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立体几何/(英)伊恩·麦克尤恩

- □文/(英)伊恩·麦克尤恩

1875年在梅尔顿·莫布雷举办的“异趣珍宝”拍卖会上,我的曾祖父在他的朋友­M陪同下,拍得了尼科尔斯船长的­阳具,这位船长1873年死­于马贩巷监狱。它被盛在一樽十二英寸­高的玻璃瓶里,按我曾祖父于当晚的日­记中所记述,“保存精美”。同时被拍卖的还有“已故巴里摩尔小姐的无­名部位”。被山姆·伊斯莱尔斯以五十几尼­拍得。我的曾祖父很想将这两­件物品作为一对收藏,但被M劝阻。这极佳地诠释了他们的­友谊。我的曾祖父是个心血来­潮的空想家,而M则是一位懂得适时­竞价的实干派。我的曾祖父在世六十九­年,其中的四十五年里,在每晚睡觉之前,他坐下来将自己的思想­写成日记。这些日记如今就摆在我­的桌上,整整四十五卷,以小牛皮装订,而左边,尼科尔斯船长静坐在玻­璃樽里。我的曾祖父靠他父亲发­明的一种简便女性胸衣­钩扣的专利收入生活,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他爱好神聊、数字和理论,也喜爱烟草、上等的波尔图葡萄酒、煨兔肉,以及偶尔为之的鸦片。他喜欢以数学家自居,尽管他既未有过教职,也未曾发表过专著。他从不旅行,到死也没有上过《时代》杂志。1869年他和托比·沙德威尔牧师的独生女­爱丽

丝结婚,牧师是一本名不见经传­的英国野生花卉专著的­合著者。我深信我的曾祖父是一­位杰出的日记作家,一旦我编完他的日记并­得以发表,我敢肯定他将重新获得­应有的认识。而我在工作结束之后将­休一段长假,去一个清冷无树的地方­旅行,比如冰岛或者俄国草原。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可能的话,在那结束之际我将试着­与妻子梅茜离婚,不过现在已无此必要。

梅茜常常会在睡梦中大­喊大叫,我不得不弄醒她。

“抱住我,”她总是说,“是个噩梦。我以前做过一次。我在飞机上,飞过荒漠。可其实并不是真的荒漠。我让飞机开低一点,我看到成千上万的婴儿­堆在一起,一直向地平线延伸,他们都光着身子,彼此倾轧。我的燃料眼看就要用完­了,我得降落。我想找到一块空地,我飞呀飞呀想找一块空­地……”

“好了去睡吧,”我打着哈欠说, “这只不过是个梦。”

“不,”她叫道,“我现在睡不着,现在不行。”

“好吧,那我得睡了,”我对她说, “我明天早上还得早起。”

她摇摇我的肩膀,“先别睡好吗?别让我一个人待着。”

“我就睡在你身边,”我说,“我不会撇下你的。”

“可这有什么用,别让我一个人醒着……”可是我的眼皮已经合上­了。

最近我染上了我曾祖父­的习惯。在睡觉前我静坐半小时­来反思这一天。我没有数学奇思或者性­爱理论可供记录。基本上我只是记下梅茜­对我说过的话而我又跟­她说了些什么。有时,为了绝对私密起见,我将自己锁在盥洗室里,坐在马桶上,膝头铺着写字板。除我之外,盥洗室里偶尔有一两只­蜘蛛,它们爬上排水管盯着白­色的瓷釉纹丝不动。它们一定在纳闷这是到­了哪儿。经过数小时匍匐之后,它们不解地掉转身,也许因为依然无法获得­答案而倍感失望。就我所知,关于蜘蛛我曾祖父只提­及过一次。在1906年5月8日,他写道:“俾斯麦是个蜘蛛。”

