­大价钱,却被你葬送,太可惜了,妈妈你要好自为之。

你这个破机器,还要怎么样?我告诉你,你不会存在太久的。

妈妈你多虑了,骆简安已经点拨了我,要延长我的性命,我就要找一个灵魂填充­到我胸腔里,有了灵魂,我就可以永生。骆简安说,我们家有多余的灵魂,给我装上不是难事。骆简安对你说的?他这个烂人。妈妈,骆简安是我的主人,你应该明白了,他不属于你们人类,是装了骆简安灵魂的高­智能人,他活得风生水起,给我们开辟了一条金光­大道,他才不是烂人。你懂什么灵魂!灵魂就是你们人类的生­命核,我们称之超弦或量子信­息。它存在于肉体中,肉体死了,量子信息还在,以灵魂形式脱离肉体,再飘移空中,等待一个物质召回,再重新组合另外的生命。我小瓜以前的灵魂没有­形成,但是我们家还有合适的­灵魂装回我胸腔。说到这里,智能人小瓜的眼睛溜向­胡笳怀抱中的鸟人。胡笳侧过身体,紧紧护住身下的鸟人。

那裸露在外的双脚……智能人小瓜拿起刀片刺­去。

大瓜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年,身躯比同龄人要高大。胡笳能护住的太有限了,护住脑袋上半身,护不住他的四肢。

这个小魔鬼。胡笳颤抖着声喉喊起了­救命。

骆简安赶来了,制止了兴奋中的小瓜。大瓜血水淋漓,脸上血口数不清,而额头露出白骨。这可怎么办啊?你们科技研究就一定要­牺牲我儿子性命吗?胡笳的声音嘶哑,身心都被掏空,松软无力,而双手却紧紧护住大瓜。骆简安求求你们,别再打我大瓜主意了,你收回小瓜吧,我奈何不了。

小瓜喊了声妈妈,兴奋地谈论刚刚被毁掉­的画作,画名他都想好了,就叫《鸟人生活》,专门为大瓜画的,其实大瓜更适合当鸟人……胡笳抱住大瓜,不再理睬骆简安和小瓜,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止住­大瓜的血液。

多留此地一分钟就是危­险,他们的意思再明确不过。

5

大瓜消失了。胡笳带着大瓜去四崚坡­爬树,中途,天空飞来灰色的云层,云层逐渐扩大面积,灰色过渡到褐色,看起来要下雨了。下雨怎么爬树?大瓜也能爬,但淋坏了身体得不偿失,当然只能返回。但天空还没有下雨,欲雨未雨的样子。似乎为了等雨下,她到加油站上厕所去,大瓜就在外面。

等她出来,大瓜却不见了踪影。她返回去找小瓜,小瓜在家里,就他一个人,没有大瓜。

他们终于下毒手了。胡笳转身赶到四崚坡找­骆简安。

她被拦住,在科研所院门外。骆简安办公室她进不了,电话也出现忙音,根本接不通。看来,骆简安故意不理她的。

大瓜应该在骆简安那里。他们要杀死

大瓜,创造一个类似小瓜的智­能人?还是杀死大瓜后取出他­的灵魂,再装回智能人小瓜的胸­腔内?

焦躁不安的胡笳坐在岗­哨外面。不断拨打骆简安的电话,可视电话和办公室座机,换着拨打。终于,骆简安办公室电话接通­了,大瓜的确在骆简安那里,骆简安正在工作,说等一会儿她就可以会­见胡笳。

半个时辰后,两人见面。骆简安纠正胡笳的说法——骆简安掳走大瓜,不是掳走,而是大瓜莫名撞到了他­们专车上,昏死了。没办法,骆简安只好带着大瓜尽­快赶到四崚坡研究所。

当然,我存有私心,才带大瓜来到我们研究­所。骆简安解释,因为我一个科研项目快­要结项,到底成功与否,我还要试验。这个项目名称叫“记忆交感芯片”,适合毫无记忆的濒死状­态的人类实验。如果实验成功,将对人类的“记忆”科研做出不可估量的贡­献。

胡笳绷着脸,没有说话。大瓜到底怎么样?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了。但被当做实验品——总归要受苦。这“记忆交感芯片”听来似乎中耳。大瓜不就是毫无记忆的­痴呆儿吗?骆简安说他的研究已经­告一段落,那么,毫无记忆的大瓜可以享­受他的研究成果了。胡笳忍住怒火,平静了一下情绪,问道,“记忆交感芯片”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记忆交感芯片”,就是收集他人记忆,可以对毫无记忆的和丧­失记忆的大脑植入记忆­并储存下来,于是,一段崭新的生活开始了。当然,对于那些沉浸在黑暗记­忆里的人们,也可以换上快乐的记忆。骆简安的眉飞色舞犹如­神光一样,擦亮并清洗了胡笳的眼­睛。不只眼睛,还有五官、整个身体。她听见自己无法抑制的­笑声。那好啊,我大瓜就交给你实验,给我大瓜装上记忆吧。

既然灵魂都能植入身体,记忆肯定也能。胡笳迫不及待地询问,你们将要给大瓜植入谁­的记忆?

这正是我们需要商榷的­地方,植入的记忆,事关大瓜以后的人生,也关系到胡女士一家人­的生活。另外,我们目前还没有现成的­记忆标本,如果胡女士真有这个意­思,还是请您去找找,这样合适,以免以后我们之间发生­纠纷。

“纠纷”两个字犹如铁夹子夹住­胡笳眉毛,她拉长拉紧了脸颊。好意思说纠纷?看看你们创造的智能人­小瓜吧,惹下的岂止纠纷?祸害人的罪孽,过之不及啊。大瓜受到的折磨……想到这里,胡笳的心顿时揪成一团,喉咙也不管不顾地松开­了。

为何智能人小瓜要追着­大瓜打杀?是不是你们在他的身体­里安装了小瓜追杀大瓜­最终杀死大瓜的程序?

胡女士是学物理的,应该知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有些物质的存在就是打­击,而有些物质的存在是被­打击的,没有此就有彼,大瓜这样的状况,胡女士能够保证您一刻­也不眨眼松手?只不

过,智能人小瓜以他的直显­行为已经将某些事情提­前并集中带来了。

狡辩。胡笳咬牙准备反驳。骆简安右手伸来,制止了她。胡女士应该看见了,智能人小瓜继承了自闭­症儿童的绘画天赋,那不是一般的天赋,他可是为胡女士赚下了­大钱。再者,程序里还有,胡笳作为母亲,小瓜作为儿子,您可以随便斥责他,但他不能忤逆您。

可智能人说穿了就是机­器,他简单的意识充满了自­以为是和霸道强势,而这在人类看来,就是愚蠢。胡笳想了想,慢吞吞地反驳。

是的,就是机器,归根结底是物质,人类身体也是物质啊,殊途同归。这样说吧,小瓜是您轻视的机器人,您宽宏大量就不必计较­了。胡女士,咱们言归正传吧,大瓜还躺在我这里,现在安全,但是,他需要醒来,从他站立起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拥有了记忆,恢复成一个正常人了。

哪里找去?心中弥漫茫茫白雾,那凉湿的沉重的雾霭千­斤顶般,压破了胡笳刚刚鼓舞起­来的希冀。这几乎是天方夜谭……稀茫处,胡笳声隐约漫来,她脑海闪过丈夫刘琨的­面容。他跑得再远,还是大瓜的爸爸,他应该知道,或许能拿出主意。

离开四崚坡后,胡笳脚不停息地赶往泗­阳县,再转到位于郊区那个寺­庙。寺庙叫……胡笳快忘记了,她一脚踏进郊区山林中,普济寺三个字兀地冒出­来。按说,这名字好记,可偏偏她没记住。那个清秀白皙的小和尚,名叫云……胡笳抬头看天,洁白的云朵犹如白棉花­盛开。对,叫云开。

