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色达笔记(二则)/林渊液

- 责任编辑 杨献平

激醒之时,凌晨二点十五分。天冷,全身其他的细胞嗜寐依­旧,唯有膀胱区暖烘而激烈。之前,它已在睡梦里试探过了­两回,被我下意识压下去。挨到天亮根本不可能。临睡前还吃下小剂量安­定片以平息高原反应,只希望这具躯体呈低代­谢状态。可泌尿系统的内在起义­令人沮丧。此刻,另一个我在抬头三尺的­地方冷眼旁观着,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这一切,才刚刚开始。从行程尚未开始之时,她就对我充满了误解。伸手把厚厚的窗帘拽开­一条缝隙,外面不曾有奇迹发生,确实是墨黑的,路灯皆已熄灭,远远的几豆灯光框在格­子里,是僧舍的窗户,山那边如果现在刚好往­山这边看,也是一样的,我的小木棚屋里也有一­豆灯光。可是,这样微小的灯光相对于­阔大的天际,就如萤火一般。

绵弱而虚胖的勇气自心­底升起,我开始下床折腾衣衫。摄氏两三度的天气,对一个南方弱女子来说,它是有威胁力的。手脚与衣裳几番磕碰冲­撞,几番相互成全,上上下下保暖的、夹棉的,层叠、包裹,外带棉帽、围脖、绒靴,终于穿了一个大满贯。收拾停当,我对着那幸灾乐祸的另­一个自己讪笑了一下。然后,推开小棚屋半边门,用力拨起双层门帘把身­子挤出来。在外头,要把这半边门关回,是需要花力气的,我把这口气省下了,心想,应该很快回来的。在高原,每一口气都得省着点儿­花。

觉姆的小棚屋有三间,她与我睡在上层的两小­间,下层的一间堆放杂物,更加低矮简陋。这里把女修行人称为觉­姆,缘分把我送到她的身边。觉姆每天精进于学业,现在肯定睡熟了。我下了木楼梯转到棚屋­前,有一条蛇从膀胱区出发,闪电般游遍全身,又快速隐退。我们太习惯于领受一种­攫取的欲望,其实,比欲望更本能的,肯定是排泄。我知道的,带盖的小红桶就在杂物­间里。此时,它的诱惑等级是

三星水平。觉姆给我打过招呼的,如果万不得已,可以使用她的小红桶。可是,这事情我接受不了。在一个小棚屋里蹲小红­桶,脏感有之猥琐有之。况且,我与觉姆尚未能达成这­么亲密的同性关系。另外的两个选项,一个往山上一个往山下。冒着寒气,我深深做了一次呼吸。山下的女厕我是去过的,比较现代化的设施,之所以用了一个比较级­修饰副词,那是因为,自来水是没有的,厕所里摆放着一大桶一­大桶的水。山上的女厕我还没去过,觉姆指给我看时,说自己尿急不喜欢爬高,甚少用这一招。她的意见对我有导向性。我往山下走去。寒冷在呼吸之间吱吱冒­烟。山路七里八拐,毫无章法。水泥路只有散落的几个­片段,宽不盈尺,时见大裂豁,山体一面是直峭的。更多的是泥石混合,雨后积了坑洼,踮着脚跨过,有时跨得过有时跨不过,长棉袍就被泥污了。小棚屋一例是喇嘛红,古人也说过村园门巷多­相似,细辨每一座当然都是不­同的,但对第一天到达的我来­说,它们的脸孔长得像单卵­多胎。凭记忆,这座山是坐北朝南的。在山间,有一个天然的识别系统,就是下坡,往南而走必是没错。奔下最后的那条土埂,一眼便望见大路对面女­厕的门,那个门,像天堂的模样。那条隐退的蛇,像豢养的宠物受了惊吓­和抑制,蜷缩在身体内某个不明­角落,我将其慢慢呼唤出来,终于吐出蛇信子。尿,并不多。我这才明白,不是泌尿系统的问题,是膀胱括约肌受骗了,本来就是心因性的。在一个陌生地方,开启一段迷雾叠嶂的精­神之旅,料想不到,最先承受压力的是膀胱。为此,实在需要给膀胱献上一­束玫瑰。不过,经历过憋尿之后,撒尿是有快感的。窘迫有多深重,快感就有多酣畅。这是一个幻象环生的时­刻,夜的黑幕蒙上可疑的熹­光,连绵起伏逶迤数公里的­山谷和僧舍似有仙乐缭­绕,连洗手时透骨寒凉的水­也成剔透水晶。这意外获得的一场专属­夜游,静默得如此声势浩大。我张开双眼贪婪地仰望­天穹,然后闭上眼睛,深呼吸,再没有比呼吸更好的占­有方式了。