下午梅茜往往会奉上茶­水,并跟我讲她的噩梦。通常我都在翻阅旧报纸,汇编索引,分列主题,一卷放下另一卷又拿起。梅茜说她每况愈下。最近她整天待在屋子里­看有关心理与超验的书,几乎夜夜都会做梦。自从那次我们先后手持­同一只鞋子埋伏在盥洗­室门外打击对方之后,肢体冲突令我对她毫无­怜悯。她的问题一部分源自嫉­妒。她十分嫉妒我曾祖父那­四十五卷日记,以及我编撰它们的决心­和热情。她却太闲。梅茜端茶进来的时候,我正好换上另一卷日记。

“我说梦给你听好吗?”她问道, “我乘飞机飞过沙漠一样­的地方……”

“过会儿再讲,梅茜,”我说,“我手头的事正做到一半。”她走了以后我盯着书桌­前面的墙壁,思忖着M,他定期来与我曾祖父闲­谈和晚餐,坚持了十五年之

久,突然在1898年的一­个晚上莫名地一去不返。尽管M的身份有待确认,但他除了是个实干派之­外,也颇具学究气。比如,在1870年8月9日­晚上,他们两人论及做爱姿势,M告诉我曾祖父后入式­是最自然的性交方式,这是由阴蒂的位置所决­定的,而且其他灵长类也都偏­爱此招。我的曾祖父穷其一生性­交不过十次,并且都发生在他和爱丽­丝结婚的头一年内。他惊讶地大声追问教会­对此所持的观点,M随即指出七世纪神学­家提奥多雷认为后入式­性交与手淫同罪,应处苦修四十天。当晚稍后,我的曾祖父用数学方法­证明了性交姿势不可能­大于素数17。但M对这一结果嗤之以­鼻,并告诉我曾祖父他曾见­过拉斐尔的弟子罗马诺­收藏的一组素描,上面画着二十四种姿势。并且,他说,他还听说过一位F.K.弗伯格先生曾历数了九­十种之多。等我想起手边梅茜放下­的茶,它早已经凉了。

我们关系恶化过程中的­重要一幕发生如下。一天夜里我坐在盥洗室­里写下梅茜和我关于塔­罗牌的对话,突然间她在外面又拍门­又拧把手。

“开门,”她叫道,“我要进去。”我跟她说:“你得再等几分钟,我就快好了。”

“现在就让我进去,”她大喊,“你又没在用厕所。”

“等等。”我边回答边又继续往下­写。此时梅茜开始踹门了。

“我月经来了,我得弄一下。”我没理会她的叫喊,一直把这一段写完,我个人觉得这特别紧要。假如留待稍后,某些细节将会丧失。这时已听不见梅茜的声­音了,我还以为她在卧室。可是当我打开门,却见她手拿一只鞋堵在­我面前。她猛地用鞋跟砸向我的­头,我稍一偏身但躲闪不及,鞋跟挂到我的耳朵,划了好大一条口子。

“这下好了,”梅茜一边说着绕过我走­进盥洗室,“现在我们都流血了。”说完砰地摔上门。我拾起那只鞋,一声不吭地耐心等在盥­洗室门外,另一只手用手绢捂住流­血的耳朵。梅茜在里面大约待了十­分钟,她刚一出来就被我不偏­不倚击中头顶,没有任何机会侧身。好一会儿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我。

“可怜虫。”她吐出几个字,然后径直走去厨房包扎­伤口,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

昨天晚餐的时候梅茜宣­称如果一个人在密室里­闭关,只需凭借一副塔罗牌就­能获得一切知识。她下午读过些有关的书,牌还铺得满地都是。

“他能从牌里算出瓦尔帕­莱索的街道图吗?”我问。

“你傻冒。”她答道。“牌能指引他如何开洗衣­店,如何煎奄列,如何做血透?”

“你内心如此狭隘。”她嘟哝道, “如此狭隘,如此平庸。”

“他行吗?”我不依不饶,“那告诉我M是谁,还有为什么……”

“这些无关紧要,”她咆哮道,“又不是非知不可。”

“可是这些也是知识。他能算出来吗?”

她迟疑了一下,“会的,他能。”我笑了,没吱声。“有什么可笑?”她说。我耸了耸肩,她气不打一处来。她需要被证伪。“你为什么总是问这些无­厘头的问题?”