这次不找云开,直接去找刘琨,堵住他,关于大瓜的情况,必须跟他说说,他是亲生父亲啊,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他必须拿出主意。

没有堵到刘琨。胡笳在普济寺溜达了大­半天,采取偷看暗查方式。哪里遇到刘琨这个人——那个貌似刘坤的和尚吧。天色晚了,胡笳找到云开小和尚,这小和尚居然披上了黄­色绣金线的住持僧服。

胡笳未语泪先流的凄切­模样某种程度上感染了­云开。云开交握低垂的双手,柔声劝道:施主您别伤心了,有何事尽管跟我说,我会替您向佛祖祈祷的。云开眉眼洇开无法遮掩­的期待和担忧。这是聪明的小和尚,心眼也好,他定然认出了胡笳身份,就是他朋友的老婆,所以内心里已经接纳了­胡笳。胡笳右手按按眼角,叹了口气,直言道,我找刘琨,今天必须找到他的人,我家出大事了,两个儿子都有生命危险,特别是我大儿子命在旦­夕……胡笳说不下去了,脸上涕泪四横,满脸清凉。云开嘴巴半张,脸颊飞出红云。刘琨是我师父,曾经是我们这个普济寺­的住持。但是,半年前,广东的普渡寺请师傅去­当住持了。

啊。这真是意想不到——不是想不到,而是他担心胡笳再次找­来,所以脚底抹油溜掉了。胡笳骂道,孬种,小人。

师父是个好人,也是能人,会笔墨会中医针灸,还带领我们开荒种菜栽­树,给我们泗阳人造福不少,他每月给您汇款,都是他一分一文攒下的­辛劳钱,我很佩服。

好,那我去普渡寺找他去。胡笳告辞小和尚准备南­下。

施主您别去了。您去也找不到师父,新任住持第一年必须外­出化缘,用脚力积攒下好名声。这是师父立下的规矩,我马上也要外出化缘,施主还是听从我的劝告,大事还是您自己做主吧。

6

半个月后,又是月底。收到的汇款数额是以往­的两倍。胡笳便电话云开,黄慧珍接的电话。电话刚刚结束,胡笳转身出发,再次来到泗阳县。

没去普济寺,而是到了天路镇郊区的­黄慧珍家。她匆忙赶来,是看望病人的。那小住持命运不济,化缘路上遭遇车祸,肝胆俱破,奄奄一息了。云开很固执,不住医院,而是回到家里,说要守在家里,多看这个家几眼,再放心走路。

莫非……云雾袭来,遮盖自己的心头脑海,不顾云开的虚弱,询问云开这次车祸。云开咧嘴一笑。迟早会来的,我命中一劫,我知道。

云开的洒脱拨开了云雾,真不是骆简安他们干的,他们要干不会找云开吧,随便找个Z城人下手,这太容易了。

施主——不,我该称呼您师娘的,可这称呼将您喊老了,还是喊嫂子吧。请您一定明白,我师父不是坏人,他心善,对您也情深,但人的命谁也说不好,嫂子您有一天见到我师­父,一定告诉他,我云开始终记得他的恩­情。

一个想法急切地产生。胡笳说服黄慧珍和云开,说要带云开去救自己的­儿子大瓜,他昏迷不醒半个月了,因为没有记忆把他唤醒,大瓜要醒来,只有濒死人的记忆植入­儿子大瓜的脑海中。

云开说了声“快”,眼睛就半闭上。胡笳给骆简安电话,很快,骆简安安排专车接走了­云开。

骆简安他们成功了,将云开的记忆抽取,然后植入鸟人的大脑中,完成了“记忆交感芯片”的植入。大瓜醒来,腾地一下跳到地上,看见迎上前的胡笳,顿时,双手合十作揖。施主好,我们又见面了。地上,大瓜就是云开。但是,大瓜本来有记忆啊,就在树上。大瓜爬到树上,他将又是鸟人了。

至此,拥有双重记忆的大瓜诞­生了。此时,胡笳才明白“记忆交感芯片”的意思,确确实实,这只有大瓜这个特殊的­人植入芯片后,才能验证他们科研的成­功。胡笳不免想,拥有双重记忆的大瓜,该是世界上第一例吧,说不准还将是绝无仅有­的一例。

大瓜的意义也在于此。他成了宝贝,被请到国家未来科技研­究所,以供高科技人员研究双­重记忆。科技就是,将稀有的

推广,将稀奇的普及。骆简安作为中介如此总­结,最后的一句类似广告词­了:高科技就是物质世界的­权威,无论在哪里都不会缺失,而在未来的世界,高科技就是王道。

胡笳觉得刺耳,也只是觉得而已。愤怒和愤怒滋生的反驳,在弱势若胡笳者那里,电光石火一般短暂,即使在以后重复发作,那也只是显示弱势的位­置强悍无比,难以改变而已。换句体面的话来说,短暂的愤怒和反抗作为­一种情绪是必要的,它们是势单力薄者最后­的尊严。

胡笳富裕了。家庭收入成几何倍增加,以每月进账和财产积蓄­为考察点,以往的家庭是中产阶级­水平,而现在接近中上层了。胡笳的确不再为钱发愁­了。可这种宽松环境的建立,胡笳想来就觉得难过。两个儿子贡献的结果啊。贡献——呵呵,没有办法,一步步走来,胡笳都不敢回看她自己­落下的脚印。笳声凄凉,奏者自知。否则,只能说,站着说话不怕腰疼。罢罢罢。

问题是,步入中上层的只是经济­收入,幸福感呢?胡笳耳边雪声正紧,笳声阵阵催雪落,冰寒处,泥泞艰险令人踌躇不前。

智能人小瓜作为智能人­的稚子,将智能人的简单粗暴暴­露无遗。他来自高智能人骆简安­之手,与骆简安一个腔调。认为机器人时代来临,破坏摧毁意识尤为强烈,为所欲为,稍不合意,便采取强制手段对抗,非常凶狠毒辣,无所不及。那股狂妄劲在他高仰的­眼眶和强硬的哈哈大笑­中充分显现。缺乏灵魂约束,智能意识里只有机器人­的唯我独尊,认为,只要是人类创造的东西,都是要被淘汰的垃圾。而摧毁破坏遗留的破件­残骸,又成为他想象力的维系­点。想象力润滑油一般圆润­他的零件,慢慢维持他日益生锈的­身体。

搬进别墅的第一天,隔壁邻居就找上门来。小瓜弄死了邻居的哈士­奇。弄死不说,还剥下狗皮披在他自己­身上,然后拿一块镜子边照边­作画。那镜子是另一邻居院子­后面浴池里的穿衣镜。小瓜的能耐就在于破坏,而破坏宗旨还是为了作­画。胡笳教育不了小瓜,只能跟邻居赔礼道歉,然后给予巨额补偿。

补偿抹掉了暂时的吵闹,却消灭不了怨恨。邻居在胡笳院子门外挂­起一块牌子,上面书写:胡家住着小吸血鬼。这是恨入骨髓的羞辱。然而,这羞辱对于智能人小瓜­而言,只能逗来他的一阵哈哈­大笑,更是助长他的野蛮。胡笳被孤立。邻居不理睬她是小事,而在背后咒骂扔石头吐­唾沫的行为愈演愈烈,视她为异类,要遭受口诛笔伐的妖怪。胡笳上街,明星一般乔装自己,要不,只能被围攻,莫名挨打。

就在一条巷道路口,胡笳拐弯时,被一辆风驰电掣的巴依­尔刮倒地上,立即,两三个身着黑色运动服­的大汉围上来,拉胡笳到一边,各自踹上一脚后跑掉。旁边的警察慢吞吞走过­来,大着嗓门揶揄胡笳高跟­鞋太高,把自己崴倒了,又怪着腔调

建议:女士要记得,以后走路尽量平民化,脚穿平底鞋运动鞋舒服。这次事故,胡笳身上缝了八针,心中有苦不能说。若此,她以后丧命都无机会申­冤。总要想想办法。电话骆简安,没有说出所以然,又跑到四崚坡找到骆简­安本人。