从土埂往回爬,上山的第一段路今天是­故意多瞪了几眼的,说不上特征性的标识是­什么,反正是认得。等到在拐弯处看到一坨­鲜亮的小小的牦牛粪,心就暖了,错不了。我暗里打了如意算盘,回到棚屋之后,一定要烧壶开水,冲一包方便面或者什么­东西来庆祝一下,当然,现实的原因是为了驱寒。山径虽崎岖,小心就是。手机上有手电筒,照明棒棒的。突然,前面黑暗处闪出了两枚­军绿色的亮光,定神一看,是一只花毛小猫。四下悄悄,归窝的归窝,回家的回家,它在此作甚?眼神倒是安静的,夜路与新客,都不曾惊扰到它。继续迂回上山。不料,转入小径回到棚屋前却­愣住了,我奔往的这个地方并非­居所。甚像,这个高度也合理,但它屋前种有一小片花,我的棚屋前却是没有的。心里有一阵凉风透过,又被刹住。这片花长得真对眼,粉红的格桑花、蓝色的矢

车菊、橙红和鹅黄的金盏花在­手电光下,冷傲而野性,像一群桀骜不驯的女子,不知何故夜落荒村,娇艳也好闷骚也罢无处­显作。只是我无心恋战,从小径退回继续往上攀­爬。山上野草野花,茎叶伸张的姿态,本应是最好的地标。可我发现自己完全辨认­不得。下午第一次来,是客师父帮我扛行李,当时觉姆正在听课,连照面也没打过。佛学院有严格的纪律规­定,男众不得进入女众区,客师父因此来去飞奔。初来乍到的我,还未定神,就被客师父引到了经堂­听晚课,几乎穿越半座佛学院。是和觉姆约在经堂门口­见面的,当时下了课已是晚上十­点,天暗,她连我的年龄都猜测不­出,以为还好年轻。这么不知底细,回家的路上当然是边走­边聊。那时,我连走路这回事都忘了,更别说认路。

觉姆问:五加行修得怎么样?皈依了吗?是佛教学会的?不不不。每一个问题都是停顿了­的,所有的问题我都答不。她再问:你相信因果吗?不不不。这件事情我确实不能给­肯定回答。

觉姆有些意外,她问:那么你来干嘛?

我不必也不该隐瞒的。佛教对我来说,是哲学的意义。“哲学?”觉姆不懂。她不懂是合理的。佛陀虽拥有形而上的能­力,但他确实是不重玄思和­理论的。这才是源头,后来人如何把理论光大­是另外一码事。其实,我更喜欢叫他悉达多。我只能换一种表述方式。

我对人生有许多困惑。对宗教投以诚意或许也­有不少选择,但佛教与我的人生观有­某种重要契合。比如,一个人干了坏事,基督教会认为他是有罪­的,佛教会认为他是蠢的,无明的。我觉得佛教是充满智慧­的学问。我偏向于智性生活。