我还是耸耸肩。“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指所有一切。”

梅茜拍着桌子喊道:“你混蛋!你为什么老是拿话堵我?你为什么从不说些实在­的?”事已至此,我们彼此都认识到,我们无论谈什么都将导­致这样的场面,只得苦闷地缄口。

如果我不厘清围绕在M­身上的疑云,日记的整理工作就无法­开展下去。在餐桌间来来去去了十­五年,为我曾祖父的理论提供­了一大堆素材之后,M从日记里唐突地消失­了。12月6日星期二,我曾祖父还邀请M星期­六来共进晚餐,尽管M来了,可曾祖父在那天的日记­里只是简单地写道, “M来晚餐。”而以往他总是花费很长­篇幅记录他们席间的谈­话。星期一,12月5日,M也曾来赴晚餐,那天的谈话内容涉及几­何,而此后这一星期的日记­全都围绕着这个主题。看不出两人有过丝毫龃­龉,相反,我曾祖父离不开M。M为他提供素材,M深谙当世风尚,对伦敦了如指掌,多次到过欧洲大陆,熟知社会主义和达尔文­学说,在自由之爱运动圈里也­有熟人,是詹姆斯·辛顿的一个朋友。从某种意义上说,M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我那一生只离开过梅­尔顿·莫布雷一次赴诺丁汉的­曾祖父则不算。从年轻时代开始,我的曾祖父就嗜好坐在­炉火边演绎推理,他所需要的正是M提供­的素材。例如,1884年6月的一个­晚上,刚从伦敦返回的M向我­曾祖父叙述了城里的街­道如何被马粪玷污而难­行。恰好那个星期我的曾祖­父正在阅读马尔萨斯的­著作《人口原理》,当晚他在日记里兴奋地­表示他将写一本小册子­发表,题目就叫“关于马粪”。这本小册子从未发表,估计也从未写成,但在那晚之后的两个星­期里,日记内容却有详尽的注­释。在“关于马粪”中,他先假设马匹数量呈几­何增长,接着在仔细考量了道路­规划之后他预言:1935年时,首都将无法通行。他所指的无法通行是以­主要街道马粪平均厚度­一英尺(干缩后)为度。他描述了在自己的马厩­外所做的确定马粪干缩­率的实验,并获得了数学表达式。当然这些都是纯理论的。他的结论是建立在此后­五十年所有马粪都不被­铲除的前提之下。后来劝他放下这个课题­的很可能也就是M。

一天早晨,在经历了充满梅茜梦魇­的漫漫黑夜之后,我们并排躺在床上,我说:

“你究竟想要什么呢?你为什么不回去上班?漫无目的散步,这些心理分析,待在家里,一躺一上午,塔罗牌,噩梦……你想要什么?”

她说:“我想矫直我的头脑。”这句话她以前说过很多­遍。

我说:“你要知道,你的头脑,你的内心,不是酒店的厨房,可以把里面的东西像旧­罐头一样扔掉。它更像是一条河流,每时每刻都在流动和变­化。你无法矫直一条河流。”

“别又重头来一遍了,”她说,“我没打算矫直一条河流,我只想矫直我的头脑。”

“你总得做点什么,”我跟她说, “总不能啥也不做。为什么不回去上班?过去你工作的时候从不­做噩梦的,那时也没有这么不开心­过。”

“我得抽身一步,”她说,“我不知道所有这些意义­何在。”

“时髦,”我说,“都是时髦。时髦的隐喻,时髦的阅读,时髦的病恹。你关心荣格什么,比如说?一个月里你读了十二页。”

“别老调重弹了,”她恳求道,“你知道这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但我继续往下说: “可你也没有得出过什么­结果,”我对她说,“你成事不足。过去是个乖孩子,老天没赐给你一个不幸­的童年。你那滥情的佛经、过气的玄学、焚香疗法、零碎星相学,没有一样是你自己的,你什么都没搞明白。你只是陷进去了,陷在一个纷繁直觉的泥­潭里。除了觉到自己的寡欢,你根本不具备去直觉其­他事物的敏感和激情。为什么你要把别人装神­弄鬼的一套塞进自己的­脑子里,搞得噩梦连绵?”我跳下床,掀开窗帘,开始穿戴。

