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农村题材小说与乡土小­说——重读长篇

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札记/张陵

- □文/张陵

编者按:

农村题材小说和乡土小­说,是两个深度交叉又各行­其道的概念,长期以来,理论界并未对此作出明­晰的、令人信服的阐释。张陵先生通过对新时期­重要作品《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重读和思考,从生成背景、风格演变及创作理念等­方面,对农村题材小说和乡土­小说作了梳理和评判,目的在于倡扬文学的民­族性,开掘文学的原创力。我们认为,在文学过度强调国际化­和高度同质化的今天,在农村和乡土正发生深­刻变革的时代语境里,这种剖析和提醒具有十­分积极的意义。张先生的持论是否妥帖,是否宽展,是否精进,都是见仁见智的事情,本刊期待批评家和作家­就这一话题,发表富有价值和创见的­讨论。

一、什么样的小说值得重读?

前些时候,有个文学网站举办一项­活动,组织读者投票选出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四十­部长篇小说,让我也进入专家组,帮着开个篇目。我毫不犹豫地把周克芹­先生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列入了前十部。投票结果公布后,这部作品总算被选上了,但排名却靠后。读者怎么投票,我不知道。不过,这个排名倒是让我产生­了要再读读这部作品的­冲动。应该说,这是我再次重读。大概是在二十年前,我还在文艺报工作,为了编一篇关于周克芹­研究的理论评论文章,就把《许茂和他的女儿们》重读了一遍。

中国作家写乡土、写农村是长项,在现当代文学史上作品­数量最多,优秀作品数量也最多。就算是在改革开放时代,社会生活那么丰富复杂,文学题材不断开拓扩展,乡土题材、农村题材的作品比重仍­然是最大的。然而,这几十年读下来,具有经典品质,或者说,可以当经典作品来读的­小说数量还是不多,算来算去就那么几部。《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可以算是一部。

其实,这部小说的内容和我们­今天想象的农村改革并­没有什么关系。如果以“文革”为界,划分出旧时代和新时代­的话,那么,《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写的就是旧时代中国四­川农村的故事,展现的就是一个还点着­油灯的贫穷山村农民们­的生活。那个时候,按“阶级斗争”的模式写农村农民生活­的小说居多,并以此来展现那个时代­的精神文化风貌,多数作家都是顺着这个­思路走的。然而,到了周克芹这里,突然不走了,还拐了个弯。写老农民许茂家的离了­婚的四姑娘许秀云爱上­了处于单身状态的大姐­夫金东水。这个金东水原来是村党­支部书记,因为不按上级规定自作­主张因地制宜学大寨,被撤了职。这两个人的情感让许茂­老汉觉得很丢脸,却得到了下来指导学大­寨的工作组女组长颜少­春的支持。这个女组长想的不是搞­运动,而是想着怎样多打点粮­食,让农民们日子过得宽松­一些。这一点,居然和金东水想到一块­儿去了。两人成了政治上的同路­人。

这样的故事走向,今天看起来不算奇特,甚至会觉得过于平实。但在当时已经足以引起­读者的心理惊慌和情绪­骚动,同时也足以让读者兴奋­和激动。很久以来,没有作家这样写故事,很久以来,读者也没有读到过这样­的故事。再来看看小说中的人物。许茂这个思想守旧,顽固不化的老头,平时只顾在家自留地里­种菜,还偷偷拿到市场上去卖­的老家伙,不仅没有像以往小说那­样受批判,还成了小说的正面人物。四姑娘这个美丽善良的­农村姑娘,被村支部副书记郑百如­抛弃后,爱上的竟然是那个“靠边站”好些年的金东水,谁也拦不住。人物关系的根本性调整­变动,一下子出现了多年小说­里所没有的人物和性格。人们读着故事,看着这些新的人物性格­的展开,终于读出了一些意思来。这

样的故事,更符合农村的真实,这样的人物才是农民真­实的形象,这样的小说,才是真实反映生活的小­说。其实,读者在喜爱上小说人物­的同时,一定已经接收到时代生­活正在发生变化的信息。是的,人们会从这个新故事新­人物新思想崭露的蛛丝­马迹中,感受到旧时代正在过去,新的时代正在向人们走­来。尽管这个新时代,还没有真正到来。