觉姆懂了。她为了宽慰我,说上回听《维摩诘经》,维摩诘是一位在家居士,能够处相而不住相,对境而不生境,终是修身成佛。

王维推崇《维摩诘经》以至以“摩诘”为字,这个读书人是懂得的。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西蒙娜·薇依,便给觉姆讲起她的故事,大概缘于她虽终身献给­基督事业,却也未曾入教。而且,她与维摩诘还有共通之­处,他们家庭条件都好,有着良好的人生境遇,投身宗教,纯粹是个人内在的抉择。当然,悉达多本身就是。

觉姆很认真地听,当她听到薇依像真正的­劳作者那样,在葡萄园摘葡萄,劳累得连自己都觉得快­死掉,觉姆非常感动。当然,她有自己的立场,讲求圆满的。最后她说,这不一样的,维摩诘是成佛了的。

糟糕,我从山径上走了多少来­回了,一层一层寻认,终是迷路。手电光对着门牌号照看,相差只有两个门牌号了,可是,无路可走。我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了,一切清零重来。一步一移地,我往南而去,下山。这一次,不知道错过了哪个山岔­口,连下山的路也错了,绕了一个大

弯。亏得是,接近大路的这些土埂,是平行的。

备受打击之后,我又站到了女厕的门前。这一次,它仅仅是一个地标。没有耽搁,我从原来的那条土埂又­一次上山。体力已经下降,我不得不放慢脚步。还好,这深更半夜的,后面没有人赶着,路是从容的。这时,我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诵着藏文佛经。是谁这么精进勇猛,通宵诵经?惊喜在心内一阵狂扫,我甚至奢望他就在近旁。可是,否定的声音很快涌出:这是女众棚屋区,哪里来的男众?希望时隐时现,就如那只军绿色眼睛的­花猫,这一晚,它竟然静静地来又静静­地走,给了我些许安宁。可是,我的棚屋依然找不着,有些屋子已路过许多回­了,棚屋与山径相衔接的角­度、此棚屋与彼棚屋的连接­方式、某一个门牌号码钉在木­板条上的样子……闭上眼睛似乎连地形图­都可以绘制出来,只是,独独缺少属于我的那一­个点。这一片区,有一格窗口是亮着的,帘帷拉开着,路过第三回之后,我忍不上爬上去瞧瞧。在视野可及的范围内,只看到屋里铺着地垫,墙上露出半幅佛像,大日金轮头顶火焰佛光,双手智拳印。应是绢本着色,描绘精致。大日金轮像为白肉身,用深色朱线勾勒,施以朱色色块。眼线极细,似在含情睇我。衣着是淡白茶色的,饰物用了橘色和群青,还有细金箔点缀。丰腴雍容,让人暖意顿生。只是,做功课的觉姆定然坐在­窗下那个我看不见的位­置,莽撞打扰委实不该,且退回去了罢。眼角尽是佛像背景上大­片的群青,以及细金箔描出的一圈­圈甃纹,虚空中似也不是毫无着­落。

一个小时过去了。半夜里胡乱扫射的手电­光,看起来定然是形迹可疑。

心内有过一个念头的。这念头就如大沙漠中的­短命菊,逢雨便发芽、生长、开花,那些白的花、黄的花明艳艳地聚成一­个个伞团。佛学院里有宾馆,现在去开个房间睡一觉­还来得及。虽然身上没有现金,微信支付是没问题的。然而,短命菊连果子也结不成,这念头一刹那就被否决­了。尚未踏入佛学院之前,我便觉得这一段时光是­该与觉姆同住的,基本生活方式如果不同,犹如隔靴搔痒。悉达多并不是一个极端­的苦行主义者,在苦行与纵情之间,他算得中庸。圣贤是学不来的,只是目前境况也还没有­太糟,至少天气是晴朗的,无雨无雪,至少,这里是安全的,没有躯壳之虞。比起苦行者,简直是蝼蚁见山。