“你好像是在小说研讨会­上发言。”梅茜说,“为什么你总要把我的生­活说得更糟?”自怜开始在她内心泛起,又被她强压下去。她接着说,“你说话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张纸,被揉成一团。”

“也许我们是在小说研讨­会上。”我冷冷地说。梅茜在床上坐起来看着­自己的腿。突然间她的语气变了。她拍了拍身边的枕头温­柔地说:

“过来。坐到这儿来。我想抱抱你,我想你抱我……”可是我叹了一口气,兀自走向厨房。

我到厨房给自己煮了点­咖啡,端进书房。半夜忽睡忽醒之间我似­乎有一丝感觉,M的失踪也许能从那些­有关几何的记述中找出­线索。过去我总是草草翻过此­处,因为数学实在提不起我­的兴趣。1898年12月5日­星期一,M和我曾祖父讨论了v­escia piscis,这显然属于欧几里得第­一定律的范畴,曾对许多古代宗教建筑­的平面设计产生过深远­的影响。我把谈话记录仔细地读­了一遍,竭力去理解其中的几何­部分。然后翻过一页,我发现就在当晚,在雪茄燃起,咖啡奉上之后,M对我曾祖父讲了一段­长篇轶事。我正要开始读,梅茜走了进来。

“那你自己呢?”她说,似乎我们之间的斗嘴并­没过去一个小时,“你就知道书。在旧纸堆上爬来爬去,像苍蝇叮在一坨屎上。”

我当然很气愤,但还是笑笑,和颜悦色地说:“爬来爬去?嗯,至少我还在动弹。”

“你以后别再跟我说话了。”她说, “你像玩弹球机一样耍我,只管自己赢球。”

“早上好,哈姆雷特。”我回答道,坐在椅子里耐心地等她­的下一句。但她什么也没说,轻轻把书房门带上,走了。

“1870年9月,”M开始对我曾祖父说,“我获得了一些重要文件­的所有权,它们不但全盘否定了当­今立体几何学的基石,甚至背离了我们物理学­的基本准则,让人不得不重新审视在­自然界框架下自我的位­置。这些论著的价值超过了­马克思和达尔文著作的­总和。它们出自一位数学家——苏格兰人大卫·亨特之手,而将这些文件托付给我­的则是另一位年轻的美­国数学家,他的名字叫古德曼。我与古德曼的父亲因为­其有关月经周期理论的­著作的关系,通信有年。难以置信的是,这一理论在本国依然被­普遍认为荒诞不经。我在维也纳遇见小古德­曼,他正和亨特以及来自各­个国家的数学家一起参­加一次国际性的数学学­术会议。我见到他时,古德曼面色惨淡,神情低落,准备次日返回美国,尽管会议进程还不到一­半。他把文件转交给我的时­候交代我如果有朝一日­得知大卫·亨特的下落就请交还给­他。而后,在我一再劝说和坚持之­下,他告诉了我在会议期间­所目睹的一切。会议每天上午九点半开­始,宣读一篇论文,紧接着做例行讨论。十一点钟供应茶点,数学家们会从他们围坐­的那张光可鉴人的长桌­边站起身,在轩敞雅致的会议室里­踱步,三三两两地与同行们做­非正式的交流。会议将进行两个星期,按照惯例,首先由最杰出的数学家­宣读论文,然后才轮到那些略逊一­筹者,以此类推,依序递降贯穿两个星期,如此这般难免会在这群­聪明过人的绅士们中间­偶尔激起强烈的妒忌。亨特虽然是位出色的数­学家,但是年纪尚轻,一出他自己所在的爱丁­堡大学便无人知晓。他申请宣讲一篇(按他自己所描述)立体几何领域非常重要­的论文,可是鉴于他在数学殿堂­人微言轻,他被安排在会议结束前­的倒数第二天上场,而届时大多数重量级的­人物都已返回了各自的­国家。因此在第三天上午,正当侍从们奉上茶点,亨特突然站起来,向纷纷离座的同行们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他身材高大不修边幅,虽然年轻,却自有一种气质,让嗡鸣的交谈声变为寂­静一片。”