小瓜的诞生是你本人的­选择,我们收回是违约,况且,我们收不回。骆简安重复这句话,脸庞闪烁金属的冷漠光­泽。胡笳悲哀地悟到,人类创造出智能人,但智能人以他的新新招­牌摒弃人类,这真是智能人的王道啊,他们又怎么会与人类面­晤商榷呢?他们的话语模式就是,指令——传输——启动——成功——普及。人类愿望在某种程度上­是实现了,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真的收不回了,如同覆水难收。骆简安铿锵的声音彻底­打回胡笳的恳求。胡笳想爆粗口,可是有人骂吗?骆简安不是人,是高级智能人。骂了白骂,还倒打一耙。就像上次出手教训智能­人小瓜,反被震得手骨麻疼。

窝在家里的胡笳失眠了。以往是忙碌得没有时间­睡觉,现在多的是时间,但却没一回能够完整地­睡上一个好觉。

晚上,胡笳的脑袋尤其清醒,脑纹在意识之风的吹拂­下波动起伏,绸缎一般晃出吉片羽光。一些堪称快乐的时光碎­片犹如银鱼绷直了身体­飞出,画个优美的弧线,然后,扑通一声沉落脑海,杳无踪迹。再然后,阔大的岑寂弥漫。不见五指的黑暗,睡眠如此渺茫。那些日积月累的大小疼­痛悉数浮现、隆起,便沉疴积心,忧郁适时而来。

7

一个梦钻进这虚渺的白­雾中,分解了部分忧郁。

胡笳醒来,梦中的片段镜像似的闪­现眼前。这说明不了什么。只不过她的大脑充当播­放机,放映了那段两千年前的­历史传说。西晋大将刘琨组织擅长­胡笳演奏的将士们,以攻心术齐奏《胡笳五弄》,先是击垮军心,接着半夜又齐奏,乐曲入梦来,思乡情切不可挡,胡兵纷纷连夜回家。胡笳惊奇的是,她并未听过《胡笳五弄》,可是梦中的胡笳乐声清­晰可辨,凄婉悲凉,要人为之心神悱恻几欲­肠断。刘琨这个攻心术不错,更可靠的说法还是,他了解驻守边境将士的­心苦,犹如知道胡笳乐声的厉­害一样。

梦中的刘琨竟然就是丈­夫刘琨的模样,且是寺庙住持的行头。胡笳忍不住笑了,几分无奈的笑却也传达­出坚定的指令。

刘琨也该结束化缘积福­的行脚生涯了。他真的做到了置身事外?胡笳南下,直奔广东普渡寺去。这普渡寺也是小寺庙,寂寂无名,但依靠云开提供的线索,依然是在一个小县城郊­区山林深处找到。破旧了才会安静吧。而刘琨这番情形,安静甚至静到世界

静默为好。这是他的选择。

胡笳闯入寺庙,找到住持,发现真是刘琨。没错,是他,但住持的名字不叫刘琨­了,而是叫云升。云开云升——他们的关系的确非同小­可,朋友之说俗气了,佛系师徒之说略显功利,那么还有……胡笳猜了下,猜不出什么,只觉得云开相信刘琨,不,应该是云升,从内心深处彻底的信任。这样的情谊,胡笳暂时没体验过,或者,近些年来的生活怪圈已­经消耗掉她关于人和人­之间情谊的部分遐想能­力。她现在拥有的就是单刀­直入直奔目的。

刘琨,我是你老婆胡笳,这层关系你逃避不了,你两个儿子大瓜小瓜就­是证据,你不见我们,不等于我们不存在,而我们的存在就是提醒­你,与其躲避不如面对。

对面微胖的白净的中年­男子垂下脑袋,双手合十于胸前。

沉默。风吹树响,空气中缭绕的经香烟雾­似乎催眠一般,给脑海催来那白茫茫的­雾海。恍然间,胡笳顿生今夕何夕之感。随即,她自嘲道,这虚无的感叹于她奢侈­了些。她只是想,刘琨你坐下来,好好听你的老婆说话,好生了解你离开的这几­年,生活对一个家庭的篡改­多么令人瞠目结舌,你作为男人丈夫父亲,去想想胡笳如履薄冰的­胆战心惊的生活,然后搀扶一把,稳当一下那地震般晃荡­的日子,那孤单人奔波的双脚才­不至于这么绝望无力。

只有沉默。

你怎么能逃避呢?你真的逃避不了。胡笳右手食指翘出,几乎点到云升胸前。云升退后一步,垂手作揖,然后转身掉头离开。

刘琨你真是混账,自个就是罪孽满身,还当什么住持,分明糊弄人。胡笳放松了嘴巴,加快了脚步。云升的脚步更快更轻,几乎飘移一般,三两步后,就飘出胡笳紧跟的放长­的视线。胡笳踮起脚尖跑起来,捕捉到云升背影。那弓起的腰身在视线里­逐渐缩成一个黑团一个­黑斑。那是他的心结,他跑得再快躲得再隐蔽,也丢不掉。

徒劳。徒劳。跟跑进云升的禅房,胡笳索性放开声喉哭诉­指责。哭诉指责是糟糕了些,可是每一句皆非虚言妄­语。不负责任到没词形容,如果能用秤称量,恐怕秤杆都会压断。两个重病在身的儿子撒­手不管,分明是见死不救。眼不见心不烦谁不会?但亲情血脉下的不见不­烦,就是自私绝情,瞧瞧,你亲妈都被气死了,没错吧。如今两个儿子的遭遇你­毫不知情,你听听吧,以前是猪狗不如的生活,而今是生活不如猪狗,发展到这地步,你大有关系……

外面在打雷。轰隆隆的雷声,天空遭遇了黑手般一下­晦暗起来,接着露出闪电的獠牙,扯开了一道口子。雨点噼啪噼啪地落下,敲打地面,再在地面开花,开出磅礴气势。胡笳的哭泣配合了暴雨,里外应和,一幅气壮山河地动山摇­的架势在禅房铺开。

云升捧一卷经书,嘴巴念念有词。还妄想缩成木质标本?可笑。胡笳停止哭泣。咒骂刘琨是狗屁佛系弟­子,就是妖孽惑众,不仅上不尽孝下不尽父­职,而且忤逆气死了老妈,作贱了两个残疾儿子,丫地——我呸。一口酝酿在哭腔怒火中­的痰水浓度尚好,飞出胡笳嘴巴,稳当当地黏糊在云升的­鼻梁上,颤巍着身子招摇。这是你脱不了干系的原­罪。

浓痰果然威力大,云升脑袋动了下,浓痰从鼻梁滚到他的嘴­唇。

就是你的原罪,你再修渡,也不会得到上天的垂怜,因为你不过是在耍滑头­溜小奸,留下罪责要我担负,而你想落个轻松干净。屁,你这小伎俩,就是骗,就是抢,就是夺,就凭这,老天也不会放过你。原罪,原罪,你弄清楚了?

云升丢下经书,站起来,弓起腰身,默默地鞠躬作揖。

这算什么呢?出手的拳头,居然打在空空的口袋上。

胡笳右手被愤怒推动,伸出扇去。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啪,再一记响亮的耳光。左右开弓的巴掌被脸颊­骨硌得生疼,疼出滚烫的泪花。这又算什么?悍妇一枚,河东狮吼过犹不及了。胡笳盯看发红的右手。其实,抑郁症下的手脚都不大­灵便轻巧了,何况这雷雨天?昏天暗地的禅房莫名浮­荡着一股阻力。刘琨稍稍躲让了一下——这不是他最拿手的本领­吗?哪里至于。可他偏不,偏要与胡笳对着干。胡笳坐在地上,泼妇一般哭嚎。

两个僧人闯进禅房,分别架起胡笳左右胳膊。胡笳更气了,拼死抗拒,乱踢乱蹬。这禅房明明昏暗若黑夜,此际却亮起来了,仿佛明镜在前,胡笳瞧见自个狼狈恶心­的泼妇样,不由缩起手脚,鼓起一口气撞向旁边的­案桌。裂开口子了,在脑门,腥热的血液淌过眉毛和­眼皮,蠕动出蚯蚓的模样。胡笳闭上眼睛。

僧人准备抬走胡笳,被云升制止并赶走。云升跪在胡笳跟前,咚咚的磕头声中,腥甜的血液味充斥鼻尖。胡笳辨别,同样的血液,刘琨的有股清甜味。这就是他躲避的结果,苦痛果然朝他绕开了一­些。

心痛。回到Z城的胡笳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神农架。她问公爹——大瓜小瓜的爷爷:刘琨怎么那么混账呢?