找一段水泥山径,干脆坐下来。此时,我气喘、全身发汗。我想,就在这里坐等天亮。

白天与黑夜总是不一样­的。诵经声还在,执着而绵延。很快地,又有其他的声音窜出来,吓人不浅,是几只猫叫春的声音。军绿色眼睛的小花猫应­该不在其列,它还那么幼小。小时候,我们家与邻居分住一套­下山虎的潮汕民居。我住在右手厢房,晚上睡觉时,刚好越过窗口和院子,看到邻居家左厢房的屋­顶。

那时的猫真多,每晚每晚在那屋顶奔跑、撕咬,凄厉地嚎叫。很长的一段成长岁月,我以为猫是最爱打架的­动物。不知何时才知道的实情,惊疑多于羞赧。这叫春声,竟是与童年时没有二致。在这片有着信仰的土地,这个联想让我有些难为­情。

过不久,又有一些声音出现。是麻雀的叫声,只试探性叫了两声,便静寂。我在家时,也有多次早起的体验,偌大的园子,试声的也是麻雀。向来,先觉者总是甚少得到呼­应,且寂且寥。一整个世界独属于我。闻到一股辛辣的草香。我不知道,心灵安静之后味觉才醒­转过来?还是,这股草香早已存在,只是心忙时,它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寻香而去,是香薷。香薷的花是大片簇生的,紫色,穗状,每个花穗饱满丰腴,是一种唐朝仕女美感。在苦寒贫瘠的高原山地,这种气质特征显得不同­寻常。相比较起来,大黄的形态更切合一些,有低矮匍匐的,也有长了齐腰高的,但叶茎和花穗冲直而干­梗,骨感铮铮。手电光有聚光效果,脚下一株株的草木和它­们身上的夜露光影斑驳,微孔草、水稗草、车前草,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铺满了山径。一路照过去,宛如阔大的舞台上连轴­转动的画卷。望着寒冷而深邃的夜空,我突然被一种隆重的美­好簇拥,灵魂幽幽地从身体里舞­动、壮大,竟至于向四周发出光芒。花毛小猫走了,叫春的猫声远了,麻雀沉寂着,诵经声似乎不在了,小牦牛的粪在山径上黝­亮着,草们蓬勃而欢畅。黎明前的这一刻,万籁俱静。而我不在了。

文字到了这里,本该结束了。可是,这时,一个寒战掠过了全身。我冷。摄氏二度的凌晨,肉身重新把我带回冷暖­人间。

凌晨五点时分,我决定做最后一次努力。

重新下山去往女厕。奇怪是,这一次又有尿意。排空之后,我轻松上山,似乎之前的一切曲折蜿­蜒都不曾存在。快走近熟悉片区时,我发现,这条水泥路的近旁还有­一条长满野草的泥石路,这条泥石路极具隐蔽性,而它确实是一条路。是这个理。我快步往上爬,果真在另一段水泥路的­近旁,发现了一条窄小泥石路,它通往的正是我的居所。

第二天如厕,我选择了山上的那一座­厕所。红色砖墙上,写着两个“女”字,字形极不规范,其中的一个看起来像“爻”字,似乎它的身上藏有无尽­真相,此后我把它叫作“爻厕”。不过,下山回家时,又迷路了。幸好,只愣了片刻,便远远看到了一束红色­的塑料花,是觉姆插在我的棚屋窗­口的。白天与黑夜果真不同。

中秋雪

半路,雨下着下着发生了异样,下坠的速率慢了,方向斜了,声音由脆变沙了。往路灯抬望,竟是洒泼出来的,有洋

洋洒洒下笔千言的热烈­和激情,我打了一个激灵,身边并无一人,我开始疯了般奔跑起来。

抓住了前面的一个觉姆,上气不接下气对她说:“下雪了!”然后心虚地问: “下雪了?”

她摇了摇头,说听不懂。继续往前奔,一边伸展出手掌,把飘落的雪花接在手心,攥住了不肯放,一边继续奔跑,又抓住了前面两个觉姆,对她嚷嚷:“下雪了,下雪了!”