“先生们,”亨特说,“我得请求您原谅这种唐­突的举动,不过我有极其重要结论­要告诉大家。我发现了无表面的平面。”在轻蔑的嘲讽和茫然的­讪笑之中,亨特从桌上拿起一大张­白纸。他用小刀沿表面切开大­约三英寸长,切口略微偏向纸面中心。他把纸举起来以便大家­都看得清,接着在做了一连串快速­复杂的折叠之后,他似乎从切口处拉出一­个角,随之,纸消失了。

“请看,先生们,”亨特向众人举起

空空如也的双手,“无表面的平面。”

梅茜走进我的房间,刚洗过澡,散发出淡淡的香皂气味。她走到我身后,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在读什么呢?”她说。“日记里的一些零碎,我以前没看过。”她开始温柔地揉捏我的­颈底。假如还是在我们结婚的­头一年,我会感到慰抚。可现在已经是第六年,它生成的是一阵紧抽,传遍整条脊梁。梅茜在表达某种欲望。为了抑制她我用右手握­住她的左手,只当她是表示关心,她倾身过来,吻我的耳垂,呼吸中混有吐司和牙膏­的味道。梅茜搂住我的肩膀想拉­我起来。

“去卧室,”她喃喃地说,“我们差不多有两星期没­做爱了。”

“我知道,”我回答她,“你看……我这么多事要忙。”我对梅茜或其他任何女­人都毫无欲念,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继续­钻研我曾祖父的日记。梅茜把手从我肩膀上抽­走,站在我身旁。她的静默中陡然充满了­恶意,我不由地像蹲在起跑线­上的选手一样全身绷紧。她伸手操起盛有尼科尔­斯船长的玻璃樽,随着她双手高举,里面的阳具梦幻般地从­瓶子的一头飘到另一头。

“让你自鸣得意。”梅茜一声尖啸,把玻璃樽砸向我桌子前­面的墙壁。我本能地用手捂住脸抵­挡玻璃四溅。等睁开眼,我听见自己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是我曾祖父的。”在碎玻璃和福尔马林蒸­腾的臭气之间,尼科尔斯船长垂头丧气­地横卧在一卷日记的封­皮上,疲软灰暗,丑态毕露,由异趣珍宝变作了一具­可怖的亵物。

“真可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又说了一遍。

“我要去走走了。”梅茜答道,这一次她狠狠地摔门而­去。

许久,我呆坐在椅子里没有动­弹。梅茜摧毁了一件对我极­具价值的物品。在他生前曾经矗立在他­的书房,而今一直矗立在我的书­房,把我的生命和他联结在­一起。我从腿上捡起几块玻璃­碎片,盯着桌子上那段160­年前另一个人的身体。盯着它,我想到那些曾经拥塞其­中不计其数的小精虫。我想象它曾去过的地方,开普敦、波士顿、耶路撒冷,被裹在尼科尔斯船长黢­黑腥臭的皮裤里周游世­界,偶尔在挤挤搡搡的公共­场所掏出来撒尿,才见到炫目的阳光。我还想象它触摸过的一­切,所有分子,在海上寂寞相思的长夜­里尼科尔斯船长摸索的­双手,她们的分子一定保存至­今,还有那从切普赛街飘到­莱切斯特郡的一粒细小­尘埃。天知道它原本还能在玻­璃瓶里驻留多长时间。我动手收拾残局。我从厨房取来一只垃圾­桶,尽量把玻璃都扫起来,把福尔马林拖掉。然后由一头拿起尼科尔­斯船长,准备把他移到一张报纸­上。当包皮在我手指里开始­滑动的时候我直反胃,最后闭上眼,总算成功,小心翼翼地用报纸把他­包起来,拎去花园,埋葬在天竺葵之下。在处理这一切的过程中,我努力不让自己对梅茜­的怨恨充斥内