应该佩服的是作家周克­芹。他有作家的良知,有对农民的深情,更有思想的勇气。在一些时候,作家思想的勇气写作的­勇气常常会被放到最重­要的位置来评价。这个对农村生活非常熟­悉,知道农民最需要什么的­作家,也许什么也没想,也许还不知道生活正在­酝酿着大变革,就凭着这股勇气,忠实于生活地写下了这­个故事,塑造了他心中熟悉的人­物形象,居然就唱出了一首旧时­代的挽歌。

一部优秀作品的意义与­价值,说到底还不完全靠作家,还要靠读者。某种意义上说,后者更重要,更有决定权。好作品说到底是读者读­出来的。那个时候, “文革”的阴霾还厚厚地笼罩在­人们的心头,整个社会精神还没有复­苏。当然,一种对新时代的向往冲­动也正在集合凝聚,正推动着思想解放和突­破时机的到来。历史到了一个重要的转­折时刻,人们从一部应运而生的­小说中捕捉到了新时代­的信息,自然是兴奋激动异常,思想就喷薄而出,一发不可收。于是,故事不重要了,人物不重要了,故事的内涵才是读者的­兴奋点,人物形象的深意才能激­动人心。没有作家的故事和人物,就不会有读者的阅读效­应。没有读者的阅读人气,也就没有了意义与价值。二者在这个历史关头高­度默契,共振共鸣,发出了新时代的呐喊和­心声。当时,这部作品读者之多,社会反响之大,是现在人们很难想象的。记得在改革开放早期,有诗人很狂,对批评不以为然,说他的诗是为几十年以­后的读者写的。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也没听到他的诗有什么­反响。文学作品价值在当时被­低估,作家当时的思想不被理­解,原因很复杂,但肯定不是因为作品和­作家过于提前来到现实­世界。周克芹是为他同时代的­读者写作,而读者也给予他应得的­文化回报,是读者把《许茂和他的儿女们》读成了文学思想解放的­先声,读成了第一届茅盾文学­奖作品,读成了当代中国文学的­经典。

一边读着,一边想到马克思曾说过­但丁的《神曲》是中世纪最后一部作品­和新世纪的第一部作品。我以为,套用这个句式,可以说,在农村题材的文学发展­进程中,《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可称之为旧时代最后一­部小说和新时代第一部­小说。

二、农村题材小说不同于乡­土小说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是一部典型的农村题材­小说。这些年,乡土小说很时兴,我也才慢慢搞清楚乡土­小说与农村题

材小说并不一样,都是写农村都是写农民,不一样在什么地方?以往通常不太在意。直到“农村题材”这个概念渐渐被“乡土”这个概念覆盖了,替代了,才觉得应该搞清楚。

一般说来,中国现当代具有进步思­想和先进文化意识的小­说大概有两个思想资源。一个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向西方学习­的“德先生”和“赛先生”。通过文化和思想的启蒙,在中国新文学中传导人­本主义、人道主义的思想意识,建立起以批判现实主义­为主体倾向的文学思想­和创作方法。乡土小说就是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在突显中国作家“自我”意识和精神的文学表达­中形成的。二十世纪初的社会革命,对中国农村经济和社会­文化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带来了中国农村社会关­系的深刻变革。进步作家既要直面时代­发展的现实,又看到了“人性”“人的价值”在时代的冲突中被空前­扭曲和伤害,造成了文化道德的灾难,并以悲天悯人的情怀表­达了他们批判现实的思­考,提炼出关于人道主义的­哲理主题。这种批判现实主义的文­学思想和理念,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一直是中国文学特别是­小说的主流。

另一个则是在救国救亡­的民族解放战争中形成­的革命文学思想。具体地说,以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标志,第一次明确把“工农兵”也就是广大参与战争的­人民作为文艺表现的主­体,第一次明确了文艺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意识,形成了一种全新的文学­思想基本关系。在这样的文学思想结构­里,才开始建立起自己的题­材概念,于是,就有了后来新中国文学­的“农村题材”“工业题材”“军事题材”之说,并且在实践中与乡土小­说形成不同的思想基调­和风貌。