她们摇摇头。一路上行走的都是藏人。

高原上的奔跑何其奢侈,稀薄的氧随时发出警戒,就在呼吸上,你的呼吸是断裂的,挤压的,窒息的,这时候,喉头爆出的呼喊声又是­突破违禁的,是迅速穿过重重压迫的­攀爬式的艰难和痛快,这种含混声音的怪异让­我停下来,可是它还一直在做惯性­运动,我听到了一种类似于快­感的声音。是的,正是那种你与爱着的人­缠打在一起,奋不顾身烈火烹油荼蘼­花开时发出的快感声音。在雪花飘飞的高原上,我静静地站立着,倾听着身体本能的喘息­和号啕……我遇到了雪。这是中秋节前一天。不久前,当我郑重而悲怆地在文­字里写下自己与雪的分­薄缘悭,朋友们终是收起了嘲笑,开始转达深厚同情,就如小孩子的一桩心事,以啼哭或吵闹等某种极­端方式获得承认和珍视。

可是这一天,没来由地,它就来了。我在随缘素食馆吃了一­份砂锅菜,豆芽、黄瓜、北瓜、白菜,都是寡淡的味,蘸了一点儿辣椒酱,吃得身体热乎起来,感觉可以抵挡雨中的严­寒了。穿了雨衣,临出门又在背包里摸索­了一双鞋套套上,看样子万无一失。正是这一阵雨,下着下着,变成了雪。

我是一个肺活量极小的­人,半辈子生活在潮汕平原,很少有过长时间的离开。按照俗世的要求,我完成了一个人,一个女人的标准配置,在体制里工作,成长为一个有某种特长­的专业人员;在婚姻里相夫教子,奉养老人。我们东南沿海一带的神­迹是大海。但大海并没有日常化,除了少数渔民能够与大­海形成共生或楔入关系,它离我们的庸常生活很­远,只像藩篱一样在外围奔­涌着护卫着。我们的生活格局很小,当然,因为小,它可能会精致。比如种田,这里人多地少,我们的农民是种田如绣­花,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的耕­地,都有精密的细分和安排。比如做菜,我们习惯于粗菜细作,把番薯叶捣烂了做成香­醇的羹,加了上汤;把萝卜干晒得年深月久­有了岁月的味道,撕成碎屑拌在鸡蛋里烙­成饼;日常的餐桌上,蘸料三碟五碟那都是最­平常不过,每一种菜品都有匹配的­调料,味觉考究堪比当年的宫­廷贵族。这一路往西往北而走,高天、阔地、大风、草甸、湍急的河凌厉的山……各种大场景一个个向我­砸来,肺叶急促地歙合,心境却越来越平正,似乎,这并不只是一种生命的­拉练,而是,在精神的某些暗界面,

我与它们是相互归属的。

回到山上棚屋,我把一身的雪抖落下来。那时候,真希望身下是一袭绛红­的绒领斗篷。大雪与斗篷,想必有人会想起薛宝琴,站在粉妆银砌的山坡背­后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我却更喜欢史湘云的桥­段,她披了老太太那件又长­又大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拿了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去院子堆雪人,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觉姆去听课尚未回来,我像等待家人一样,等她归来。独坐在床头,透过窗口静静地看雪。看它一点一点把眼前的­红棚屋顶铺满,又一层一层把整个喇荣­沟的红棚屋顶铺满,终至于一片苍茫。完美,就是单调的无限重复,精准而又恒绵。那个雪景里,有前尘往事,有今世今生。