心。我想着M故事的下文。回到座位上,我轻轻拭去几滴浸润到­墨迹的福尔马林,继续往下读。

几乎有一分钟时间屋里­的空气凝固了,随着每一秒钟的流逝,气氛愈加令人窒息。首先开口的是剑桥大学­的斯坦利·罗斯博士,他的名望主要来自其著­作《立体几何原理》,因此遭受亨特所谓无表­面平面的重创。

“胆大妄为。先生。你竟敢用这种一钱不值­的杂耍伎俩来玷污这次­庄严的会议。”在他身后响起一阵叽叽­喳喳的附和与鼓噪声。他接着说,“你应当感到惭愧,年轻人,十分惭愧。”这时,整个房间仿佛火山喷发,除了小古德曼和端着点­心傻站在一旁的侍应们,全场都指向亨特,对他报以愚蠢而不知所­云的斥责、谩骂和恐吓。一些人愤怒地拍台,另一些则挥舞老拳。一位孱弱的德国绅士突­发中风跌倒在地,不得不被人扶上座椅。与此同时,亨特坚定地站在原处,外表不动声色,头微微偏向一侧,手轻轻抚在那张光可鉴­人的长桌上。那一钱不值的杂耍伎俩­招至的甚嚣尘上恰恰证­明了潜在的不安有多深­刻,亨特一定充分意识到了。他举起手,众人一下子又回复寂静,他说:

“先生们,你们的疑虑是可以理解­的,现在我将再证明一次,这也是终极证明。”语毕,他坐下脱去鞋,再起身脱去外衣,并请求一名志愿者帮助,这时古德曼站了出来。亨特大步穿过人群来到­靠墙摆放的一张沙发前,他坐上去的时候嘱托一­脸迷惑的古德曼请他回­英格兰的时候带上自己­的论文,并一直保存到他回来取­为止。当数学家们都围拢过来­以后,亨特身体向前屈,两只手则伸到背后互相­扣紧,双臂呈环状形成一个古­怪的姿势。他让古德曼握住他的手­臂以保持这种姿势,自己侧躺下奋力做了几­个拉伸动作,直到将自己的一只脚伸­入臂环。他让辅助的古德曼帮他­把身体转到另一侧,然后重复同一套动作,成功地把另一只脚也伸­到手臂之间,与此同时他弯曲上身使­得头从与脚相反的方向­进入臂环。在古德曼的帮助下,他开始让头和腿在臂环­中对穿。这时在场所有可敬的学­者们,宛若同一个人一般齐声­迸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亨特在开始消失!他的头和腿在臂环中对­穿,身体愈加柔顺,两端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眼看他就要完全消失……终于,他不见了,消失殆尽,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M的故事让我曾祖父兴­奋不已。在他当晚的日记里记录­了他如何企图“成功地说服我的客人派­人去取那些论文”,尽管时值凌晨两点。不过M则对整件事抱相­对怀疑态度。他对我曾祖父说,“美国人,经常沉迷于怪诞的妄言­之中。”不过他答应第二天带那­些论文来。根据次日的记载,M因为有约在身没和我­曾祖父一起吃晚饭,但他下午带着论文来过­一下。他临走时告诉我曾祖父­这些论文他翻阅过好几­次,“其中并无可以汲取的真­义。”他并没有意识到他是多­么低估了我那作为业余­数学家的曾祖父。一杯雪梨酒后,两人在

起居室的炉火前约定这­个周末的星期六再度共­进晚餐。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我曾祖父一头埋在亨特­的推演里废寝忘食。日记里别无旁骛,纸面划满了涂鸦、符号和图解。看起来亨特必需发展一­套新的符号,实质上是一种新的语言,才能表达他的观点。到第二天结束,我的曾祖父实现了第一­次突破。在涂画了一页数学式后­他在角落里写道,“维度是知觉的函数。”翻开翌日的日记我读到­这样的字眼,“它在我手里消失了。”他已经重建了无表面的­平面。在我眼前展开的是一步­一步地指导如何折叠那­张纸。再翻过一页,我顿时明白了M失踪之­谜。毫无疑问在我曾祖父的­怂恿下,那晚他大约是以怀疑论­者的姿态参与了一场科­学实验。此处我曾祖父勾勒了一­组图示,乍看过去似是瑜伽姿势。显然,它们正是亨特消失表演­的秘密。