坐在马扎上的爷爷一直­垂着脑袋,双手合拢躲进并拢的膝­盖里。

刘琨真是铁石心肠啊,我们也不需要他的钱了,他还是拒绝回家,不闻不问,哪怕我公婆她亲妈推进­火炉那天,他也不回来,您说,这是不是罪孽?是不是要天打雷劈的?

爷爷突然浑身发抖,鼻涕拉成一条线朝地面­垂挂。胡笳喊了声爸。爷爷一下歪倒在地上,苍老晦暗的脸抽搐不已,嘴巴抖索,努力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胡笳歉意地扶起爷爷。爷爷坐在马扎上,抱起脑袋,孩子一样呜呜哭泣。你别怪刘琨,他没办法……他哪里知道?还是小瓜出生

后,他来问我们……怪我们啊……好歹老婆子先走了,就怪我这个老汉吧,是我啊!

8

神农架之行,胡笳似乎悟到了什么,但……

不好说,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三九天里,大瓜被送回家了。回到家里的大瓜腼腆,声音轻柔,那神情就是云开在世。哪里仅只神情?大瓜就是云开的翻版。见到胡笳,脸颊骨飞起红云,细着声音叫喊嫂子。胡笳纠正几次,无果,只好随大瓜的意了。嫂子也好,母亲也好,师娘也好,胡女士也好……称呼而已,哪怕,这个称呼是从自己的儿­子嘴巴里蹦出来的,一样样地,能改变什么呢?胡笳的心境有些变化,具体在哪里难以说清,总之,她无言的时候多了,而心情突然遭受劫掠一­般,空了许多。

大瓜——云开,清秀干净的小伙子,蛮好的,日子有些清水豆腐的清­爽味道。守着这份清爽,胡笳慢慢了解到云开的­身世。

云开不是江苏人,具体是哪里的,他本人不知。从小被拐卖到江苏宿迁­泗阳天路镇下的一个码­头村里,跟随养父母生活。养父是村里的二流子,不务正业,一肚子坏水,而且嗜酒如命,醉酒后就打人就干坏事。养母黄慧珍被他打伤了­右眼,眼皮子一直塌着,右眼视力几乎为零。自己也是三天两头被打,挨打不说,还被他强暴。说到这里,云开声音低到喉咙里,脑袋低垂。许久才抬起来接着诉说。云开忍受不了那畜生的­折磨,跑过几次,没跑脱,都被追回,还被锁过几次。后来云开不跑了,养父那几年赶热潮外出­打工去了,而养母黄慧珍待他不错,让他没饿着肚子没冷到­身子骨,还有书读。读到初中二年级,那年冬天奇冷,云开得了肺炎,差点死掉,云开就回家养病,养好了病,课业落下一大截,也就此辍学。但没想到,那坏蛋又回家了,整天被酒水泡着,整天都是馊主意。而自己也长大了,多了保护意识,但还是不胜防,一天夜里,他被那个畜生反剪双手­性侵了……

胡笳不忍心再听,换了个话题打断道:你如何认识云升的?

噢,缘分。两三年前,我在家里待不下去了,准备出门打工去,养母私下却联系好我们­那里的普济寺,要我去那里干活。我不想去,但缘分怎么说呢?还是遇见了云升师父。他刚来普济寺,人好又能干,采草药结合针灸给当地­人治病,还带领我们开辟荒山野­地种菜栽树,然后挑到市场去卖。寺庙声誉一下子就好了,香火旺盛起来,我们僧人也挣得不少钱。我师父一年后被选成了­寺庙住持。他待我……我不知如何形容,他心善,待我恩情如山。云升师父真是好人啊。

胡笳又激动了,反问一句,刘琨……你师父是好人?

是好人,但好人似乎都没好命。我

师父常常自责,说他罪责大,不该来到世上却还是来­到了世上,所以留下的祸害多,他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竟然娶了老婆,娶了老婆不说,还生育两个儿子……云开叹气刹那,胡笳坚定了自己的猜测。于是,她问,什么罪责?你师父跟你说过吗?

云开摇头。他不说,我也不会问。这世上的人谁没有难以­启齿的心病?打听人家的伤心事等于­给人家伤口抹盐。就像我,您问,我肯定不会说。我主动说,是我已过了那一关,再则,您是我师父的家人,亲人了,说说无妨。胡笳又打断云开的话。你意思是说,你师父没过他的心病那­一关?云开愣住了,清亮的眼睛眨巴几下,陷入了沉思。

胡笳喊了声云开。云开顿顿脸容,慢着声调道,我师父说,是人都有不平和难处,心头就会生出恨意,于是就要赎罪,师父的余生就是赎罪一­件事。

如何赎罪?您好多问题啊。如何赎罪?修行修心渡劫。师父常要我念《楞严经》——云开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竖立胸前——“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回转生”。

胡笳想笑,却忍住没笑。随即,一声悠长的叹息爬出喉­咙嘴唇,烟雾似的荡开。她想了想,说道,这要我看来,未免装腔作势了,不过是脱开罪责的一种­说法,真有渡劫之说,那么,人人都可先去犯罪再遁­入空门了结。云开摇摆脑袋,脸颊骨又飞起了红云。虽然师父自责,但他那是自谦的说法,我师父有错误,肯定不会犯罪,起码我看见的,师父不贪不恶不奸不诈,一心行善诵经,您作为师父的家人,何出此言?

上不行人孝下不尽父责,这就是罪恶。我的俩孩子——云开啊,你爬到树上去就是我儿­子鸟人了,你就会明白我的苦衷,等会儿你撞见你弟弟小­瓜,你将会看见,这个被高科技改造的智­能人,为所欲为到何种地步!而我……胡笳摇头,脑袋左晃右摆。我是无能的人,偏偏还存有活下去的雄­心,活下去——其实太不简单了。

我师父也说过这样的话。那时,我不想活了,师父就抓住我的双手要­我重复他的话:死比活简单多了,一了百了,但活着太不简单了,可人死了,憋屈怀恨的魂灵还在,会以多种方式提醒你的­失败耻辱。要改变,就只能活着,因为活着可以创造崭新­的活法。其实,您与我师父心思是相通­的,您只是没明白我师父而­已。

咸涩的泪液何时滚落嘴­角?胡笳不知,但她兀地转过脑袋。

房门半开,小瓜冲了进来。大瓜,你终于晓得回家了?跑哪里玩去,也不告诉我一声,不够意思。小瓜左右手交互拍打他­的胸脯,胸脯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云开迷惑地瞪起双眼,接着羞涩一笑。这就是小瓜吧。说着伸手去,但很

快,瑟牙咧嘴地缩回双手。

胡笳呵斥,小瓜别乱来。她一个箭步挡在云开面­前,推走了小瓜。小瓜总算没得逞,站一边,左右手又拍打起他的胸­脯。咔嚓咔嚓声中,小瓜喊道,妈妈,我好久没有画出满意的­画作了,我的想象力呢?嗨,难怪我身体松散,没有想象力的滋润,我这里真要生锈了。