佛家把人生的基本特点­概括为无常,在高原,无常最为直观地体现在­天气这种自然秩序上。这片地域与宗教的契合­交融,是天赋异禀。常常是,青天白日的,突然就来了一阵急雨,紧接着,雷霆乍惊,不消一晌,又消弭了。下雪的这天下午,我在山上最先遭遇的却­是冰雹。在潮汕平原,我也遭遇过冰雹的。那一次是在屋里,听到嘎啦嘎啦的声音时­跑到阳台,应该是有一群碎渣子被­抛进来的,都被忽略了,最有冲击力是一块拳头­大的圆头雹,咚的一声砸到了地板。只不过视野小,惊心也小。这一次,是站在整个喇荣沟的面­前。我从“爻厕”出来,还未从解手的窘迫和快­意中醒转,一阵轰隆隆巨大的声响­就炸开了。佛学院一直在开工修路,工程噪声也不是不可能,但那阵势,根本不像是局部行为。似乎整个山谷都被包围­都被震动,空气中的颗粒微尘全都­蓄势带电。是外星人的战争快来了­吗?可是,战机到底躲在何方?正疑惑间,玻璃弹珠一样的冰雹终­于扑簌簌坠落下来,砸在头巾上,砸在肩膀上,砸在山地上,崩嘎两下就停住了。一时间,喇荣沟里迸珠散玉。

晚上十点多,觉姆终于踩着积雪回家。隔着房门,我与她打招呼。她说,外面下雪了。我难为情地告诉她,这是我第一次看下雪。她说,那好好看几场吧。好像她是雪的主人一般。

第二天,正是中秋佳节。藏人不过中秋,在色达,这个节日变成了一个远­方概念。中秋的节气,秋风爽朗,澄明开阔,有如一个人的中年。而在我的家乡,中国地理版图最东南的­那座城市,还是35℃的天气,我的先生和儿子,他们穿着短袖衫还嫌太­热。到了这里,却已然是严冬了。每天清晨和深夜,我必须顶风霜冒雨雪去­做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在一个没有厕所的棚屋,撒尿的重要性无与伦比,这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的。

到达佛学院的第一天晚­上,我曾经有过下山撒尿而­后迷路的经历,折腾了一宿。佛家有“一宿觉”的说法,意思是一个晚上就豁然­顿悟。像我这样慧根浅的人,当然只是白折腾。不过,通过这一

宿,我确信自己通过了艰难­生活的考验。数日后,这事情觉姆才得知。她的反应不可谓不剧烈,超乎我的想象。她懊恼说:我没有把你照顾好。我劝她别有此念头,任何事情都是修行,如厕也是。她的懊恼继续升级:你都不知道,晚上这里出没的是什么……是什么?我心内是有好奇的。她数次欲言又止,最后在我的鼓励下终于­说出来:鬼啊。我松了一口气,朗声说:师父,您不知道我是医生出身­吗?阳气足,鬼他们怎敢近身?我看到的,都是天使。觉姆一面放下深重懊恼,一面狐疑满腹。末了,她告诉我如厕的另一个­秘密。

我们棚屋的西侧,是僧舍的尽头,那里是一片荒草坡。觉姆说的秘密,就在这里。天高云阔,万物化育。在地大人少的藏地,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想起数年前与一帮朋友­去西藏,有一次着急寻厕所,借问藏人:哪里有厕所?一群男人正在打牌,看我面上严肃,故意逗笑道:到处都是啊。这一幕,恰巧被尾随而来的几个­戏谑闺友窥见,笑得不行。此后多番取出调侃。我并没有乡村的童年生­活经历,如厕是从搪瓷缸开始的,在地头解决于我确实有­难度。还是小屁孩时,跟我阿嫲去饶平山区她­的结拜妹妹那里做客,车到半路我便尿急了,阿嫲说,小孩子嘛蹲在车厢里撒­了,我愣是不愿,在县城换车时,等到我在公厕里从容撒­完尿,车早已一溜烟跑了。与阿嫲两个人挨饿等车,从午后等到日暮才有车­来。此章节,阿嫲暗里埋怨切切,向外却夸耀有加,越往后,便只剩下夸耀了,她觉得这是一个小女孩­的矜持自重。阿嫲态度的双重性,很有些象征意味。面对现实的必要妥协和­通融,与个人的理想主义情怀,任何时候都是一对孪生­兄弟兼顽敌。我到汉商店买过一只小­桶,以备应急之需。有一晚临睡前雷雨交加,看样子出门不得了。室内道场准备就绪时,天灵盖突然获得神启:棚屋里有觉姆供奉的佛­像,室内如厕觉姆的关肯定­过不了……连针灸治疗她都不敢在­棚屋里进行,她说掀开衣衫是一种玷­污,即便佛像已被遮罩。时光在流逝,雷雨在打转。对于觉姆来说,这是一个原则性问题。即便佛陀不会责怪于我,我也不可拂逆主人之意。我且静坐床头,倾听时光的滴答声。如果碰到了为难,那么停一停,歇一歇吧,当时光离开之时,总有一些东西被它顺手­牵走,转机乍现也许只在一刹­那间。换成觉姆,她定会持珠念咒。果真,雷电很快就停了。我披上雨衣,跨出棚屋,来到荒草坡。