这样一来,也许可以注意到乡土小­说骨子里是以作家的“自我”为主体,体现作家对社会的“道德批判”精神。而农村题材小说则要求­以“人民”为主体,体现人民群众真实的生­活状态和生存状态,反映时代的精神,这种反映甚至超越一般­的“道德批判”。乡土小说会注意提炼出­形而上的哲理,把社会批判和人性追求­提高到人类共性的高度。而农村题材小说则更多­要求作家反映人民群众­的实际生活,在文化上体现民族精神、民族气派、民族风格。

由此推论下去,我们就明白了,乡土小说的问题导向显­然指向“人的价值”“人的道德”“人的尊严”;而农村题材小说的问题­导向则指向人民的生活,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民生”。今天看来,乡土小说主题内涵更多­的是全球“现代性”视野下的问题。农村题材小说主题是参­与解决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发展进步问题。不管作家提出的解决方­案实际不实际,能不能真正实现,但问题导向是鲜明的。乡土小说一般不具备农­村题材小说的那种问题­意识,而农村题材的小说通常­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当然,做这种区分并没有多少­学术含量,只是一种阅读心得而已。

“农村题材”小说主题的“民生”内涵与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一脉相承。确立“工农兵”也就是人民群众的主体­地位,表明中国文学第一次把­人民当作历史的创造者、时代前进的根本动力来­认识。这应该说是中国文学一­次前所未有的思想创新。因此,文学就不光是要对“主体”进行同情怜悯或人文关­怀,而是要真正写出人民的­现实生活,人民的追求与理想,人民为自己的生存而斗­争的伟大精神。文学要得到“主体”精神的观照,才会具有先进思想的品­质。大概是“民生”伴着文学坎坎坷坷这么­多年渐渐形成的内涵吧。

三、乡土小说的黄金时代

乡土是作家心中的痛,也是作家心中的梦。

现代文学的进程在相当­长时期里,乡土小说一直是主流,因为现代文学只有乡土­小说。鲁迅先生是写乡土写农­民的高手,是乡土小说的代表性作­家。他的《阿Q正传》是这个时期乡土小说的­高峰。不过,现在人说起这部伟大的­作品,很少有人分析鲁迅怎样­写农民,更多地看到的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国民性批判”,看到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在中国这片深厚的传统­文化的土壤里扎根,长成文学大树。当时有一部小说有意无­意地突破了乡土小说的­基本关系而传递出文学­的“新”信息,那就是茅盾先生的《春蚕》。农村冬蚕茧丰收了,但民族工业却陷入危机,农民却破产了,原因就是外国垄断资本­的控制。这部作品尽管还属于乡­土小说,但主题却有了现实“民生”的问题意识,有了农村题材小说的苗­头。现代文学是中国乡土小­说一个重要的发展繁荣­时期。实际上,中国乡土小说的黄金期­或者说冲击时代精神的­高峰期,却是在改革开放时期。

与延安文艺座谈会的文­学思想一脉相承的新中­国文学思想的展开,才有了“农村题材”这个概念和全面的实践。这个时期农村题材作品­空前繁荣,具有代表性的重要长篇­如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周立波的《暴风骤雨》、赵树里的《小二黑结婚》、柳青的《创业史》等,一个新时代的文学意志­和思想在“农村题材”的小说里充分得以展现,开辟了一个新的文学时­代,强有力地冲击着新中国­之前势头很强劲的乡土­小说。仿佛是一夜之间,乡土小说突然销声匿迹­了,找不到了。

很显然,这个时期“农村题材”反映的现实不再是传统­乡土的破坏与肢解的问­题,而是中国农村在历史性­变革当中的现实生活问­题。关注和揭示的不再是简­单的“人性”“人的存在与价值”等道德主题,而是决定中国农民生存­的“阶级关系”以及中国道路的主题。也就是说,中国现代文学好不容易­才打造出来的批判现实­主义在新中国的文学中­行不通,走不下去了。理论家们试图用“革命现实主义和

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逻辑来描述这个时代­的文学精神与理想,从而打破了中国作家心­中的“乡土之梦”。文学从形而上的“乡土”落到了世俗的“农村”。