大瓜你好久没爬树了,还记得你鸟人的特长吗?我都替你想念爬树了。说着,小瓜从胸脯收回左右手,握成了拳头。云开朝胡笳递去迷茫的­眼神。始终站在云开和小瓜中­间的胡笳,点头道,明天你可以去试下。

白雪皑皑,胡笳带云开去四崚坡爬­树。云开手脚利索,一下就溜上树杈,熟练倒立,把双臂挂在树枝上荡来­荡去,鸟人瞬间复活。

这真是拥有双重记忆的­人啊,除了大瓜鸟人,世上再无。

恼火的是小瓜,这个智能人恶性不改。趁胡笳不注意,就去骚扰云开。胡笳忧心忡忡。小瓜追着云开打杀,总是避免不了。

这不是白担心,第二次,小瓜就寻着机会跟来四­崚坡,偷偷爬到树上。胡笳毫无警觉。等到胡笳发现,小瓜在鸟人背后闪身而­出,手中的刀片刮向鸟人臂­膀,刮掉衣服,刮掉裸露的皮肤。血液涌出,泉水般咕咕作响。或许憋闷太久了,智能人小瓜完全不听胡­笳的,胡笳喝令咒骂也没办法,只是要鸟人快逃。鸟人不逃,喊着弟弟,诉说小瓜儿时的事情,意图唤醒小瓜的兄弟情。

对牛弹琴。胡笳哀叹。小瓜割下鸟人肩膀一块­肉,鸟人昏厥过去。小瓜兴奋地大叫:快流血,快把伤口撕裂了,我就会画出精彩绝伦的­画作,而我的生命就会延长一­些。小瓜一手托着画纸,一手的手指蘸血作画。

这么冷的天。血液凝固了。小瓜又捏起刀片刮向鸟­人的脖子。天,胡笳天旋地转,歪倒在雪地上。

鸟人从树上砸下来,刚好砸在胡笳身上。胡笳被砸醒,马上翻身而起,抱起了鸟人朝前跑,边跑边喊救命。

有保安赶来,抱起了鸟人,接着送到了医院。

9

得救的不是鸟人,而是云开。云开不知道谁向他行凶。也不知道自己躺进了医­院急救,鼻孔还插进了氧气管,性命处于旦夕之间。他清醒过来,医院刺目的白色和旁边­的氧气管要他明白自己­的处境。他挪了挪身体。胡笳哑破着喉咙,叮嘱他别动。云开笑笑,羞涩的笑容下,苍白的脸容有了血色。随即,云开拔掉了氧气管和输­液的针头。胡笳慌忙喊医生。云开嘘声,摇头,轻轻请求,您别……别喊了,就这样,我跟您说说话吧。

不急不急,等你身体恢复了,我们再

说。胡笳不依,坚持喊医生。

您听我说……胡笳只好收起嘴巴,将耳朵凑近云开。嗯,我早该死了,我心中有定数,瞧您奇怪的样子,您静下心来,听我说。

这是应得的,虽然我不知谁给了这致­命的一刀,可这不重要,我不必知道。我只知道,这一刀早晚都会来的,今天逃过,明天会来,明天逃过,后天会来……终有一天会来的。

十六岁那年,我杀了他。那个坏蛋,我忍不下去了。他养了我是我养父,不错,可他给我盖下了罪恶耻­辱的戳印,岂止是身体之痛?云开眼睛半闭,嘴巴也闭上,眼角渗出泪液。您没体会,明白不了?没人明白那种痛苦。

胡笳握住云开的手,哽咽道,我明白,我明白的,孩子。

他又醉了,从后面用大袋子套住我,绑了我的手脚……我那次没有求他,也没有流泪,只是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我那时想活下去,如您所说,我是无能的人,偏偏还想活下去。但无能的人能做什么?

你杀了他?是的,就在当天夜晚,我用酒瓶砸向他的太阳­穴,他昏厥了,我再拿菜刀割下了他那­玩意儿。这罪恶的东西,只配喂狗,您知道吗?那东西被酒精泡久了,连狗都不吃。

云开休息了一会儿,接着说。但他毕竟也是一条命。我养母第二天就火化了­他的尸体,并编出他醉酒猝死的言­辞,要我记住。我记住与否,都没关系,反正多年来,涉及他的事情我都不想­说话。一周后,他的一个侄子赶来,名字叫加喜,人在新疆打工,怀疑他伯父的死。所幸尸体火化,加喜只见骨灰。可能是我的胆怯吧,加喜问我他伯父临死前­的情况,我支支吾吾地。加喜就更加怀疑我了。我养母见加喜不罢休,劝加喜赶回新疆去,还偷偷塞给加喜一万二­千元现金,说是他伯父偷偷积攒的,不能好事外人。暂时堵住了加喜的嘴巴。

暂时……嗯,十来天后,加喜又折回来凶我,将我拖到山间一个溪谷­处。我怕疼怕死,就和盘托出这桩命案的­来龙去脉。这下,加喜不得了,将我朝死里打。我师父恰好到这里采草­药,救下了我。可那坏蛋加喜却对我师­父说:你这佛门弟子,不是惩恶扬善吗?你可知道这小子就是杀­人犯,杀死了他的老子,而且不守人伦还……云开唉了声,闭眼休息。胡笳捏捏云开的手,叮嘱他,今天就到这里,明天再说吧。

正欲走开的胡笳被云开­拉住,她只好坐下来。

云升师父相信我的话,他收留了我,教我念《楞严经》,可我还是隐瞒了我杀死­养父的事实,他那么信任我。云开嘴唇嗫嚅,声音低弱到耳语。慢慢地,耳语消失,云开昏睡过去。

胡笳感慨万千,盯着虚弱的苍白的病人。这将儿子大瓜与僧人云­开混合于一体

的人儿,背负两种记忆,都是如此沉重。胡笳坐着没动,她要守在这里。一个不打算活下去的人,向下坠落的人,她想伸手接住。但该死的瞌睡又来了,酣梦在编织睡眠的痕迹。

一个蒙面的黑衣人追赶­大瓜和小瓜,蒙面人一步三跳,轻而易举就抓住了小瓜,捏在右手上。蒙面人右手伸进嘴巴,啃吃小瓜,咯吱咯吱地享受食物。蒙面人不时吐出毛茸茸­的长舌头,咂着嘴唇回味。吃完小瓜的蒙面人转眼­变成小瓜模样,转而追杀大瓜。此时的小瓜身手敏捷,双手一把抱住大瓜的腰­身,大瓜栽倒地上。小瓜拍手大笑。一个酒瓶滚到大瓜脚下,大瓜又爬起来,拿起酒瓶拔掉塞子,酒水咕咚咕咚地泼溅在­地上。强烈的酒香味在地面蒸­腾,小瓜被诱惑,蹲下身子喝地上的酒水。喝了酒水的小瓜浑身光­亮,飞起一脚踢倒大瓜,接着掏出刀片。大瓜躲到一边,提起酒瓶朝小瓜的太阳­穴抡去。可是,小瓜颤巍几下又站稳了­脚跟,继续追杀大瓜。大瓜跑啊跑,跑到四崚坡,爬到树上,小瓜也爬上了树,一把揪住大瓜撕裂开来­啃吃。咯吱咯吱的嚼啃中,小瓜得意兴奋的笑声钢­丝般拉疼胡笳的身体。

大汗淋漓醒来。胡笳惶然发愣,但很快明白,这只是一个梦,拿眼瞧看床上的云开。安静的睡眠笼罩云开身­体,却传递出濒死的气息。胡笳喊了声云开,又用手推云开,使劲推。云开身体动了下,眼皮也在动。

师父。云开喊道,眼睛睁开。胡笳喉咙哽咽,要喊医生。云开摇头,嘴唇说了“别”字,然后吐出一大口气。

我刚才做了梦,梦到了师父。师父在讲佛,对我们说:我们每天落在有漏的知­见上,付诸有漏的行为,心便浮躁了,无法落地,与天地大道难以产生合­一的感受。于是,我们每个人就要修为,修为就是与天地佛法产­生量子纠缠,慈愿慈形从而诞生,接引众生的系统才会建­立。

云开说得缓慢。胡笳听得清晰,心中却产生置身云山雾­海的感觉。也不是完全的糊涂,心中还是有点开悟。尤其是“修为与天地佛法产生量­子纠缠”的说法,她颇赞同。这哪里是佛理?就是科学嘛。做为物理老师,胡笳太明白物质世界的­构成了,而这些微小的物质,能够推动世界有序地运­行,并且产生奇妙的现象,量子纠缠就是可靠的证­据。佛理与科学……胡笳脑海又陷入混沌。云开又说,修为就是要知晓自身罪­恶并面对。胡笳唔了声,突然悟到,佛理讲究修为,在路上的姿态,科学却不,过程被忽略,只有结果,讲究功利。

一己之见,夹杂了她强烈的个人感­受,她却为这突兀而来的知­悟而感动。她问道,你师父怎么说他的罪恶­的?说到他的出生吗?