在荒草坡撒尿,几乎回归原始人生活。下定决心之后,我又有新的忧惧。荒草丛中潜伏的昆虫们,蚊蚋、草蜢、瓢虫、螽斯、蚂蚁或者谁谁,万一它们蹦跶出来吓人­呢,不对,恐怕是我先把它们惊动­了。在荒草坡我一寸一寸地­翻检和盯梢,终是放心了,原来昆虫们也惧怕高原­反应。不出两天,我便琢磨出一套三秒钟­速成撒尿法。午夜,气温在零度上下浮动,衣裤都是数层的,当此时,不必管它是否贴身舒适,一定要保证,上下不能交

叠,一经站定,数层的裤子必须能够一­把扯下。当尴尬转化为技术性的­机械操作,一切变得简单易行。文明的衣装剥脱下来,看来并没有那么难。白天,我专门去看望过尿液浇­灌的地方,长着几棵菥蓂草,这季节已经结果子了,是一种好看的倒卵形短­角果。近旁还有几株糙草和两­栖蓼。看过数次,它们一直长得不偏不倚、不亢不卑,我便明白,不必自作多情了。

中秋节的这天清晨,雪雾迷茫,能见度极差,必须打上手电筒才能走­到荒草坡。仗着雪雾的笼罩和保护,我第一次低下头去看撒­尿。那一泡带着热量的琥珀­色液体,在雪上嘁喳一声,迅即随雪粒消融下去,崭新的一株菥蓂草显露­出来,几颗短角果都是被清洗­过的。我伸出手指去拨弄它,笑得十分无邪……这一刻,仿佛是曾经有过的,只不过,那个蹲着撒尿的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我望了望四周,白茫茫的,这分明是陌生的世界,诡异的是,我到底在何时曾经来到­过。这样的恍惚不止一次。有一次,在经堂听课,堪布正在讲佛偈:甘露及毒药,皆在人舌中。实语成甘露,妄言则为毒。那时,我其实是在开小差的,用笔在笔记本上涂抹一­些文字。但奇怪的是,偶一抬起头来,看着大屏幕上的投影,那时,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竟是我曾经经历的。高原色达、佛学院、经堂里五彩花式的藏式­屋梁、四壁橱柜里的经文和佛­像、高高在上的讲经台、穿着喇嘛红袍子的堪布­以及他面前的话筒座,一切的一切,都是再现。

冥冥中,总有一些事情和因缘是­我们所无法预料和解释­的,我们给起一个名字叫“未知”。未知到底是什么,有多大,有多少种类和层级,有哪些隐性和显见的区­分,有什么关联和因果,我们太需要明确答案,可是,这注定是一个奢望,永远也难以满足。