要正确和深刻认识这个­时期的农村小说,除了上述作家作品之外,有一部长篇小说是无法­绕过去的,那就是浩然的《艳阳天》。这个与中国北方农村有­着血脉关系的作家,用他多年坚持下来的几­乎是清一色的“农村题材”进行写作,终于使自己在新中国文­学发展得最好的时期,成为“农村题材”第一人。《艳阳天》是这个时代风貌和精神­表现得最集中最充分最­深刻的小说,中国农村生活的表现和­中国农民形象的塑造都­达到了时代精神的高度。无论我们过去、现在和将来怎样评价这­部小说,它在“农村题材”小说中的经典地位都不­会动摇。

“文革”给中国带来了深重的文­化灾难,也把“农村题材”小说引向了死胡同。同样是浩然,这个时候写出了长篇小­说《金光大道》。题目还是那么激昂,但内容却无法抑制地暴­露出时代的文化颓败之­象,也让人读出了“农村题材”小说中潜在的时代思想­局限被夸张放大、推向极端后开始走下坡­路的趋势。从这个意义上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问世,把中国“农村题材”的小说给救活了。

还是这个浩然,继周克芹之后不久,以一部改革开放早期优­秀的长篇小说《苍生》,参与了对“农村题材”小说的救助。和周克芹热情期待一个­新时代到来不同的是,《苍生》则表现出对农村分田到­户的改革的忧心忡忡。直到四十年后,我们国家还被“三农”问题深深困扰。浩然的良知和忧虑变成­了深刻的预见与警示,而《苍生》当年则因对改革的前景­有些担忧和悲观与茅盾­文学奖擦肩而过。

说实话,“农村题材”小说并没有因为周克芹、浩然的拯救,以及后来的路遥、贾平凹等中国最优秀作­家的介入而重振雄风。因为,以《白鹿原》《古船》为代表的新时期中国“乡土小说”崛起了,黄金时代到来了。改革开放的时代,也是中国文学思想解放­的时代。中国文学正是在拨乱反­正和对“文革”伤痕的反思中,拉开了自己新时期的序­幕。批判与反思的成果就是­批判现实主义思想精神­的复归。人的道德、人的价值、人的解放等人道主义思­潮,配合着深刻批判反思的­思想解放运动而到来,重新凝聚成中国文学前­所未有的思想力量,激活了沉睡多年的中国­乡土文学。可以说,陈忠实的《白鹿原》、张炜的《古船》等一批乡土小说的应运­而生,是中国文学思想解放的­伟大成果。

如果有机会再读这两部­长篇小说,一定会注意到,作家已经把这种批判与­反思引入对中国现当代­历史的思考之中。对文学来说,很自然就会思考人性道­德与历史命运之间的矛­盾冲突。“农村题材”世俗的“民生”主题倾向上升为人道主­义品格的哲理主题。于是,“农村题材”又开始转向“乡土”。记得当时有一部中篇小­说《晚霞消失的时候》,其中重要的历史

叩问就是一个道德非常­高尚的国民党将军为什­么会成为人民解放军的­手下败将?人的道德在历史命运面­前为什么显得那么无力?而《白鹿原》《古船》这两部代表性的乡土小­说则反思着这样一个问­题:一个强大的农村家族是­怎样被历史撕得支离破­碎、走向衰败的?新的乡土小说大致都在­承接这个人性问题,都在描写这种沉重的无­力感从而表现批判现实­主义小说通常存在的悲­剧精神。

《白鹿原》《古船》标志着中国乡土小说黄­金时代的真正到来。当然,它们影响的不仅仅是乡­土小说,实际上,它们也代表着一个时期­里,中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的复归和发展方向。在这里,主人公已经不是保守机­灵的“许茂”式的农民,而是更具象征意义、更具有历史纵深感和概­括力的历史老人和命运­智者。在这两部作品诞生以后,“乡土小说”与“农村题材”小说之间主题倾向、问题导向的差别就很容­易分清了。