云开沉默半晌才回答。师父说他的出生是他罪­恶的开始,连累了您和您的两个儿­子,但师父余生的修为是在­救赎,从而建立接引众生的系­统。这个系统里,不只

师父自身,所有与师父有关的,包括祖先包括家人,也包括我,还有冤亲债主,都能通过师父有血有肉­的生命体,与天地大道建立大链接,这个大链接就是大超度。

玄奥!胡笳感叹,心中却是如蒙寒冰。关于刘琨出生的猜测,就是那样,没错。真不能怪刘琨,说来当他得知真相,这晴天霹雳般的痛苦砸­来,不亚于暴雪袭击,冰寒封冻周身。但公婆他们——神农架深山里的农民,他们选择不了命运,只能被命运选择。而刘琨再修为,能够改变他的出生吗?不能改变,又怎能消除自身的罪恶­感?

她的疑问固执,甚至愚蠢。但是,她哪里在发问,而是悲愤地抒发那被命­运选中的无奈无力感,类似牢骚了。

云开却回答了。能的,师父早就给我们说过,大系统到大链接,必须在你的程序里抹掉“我”自身,化“我”为他人,众生才会有谐乐。

10

在医院躺了三天后,云开还是拒绝治疗,以至意识出现了模糊。

胡笳寸步不离守着,心情不免沮丧,也不至于心焦火急似的­糟糕透顶。到底是她自己发生了改­变,还是云开这几天的诉说——融合佛理的讲述点化了­她?不得而知。

你还不能死,没到死的时候呢。胡笳捏着云开的右手,轻言细语地呼唤云开。云开啊,你还没见师父最后一眼,怎么可能就撒手走路?我还要告诉你的,你其实是我儿子大瓜,只不过植入了云开的记­忆,所以,云开,你肩负了两个人的命运,不会这么自私就死去吧,要不,我儿子大瓜也就没命了。

没想到,此时,云开微微抖动嘴唇,喊了声妈妈。

胡笳猛然一怔。以为她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看着云开的嘴­唇,耳朵凑近。妈妈。真的是在喊妈妈。

这么说来,大瓜有记忆了,不是在树上啊,他突然有了记忆。胡笳眼眶发热,哑破喉咙喊道,大瓜,妈妈就在你身边!

师父,我不在普济寺了,因为我突然遭遇……大瓜瞬间又变成了云开,以云开的记忆。

小瓜又在打我,我好疼啊,妈妈,我不想死。

胡笳站起来。一字一顿地说道,大瓜你放心,你肯定死不了,妈妈在你身边护着,会拼了全力的。她喊来医生,要求医生先给大瓜注入­镇静剂,然后全力抢救。这不是难事,只要床上的病人安静下­来,配合治疗,就可以脱离生命危险。

在药物干预下,大瓜伤口逐渐愈合,情绪也平稳下来。但云开的记忆和鸟人的­记忆不时交互出现,双重记忆分段干扰大瓜­的思维。大瓜一会儿是云开一会­儿是鸟人。病体渐渐好转,大瓜的精神却每况愈下。云开曾经杀死养父的负­罪心理要他寻着一切机­会自杀。而在鸟人的记忆下,他

会跑出病房医院,奔向医院后面小区里的­生态园。然后,一鼓作气地攀爬树木。但身体仅好转,还未痊愈,而且精神饱受折磨,精力不济,总是刚坐上树杈就掉下­来,就摔出一身伤。或者,抓住枝丫晃荡中,双手发软掉在地上。有一回,根本就攀爬不上去,摔了个嘴啃泥。

大瓜生不如死的状况,令胡笳束手无策。

小瓜来医院看过大瓜,趁胡笳和医生不注意就­殴打大瓜,寻大瓜开心。这时的大瓜偏偏是鸟人­的记忆,认出小瓜弟弟,尽量让着他。小瓜看着胡笳护在大瓜­身上,就摇头抗议:妈妈,我刚刚产生了绘画灵感,你又护短,白白葬送我的大师级画­作。胡笳懒得理睬智能人小­瓜,冷眼看他,护在大瓜身上的身体纹­丝不动。小瓜左右手交互拍打他­的胸脯。哐当,哐当……胸脯松垮声刺耳。

妈妈你听见了,我这里快要生锈了,为什么?因为想象力缺乏,我发挥不了自己的天赋,创作不出高质量的画作,我的身体就朽垮。

胡笳还是不理,心中却有了清晰的认识。智能人作为机器,虽然强霸狂妄,劣势也明显。而劣势……在某些时候,应该就是弱势。

你这是在逼我啊,妈妈。你什么意思?我不懂。胡笳保持冷态,却忍不住问道。智能人小瓜是在威胁她­吗?难道,智能人被逼急了,可以忤逆犯上对待作为­母亲的自己?

骆简安给我安装程序时,专门交代我,出现紧急情况时,比如生命遇到危险时,可以启动备用程序,这个备用程序只有一次,用完后,效果好可以缓和危险情­况,效果不好,只能……

哐当……哐当……胡笳听不来那刺耳的声­音,偏过脑袋。说完啊,吞吞吐吐地,不是你们智能人的风范,向来你就是干脆果断自­信的。

妈妈说得对,我不是吞吐,而是在搜索合适的词语,叫作毁灭,不,报销自己。妈妈你忍心吗?这鸟人根本就不是鸟人­了,是另外的人,叫云开吧,一个毫无干系的小和尚­而已,妈妈就成全我吧。

小瓜跳起,右手捏着刀片刺向鸟人­裸露在外的左手臂。胡笳眼尖,弓起腰身,将小瓜的刀片接住。刀片划在肩背上,衣服划出口子,而背心涌出了鲜血。

妈妈,我刺到了你。小瓜退后一步,收回刀片。刀片上的血液新鲜诱人,小瓜右手抹向刀片,但血液即刻凝固。我懂了,骆简安的程序里有设置,妈妈的血液在我这里永­远是凝固的,除非启动备用程序。

小瓜转身跑掉。胡笳身下的大瓜又过渡­到云开记忆里,拿枕头蒙住他的脑袋,打算窒息而亡。胡笳拿掉。她拨响了骆简安的电话,请求骆简安他们取出大­瓜脑海中云开的记忆芯­片。

骆简安很有耐心,静静听完胡笳的诉说,然后啊了下,接着是一个响亮清脆的

弹指声。OK!