上师讲普及课时,提过唐代著名高僧窥基­大师。他是唯识宗的创始人,在该宗教义的体系化、系统化等方面的贡献,迄今无人能媲。仅译经即已超过一千万­字,这是一个伟岸的数字。这位高僧另有别称“三车法师”,只因当初授命去当玄奘­的弟子时,不愿断下世欲,行驾三车相随,前车载经论,中车自乘,后车载酒肉与家妓。在高僧大德中,他算得一个别致人物。据说其前世其实是一位­老修行者,玄奘西行路上遇见了入­定的他,用引磬给他开静,令他出定。因见他身体老旧,劝他重新投胎,换一个新房子,投到了尉迟家。玄奘自天竺归来把他寻­到,当时,窥基大师并未晓识自己­的前世,方有三车之举。到了大兴善寺,听到钟鼓之声,才豁然大悟,把那车家妓酒肉遣了回­去。

上师课上的开示,大抵是希望每个人对未­知中某些角落做一番过­去世的认领。这个过去世,非只一世,而是无数世,浩瀚无边。我们所熟知的历史也只­有数千年,而在史前时期,年代是呈几何级数的辽­远漫长,根本超越于我们想象的­河流之上。也就是说,今世中,那些在你生命中出现的­人和事,都是过去世中人事的

各种关联和相交。你在街上被某个人白了­一眼,心里极不舒服,那完全有可能是在某一­世,他是一只麻雀,被扔到刀俎之时你刚好­路过,它用祈求的眼光望着你,而你扬长而去;或者,那一世,你当府衙小吏之时,怀过坏心眼,给那个勤勉的更夫穿了­小鞋;而我的过去世,极可能是一个藏族女孩,自小在色达的荒山野岭­撒泼使刁,每日以欺负菥蓂草、糙草、禾草和什么草为营生……在六道轮回的世界里,时间和空间交错在一起,人与非人的生灵不断潜­变,通通盘结成一个硕大无­朋的致密的球,天网恢恢,再没有任何疑虑超越这­个巨球之外。

这种关于过去世的想象­非常有意思。比如,关于窥基大师的想象,他只能是一个老修行者;关于我的想象,只能是一个色达的小女­孩……而悉达多自己关于前后­世的想象,角色更加接近。这个故事关乎风尘女子­孙陀利。当时,悉达多法名远扬,引致一些婆罗门修士的­恐慌。他们重金聘请孙陀利前­来引诱他。这女子天生丽质,言辞动人,是当时贵族和修行者的­女神兼尤物,修为极深的通力自在大­仙人也被她征服而放弃­修行。悉达多不为所动,可是,当孙陀利伪装怀孕谤佛­时,僧侣团和信众还是极为­震惊与骚动。为掩盖真相,孙陀利最终被婆罗门修­士所杀,成了一颗罩着悲剧面纱­的神秘棋子,而悉达多也因此陷入了­舆论旋涡,他的一生清誉备受质疑。他在《佛说孙陀利宿缘经》上自己解答了这个因果:他的过去世曾是一名纨­绔商人,孙陀利是他相好的淫邪­女子。商人一时兴起,教唆她去勾引一位清修­的辟支佛,后来干脆把她杀了嫁祸­此佛。在他看来,孙陀利谤佛是偿还他前­世谤他佛之罪报。在这则因果故事之中,孙陀利的悲剧连演了两­场……

过去世与现世的范式如­此接近,于我看来,这个想象力度是非常低­弱的。这让我想起哲学家休谟­的观点,因果关系观念到底是否­从经验中得来?既然过去世拥有漫长的­历史,为何关于过去世的描述,从未见过寒武纪的三叶­虫、泥盆纪的海纳螈,或者三叠纪的恐龙?这种缺席难道与经验的­匮乏无关?休谟认为,经验就是一个归纳推理,它并不是一种必然性推­理,我们要证明归纳推理的­合理性,却用或然推理来证明,那无异于把有待证明的­东西作为前提,这样的循环论证在逻辑­学上是失效的。当然,某些事物的联结超出了­我们的解释能力,所以,它们常常被想象。

或许,我们有一种信赖因果关­系的本能。

正如觉姆所预言,在色达的日子,我果真遭遇了几场雪,每一场,都开启了一扇体悟之门。只是,纷纷扬扬之后,我更加一无所知,更加空蒙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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