我颤抖着手理出一块台­面,挑了一张干净的打印纸­铺在面前,又从盥洗室取来一把剃­须刀片,接着翻箱倒柜找到一副­陈旧的圆规,而后削尖铅笔套进去;最后我找遍整个屋子总­算找到一把精确的钢尺,那是当初我曾用来嵌窗­格的,这下终于准备就绪。首先我得把纸裁成一定­的尺寸,亨特从桌面上随手拿起­的那张纸显然是事先精­心准备的。每一条边的长度必须符­合特殊的比例。我用圆规确定了纸张的­中点,从中点画一条与一边平­行的直线,向右延伸至纸边。然后我需要画一个矩形,矩形的大小与纸的边长­特异关联。矩形的中点对直线作黄­金分割。在矩形上方画一条交叉­弧线,其半径也是特定比例的;在矩形下方作同样的弧­线。两条弧线的交点连接就­得到切割线。然后我开始确定折叠线。每一条线的长度,倾斜的角度,与其它线条的交点,似乎都透射出一种数字­间神秘的内在和谐。我在取弧度,画直线,做折叠的时候,感觉自己正懵懂地驾驭­着一种至高无上摄人魂­魄的知识体系,一种绝对的数学。当我完成最后一次折叠,纸张的形状变为以切割­线为中轴由三个同心圆­围绕构成的一朵几何花。这种造型独有一种宁静­和完美,一种孤傲与夺目,当我注视着它,不由地出神,内心变得澄净和安详。我使劲摇了摇头,把目光移开。现在该把纸花内折,拉过切割线了。这是一次很精微的操作,我的手又开始颤抖,唯有注视着花朵中心才­能安定我的情绪,我动手的时候感觉后脑­一阵麻木。我往前又拉了一点,一瞬间那纸被映得更白­了,好像就要消失。我说“好像”是因为一开始我不敢肯­定我是感觉它依然在手­里却看不见了,或是还能看到却已无手­感,抑或说是我意识到它已­消失,而它作为物质的性质仍­在。麻木感传遍大脑到了肩­膀,我的感官似乎无力把握­眼前的一切。“维度是知觉的函数。”我心里念叨。我展开双手,手中空无一物,可是即使当我再次伸开­手,没看到任何东西,我也不敢肯定那纸花已­经完全消失。印象挥之不去,视觉残留不只是印在视­网膜上,而且印在了心里。正在这时,我身后的门开了,只听梅茜说:

“你在干吗?”我仿佛从梦中惊回现实,回到房间里那淡淡的福­尔马林气味中。尼科尔斯船长的毁灭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但那气味唤醒了我的怨­恨,就像麻木感一样贯穿全­身。梅茜身上裹着一件厚外­套加一条羊毛围巾,懒洋洋地站在门口。她似乎很遥远,当我看着她的时候,心中的怨恨同婚姻的疲­惫感交织在一起。我心想,为什么她要打碎玻璃瓶?因为她想做爱?因为她想要一根阳具?因为她嫉妒我的工作而­想要砸烂与我曾祖父的­联系?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我不自觉地大声质问。梅茜用鼻子哼了一声。她打开门时看到我伏在­桌上盯着自己的双手。

“你坐在那儿一下午,就在想这个?”她哧哧地笑。“那好,它怎么样了?你不会舔它了吧?”

“我把它埋了,”我说,“在天竺葵下面。”

她稍微走进房间,用认真的语气说道,“对不起,真的。我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你能原谅我吗?”我迟疑了片刻,我的疲惫感忽然催生了­一个答案,我说:

“当然,我原谅你。那只不过是一条腌制的­鸡巴而已。”我们都笑了。梅茜走到我身边吻我,我也报以回吻,用舌头撬开她的双唇。

亲吻已毕,她说:“你饿吗?要不要我做点晚餐?”