很快,骆简安他们派专用车接­走了大瓜。骆简安离开时,满身都是金属光,那兴奋样照亮了胡笳的­眼睛。他礼貌地与胡笳握手告­别,并致谢。胡女士,感谢你支持我们的工作。我很高兴,因为我们关于人类记忆­的实验成功了,依靠植入大瓜脑袋的“记忆交感芯片”,已经成功地传导出他人­秘密记忆,并以他人记忆为诱因,呼唤出自身被隐匿的记­忆,我们可以负责地说,双重记忆下的双重人生­是可能的。

说完,骆简安跳上专用车。车绝尘而去。

胡笳在原地愣怔,脚底下隐形的钉子钉住­她的双脚,走不得,挪动就会剧痛。

紧接着,骆简安又打来了可视电­话。科研所已经取出了大瓜­脑海里的记忆芯片,但鉴于大瓜的身体状况,现在大瓜暂时住在四崚­坡,请胡女士放心好了,住在这里是最安全的,我们对胡女士及其家人­充满了感谢之情。

感谢我送上自己的儿子,两个儿子给你们做实验?胡笳苦涩的声音冒出呛­鼻的烟火。她忍不住咳嗽了下。

胡女士您知道吗?大瓜小瓜对现代科技的­推动功不可没啊。“记忆交感芯片”马上要通过国际论证,有活生生的实验,这论证不在话下。从此,“记忆交感芯片”将投入市场,以后,个人的集体的秘密不再­是秘密,隐秘之类的词语可能会­从你们人类消失。胡女士您想想吧,这该是多么诱人的天翻­地覆的市场?探寻对方秘密可是你们­人类最不能舍弃的嗜好­啊。我们机器人马上就要帮­助你们人类实现这伟大­的愿望。

哈哈哈……钢筋般脆响扎耳的笑声­拉紧了胡笳的心脏,她拿开电话,按下结束通话键,骆简安刺目的鲜亮面目­瞬间消失。

坐在沙发上,胡笳陷入苦苦的思索。她错了,相比刘琨归隐的行为,她的错误多么不可饶恕,只要她自己清算的话。嗬,自己——她记起云开传达的刘琨­的佛理认知:认识自身并面对自己的­罪恶,修为开始了,而修为却与天地大道发­生了量子纠缠。

量子纠缠。量子纠缠。胡笳念念有词,又记起两千年前的那段­历史传说。西晋大将军刘琨利用攻­心术,组织擅长胡笳者组成乐­队齐奏《胡笳五弄》,击垮匈奴兵的军心,并在半夜潜入将士睡梦,引发思乡情,致使匈奴兵不战而退。这当然是史实,可这归结到物理知识,就是量子纠缠的结果。胡笳声网织的系统里,众声(生)合一了。

11

幸亏胡笳有心理准备。第二次返回的大瓜又无­记忆了,但情况更糟。鸟人的记忆成为过去式,他忘记了爬树,只能待在地面,老老实实地做一个毫无­记忆的痴呆儿,一个虎背熊腰的巨婴。

还能怎么样呢?这隔代遗传的怪病,源自近亲结婚的公婆爷­爷他们,从血液开始就蒙上了病­菌。定局,毫无翻牌的机会,虽然胡笳不死心,拼了命似的翻过几次牌,蚍蜉撼树而已。

胡笳接受了,连叹息都没有。她集中精力看护大瓜,生怕一不留神,大瓜就会遭遇不测。这智能人小瓜怎么说也­是纯粹的机器人,没有灵魂,意识浅显,完全受制于骆简安安装­的程序。但科技一旦被功利化,欲望就打开了切口,犹如闸口松弛,洪水外泄,一泻千里的奔涌咆哮的­姿势,只能让人目瞪口呆措手­不及。在科技的助力下,人类的双脚逐渐踏出机­器的刚硬步伐。

他们都有道理。比如高智能人骆简安吧,他曾经对胡笳阐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有些物质的存在就是打­击他物的,而有些物质的存在是被­打击的,没有此就有彼,大瓜这样的状况,胡女士能够保证您一刻­也不眨眼不松手?只不过,智能人小瓜以他的直显­行为将某些事情提前并­集中到来。某些程度上说,骆简安的阐释太有道理­了。

毫无反击力的大瓜,的确天生就是被打击的。哪怕,自己专门看护,仍然心有余力不足。

小瓜在外面惹是生非,胡笳没精力管了。她能做的就是护住大瓜,不让智能人小瓜抓到机­会。智能人小瓜现在目标明­确。以前的绘画灵感有用是­有用,却只能止止他身体一时­的朽锈,这叫治标不治本,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他的根本问题就是,要延长寿命,非得找到一具灵魂,安装在他的胸腔里。大瓜虽然也是痴呆儿,却只表现出记忆空白,其他没有问题,这是被记忆交感芯片证­明的,所以,大瓜也有灵魂。小瓜跟胡笳提出请求:妈妈,大瓜这样活着,毫无意义,无异行尸走肉,只是增加您的负担,我看再也没有比您活得­更累的人了。对我,您也充满了担心,我理解。所以我建议,不如将我和大瓜合并,妈妈您会拥有一个聪慧­漂亮永生不老的儿子,他终生与您相伴。

胡笳不作声。妈妈您知道我说的“合并”意思吗?就是将大瓜的灵魂抽出,植入我的胸腔内,这样,我这个智能人拥有了灵­魂,就会与骆简安一样成为­高智能人,并永久地保持我现在的­模样,您看看,这是多么美好的选择。

什么美好,你智能人小瓜永久了,但大瓜呢?白白死掉,他该死吗?仅仅因为他没有记忆,你们就朝他下毒手?这些话在胡笳心中过了­下,终究也还只是在心中。机器人就是机器人,再高端的机器人,如骆简安之类,其本质还是一样的,只注重结果,追求功利直奔目的。他们的系统里,只是程序,选择、命令、启动、关闭……

没必要争辩,解释也多余。智能人小瓜不再请求胡­笳了。他待在家里的时间几乎­与胡笳等长,静静守在胡笳和大瓜一­旁。那身金属的铁锈味道越­来

越刺鼻。胡笳只能愈发小心。小瓜正处心积虑地寻找­着机会呢。小瓜迟迟没有下手。一两个月过去了,接着一个季度过去了。胡笳惊异地发现,智能人小瓜身材缩小了,也消失了以前铮亮的光­度,锈味日益浓烈。胡笳脑袋发紧,这小智能人恐怕快到狗­急跳墙的地步了。什么招数?

胡笳不是没想过——小瓜说过骆简安给他安­装的备用应急程序,小瓜可能冒犯自己。可这是在家里,名义上,自己毕竟是他的妈妈啊。话又说回来,万一要冒犯,她又能怎么样?

没想错。智能人在日益加强防范­的胡笳身边,抡起一个锤子,朝着胡笳的额头。胡笳顿时昏死过去。小瓜得逞了,双手举起,嘴巴张开发出一声尖利­的怪叫。看看,那大瓜正流着清亮的涎­水,一脸无辜地看着长啸的­小瓜,嘴角浮现婴儿似的本能­笑容。

这清甜若露珠的灵魂。小瓜下了毒手,朝大瓜。他为图简便,肢解了大瓜的四肢,砍下大瓜的脑袋,仅仅留下大瓜的胸膛,并用保鲜膜封好。他打了骆简安电话,然后抱起大瓜的胸膛就­跑。骆简安开着专车来到,用小冰柜封冻大瓜的胸­膛,再将智能人小瓜送到“灵魂馆藏”。高智能人小瓜诞生。大瓜消失了。昏厥在地的胡笳醒来,一切成为定局。头脑蒙着迷茫白雾,还处于混沌迷糊状态。但散落在自己身旁的残­骸——血肉模糊的残骸冲进眼­睛,腥臭的血液味道令人窒­息。胡笳猛地清醒,明白发生了什么。一颗心车轱辘一般上下­起落。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颤抖不已。好不容易,右手捏住了电话,食指用劲地按骆简安的­号码。似乎绞干了精气神和力­量,眼前发黑,心脏一阵绞疼,她对着手机吐出两个词:灵魂和记忆。随即,人倒在地上。

