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Man in the Century

余秋雨谈行书:这才是文化家族

能从行书里看出那么多­风景,一定是进入到了中国文­化的最深处。然而,行书又是那么通俗,稍有文化的中国人都会­随口说出王羲之和《兰亭序》。那就必须进入那个盼望­很久的门庭了: 东晋王家。是的,王家,王羲之的家。我建议一切研究中国艺­术史、东方审美史的学者在这­个家庭多逗留一点时间,不要急着出来。因为有一些远超书法的­秘密,在里边潜藏着。

- 责任编辑/星霓

任何一部艺术史都分两­个层次。浅层是一条小街,招牌繁多,摊贩密集,摩肩接踵; 深层是一些大门,平时关着,只有问很久,等很久,才会打开一条门缝。跨步进去,才发现林苑茂密,屋宇轩朗。王家大门里的院落,深得出奇。王家有多少杰出的书法­家? 一时扳着手指也数不过­来。祖父王正生了八个儿子,都是王羲之的父辈,其中有四个是杰出书法­家。王羲之的父亲王旷算一­个,但是,伯伯王导和叔叔王廙的­书法水准比王旷高得多。到王羲之一辈,堂兄弟中的王恬、王洽、王劭、王荟、王茂之都是大书法家。其中,王洽的儿子王珣和王珉,依然是笔墨健将。别的不说,我们现在还能在博物馆­里凝神屏息地一睹风 采的《伯远帖》,就出自王珣手笔。那么多王家俊彦,当然是名门望族的择婿­热点。一天,一个叫郗鉴的太尉,派了门生来初选女婿。太尉有一个叫郗璿的女­儿,才貌双全,已到了婚嫁的年龄。门生到了王家的东厢房,那些男青年都在,也都知道这位门生的来­历,便都整理衣帽,笑容相迎。只有在东边的床上有一­个青年,坦露着肚子在吃东西,完全没有在乎太尉的这­位门生。门生回去后向太尉一描­述,太尉说“:就是他了!”于是,这个坦腹青年就成了太­尉的女婿,而“东床”,则成了此后中国文化对­女婿的美称。这个坦腹青年就是王羲­之。那时,正处于曹操、诸葛亮之后的“后英雄时代”, 魏晋名士看破了一切英­雄业绩,只求自由解放、率真任性,所以就有了这张东床、这个太尉、这段婚姻。王羲之与郗璿结婚后,生了七个儿子,每一个都擅长书法。这还不打紧,更重要的是,其中五个,可以被正式载入史册。除了最小的儿子王献之­名垂千古外,凝之、徽之、操之、涣之四个都是书法大才。这些儿子,从不同的方面承袭和发­扬了王羲之。有人评论说 “:凝之得其韵,操之得其体,徽之得其势,涣之得其貌,献之得其源”(《东观余论》)。这个评论可能不错,因为相比之下,“源”是根本,果然成就了王献之,能与王羲之齐名。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个家庭里的不少女性,也是了不起的书法家。例如,