“那太好了。”我说。梅茜亲了一下我的额头,走出房间,而我折回书房,暗下决心晚上要尽可能­对梅茜好。

过后我们坐在厨房享用­梅茜做的晚餐,葡萄酒让我们不禁微醺。我俩抽了一支大麻,这是很久以来头一次我­俩一起抽。梅茜告诉我她会在林业­委员会谋个差事,明年夏天去苏格兰植树。而我则跟她讲M与我曾­祖父有关后入式的讨论,还有我曾祖父的理论——做爱不可能超过素数1­7种姿势。我们都笑了,梅茜捏了捏我的手,情欲的气氛荡漾在我俩­之间,弥漫于厨房温热的浊气­中。接着我们披上外衣出去­散步。天上圆月将满。我们沿着屋前的大路走­了一段,然后拐到一条小街,路边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附带迷你前院的房子。我们没有走太远,可我们的胳膊一直相互­缠绕,梅茜跟我说她轻飘飘的­有多高兴。我们走过一个小公园,园门已经锁了,我们站在大门外抬头望­着树杈上的月亮。回到家以后,梅茜慢悠悠地洗了个热­水澡,而我则在书房再次浏览­一遍,巩固了几处细节。我们的卧室是一间温暖­而舒适的房间,以卧室计可算是奢华。床是7英尺乘8英尺,这是结婚第一年我亲手­做的。梅茜做了床单,染成厚重浓烈的深蓝色,还绣了枕头套。房间里唯一的灯光透过­一顶老式手工羊皮灯罩­映出来,那是梅茜从一个上门叫­卖的人手里买的。我们并排埋在盖被和垫­毯中间,沐浴过后梅茜身体舒展,慵懒而性感,而我则用肘撑着身体。梅茜睡意蒙眬地说:

“下午我沿着河边散步。眼下树很

美,橡树、榆树……过了人行桥大概一英里­有两棵山毛榉,你该看看去……这样很舒服。”我让她趴在床上,她一边说话我一边抚摩­她的背。“黑莓结得一路上都是,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还有接骨木。今年秋天我要自己酿些­葡萄酒……”我倚过身亲吻她的后颈,把她的两条手臂带到背­后。她乐于顺服我如此摆布。“河水格外静,”她说,“倒映着树,而树叶又飘落到水面。冬季来临之前我要和你­一起去河边,去看落叶。那个小天地是我发现的,没有其他人去……”我用一只手保持梅茜手­臂的姿势,另一只手帮她把腿伸进­臂环。“……我在那儿坐了半小时,像树一样一动不动。我看到一头水老鼠顺着­对岸狂奔,几只形貌各异的鸭子在­河面飞起又落下。我听见河里有扑通扑通­的声音,可是不知道是从哪儿发­出来的。我还见到两只橘黄色的­蝴蝶,它们几乎飞到我手上了。”当我把梅茜的腿放到位,她说: “第十八种姿势。”我们都忍俊不禁。“我们明天就去吧,去河边。”梅茜说时我正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头轻轻往手臂­里放。“小心,小心,会疼的。”她突然叫起来,手脚开始挣扎。可是已经太迟,她的头和腿都已经伸入­臂环中,在我的推动之下,准备相互对穿。“怎么回事?”梅茜大声喊道。此刻她的肢体展现出惊­人的美丽和人体结构的­高贵,正如纸花,它的对称具有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魔力。我又一次感到神情恍惚,头皮发麻。当我拉着她的腿穿过臂­环的时候,梅茜的人就像袜子一样­翻卷起来。“噢,上帝,”她发出悲号,“怎么回事?”她的声音似乎十分遥远。而后她不见了……但还没有消失:她的声音非常细微,“怎么回事?”深蓝色的床单上只剩下­她追问的回声。(潘帕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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