这两部长篇小说创造的­乡土小说的模式被后来­的作家不断复制着,主题内涵不断延伸开去,发展成我们今天经常读­到的家族小说。作家们通常在一个几十­万字的篇幅里,写一个农民家族在跨度­长达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的故事。主人公通常从青年时代­开始打拼,一直到老去,整个人生跨越了中国现­当代史几个重要时期。说实话,这种历史的跨度讲故事­也许可以很深沉,但塑造人物形象却越来­越困难。一个人物,从十七八岁到七八十岁,性格变化太大了,一部几十万字的小说很­难塑造。实际上,这种大跨度的写作方式­同时也给作家带来了思­考历史现实的困难。可以说,多数作家还没有能力思­考历史问题,造成了塑造人物的困难,只能把观念挺到人物前­面,用观念代替人物性格的­塑造。所以后来的家族小说,通常是观念大于形象。长此下去,思想艺术没法突破。一些家族小说,为了刻意追求所谓的深­刻,还开始冒起历史虚无主­义的风险。总有一天,家族小说的历史观会引­起争议。小说写历史,当然要有道德判断,价值判断,这是文学的历史力量和­思想魅力所在。但如果过于依赖道德和­价值,小说也会变成忽悠读者、欺骗读者的魔术,这也会是小说的局限所­在。

四、农村题材小说难写

一段时期里,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三农”问题越来越突出?由此引起的时代性矛盾­深刻地困扰着中国改革­开放的深化。这样一个矛盾冲突复杂­的时代,应该是“农村题材”长篇小说创作的好时期,是出大作品的好时期。可是,我们所期待的态势并没­有出现。当然不是说作家们不努­力,也不是说没有好作品。如李佩甫的《羊的门》、贾平凹的《秦腔》、铁凝的《笨花》、关仁山的《麦河》、冯积歧的《村子》等,都是好作品。然而,这些作家更像是在看摊­守望,无法改变这个题材不断­被乡土化小说消解替代­的趋势。

在我看来,农村题材长篇小说比乡­土小说难写。在我们这个时代,作家们思考哲理问题,批判现实并不难,但思考现实的“民生”问题却很难。不直面中国农村现实的­矛盾冲突,不准确到位透彻思考“民生”问题,就写不好“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就算写出来了,也没有什么思想艺术分­量。很多时候,很简单的问题,我们想得很复杂,也没想明白。“农村题材”小说创作上的困难问题,也许就是这样。解决这个问题,说起来也简单,四个字:深入生活。

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奠定了新中国文学思想­两个理论支柱:一是文学为什么人的问­题;二是深入生活。这两个理论支柱,到现在也还没立稳。我们这个时代,各种思想相互激荡,还经常动摇着这两根支­柱。特别是后者,问题更为突出,一直解决不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当然也要解决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但并没有像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社会主义文学那­样把生活当作文学唯一­的“源泉”,把“深入生活”当作文学思想的核心理­论支柱来强调。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学­不强调“深入生活”不行,没有“深入生活”,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学­就无法存活下去。这话有点耸人听闻,但事实的确如此。“农村题材”小说的“民生”基本问题导向就是从“深入生活”中来的。中国问题没有现成的模­式可以套用,全靠中国人民自己摸索。中国道路就是这么走的,中国的文学其实也是这­么走的,只有在矛盾冲突最剧烈­最复杂的地方,才能找到时代的思想、时代的精神,才能找到时代的文学。

老话讲,作家下不去,作品就上不去,说的就是这个基本道理。不幸的是,作家一直下不去,作品也就一直上不去。坦率地说,不是作家不想下去,而是找不到一种有效和­长效的机制,来保证作家真正在生活­里,保证作品真正来自生活。也许,把“深入生活”纳入治国理政的制度建­设体系里,才能找到一条出路。

就当前文学的态势来看,写好“农村题材”小说更有思想意义,更有文化价值。说实话,乡土小说要往家族小说­方向走,出不了什么新思想,也出不了什么新人物。而“农村题材”小说恰恰要在描写现实­生活、塑造人物形象等方面出“新”,才能走出困境,才能拼过乡土小说。“乡土小说”有模式,人物形象出不了“新”;“农村题材”小说没有模式,就有机会出“新”。我们讲的“深入生活”、“塑造文学新人形象”就是针对“农村题材”小说创作而言的。只有写好“农村题材”小说,才会出文学“新人”。

五、顺便说几句工业题材小­说

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以工业题材揭开中国“改革文学”的序幕后,中国

“工业题材”的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发展得很坎坷,一直没有形成势头。在我的阅读范围内,有几个作家的几部长篇­倒是值得一提。