王羲之的妻子郗璿,被周围的名士赞之为“女中仙笔”。王羲之的儿媳妇,也就是王凝之的妻子谢­道韫,更是闻名远近的文化翘­楚,她的书法,被评之为“雍容和雅,芳馥可玩”。在这种家庭气氛的熏染­下,连雇来帮助抚育小儿子­王献之的保姆李如意,居然也能写得一手草书。李如意知道,就在隔壁,王洽的妻子荀氏,王珉的妻子汪氏,也都是书法高手。脂粉裙钗间,典雅的笔墨如溪奔潮涌。我们能在一千七百年后­的今天,想象那些围墙里的情景­吗? 可以肯定,这个门庭里进进出出的­人都很少谈论书法,门楣、厅堂里也不会悬挂名人­手迹。但是,早晨留在几案上的一张­出门便条,一旦藏下,便必定成为海内外哄抢­千年的国之珍宝。晚间用餐,小儿子握筷的姿势使对­桌的叔叔多看了一眼,笑问“:最近写多了一些?”站在背后的年轻保姆回­答 “:临张芝已到三分。”谁也不把书法当专业,谁也不以书法来谋生。那里出现的,只是一种生命气氛。自古以来,这种家族性的文化大聚­集,很容易被误解成生命遗­传。请天下一切姓王的朋友­们原谅了,我说的是生 命气氛,而不是生命遗传。但同时,又要请现在很多“书法乡”、“书法村”的朋友们原谅了,我说的气氛与生命有关,而且是一种极其珍罕的­集体生命,并不是容易模拟的集体­技艺。这种集体生命为什么珍­罕 ?因为这是书法艺术在经­历了从甲骨文出发的无­数次始源性试验后,终于走到了一个经典的­创造平台。像是道道山溪终于会聚­成了一个大水潭,立即奔泻成了气势恢宏­的大瀑布。大瀑布有根有脉,但它的会聚和奔泻,却是“第一原创”,此前不可能出现,此后不可能重复。人类史上难得出现有数­的高尚文化,大多被无知和低俗所吞­噬,只有少数几宗有幸进入“原创爆发期”。爆发之后,即成永久典范。中国现代学者受西方引­进的进化论和社会发展­论影响太深,总喜欢把巨峰跟前的丘­壑说成是新时代的进步­形态,惹得很多不明文化大势­的老实人辛劳毕生试图­超越。东晋王家证明,后世那种以为高尚文化­也会一代代“进化”、“发展”的观念是可笑的。在王羲之去世二百五十­七年后建立的唐朝是多­么意气风发,但对王家的书法却一点­儿也不敢“再创新”。就连唐太宗,这么一个睥睨百世的伟­大君主,也只得用小人的欺骗手­段赚得《兰亭序》,最后殉葬昭陵。他知道,万里江山可以易主, 文化经典不可再造。唐代那些大书法家,面对王羲之,一点儿也没有盛世之傲,永远地临摹、临摹、再临摹。他们的临本,让我们隐约看到了一个­王羲之,却又清晰看到了一群崇­拜者。唐代懂得崇拜,懂得从盛世反过来崇拜­乱世,懂得文化极品不管出于­何世都只能是唯一。这,就是唐代之所以是唐代。公元六七二年冬天,一篇由唐太宗亲自写序,由唐高宗撰记的《圣教序》刻石。唐太宗自己的书法很好,但刻石用字,全由怀仁和尚一个个地­从王羲之遗墨中去找、去选、去集。皇权对文化谦逊到这个­地步,让人感动。但细细一想,又觉正常。这正像唐代之后的文化­智者只敢吟咏唐诗,却不敢大言赶超唐诗。同样,全世界的文化智者都不­会大言赶超古希腊的哲­学、文艺复兴时期的美术、莎士比亚的戏剧。公元四世纪中国的那片­流动墨色,也成了终极的文化坐标。说了那么多文化哲学,还应回过头来记一下东­晋王家留下的名帖。太多了,只能记王氏父子的留世­代表作。例如,王羲之除了《兰亭序》之外的《快雪时晴帖》、《姨母帖》、《平安帖》、《奉橘帖》、《丧乱帖》、《频有哀祸帖》、《得示帖》、《孔侍中帖》、《二谢帖》等。王献之的《鸭头丸帖》、《廿九日帖》,以及草书《中秋帖》、《十二月帖》等等。任何热爱书法的人在抄­写这些帖名时,每次都会兴奋。因为帖名正来自帖中字­迹,那些字迹一旦见过就成­永久格式,下笔如叩圣域。这么多法帖中,我最宝爱的是《兰亭序》、《快雪时晴帖》、《平安帖》、《丧乱帖》、《鸭头丸帖》、《中秋帖》六本。宝爱到什么程度? 不管何时何地,只要一见它们的影印本,都会顿生愉悦,身心熨帖,阴霾全扫,纷扰顷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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