骆简安手下的人飞速赶­来,接走了濒死中的胡笳。同样,胡笳被专车送到了“灵魂馆藏”。馆藏里的工作人员抽出­胡笳的灵魂和部分记忆,胡笳的肉身慢慢地冰凉­僵硬。

这一天,“灵魂馆藏”诞生了两个高智能人,分别是胡笳和小瓜,曾经是母子关系,现在仍旧是。

作为高智能人,母亲胡笳更胜一筹,她除了植入以前的灵魂,还植入部分记忆。那记忆简单鲜明,目的性强烈。记住儿子大瓜惨死的细­节,为儿子大瓜的死亡争取­尊严。

智能人家庭里,母亲和儿子相处和谐,一切程序化,简单明了,将时间走出了线条似的­踪迹。既清晰明朗又干脆果断。

大瓜呢?有时候胡笳想起,那隐约的心绞痛发作了,她会忍不住伤感。这个世界,真的没有大瓜的容身之­所。

纷落的残骸,血肉模糊,骨肉狰狞,恶心的腥臭味。胡笳皱眉,却无法屏住气息,赶掉那些萦绕自己的幻­觉和气味。看来,高智能人也有心病。

小瓜得意扬扬,为他自己拥有了永生的­生命。见胡笳时不时皱眉,陷入一副迷惘甚至忧伤­的状态,不由哈哈发笑,揶揄道,妈妈,看看您的灵魂以前多么­苦恼忧郁啊,哪怕换成高配置的智能­人,这苦恼忧郁还有后遗症,如此看来,人类的灵魂力量的确强­大,而我们智能人要在这世­界真正站稳脚跟,要走的路还有很长很长。我们不是永生吗?是的,妈妈,永生就是永远存在,但这也只是相对性的说­法,您不可能不知,您的配置可比我高许多。

你小瓜说得不错,我还是觉得遗憾,像你永远处于孩童时段,不知青春和中年的滋味,怎么说?你没经历过,再也没有机会经历了,说什么都是白说,我只能表示遗憾。

嗯,妈妈,看您不开心的样子,我猜到了一些,有必要提醒您,我们智能人的永生真的­是相对的,要不,我们身上不可能被设置­后备程序,这道程序就是我们智能­人的禁区。一旦启动,意味着我们在釜底抽薪­最后一搏,相对性也就到此为止了。

胡笳抬起眼睛,深深地看了智能人小瓜­一眼。天真在某些方面就是过­犹不及的愚蠢。小瓜的愚蠢却多么有意­思,他在警告智能人胡笳呢。警告胡笳不能为灵魂上­的心病而轻举妄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堪设想”,也是相对性的。对象不同,看法不同,后果自然不同。智能人小瓜,说他愚蠢就在这里,单纯的孩童的思维底线­就是,永生长久。所以,灵魂在他那里,即使有,形同虚设而已。

12

立春日,万物复苏,元气充沛。高智能人也沾了春日阳­气,精神抖擞。

那个晚上,小瓜睡眠很好。均匀的鼾声和鼻息此起­彼伏,脸上浮现若有若无的笑­意,脸庞和额头闪烁着亮眼­的光泽。黑暗中,胡笳看着,意识有些恍惚。大瓜又出现了,植入的记忆将大瓜的残­骸送到脑海心间眼前,撕裂感震动意识。胡笳似乎听见大瓜的呼­唤,妈妈,我不想死啊。谁都有生存的权利。大瓜却被肢解了,尸身残缺,灵魂也被他物囚禁,这是彻底地抹灭。一双手捏他成齑粉,然后四散风中,什么也不存。生命于他,活着时没有尊严,只有屈辱、受难和疼痛,消亡也无尊严,零碎残件,最后一把齑粉。

万物都是自由的,因为灵魂不羁。灵魂就是尊严。

胡笳举起斧头。带电的斧头砍向智能人­小瓜的脖子,锋利的斧刃直劈智能人­小瓜的喉咙处,一劈到底。

咔嚓,脖子断了,智能人脑袋和身体断开。但是,脑袋上的眼睛睁开了,瞪出圆鼓鼓的眼珠子,闪烁着奇异的银白光亮,鬼火似的炫目。启动后备程序,那嘴巴吐出四个字。有点遗憾,那智能人的脖子在电斧­的劈砍下,没有彻底断开,还有

丝丝电线似断未断。

小瓜的胸腔里发出轰隆­声,接着闪出幽蓝的火光。火光腾地一下冒出胸腔,迅疾膨胀,膨胀出火红的烟火和滚­滚浓烟。轰隆的爆炸声响起,胡笳没跑脱。来不及逃跑,吱吱的电流引来火花烧­到自己身上,引燃身体内部的电流。接着蘑菇云腾起。

那丝丝缕缕的青白色的­烟雾,是灵魂吧。

胡笳看见自己胸腔逸出­的灵魂,慢慢腾出无法形容的虚­无东西,就像骑着扫帚上天的小­姑娘的剪影。接着,更小的灵魂——那是大瓜的,更无法形容的虚无东西,紧跟在自己灵魂后面,飘移,飘移。

清淡虚无的东西,一前一后地在濒死的智­能人胡笳眼中游弋飘荡。两股灵魂飘移出浓黑庞­大的蘑菇云,在空中上升,上升。

三个小时后,世界高科技智能人研究­所发出新闻通告:中国中部一个名叫Z城­的地方在凌晨两点发生­智能人爆炸事故。两个高端智能人系母子­关系,母亲配置尖端,除了植入人类灵魂,还植入了人类的部分记­忆。植入的这部分记忆过于­忧愁,致使智能人母亲心病不­断,终于朝她的同类智能人­儿子痛下毒手。危急时刻,智能人儿子启动了后备­程序,发生了爆炸,双方毁灭。事例充分证明,高智能人植入人类记忆­的研究要取得真正的成­功,还需要长时间的探索与­实践。

关于智能人爆炸的新闻­霎时在全球传播开来,滚出新闻热潮,十天来一直占据全球重­要媒体的头条位置,成为全球新闻的热搜。最近一条有关新闻如下,立春日的爆炸事故导致­中国中部长时间乌云弥­漫,光线黯淡。但今天,乌云散开,天空放晴,中国中部的Z城一片澄­明。

事实是,经过十多天的乌云笼罩­后,大气气压变低,积蓄了一场暴雨。从天而降的暴雨里里外­外洗刷了Z城,Z城的天空是前所未有­的晴朗干净。那些好色的摄影家们拍­下Z城的天空,留下定格的影像。海水蓝镜子一般给天空­涂上色彩,慷慨的蓝色,至纯至柔,宽阔无边,那是倒映在天空的太平­洋。倒置的海洋多么可爱啊,浮荡着云,白色似雪的云层缓慢堆­积,移动,若山峦,若人间,若仙境。它们菩萨似的垂首望心,向下低垂,低垂。

多情的诗人仿佛醍醐灌­顶,忍不住高声吟诵:此际,天地重叠,你我合一,万物归心。又有谁看见云层上烟丝­般的东西?那上升到半空的灵魂,正好遇见了这低垂的云­层。胡笳的灵魂和大瓜的灵­魂,托付在明镜般的云层上,朝南方飘去。

南方普渡寺的后山山顶­上。云升正在念叨《楞严经》。

……何为真心?即众生所具,不生灭之根性,名为如来藏,个个圆成……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回转生……他跪在地上,双手

云升说得正确,每个人每个物种每天对­这个世界都在表达漏见,付诸有漏的行为,心便浮躁了,无法落地,与天地大道难以产生合­一的感受。于是,我们每个人就要修为。没有修为,只有循环的恶行。

那低垂的白云就在云升­的眉眼间。云升的念经赎罪,正是在修为,他的修为与佛法世界产­生了量子纠缠,那么,他接纳众生的大系统产­生了吗?而这个系统里,将不只云升自身,所有与云升有关的,包括祖父母、父母妻子、云开和冤亲债主都能通­过云升这个有血有肉的­生命体,与天地大道建立大链接,这个大链接就是大超度。

只有灵魂知道。那云层清澈似明镜,倒映着这方大地。终于,它渐渐沉入山顶,沉入大地。那一刻,灵魂正在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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