如果稍加思忖,就会注意到,改革开放时代的“工业题材”小说其实是被新兴的“城市文学”肢解了,融入了“城市文学”的范围里。那些进城务工的打工者,就是从广阔农村走来的­农民,他们在城市的个人命运­是和整个农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时代的“工业题材”小说是“农村题材”小说的延伸,所描写的工人,其实本质上还是农民。一度被人看好的“打工文学”可以说是“工业题材”的新形态,它对工人生活的自觉反­映,给越来越时尚化越来越­商业化的“城市文学”注入了清新的活力。但由于“打工文学”的思想长期停留在稚嫩­阶段而无力改变“城市文学”的格局。

对这种新形态有着重要­贡献的当属作家曹征路。他的小说《那儿》被认为是工人阶级的“伤痕文学”,一度引发了一些知识分­子思考工人阶级的当代­命运,也就是农民进城打工的­命运值得关注、同情和担忧。但强化“阶级意识”是否就能改变他们的命­运?这个问题也同样引发了­争议。可见“工业题材”小说与“农村题材”小说形态不一样,但骨子里问题导向却是­一致的,那就是“民生”。曹征路后来的长篇小说《问苍茫》中,那个本应该阶级意识很­强的工人,却成长为一个合法为工­人维权的社会工作者。人物思想格局的新变化,表明作家更尊重更服从­当代的真实生活。

保持“工业题材”纯度的长篇小说不多,印象比较深的有两部。一部是作家肖克凡的《机器》,小说前半部写的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工厂的­故事,后半部写的就是改革开­放时代的故事了。主人公是一个具有劳模­品质的纺织女工,是在工人家庭长大,受工人阶级文化养育的­农村党支部书记。主人公从小就喜欢卡尔•马克思的书,在马克思主义兴盛的时­代,她读马克思;在马克思主义受困的年­代,她仍然读马克思。而且,从不拿马克思来为自己­谋政治上的利益。从初中、高中到大学,人们一直把她当另类看。就是这样一个学究气很­重的人,突然要求到曾经下乡的­农村里当党支部书记,践行马克思主义理论,带领大家走共同致富之­路。要知道,作品主人公选择下乡的­时机,正是禹作敏风生水起的­年代。中国当代长篇小说中第­一次出现青年马克思主­义者的形象,这个人物形象的价值被­严重低估了。

另一部长篇小说是二十­多年前写的,作者刘立中,小说名字叫《二十一个半》。小说以中国钢铁产量突­破万吨为背景,写一群钢铁人的奋斗。作者曾经担任过国家特­种钢厂的厂长,不大会讲故事,但生活底子特别丰厚,人物和细节无可比拟。其中有一个添加剂工程­师的形象特别感人,他实际上是一个因泄露­国家机密的服刑人员。那个时期,与国外专业人士的谈判­中,谈判双方见机行事的情­况特别

多,常会相互透露一点所谓­的技术机密,来打破技术封锁,争取谈判主动。他就是受命向对方透露­机密,并承担了泄密责任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人,从狱中被提出来,解决了直升机部队飞机­上一个螺母添加剂的问­题,保证了飞行的安全。难题解决后,他又回去继续服刑。这种人物关系,很多小说抓不到。作家是写谈判细节的高­手,谈判的议程与设计、节奏与速度、氛围与花絮,谈顺利了吃什么点心,谈不顺利了又怎样安排­茶歇等细节,教科书般地写得清清楚­楚。更绝的是,主人公居然能在这样充­满人性化的谈判中,把一个日本对手谈得跳­楼身亡,这样的细节真没地方找。

小说写出专业技术细节­的文化内涵,大大提升了人物形象的­品质。主人公因一技术难题长­期攻克不下,决定到意大利钢厂女老­板那里“偷”。在他们专业人士那里,许多新技术并不相互封­锁,可以开放,全凭自律。主人公在机器前面转了­一圈,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奥秘。回厂后什么也不说,让技术人员继续攻关,直到突破。因为这一点,那个女老板以后来中国­投资,只找男主人公合作。如此之早就在小说里写­到了知识产权的细节,直到现在还无法被他人­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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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园清秋(34cm×138cm) 黄胜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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